翌晨安醒来,一时间弄不清自己置身何方。窗子应该在右边才对,不是左边……门,还有衣柜……
接着她发现自己在做梦,梦见回到儿时、回到苹果溪畔的老家了。她兴奋地冲回家,受到母亲和年轻的伊迪斯的热切欢迎。她在花园里奔跑,东指西指地喊着,最后终于进入屋内。一切都如往昔:阴暗的走廊,走廊后敞着门、有各式印花棉布家具家饰的客厅。接着,她母亲突然表示:“今天我们要在这边用茶。”说完带她穿过另一扇门,来到陌生的新房间。房间很美,有漂亮的印花棉布家饰、鲜花和阳光;有人对她说:“你从来不知道有这些房间吧?我们去年才发现的。”屋中多了好多个新房间和一小段楼梯,走上楼梯,上面房间更多,令人兴奋不已。
安此时已醒,但心情仍置梦中,还是那个站在人生开端的小女孩安。那些以前没发现的房间!想想看,那么多年了,竟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到的?最近吗?还是好几年前?
现实慢慢渗入恍惚的甜梦,欢乐的南柯一梦啊,怀旧的怅然刺入了安心中,她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没想到梦见家中找到多出来的房间,竟能令人狂喜至此;想到这些房间其实并不存在,安便觉得悲伤。
她躺在床上望着轮廓渐次鲜明的窗户,时间应该很晚了,至少九点钟了吧。这时节的白日颇为阴灰,莎拉应该会在瑞士的阳光白雪中醒来。
此时的莎拉似乎变得不太真实,感觉飘忽而模糊……
反倒是坎伯兰郡的房子、印花棉布、阳光、花朵和她的母亲更为真切。还有恭敬地随侍一旁的伊迪斯,她年轻的容颜虽毫无皱纹,但严酷的表情与今日无异。
安笑了笑,喊道:“伊迪斯!”
伊迪斯进入房内拉开窗帘。
“啊,”她赞道,“你睡了个好觉,我不打算叫醒你。反正今天天气不好,起雾了。”
窗外一片灰黄,看起来不怎么美,但安的幸福感不因此稍减,她带着笑意躺在床上。
“早餐准备好了,我去端进来。”
伊迪斯离房前停步,好奇地看着女主人。
“你今早心情很好嘛,昨晚一定玩得很开心。”
“昨晚?”安一时没回过神,“噢,是的,是啊,我玩得非常开心。伊迪斯,我醒前梦见自己回老家了,你也在那里。梦中是夏天,而且家里多出几个我们以前不知道的新房间。”
“幸好没有,”伊迪斯说,“以前房间还嫌不够多呀,老家好大,还有那间厨房!太费煤了!幸好当时煤价很低。”
“你在梦里变年轻了,伊迪斯,我在梦里也还是小孩。”
“啊,咱们没办法叫时钟倒转,是吧?想也没用,时间流逝就再也不回头了。”
“再也不回头了。”安轻声重述。
“我不是不满意现况,我还很身强力壮,不过人家说,人到中年后,内在可能会有很大的成长,那事我也考虑过一两回。”
“我看你没什么突破性的内在成长啊,伊迪斯。”
“谁知道,得等到哪天他们把你送到医院剖开来才知道吧!但通常那时就太迟了。”说完伊迪斯板着脸离开房间。
几分钟后,伊迪斯端着安的早餐盘,送上咖啡和起司。
“好了,夫人,坐起来,我把枕头垫到你背后。”
安抬头看着伊迪斯,忍不住说:“你待我真好,伊迪斯。”
伊迪斯尴尬得满面飞红。
“我只是知道事情该怎么做而已,反正总得有人照顾你,你心软、意志不坚,哪像劳拉女爵——罗马教皇也说不动她。”
“劳拉女爵是个大好人,伊迪斯。”
“我知道,我在收音机上听过她讲话,光看长相就知道她很有来头。听说还结过婚哩,她的另一半是离婚还是去世了?”
“噢,他去世了。”
“死了倒好,对男人来说,女爵不是那种容易共同生活的伴。但也不能否认,有些男人喜欢强势的妻子。”
伊迪斯一边走向门口,一边看着安说:“不必急,亲爱的,你好好躺在床上休息,随便胡思乱想,享受你的假期吧。”
“假期?”安好笑地想,“原来伊迪斯叫这假期?”
就某方面来看的确是假期,这是她一成不变生活中的一段喘息。与心爱的孩子生活,心里难免挂虑“她快乐吗?”“朋友甲、乙、丙算是益友吗?”“昨晚的舞会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从不干预或东探西问,安知道必须由莎拉主动开口——她必须自己学习人生的课题,选择自己的朋友。然而,因为爱她,做母亲的不可能不替女儿烦恼,而且她随时可能要人帮忙。假如莎拉需要母亲的同情或帮助,她就得陪在身边……
有时安会告诉自己:“我得有心理准备,莎拉也许有天会不快乐,但除非她愿意听,否则我绝不开口。”
最近令她烦心的是那个暴躁易怒的年轻人杰拉尔德·劳埃德,以及莎拉对他的日益迷恋。想到莎拉至少会离开杰拉尔德三个星期,而且会遇到很多其他年轻人,安便松了一口气。
没错,莎拉到瑞士去了,安就不必再为她烦恼,可以在自己舒服的床上躺着好好休息,想想今天要做些什么。昨天的聚会她非常开心,亲爱的詹姆斯如此热心却又如此乏味,可怜的家伙!那些没完没了的陈年往事!男人到了四十五岁以后,真该发誓封嘴不谈往事。难道他们不知道,每当他们开口说“不知我有没有跟你提过,以前发生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时,多么令人倒胃口吗?
虽然你大可表示:“有啊,詹姆斯,你已跟我说过三遍了。”但那家伙就会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你怎能忍得下心。
那个理查德·克劳菲,年纪比较轻,但他将来也有可能再三重述冗长的陈年往事……
安心想,有可能,但她不认为他会这样。不会的,他比较像是个独断的人,有点偏执和成见,得有人温柔地逗他……或许他有时略显可笑,但人很可爱。他是个寂寞的人,非常的寂寞……安替他难过,在繁忙的现代伦敦,克劳菲显得格格不入,不知他会找到什么工作?这年头找工作不容易,或许他会在乡下买块农地或菜园,安顿下来。
不知还能不能遇见他,安打算过几天邀詹姆斯吃晚饭,也许建议他带理查德·克劳菲同来,那样不错——他显然十分孤寂,她会再邀请另一名女士,或许大伙一起去看戏。
伊迪斯好吵,她就在隔壁客厅,听起来却像大队搬运工在工作,乒乒乓乓地,偶尔传来嘈杂的吸尘器声。伊迪斯一定打扫得很带劲。
不久伊迪斯在门口探头,她头上包着防尘布,表情如举行仪式的女祭司般专注。
“你会不会出门吃午饭?我被大雾骗啦,今天天气很不错。我没忘掉那片鲽鱼,不过反正都摆到现在了,再放到晚上也无妨。冰箱真的很能保存食物,不过也会减损食物的风味。那是我的看法啦。”
安看着伊迪斯,哈哈大笑。
“好吧好吧,我出去吃午饭就是了。”
“你随意就好,我不介意。”
“好。可是别累坏了,伊迪斯,如果你非得大扫除不可,要不要找霍珀太太过来帮忙?”
“霍珀太太?算了吧,上回我要她清理你妈妈的黄铜围栏,结果弄得脏兮兮的。这些女人只会清洁油地毡,那种事谁都做得来。记得我们在苹果溪的壁炉和钢制炉栅吧?那保养起来可费劲了,告诉你,我非常以它为傲哩。咱们这里有些很棒的家具,擦亮后会很美,可惜现在多半是嵌固式家具了。”
“那样比较省事。”
“我觉得太像旅馆了。那么你会出门吗?太好了,我可以把地毯全拿起来清一清。”
“我今晚能回这儿吗?或者你希望我去住旅馆?”
“安小姐,你别开玩笑了。对啦,你从店里买回来的那个平底锅很难用,一来太大,二来不方便搅拌,我要以前的那种锅子。”
“他们现在不卖那种锅子了,伊迪斯。”
“这个政府,”伊迪斯厌恶地说,“那么我要的舒芙蕾<sup>[1]瓷碗呢?莎拉小姐喜欢用瓷碗吃舒芙蕾。”
“我忘记买了,这种瓷碗应该可以找得到。”
“好,乖,这样你就有事做了。”
“说真的,伊迪斯,”安吼道,“你怎么把我当成小孩子,还找事情给我做。”
“我必须承认,莎拉小姐一走,你好像就变年轻了。不过我只是建议而已,夫人……”伊迪斯站直身子,假装恭敬地说,“如果您刚好到百货公司附近,或约翰烘焙坊……”
“好啦好啦,伊迪斯,你自己到客厅去玩吧。”
“真是的。”伊迪斯悻悻然地离去。
接着又是一阵乒乓乱响,不久,伊迪斯还五音不全地哼起了忧伤的赞美诗:
这是痛苦悲哀之境
没有欢乐,没有太阳,也没有光。
噢,以您的血沐洗我们
让我们哀悼吧。
安开心地在百货公司的瓷器部门逛着,心想,现在有太多粗制滥造的东西了,看到英国依然能制出如此精美的瓷器、玻璃和陶器,实在令人宽慰。
“仅限出口”的标签并不影响安欣赏这些闪闪发亮的展品,她来到瑕疵出口品摆设摊位,这里总有女士们虎视眈眈地猎寻漂亮的物件。
今天安运气奇佳,摊位上有近乎整套的早餐组,含漂亮的棕色大圆杯,和有图纹的陶器,且价格颇合理,安二话不说当场买下,她刚把送货地址递出去时,另一名妇女走过来,兴奋地说:“我要买那组。”
“很抱歉,夫人,这组已经卖掉了。”
安言不由衷地说:“真是不好意思。”然后得意洋洋地走开了。她还找到一些非常漂亮、大小适中的舒芙蕾盘子,但它们是玻璃制品,不是瓷器,希望伊迪斯能接受,不会嘀咕太久。
安离开瓷器部到对面的园艺部。家里窗外的花坛箱已破烂不堪,她想订一个新的。
安正在跟销售人员讨论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早啊,普伦蒂斯太太。”
安转头看到理查德·克劳菲,他显然很高兴见到她,安忍不住得意起来。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你,好巧啊。事实上,我正想到你,昨晚我本想问你住在哪里,或许能到府上拜访。可是又怕你觉得我太冒昧,你一定有很多朋友,以及……”
安打断他。
“你一定要来我家看我,事实上我才想邀格兰特上校来晚餐,并建议他带你一起来呢。”
“是吗?真的吗?”
瞧他高兴热切的模样,安忍不住心生悲悯,这可怜的家伙一定很孤单,他脸上的笑容好天真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