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她什么也不会说,莎拉很有礼貌,但她痛恨改变。”
“别担心,亲爱的,她毕竟躲不掉的,对吧?”
安没回应理查德的玩笑,依然忧心忡忡。
“如果我能立即写信就好了……”
理查德大笑道:“你看起来就像被逮到偷糖的小女孩!不会有事的,宝贝。莎拉和我很快便会成为朋友。”
安怀疑地看着他,他的轻松自信令她不安,她宁可理查德有些紧张。
理查德继续说道:“亲爱的,你真的不该担心成这样!”
“我通常不会这样。”安说。
“可是你就是一副担心到发抖的模样。其实这件事很单纯。”
安说:“我只是很……嗯,很害羞吧,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该说什么。”
“何不这么说:莎拉,这位是理查德·克劳菲,我三个星期后要嫁给他。”
“这么直接?”安忍不住笑了,理查德也笑着。
“那不是最棒的方法吗?”
“或许吧。”她踌躇不决,“你无法理解我觉得有……多么傻。”
“傻?”他瞪她一眼。
“跟长大的女儿说自己要结婚,好傻。”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觉得傻。”
“也许是因为年轻人认为你早该心如古井吧,对他们而言,我们已经老了,他们认为爱——我是指谈恋爱——是年轻人专属的。发现中年人会恋爱结婚,他们一定觉得很荒谬。”
“这事一点也不荒谬。”理查德断然表示。
“我们不觉得,因为我们就是中年人。”
理查德蹙着眉,再次开口时,语气略显严酷。
“听我说,安,我知道你和莎拉非常亲近,她可能会排斥我、嫉妒我,这很自然,我能理解,也准备去包容。莎拉开始时一定会讨厌我,但最终必会接受。我们得让她了解,你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寻求幸福。”
安微红着脸。
“莎拉不会阻碍我寻求你所谓的‘幸福’,”她说,“莎拉不是坏心眼或小气的女孩,她是世上最慷慨大方的人。”
“你真是杞人忧天,安,你要结婚,说不定莎拉会为你开心,也会为能更自由地去过自己的生活而开心。”
“过自己的生活。”安轻蔑地重复道,“理查德,你怎么讲得跟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一样。”
“你们这些当妈妈的从来不希望小鸟离巢。”
“你错了,理查德——完全错了。”
“我不想惹你生气,亲爱的,但有时母亲的溺爱反而坏事。我年轻时非常爱我父母,但跟他们住在一起,着实令人抓狂,他们老是追问我的行踪,‘别忘了带钥匙’,‘关门时别那么大声’,‘你上次忘记关走廊灯了’,‘什么?今晚又要出门?我们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一点都不关心家里’。”他顿了一下,“我真的很关心家里。但天哪,我更想得到自由。”
“那些我都了解。”
“所以,万一莎拉出乎你意料地渴求独立,你也不必觉得受伤,别忘了,现在的女孩工作机会遍地都是。”
“莎拉不是职业妇女型的。”
“那是你的说法,现在大部分女孩子都有工作。”
“主要都是出于经济需要,不是吗?”
“什么意思?”
安不耐地说:“你真的与现实脱节了十五年,理查德。以前的潮流是‘过自己的生活’‘出去见识世界’,女孩子现在虽还这么做,但这已不特别值得炫耀了。为了应付赋税及遗产税等等,女人当然有一技之长最好。莎拉并无特长,她虽然熟知当代语言,学过花艺——我们有位开花艺店的朋友安排她到店里工作,我想莎拉应该也喜欢,但那只是份工作而已,不必大肆宣扬追求独立什么的。莎拉爱这个家,她在家里非常快乐。”
“很抱歉让你生气了,安,可是……”
看到伊迪斯探头进来,理查德登时住嘴。伊迪斯面露得意之色,一副偷听到秘密的模样。
“我不想打扰你,夫人,可是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安垂眼看表。
“还有很多时……怎么搞的,时间跟我上次看的一模一样。”她将表凑到耳边,“理查德,我的表停了。究竟几点钟了,伊迪斯?”
“整点过二十分了。”
“天哪,我接不到她了,可是船和火车总是迟到,不是吗?我的袋子呢?噢,这儿,幸好现在计程车很多。不,理查德,你别跟来,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喝茶,是的,就这么办,我是说真的,我想这样最好,真的,我必须走了。”
她冲出客厅,砰地关上前门。快速掠过的毛皮大衣将两朵郁金香从花盆里扫了出来,伊迪斯弯身拾起花儿,仔细重新摆回盆里,嘴里嘟囔道:“郁金香可是莎拉小姐最爱的花呢,尤其是紫红色的。”
理查德生气地说:“这个地方似乎全绕着莎拉小姐转。”
伊迪斯很快瞄他一眼,一脸不敢苟同。她用平板无情绪的声音说:“啊,莎拉小姐就是有一套,那是无可否认的。我发现,有些年轻女孩丢三落四,以为一切会有人善后、帮忙整理,但你就真的什么都甘愿帮她们做!有些女孩乖巧得要命,啥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不劳你动手,然而你就是无法像这样疼爱她们。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只有政客那种神经病才会谈什么公平分享,有些人得人疼,有的没人缘,就这么回事。”
她边说边绕着客厅,整理一、两样物件,拍拍垫子。
理查德点根烟,语气和悦地问:“你跟普伦蒂斯太太很久了吧,伊迪斯?”
“二十多年啰,有二十二年了。安小姐嫁给普伦蒂斯先生之前,我就来帮她母亲了。他真是位谦谦君子。”
理查德很快看她一眼,敏感的理查德觉得对方似乎稍稍强调了“他”这个字。
理查德表示:“普伦蒂斯太太跟你说过,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吗?”
伊迪斯点点头。
“不说我也知道。”
由于害羞,理查德只能僵硬地朗声说:“我……我希望我们能当好朋友,伊迪斯。”
伊迪斯板着脸表示:“我也希望如此,先生。”
理查德的语气依然很僵:“我担心你的工作量太大,我们应该再找个人来帮……”
“我不喜欢外头找来的女仆,我一个人做事比较方便。当然,家里多个男人一定不一样,首先,吃饭就不同了。”
“我食量并不大。”理查德安抚她说。
“是吃饭的习惯。”伊迪斯说,“男士们不喜欢用餐盘吃饭。”
“女人的确太常用餐盘。”
“也许吧。”伊迪斯坦承道。她用一种奇怪的阴郁口气说:“我不否认,家里多个男人,会比较有生气。”
理查德差点感激涕零起来。
“你能这么说真好。”他热切地说。
“噢,你可以信赖我,先生,我绝不会离开普伦蒂斯太太的,天塌了我也会守着她,而且逃避问题不是我的作风。”
“问题?此话怎说?”
“暴风雨啊。”
理查德又重述一遍伊迪斯的话:“暴风雨?”
伊迪斯定定地面对他说:“没有人来问我意见,我也不会乱发言,但我想说的是,假如莎拉小姐回家后发现你们已经结婚,无可回头了,事情可能还好办些……假如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前门门铃响了一声,接着又一遍遍作响。
“我知道是谁在按。”伊迪斯说。
她到走廊开门,立即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伴随着笑声与惊呼。
“伊迪斯,你这老宝贝。”说话的是个女孩,声音温柔富磁性。“妈妈呢?来吧,杰拉尔德,把滑雪板放到厨房里。”
“不许放厨房。”
“妈妈呢?”莎拉·普伦蒂斯走进客厅,边回头问道。
她是个高大黑发的女孩,理查德·克劳菲没料到她如此开朗活泼,他见过公寓里莎拉的照片,但相片无法呈现真实。他还以为会见到年轻版的安——一个更有个性、更现代的安——但还是同一类型。可是莎拉·普伦蒂斯却遗传了父亲的活泼与魅力,散发出异国风味与热情,她的出现,似乎改变了整个公寓的氛围。
“噢,好美的郁金香,”她欢呼着弯向花盆,“郁金香有种属于春天的淡淡柠檬香,我……”
她挺身看到克劳菲时,忍不住瞪大眼睛。
理查德走向前说:“我是理查德·克劳菲。”
莎拉优雅地与他握手,客气地问道:“你在等我母亲吗?”
“她刚去车站接你——约五分钟前。”
“妈妈这个傻瓜宝贝!伊迪斯是怎么搞的,怎么没让她准时出门?伊迪斯!”
“她的手表停了。”
“妈妈的手表……杰拉尔德——你在哪儿,杰拉尔德?”
一个英俊帅气、面露愠色的年轻人,两手各拎着一只箱子探脸进来。
“我是机器人杰拉尔德。”他说,“莎拉,这些箱子要摆哪儿?公寓为什么没有门房?”
“我们有门房啊,可是你若搬着行李回来,他们就会遁形不见了。把箱子放到我房间吧,杰拉尔德。噢,这位是杰拉尔德·劳埃德先生,这位是……呃……”
“克劳菲。”理查德回道。
伊迪斯进来了,莎拉一把抱住她重重一吻。
“伊迪斯,看到你这张可爱的臭脸真好。”
“臭脸没错,”伊迪斯啐道,“不许吻我,莎拉小姐,你应该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别生气嘛,伊迪斯,你明明很高兴看到我。哇,家里好干净哦!还是老样子,印花棉布和妈妈的镶贝箱——噢,沙发换地方啦,还有书桌,原本是摆在那边的。”
“你母亲说这样能腾出更多空间。”
“不,我要本来的样子。杰拉尔德!杰拉尔德,你在哪里?”
杰拉尔德·劳埃德走进来说:“又怎么了?”莎拉已经去推书桌了,理查德上前帮忙,杰拉尔德却开心地说:“别麻烦了,先生,我来就好。你想摆哪儿,莎拉?”
“摆回以前的地方,那边。”
两人搬完书桌、将沙发推回原位后,莎拉叹口气说:“好多了。”
“我倒不太确定。”杰拉尔德退开评论道。
“我很确定。”莎拉说,“我喜欢一切照旧,否则家就不成家了。那个有小鸟图案的垫子呢,伊迪斯?”
“拿去送洗了。”
“噢,好吧,没关系,我得去瞧瞧我的房间了。”她在门口停下说,“去调点酒,杰拉尔德,弄一杯给‘加菲’先生,东西摆哪儿你都知道。”
“没问题。”杰拉尔德看看理查德,“你想喝什么,先生?马丁尼,还是琴酒加橙汁?或粉红杜松子酒?”
理查德突然决定离开。
“不用,谢谢你,不必为我准备,我得走了。”
“你不等普伦蒂斯太太回来吗?”杰拉尔德有种可爱迷人的气质,“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等发现火车在她抵达前就进站后,她就会立即折回来了。”
“不用,我得走了,请告诉普伦蒂斯太太,呃——维持原议,明天见。”
他对杰拉尔德点头致意,然后来到走廊,他可以听见莎拉在卧室里连珠炮似的跟伊迪斯说话。
理查德心想,现在最好别留下来,他和安原本的计划比较妥当。今晚由她告诉莎拉,明天他再过来吃午饭,跟未来的继女建立情谊。
理查德很心烦,因为莎拉与想象中的不同,他原以为莎拉被安宠坏了,处处依赖母亲。而今她的美貌、精力和自信却令他震慑。
莎拉原本在他心中只是一个概念,现在已成为现实。
<hr/>
[1] 联船火车(boat train),配合船班发车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