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起来很笃定。”
“亲爱的孩子,你能期望我这种年代的女人有别的答案吗?我从小就被教导要遵循一定的行为准则。”
“留在丈夫身边才符合道德,与情人私奔则离经叛道!是吗?”
“没错。当然了,你那些新潮的朋友看法可能与我有分歧,但这是你自己要问我意见的。”
莎拉叹气摇头。
“事情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全都纠结在一起了,事实上,想跟劳伦斯在一起的,是最不堪的那个我——那个嫌贫忌苦、好逸恶劳、耽溺声色的我……而另一个我,那个愿意随杰拉尔德同行的我,不是只懂得享乐——那个我相信杰拉尔德,也愿意协助他。妈妈,我拥有杰拉尔德欠缺的特质,当他偷懒自怜时,需要我在后面踢他一脚!杰拉尔德可以很有出息,他有那种潜质,他只是需要有人嘲弄、鞭策……噢,他……他只是需要我……”
莎拉停下来,恳求地看着安。安面色冷硬如石。
“我假装惊喜也没用,莎拉。是你自己要嫁劳伦斯的,不管你怎么装,你都该留在他身边。”
“也许吧……”
安乘胜追击。
“你知道吗,亲爱的,”她柔声说,“我觉得你过不了苦日子,说是一回事,但你一定会痛恨那种生活,尤其……”安觉得这话应能奏效,“尤其若觉得自己没帮到杰拉尔德,反而拖累了他的时候。”
安一说完,便知道自己错了。
莎拉面色一凛,走到化妆台点根烟,轻声说:“你就是故意要和我唱反调是吧,妈妈?”
“这话什么意思?”
安听得一头雾水。
莎拉走回来站到母亲正前方,僵冷的面容上充满困惑。
“你不希望我跟杰拉尔德走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妈?”
“我跟你说过了……”
“真正的理由……”她厌恶地盯紧安的双眼说,“是你在害怕,对不对?怕我跟杰拉尔德在一起可能会幸福。”
“我是怕你可能会非常不幸福!”
“不,你不是。”莎拉咬牙说,“你才不在乎我快不快乐,你不要我快乐,你不喜欢我,不仅是这样,你为了某种原因而恨我……没错,是不是?你恨我,恨我至死!”
“莎拉,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我终于看清事实了,你恨了我好久——好几年了,为什么?”
“那不是事实……”
“是真的,可是为什么?并不是因为你嫉妒我年轻,有些母亲会因此嫉妒女儿,但你没有,你总是对我很好……你为什么要恨我,妈?我非知道不可!”
“我并不恨你!”
莎拉喊道:“噢,别再撒谎了!有话就摊开说吧,我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你那么恨我?我一向爱你,一向待你很好,还帮你张罗事情。”
安转头看着她,声音中满是痛苦。
“你说得……”她严正地说,“好像全都是你一个人在牺
牲!”
莎拉茫然地瞪着她。
“牺牲?什么牺牲?”
安颤声绞紧双手。
“我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一切我在乎的事——而你竟然根本不记得了!”
莎拉仍然不解地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不懂,你连理查德·克劳菲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你说:‘理查德·克劳菲?他是谁?’”
莎拉渐渐明白过来,心中一阵惊惶。
“理查德·克劳菲?”
“是的,理查德·克劳菲。”安开始公然指责莎拉,“你讨厌他,但我爱他!我非常爱他,想嫁给他,却因为你的缘故,被迫放弃他。”
“妈……”
莎拉十分错愕。
安愤恨地说:“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当时并不知道……你那么在意。”莎拉结巴地回应。
“你是不想知道!你故意视而不见,不择手段阻止我们的婚姻,那是真的,不是吗?”
“是的,没错……”莎拉忆及过去,想到自己幼稚的尖利言行,不免有些厌恶,“我……我并不知道他让你那么快乐……”
“你有什么权利决定别人的想法?”安怒不可抑地问。
杰拉尔德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他很担心她的做法,但她却沾沾自喜,为自己战胜讨厌的“花椰菜”而得意不已。何其幼稚的嫉妒啊——如今她明白了!她母亲为此饱受折磨,一点一滴转变成眼前这位痛苦而神经质的女人。莎拉面对母亲的指责,无可回嘴。
她只能怯怯地喃喃说:“当时我并不知道……噢,妈妈,我不知道……”
安的心思再次飞回过去。
“我们本可以幸福地相守,”她说,“理查德是个寂寞的人,妻子死于生产,他深受打击、哀恸不已。我知道理查德有缺点,他有些自大、喜欢说教——年轻人并不喜欢——但他其实是个仁厚单纯的人。我们本来可以幸福地白头偕老,结果我却伤他极重——我将他赶跑了,赶到南岸的一间旅舍里,害他遇见那个根本不爱他的愚蠢妖妇。”
莎拉慢慢挪开,安说的每个字都刺痛了她,然而她依然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
“假如你那么想嫁他,就应该义无反顾地跟他结婚。”
安立即转头骂道:“难道你不记得最后那几次吵架了吗?你们两个就像猫跟狗一样水火不容,你故意刺激他,那是你的计谋之一。”
(没错,那的确是她的计谋之一……)
“我无法忍受你们日复一日地争吵,最后面临抉择、必须做选择,理查德是这么说的——选择他或选择你。你是我女儿,我的亲骨肉,所以我选了你。”
莎拉恍然大悟地说:“而从此之后,你就一直恨我了……”
莎拉此时已洞彻母女间相处的实情。
她收拾自己的毛皮大衣,转身走向门口。
她说道:“现在我们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她的声音冷硬而清晰,她思索安被毁的人生,也转而思索自己不堪的生活。
莎拉在门口回头对着一脸憔悴、不再辩解的母亲说:“妈,你恨我毁掉你的人生,而我也恨你毁了我的!”
安尖锐地说:“我跟你的人生无关,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噢,不,我没有。妈妈,你不必再伪善了。我当初找你,是希望你能劝我别嫁给劳伦斯,你明知我被他吸引,但我想摆脱对他的迷恋。你的手法高明极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很清楚该怎么做、怎么说。”
“胡扯,我为什么要希望你嫁给劳伦斯?”
“我想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快乐。你不快乐,所以希望我也不幸福。别装傻了,妈妈,你就一吐为快吧,难道你都不晓得我的婚姻不快乐吗?”
安突然一股气上来。
“是的,我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是你活该!”
母女俩怒目相视。
接着莎拉爆出一串刺耳难听的尖笑。
“我们终于搞清真相了!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她走出房门沿长廊而去,安听到公寓大门重重关上。
留下她孤单一人。
安浑身发颤地卧倒床边,泪水充盈眼眶,潸然沿颊而落。
不久她开始狂哭,她已好些年不曾这样了。
她哭了又哭……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终于渐歇下来,伊迪斯端着托盘进来了,盘上瓷器叮叮碎响。伊迪斯将盘子放到床边桌上,在她家夫人身边坐下,轻拍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我的乖宝宝……我煮了杯好茶,无论如何,把它喝了吧。”
“噢,伊迪斯,伊迪斯……”安抱住她的老忠仆和朋友。
“好了好了,别那么揪在心上,不会有事的。”
“我说的那些话……我说的那些话……”
“没关系的,坐起来吧,我帮你倒茶,来,喝下去。”
安顺从地坐起来啜饮热茶。
“好了,待会儿就会觉得好些了。”
“莎拉她……我怎么能……”
“你别再担心了……”
“我怎能对她说那些话?”
“我觉得宁可说出来,也别压在心里。”伊迪斯说,“在心里搁久了,早晚会闷出怨恨来——那是事实。”
“我好残忍……好残忍……”
“这么久以来,你都把事搁在心底,问题就来啦。好好吵一架,把怨气吐出来,就过去了,比自己装作没事好吧。人都有邪念,但不见得喜欢承认。”
“我真的一直在恨莎拉吗?我的小莎拉——她以前那么可爱、贴心,而我竟然会恨她?”
“你当然不恨她。”伊迪斯大声说。
“但我有,我希望她吃苦、受伤——跟我一样伤心。”
“别再胡思乱想了,你一向都很爱莎拉小姐的。”
安说:“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心中流窜着邪恶的暗流……恨……我好恨……”
“可惜你没早点说出来,大吵一架反能化解怨恨。”
安虚弱地躺在枕上。
“可是现在我不恨她了,”她惊奇地说,“全都消失了——没错,恨意都不见了……”
伊迪斯起身拍拍安的肩头。
“别担心,孩子,一切都没事了。”
安摇摇头。
“不,不会再一样了,我们两人都说了一些彼此永不会忘记的重话。”
“别信那套。人家说,重话伤不了骨,那是真的。”
安表示:“有些事是绝对不可能忘得掉的。”
伊迪斯拿起托盘。
“‘绝对’可是很重的一句话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