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亲爱的。”杰弗里·费恩说,“我想我该说恭喜你,或任何这种场合该讲的话。嗯,他是个非常幸运的男士,是的,非常幸运。我没见过他吧?我对他的名字没什么印象。”
“你没见过,我们几星期前才认识的。”
费恩教授惯性地抬眼从镜片后方望着她。
“天啊,”他不甚认同地说,“会不会太突然?太冲动了?”
“我不这么认为。”
“玛塔瓦雅拉族的人至少得交往一年半……”
“他们一定是非常谨慎的部族,我还以为野蛮人是凭着原始本能做事。”
“玛塔瓦雅拉族才不是野蛮人。”杰弗里·费恩震惊地说,“他们的文化很先进,婚姻仪式极为繁复,婚礼当晚,新娘的朋友……嗯,还是别说好了。但很有趣的是,有一次,女祭司的神圣婚礼……不行,我真的不该再讲下去了。谈谈结婚礼物吧,你想要什么结婚礼物,安?”
“你真的不需要送礼,杰弗里。”
“通常会送一件银器对吧?我好像记得买过银杯子……不对,那是受洗用的。汤匙呢?还是烤面包架?啊,我想起来了,我买过玫瑰形的碗。可是,亲爱的安,你知道这家伙的底细吗?我是说,他有没有替朋友作保之类的?因为这种可怕的事时有耳闻。”
“他又不是在码头上跟我搭讪的,而且我的保险受益人也不是他。”
杰弗里·费恩再次担心地瞄她一眼,看到安哈哈大笑,才稍感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怕你嫌我烦,不过还是小心为上。你女儿怎么说?”
安面露忧色地说:“我写了封信给莎拉,她在瑞士。可是我还没收到任何答复。当然啦,她应该才刚收到信,但我觉得……”她没再往下说。
“回信这档事本来就很容易忘,我自己就愈来愈糊涂了。有人请我三月到奥斯陆做一系列演说,我本想复信的,结果忘得一干二净,昨天才在旧外套口袋里找到邀请函。”
“你还有很多时间回信啊。”安安慰道。
杰弗里·费恩悲伤地用蓝眼望着她说:“可惜那是去年三月的邀请啊,亲爱的安。”
“噢,天啊!可是,杰弗里,那封信怎么会一直放在外套口袋里?”
“那是一件很旧的外套,其中一只袖子都快掉了,穿起来很不舒服,我就……嗯,把它搁到一边了。”
“你真该找个人来照顾你,杰弗里。”
“我宁可不要被照顾,以前找过一个非常好管闲事的管家,厨艺一流,但有洁癖,把我关于布里亚诺制雨者的笔记全扔了,损失无可弥补。她的托词是我把笔记放在煤箱里,但我跟她说:‘煤箱又不是垃圾桶!太太……太太’,且不管她叫什么。女人,我恐怕,真是不懂轻重,把打扫奉若圭臬,宛如仪式。”
“真的哎。劳拉·惠兹特堡——你一定认识她——就吓我说,一天洗两次脖子的人,内心往往十分险恶,显然愈肮脏邋遢,心灵就愈纯净!”
“是——吗?好了,我该走了。”他叹口气,“我会想你的,安,你不知道我会多想念你。”
“你又不会失去我,杰弗里,我不会离开的,理查德在伦敦有份工作。你会喜欢他的。”
杰弗里·费恩再叹口气。
“以后就不一样了,当一位美好的女人一嫁给男人……”他握紧安的手,“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安,我差点偷偷希望……但不可能的,像我这种老头子,你一定会觉得沉闷。不过我一心一意待你,安,由衷希望你幸福。你知道你让我想到什么吗?想到荷马的诗句。”
他开心地引用了一大段希腊文。
“念完了。”他兴奋地说。
“谢谢你,杰弗里,”安表示,“但我不懂它的意思。”
“意思是……”
“不,别告诉我,其意不会更胜其音,希腊文真是美丽的语言,再见了,亲爱的杰弗里,谢谢你……别忘了你的帽子。那不是你的伞,是莎拉的阳伞。还有……,你的公事包。”
杰弗里离开后,安关上前门。
伊迪斯从厨房探出头。
“跟小孩子一样没救,对吧?”她说,“偏偏他又不傻,在某方面还挺聪明的,不过他热心钻研的那些原始部落,心思并不怎么纯正。他送你的那座木雕像,被我塞到被单柜后头了,得找个无花果叶遮掩一下。不过老教授本身毫无邪念,而且他也没那——么老。”
“他四十五岁。”
“就是嘛,都是读太多书才会秃成那样。我侄子的头发是发烧后掉的,秃得跟蛋一样光溜,但后来又长了些回来。这儿有两封信。”
安拿起信。
“退件?”她脸色一变,“噢,伊迪斯,这是我寄给莎拉的信哪,我怎么那么蠢,只写了旅馆名称,没写地名,真不知我最近怎么搞的。”
“我知道。”伊迪斯意有所指地说。
“我做了件最笨的事……另一封是劳拉女爵寄来的……噢,她人真好,我得打电话给她。”
安走到客厅拨电话。
“劳拉吗?我刚收到你的信,你太客气了,我最喜欢毕加索了,一直想要有一幅他的画,我会把画挂到书桌边,你待我真好。噢,劳拉,我好白痴!我写信把一切跟莎拉说了,但这会儿信被退回来了,因为我只写了瑞士阿尔卑斯旅馆,没写地名,你相信我会这么蠢吗?”
劳拉女爵用低沉的嗓音说:“嗯,有意思。”
“什么叫有意思?”
“就是有意思啊。”
“我知道你的语气,你是在暗示我并不希望莎拉收到信或之类的吧?又是你的怪理论——所有错误都是蓄意的。”
“这不是我独有的理论。”
“反正不是事实!莎拉后天就回来了,她完全不知情,我得费很多唇舌跟她解释,实在太难为情了,教我从何说起。”
“是的,不想让莎拉收到信,就是这种后果。”
“但我真的希望她收到信,你别这么讨厌嘛。”
电话那头传来轻笑。
安生气地说:“反正那个理论很可笑!就好比杰弗里·费恩刚才来过,他找到一封去年三月邀请他去奥斯陆演讲的信,被他搁置了一年,你大概又要说,他是故意的啰?”
“他想去奥斯陆演讲吗?”劳拉女爵问。
“我想……嗯,不知道。”
劳拉女爵坏坏地说:“有意思。”然后便挂断了。
理查德·克劳菲在街角花店买了一束黄水仙。
他心情极佳,原有的疑虑一扫而空,开始融入新的工作状态。老板梅里克·赫尔纳为人体贴,他们在缅甸建立的情谊回到英国依旧未变。这不是技术性工作,而是例行的行政职务,他在缅甸及亚洲的相关知识十分管用。理查德不是什么顶尖人才,但非常尽职勤恳,又知晓事理。
刚返回英国时的钝挫已被他抛诸脑后,就像一切顺心似的重新展开了新生活。有合意的工作、友善体贴的老板,且即将迎娶心爱的女子。
想到安将照顾自己,理查德便天天欢心。安是如此的可爱、温柔而讨人喜欢!有时当他有点独断时,抬眼便会看到安调皮地望着他笑。他很少被人嘲弄,一开始颇不是滋味,但最后他必须承认,他可以接受安的揶揄,而且还颇乐在其中。
当安说:“这样会不会太傲慢哪,亲爱的?”他会先皱皱眉,然后跟着她大笑说:“是有一点独断啦。”
有一回他对安说:“你对我帮助好大,安,你让我变得更有同情心了。”
安很快答道:“我们对彼此都很有帮助。”
“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只能照顾你、呵护你。”
“别太照顾我,否则会加剧我的缺点。”
“加剧你的缺点?你根本没有缺点。”
“噢,我有的,理查德,我不想违逆别人,希望别人喜欢我,我不喜欢吵架或麻烦事。”
“幸好你不喜欢!我痛恨吵架。有些妻子老爱吵吵闹闹的,我见过一些!我最喜欢你这一点了,安,你总是那么温柔婉约,亲爱的,我们一定会非常幸福。”
她轻声说:“是的,我们很快乐。”
安心想,自从第一次遇见理查德后,他改变好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气势凌人地为自己辩解。就像理查德自己说的,他变得更富同情心,也更有自信了,因此越发包容与友善。
理查德捧着黄水仙走向公寓,安住在三楼,理查德跟已认得他的门房打招呼后踏进电梯。
伊迪斯帮他开门,理查德听见安在走廊尽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伊迪斯,伊迪斯!你有看见我的袋子吗?我不知放到哪里了。”
“午安,伊迪斯。”理查德进门时说。
他在伊迪斯面前向来不自在,他会用温和到做作的声音来掩饰紧张。
“午安,先生。”伊迪斯毕恭毕敬地说。
“伊迪斯——”安的声音十分火急地从寝室传来,“你听见了吗?快来呀!”
她走到廊上。这时伊迪斯说了:“克劳菲先生来了,夫人。”
“理查德?”安讶异地穿过长廊走向他,将理查德拉到客厅,回头对伊迪斯说:“你一定得找到那个袋子,看我有没有留在莎拉的房里。”
“我看你都快疯了。”伊迪斯边走边叨念。
理查德拧着眉,伊迪斯说话没大没小,令他觉得很失恭敬,十五年前,下人哪敢这样说话。
“理查德,没想到你今天会来,我以为你明天才会过来吃午饭。”
她似乎有些惊吓、紧张。
“明天感觉太久了。”他笑道,“送你的。”
他将黄水仙递给开心惊呼的安,忽然发现屋内已有一大盆鲜花了。壁炉边的矮桌上摆了盆风信子,还有一株株初绽的郁金香和水仙。
“你看起来很开心啊。”他说。
“当然,莎拉今天要回来。”
“对哦。她今天要回来,我都忘了。”
“噢,理查德。”
她的语气有些怨怼,他是真忘了。他的确知道莎拉返家的日期,但他和安昨天看戏时,两人都没再提到这档事。他们两个讨论过,同意莎拉回家当晚,由安全心陪她,理查德第二天再过来吃中饭,见他未来的继女。
“对不起,安,我真的忘了,你似乎很兴奋。”他有点吃味。
“回家本来就是大事,你不觉得吗?”
“我想是吧。”
“我正要去车站接她。”她瞄着表,“噢,没关系,反正联船火车<sup>[1]向来会迟到。”
伊迪斯拿着安的袋子,大步走到客厅。
“你把袋子放在被单柜里了。”
“对哦,那时我正在找枕头套。你帮莎拉铺好她的绿床单了吗?没忘吧。”
“我什么时候忘过事了?”
“记得摆烟了吗?”
“是的。”
“还有她的布玩具?”
“嗯,嗯,没忘。”
伊迪斯溺爱地摇头走开。
“伊迪斯,”安嘲着她喊,将黄水仙递上去,“麻烦你把花插到花瓶里。”
“恐怕找不到花瓶了!算了,我会设法找个什么。”
她接过花之后离开了。
理查德说:“你兴奋得跟小孩一样,安。”
“想到又能见到莎拉,就好开心。”
他不甚自在地逗她说:“你是多久没见到她——整整三个星期吗?”
“我很好笑是吧,”安对他说,“可是我真的很爱莎拉,你不会希望我不爱她吧?”
“当然不会,我很期待见到她呢。”
“她非常率直热情,你们一定能处得很好。”
“我相信会的。”他挂着笑容说,“她是你女儿,一定是位可爱贴心的人。”
“你能这样说真好,理查德。”她搭住理查德的肩,把脸凑向他,吻着他,喃喃地说:“你……你会耐着性子吧,亲爱的?我是说,我们结婚的事,或许会令她震惊,如果我不那么笨,能把信寄到就好了。”
“别担心,亲爱的,相信我,莎拉一开始或许难以接受,但我们会让她明白这是一桩良缘。我跟你保证,她说什么都不会惹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