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表示:“我刚在订制新的花坛箱,我们住公寓,想种点花就只能这么办了。”
“我想也是。”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找孵蛋器……”
“还是想养鸡吗?”
“是啊,我一直在看最新的养殖设备,孵蛋器是最新的电器产品。”
两人一起往出口走,理查德·克劳菲突然表示:“呃……你大概已经有事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吃午饭?如果你没其他事情的话。”
“谢谢你,我很乐意。其实我的女佣伊迪斯正在春季大扫除,她坚持要我别回家吃午饭。”
理查德·克劳菲满脸不可置信、表情震惊地看着她。
“她会不会太霸道啊?”
“伊迪斯有霸道的特权。”
“宠坏仆人,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在反驳我,安好笑地想着。她柔声答道:“能宠的仆人不多,而且伊迪斯不只是仆人,更像朋友,她已经跟我很多年了。”
“噢,原来如此。”他觉得碰了一个软钉子,但对安的印象维持不变:这位温柔美丽的女性被一位专横霸道的女仆欺负了,她不是那种会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人,她天性太温柔顺从了。
他淡淡地问道:“春季扫除?现在是春季扫除的时节吗?”
“不是,应该是三月,但她趁我女儿去瑞士玩几星期时大扫除一番。女儿在家时,事情太繁琐了。”
“你应该很想你女儿吧?”
“是啊。”
“现在的女孩似乎都不爱待在家里,大概是急着想过自己的日子吧。”
“也不见得,好奇感很快就消失了。”
“噢,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想不想穿过公园走一走?还是你会嫌累?”
“不,怎么会累,我正想跟你建议呢。”
两人越过维多利亚街,步上窄径,最后终于来到圣詹姆斯公园车站,理查德抬眼望着爱泼斯坦<sup>[2]的雕塑作品。
“你看得懂吗?那种东西怎能称作艺术?”
“噢,我觉得可以啊,真的是艺术品。”
“你不会是真的喜欢吧?”
“我个人不怎么喜欢,我很老派,一向喜欢古典雕像和小时候欣赏的东西,但那不表示我的品位才是对的,我想我们得学着欣赏新的艺术形式,音乐也一样。”
“音乐!现在那哪叫音乐?”
“克劳菲先生,你不觉得自己的视野太褊狭了点吗?”
他立即扭头看她,安红着脸,有些紧张,但仍勇敢地看着他,毫无退缩。
“是吗?也许吧,离家久后返乡,对任何不同于记忆中的事物都会看不顺眼。”他突然一笑,“得请你多包涵了。”
安立即表示:“噢,我自己也古板得要命,莎拉常笑我。但我真心觉得……该怎么说呢?随着年纪渐长而封闭自己的心灵是很可悲的。一来这会让人变得乏味,二来也让人错失了重要的事物。”
理查德默默走了一会儿,然后说:“听到你说自己变老,感觉好怪,你是我长久以来遇过最年轻的人,比有些吓人的女孩年轻多了,她们真的令我害怕。”
“是呀,我也有点怕她们,但我总发现她们其实很善良。”
他们已来到圣詹姆斯公园,太阳整个露出脸,天气颇为温暖。
“咱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看鹈鹕吧。”
两人惬意地赏鸟,聊着各式水禽,轻松而自得,理查德十分自然而稚气,是位迷人的同伴。他们开心地谈笑,非常享受彼此的陪伴。
不久理查德表示:“要不要到太阳底下坐一会儿?你会冷吗?”
“不冷,蛮暖的。”
他们坐到椅子上,望着水面,色调淡雅的景致恍若日本版画。
安柔声说:“伦敦真的好美,但人们未必能体会。”
“是啊,真是出乎意料。”
两人静坐一两分钟后,理查德说道:“我太太以前总说,春天降临时,伦敦是最好的去处。她说绿芽、杏树,和正逢时令的紫丁香花,在砖块灰泥的衬托下更加显眼。她说在乡下,所有东西全杂在一起,范围大到无法细看,但在市郊的花园里,春天竟一夕之间便降临了。”
“她说得很对。”
理查德说得有些费力,而且没看安。
“她——很久前就去世了。”
“我知道,格兰特上校跟我说了。”
理查德转头看着安。
“他有跟你说,她是怎么死的吗?”
“有。”
“那件事我永远无法忘怀,我总觉得是我害死她的。”
安迟疑了一会儿后说:“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我若是你,应该也会那样想,但你知道那不是事实。”
“那就是事实。”
“错了,从她的角度——从女人的观点来看,并非如此。接受生育风险的责任在女人,那是她的爱,她想生孩子……你妻子想生孩子吧?”
“噢,是的,艾琳很高兴能怀孕,我也是。她是位强健的女性,没理由会出问题。”
两人又是一阵静默。
接着安说:“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宝宝也死了吗?”
“是的。你知道吗?就某个角度而言,我还蛮庆幸宝宝没有活下来,否则我大概会很排斥那可怜的孩子,一辈子忘不了生下他所付出的代价。”
“谈谈你的妻子吧。”
理查德坐在苍黄的冬阳下,对安细诉艾琳的事,诉说她的美丽与快乐,以及有时她会突然静下来,让他忍不住猜测妻子在想什么,为何心思飘得如此遥远。
理查德一度不解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跟任何人提起她了。”
安温柔地表示:“请继续说下去。”
一切都如此短暂,太短暂了。订婚三个月,接着结婚。“婚礼一团忙乱,我们根本不想那么费事,但她母亲很坚持。”他们开车到法国度蜜月,参观卢瓦尔河城堡。
他突然又说:“她在车里很紧张,手一直放在我膝上,似乎那样比较安心,我不明白她为何紧张,她之前从没遇过意外。”理查德顿一下后接着说,“事情都过去后,我在缅甸开车时,有时还感觉到她的手……我实在无法相信她就这样走了——一下就死了……”
安心想,是的,难以置信,帕特里克过世时她也是这种感觉。他一定是在某处,一定能让她感知他的存在,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不留下半点痕迹。生死之隔,何其之遥!
理查德继续对她倾诉,说起他和艾琳曾在一条死胡同里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屋边有紫丁香丛和一棵梨树。
接着,当他声音嘶哑、踌躇地说完最后几句话时,又困惑地说了一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事……”
但理查德其实是知道的。他紧张地问安,到他的俱乐部去用餐可好?“他们有给女士用的包厢……或者你比较想去餐厅?”安表示想去俱乐部,当两人起身朝帕尔街走时,他心里已经明白,只是还不愿承认罢了。
这是他与艾琳的诀别,就在这清冷的冬日公园。
理查德将把艾琳留在公园里,留在湖边,让青空下的枯枝陪伴她。
这是他最后一次提及年轻的艾琳和她悲惨的命运,那是一首哀诗、一首挽歌,也是一首赞美诗——或许每种都有一些吧。
但那也是一场葬礼。
他将艾琳埋在公园里,带着安,一起走向伦敦的大街。
<hr/>
[1] 原文soufflé,舒芙蕾为法文音译,一种法式甜品。文中舒芙蕾瓷碗指专用来吃此种甜品的瓷碗。
[2] 爱泼斯坦(Jacob Epstein,1880—1959),英国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