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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子他们立刻开始了宣传活动,向三年级全体学生公布将举办“校内审判”的消息,并招募参与者。

由于眼下正值暑假,一个个打电话通知难免词不达意,他们决定采用书面邮件的形式。为了节约费用,邮件使用的是明信片,文字由凉子撰写,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负责用贺年卡的格式印刷。明信片和油墨的费用都是大家用零花钱凑的。

三年级学生在暑假中有一天返校日。七月三十一日这天,学校会向希望在八月接受应试补习的学生说明日程安排,并公布开放用作自习场所的教室。凉子他们寄出的明信片上写明,希望参加“校内审判”的同学可在这一天放学后到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集中。即便不想参加,只要感兴趣也可以来,因为审判需要旁听者。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针对校方做一些工作。凉子原本打算单枪匹马直接去找代理校长冈野交涉,却被胜木惠子拦住了。

“我也一起去。”

“你去当然能为我壮胆,可是……”

“我可是说真的。我向北尾说明过校内审判的事,他说他也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只是冈野那家伙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需要火力掩护。”北尾老师被她拖下水了,“藤野,你被高木打了以后,有没有留下诊断报告?”

没有那么严重的伤。

“傻了吧?伤重不重无所谓,留下诊断报告自有用处。看来跟老师们打交道,你还是经验不足啊。”

凉子笑了:“嗯。不过没关系,有我妈呢。”

藤野邦子已完全进入备战状态,准备随时随地全方位支援凉子。“你们就是‘七武士(注:1954年由黑泽明执导的同名电影《七武士》中的七名浪人武士,在此比喻人数虽少,却是伸张正义的豪侠。)’,对吧?加油。”母亲说。

“七武士?什么意思?”

“我借录像来,你看了就明白了。”

北尾老师给出指导:和代理校长冈野见面前,必须制定出一份详尽的计划书,要事先明确审判的日程安排和争点。

“日程安排……该怎么安排才好呢?”

“办事不牢靠啊。一开始就这样,暑假里会什么都办不成的。准备阶段两星期,八月一日到十四日;八月十五日开庭,庭审五天;八月二十日判决。这样不就行了?”

安排得妥帖又合理,北尾老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鼓作气。大家都是外行,我也什么都不懂,但必须当机立断。而其中最重要的是争点。”他又说道,“也就是检方将以什么样的罪名起诉大出俊次。”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惠子撅起嘴,“就是柏木卓也的……”

“杀人嫌疑,是吧?”

此刻,凉子、惠子和北尾老师正在体育馆的角落里商量着。北尾老师是运动社团的统括部长,即使自己担任顾问的社团没有训练,暑假里也必须来校。今天轮到羽毛球社在体育馆训练,他们交谈时,一直听到球鞋摩擦地板时的啾啾声,以及大力扣杀时的呐喊声。空气中弥漫着健康的汗水味,热得像桑拿浴室。

“是的,就是杀人嫌疑。”这句话的分量加速了凉子的心跳。也许北尾老师是为了让自己好好体会这种感觉,才故意那么问的吧。我们要办的,是一起凶杀案。

“被告只是大出俊次一人就行了?”

“是的。不涉及桥田和井口。”

“反正主犯肯定是俊次,起诉他一个不就行了?”惠子故意用粗鲁的语气说,“这叫单独审判。在真正的审判中常常会有。”

北尾老师拍了一下惠子的脑袋:“别说得跟真的明白似的。不过有一点要表扬你,这的确不是真正的审判,是模拟审判。如果什么都非得搞得跟真的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凉子也隐约察觉了这一点,只是不知具体该怎么办。

“那如何跟真正的审判保持适当的区别?”

惠子不吭声了。悬疑电视剧不会提供这一难题的答案。

“尽量协商解决吧。”北尾老师说,“要是像真的法庭那样,检察官跟辩护人分成两个阵营唇枪舌剑,会演变成持久战。你们毕竟只是初中生。”

“意思是要通力合作?”

“是啊。就像挖隧道,一声令下两边一起开挖,然后在中间碰头贯通。而真相就在中间。”北尾老师低声说着,眼睛仍追逐着空中来回穿梭的羽毛球,“桥田和井口都可以成为重要的证人。他们要是肯出庭就好了。”他嘟嚷着,“桥田出庭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他应该也想自证清白。井口就难说了,他还在住院……干脆叫他父母出庭算了。”

北尾老师说得轻松,可凉子和惠子不由得惊呼起来。

“他的父母?要让大人出庭吗?”

北尾老师瞪起眼睛:“事到如今有什么可怕的?你们都是未成年人,每个人背后都有大人撑腰。如果这次审判与监护人毫无瓜葛,反倒不自然了。”

“这么说,连俊次的老爸也要……”

“在法庭上他总不会发飙吧?就算发飙,不是还有山崎吗?”

惠子斜视着北尾老师:“北尾,你一个劲地煽动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能直呼老师的名字吗?”说着他又敲了敲惠子的脑袋,“若有必要,也可以把我们老师传到法庭上去。如果有人无视你们的传票,我去说服他,还不肯的话就以‘不愿出庭’作为证据来处理。”北尾老师的脸上闪过一丝轻微的怒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接着,他终于将脸转向凉子:“辩护的方针确定了吗?”

凉子立刻回答:“检验大出的不在场证明。”

幸运的是,柏木卓也的死亡推定时间是确定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到两点之间,只要证明大出俊次在这段时间内不在三中的屋顶上就行。

对此,凉子曾和大出俊次谈过,并要求他将去年圣诞夜的行动尽可能详细地列出来。他说那天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跟往常一样出门、回家,倒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

即使如此,除了他的家人,说不定还有其他人看到过他。

虽说是临时抱佛脚,凉子最近正在拼命收集、阅读有关陪审员制度的书籍。野田健一帮她在图书馆查找资料,还说要将审判的规则和陪审员心得做成摘要后分发给大家。

“不在场证明?那倒是最直截了当的。”北尾老师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还得早点确定检方的人员名单。

“有了计划书,就能取得使用教室的许可。就算冈野不情愿,我也会想办法让他点头。只要确保场地就能开庭。我会以课外活动的名义去争取,放心好了。”说出如此振奋人心的话语的北尾老师也有所担忧,“我担心的是检方的成员。山崎说的话不无道理,采用这种方式,陪审员和旁听者很容易召集,可检察官就有点难度了,毕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到大出俊次的对立面去。虽说大出本人也知道……”

北尾老师摇了两三下头,像是在叹气。

“大出的脑袋根本搞不懂分工、形式、职责之类的含义。对他来说,大概只有同伙和敌人的区别。”

“是看不上的家伙和可以拿来跑腿的家伙的区别。”惠子说。

北尾老师朝她看了一眼,说:“哦,被你找了个茬。嗯,应该就是这样的。”随即又叹了口气。

“我可不是跑腿的家伙。”凉子说。

“嗯。藤野你很能干的。”惠子说。

看到北尾老师又要开始调侃,惠子赶紧抢先说:“我可不是吹捧藤野。她老爸是刑警,而且是警视厅的,专管杀人、抢劫等重案,对吧?俊次就怕这种。应该说是怕权力,还是权威?”

“对教师这种权威,他可是一点也不怕。”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师自己不争气嘛。”

对于口无遮拦的惠子,北尾老师只有苦笑。“你说得是。”望着空中飞舞的羽毛球,他轻声说了一句。

凭着连续两天每天只睡两小时的拼命劲儿,凉子终于写出了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和计划书。七月二十八日,被睡眠不足和高温弄得昏昏沉沉的凉子来到学校,在北尾老师的陪同下去校长室,与代理校长冈野见了面。被排除在外的惠子感到很憋闷,因为北尾老师对她说:“你要是跟去了,能谈成的事情也会谈不成。”

由于北尾老师事先打过招呼,此刻冈野正等待着凉子前来。事先猜测有一半概率会在场的高木老师缺了席,取而代之的是楠山老师。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痛快,但由于有北尾老师的陪同,见到凉子后,他没有立刻暴跳如雷地发作起来。

“你们一定要这么做,是吗?”冈野倒冷静得出奇,紧盯着凉子的眼睛问道。这家伙这么多年的老师也不是白当的。他的目光确实能够直指人心。

他似乎在为凉子感到可惜:好好的优等生,怎么偏偏走错了道?凉子确实偏离了学校希望优等生去走的道路,可是……

“是的。”简洁才是上策。凉子用坚定的目光仰视代理校长。

“拜托了。”北尾老师鞠了一躬,“请理解她的心情。如果给学校添了麻烦,由我负全责。”

北尾老师今天难得地穿了西装。说完这句话,他从西装的内插袋里抽出一个信封。凉子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信封上写着“辞职信”三个字。

“请代理校长收下。”

将辞职信放到桌上后,北尾老师又鞠了一躬。

代理校长冈野看了一眼辞职信,说:“明白了。我暂时保管到八月二十日为止。”他又看着凉子点了点头,“我对审判不甚了解,但听说采取陪审员制度时,会出现判决不成立的状况,此时我不允许重审。机会只有一次,这就是我的条件,可以接受吗?”

“同意。”凉子说,随即自然而然地冒出一句,“谢谢!”

冈野不再看凉子,而是看着桌上北尾老师的辞职信。

正要出校长室时,一直满脸不快的楠山老师终于开了腔:“藤野,我对你非常失望。”

凉子停下了脚步,走在前面的北尾老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凉子回头望去。发现楠山老师的表情从愤怒变为了责难:“你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你利用高木老师打你耳光的事大做文章,抓住老师的软肋为所欲为,你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

楠山老师虽然有点性急,却通情达理,做事干脆,在学生中相当有人缘。可也有学生的看法刚好相反。他们说楠山老师相当讨厌,认为他不讲道理,遇事的态度特别自以为是。

这两种看似对立的说法都是有道理的。只要符合楠山老师的判断标准,他就是通情达理的,如果不符合,那就别有半点指望。

“十分抱歉,让您失望了。”凉子显得游刃有余,毫不惊慌。这种程度的打击她完全有心理准备。父母也提醒过好多次。“可是老师,我还是要干。”

说完,凉子便关上了校长室的门。

“哎呀,真闷热。”来到走廊,北尾老师便脱下西装外套,解下领带。

“老师,您穿的这身本就不是夏天穿的薄西装啊。”

“反正只是在毕业典礼上穿穿,准备那么多种类也没意思。”

“谢谢您。”

“谢什么呀。”北尾老师快步朝前走着,似乎有点害羞。

“您都已经递交辞职信了,不要紧吗?”

“嘿嘿,”北尾老师笑了几声,“藤野,你看老师我多大年岁了?都已经五十四了。”

真没想到。一直以为他还年轻着呢。

“我这种人当不了校长,就这么装模作样地混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前程。既然这样,还不如在教师生涯的最后时光,给大家露一手漂亮的。”

今后的吃饭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老实说,我还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您会下这么大的决心来帮助我们。”

北尾老师放慢脚步:“我算中途加入的不速之客,对吧?”

“嗯。”

甚至给人硬闯山门的感觉。

“我有个儿子,是独生子,现在读大二,学的是经济类专业。”北尾老师继续说,“跟我水火不容好久了。人们常说老师的孩子难当。或许应该承认,老师教不好自已的孩子。”

凉子默默地倾听,北尾老师自言自语似的叙述着。

“我在家偶尔跟老伴谈起你要做的事,被他无意中听到了。有一天吃早饭时,他朝我发难了,说:‘老爸你准备怎么做?'”

没想怎么样啊,做父亲的北尾这样回答。

“我说我对胜木惠子比较担心,她放不下大出俊次,这样会影响她今后的生活,所以想帮帮她。至于校内审判,我可不想沾边。”

谁知听了这话,北尾老师的独生子开腔道:“我讨厌这样的老爸。”

「你一直自我满足于挽救落后学生,以此显示你才是真正的教育工作者,不会抛弃差生。可你在最紧要的问题上却一直充当旁观者,从未与校方正面较量,只是捡捡别人掉在地上的麦穗,充一下好汉罢了。难道这就是老爸你的存在价值?笑死人了。」

“我被他数落得哑口无言。”北尾老师自顾自笑了起来,“我老伴在一旁吓得直哆嗦。”

“老师,您的儿子肯定是个优等生。”

“说起来有点自夸,我儿子确实不错,简直不像是我亲生的。”

凉子也笑了起来。

“所以我想,这次就接受儿子的意见吧。或许他是对的。”

“请您一定要转达我对他的谢意。”

“好。哦,对了,藤野。”北尾老师停下了脚步,看着凉子,“对于那封举报信,你准备怎么办?”

凉子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被问到,也知道它确实很难回答。

“作为大出俊次的辩护人,我不会在法庭上提起举报信。只要能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就足够了。”见北尾老师默不做声,凉子大胆地将这一话题深入下去,“有传言称,写举报信的是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老师您怎么看?”

“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凉子说起浅井松子遭遇事故后,自己在学校保健室里遇到的事。

“不得了。”北尾老师毫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老师都认为事实应该和传言一模一样,包括浅井松子的事。”

北尾老师的语调阴沉而苦涩。

“还有一点,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津崎校长好像掌握了什么真凭实据。”

“哎?”太震惊了。

“做了那样细致的询问调查,最后却坚持称没有找到举报人,这本身就很蹊跷。我觉得校长当时自有他的考虑,教师集会上大家吵吵嚷嚷的,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我那时也抱定了不闻不问的宗旨。”

若真是如此,那豆狸是为了保护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才辞职的吗?凉子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了心头。

作为大出俊次的辩护人而不去触碰举报信的事,这算不算有意保护三宅树理呢?按理说,能证明举报信是一派胡言,会成为最有效的辩护。

不,这不是有意保护,只是不想跟树理扯上关系罢了。

叹了一口气后,北尾老师继续说:“我们现在也不想公开承认什么,也不想继续调查。冈野老师在记者会上不是说过吗?那封举报信只是一封恶作剧性质的匿名信,已经可以了结了。”

凉子点点头。

“浅井松子死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来了。三宅树理仍然不来上学,发不出声音的事也是真的。有人说她是装的,可尾崎老师会定期与她见面,也跟她的主治医生沟通过,不会有错。”

“她现在怎么样了?”

北尾老师好像身上某处突然很痛似的,皱着眉头耸了耸肩。

“还能怎么样?要不要升学也不清楚。听说她不肯出家门一步,父母都愁得快没人样了。”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阵裹挟着热浪的夏风迎面掠过。

“我没有把通知校内审判的明信片寄给三宅。”

“是吗?”

“因为明信片上的文字是紧扣争点来写的,我觉得三宅树理看到后会感到不安。”

“是啊。”北尾老师点点头,“三宅那里,就让尾崎老师去通知。我来跟尾崎老师说好了。”

“好的。”

“你是为了探究真相才站出来的。”北尾老师低声说,“可又不愿意为了探究真相而使别人成为众矢之的。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我很理解。”

凉子默不作声。不是的,老师。这么高尚的想法,我从未有过。

“我还有一点与你不同的期望,或许只是凭空想象吧。”

凉子仰头看着北尾老师的侧脸。北尾老师没有看凉子,而是把目光投向远处。

“这次校内审判对三宅树理而言,或许是一次敦促她认真考虑自身境况的好机会。”

在她的心底好好思考。

“如果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就好像相信有这种可能似的,北尾老师的语气强而有力,“无论举报人是谁,都不会对此次审判无动于衷。你们要用自己的双手探明真相,那身为目击者举报人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再次表达见解,所以……”

如果毫无表示,那就说明举报信的内容是虚假的。

“举报人将直接面对自己编造的弥天大谎。”

也将面对使其不得不编造弥天大谎的真正理由。

“从这一时刻重启人生,不也挺好吗?”

“可是,老师……”

“怎么了?别老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要是无法验证大出俊次的不在场证明,又该怎么办呢?”

北尾老师伸出大手,猛地拍了一下凉子的后背。

“打起精神来,藤野律师。”

七月三十一日。

三中的体育馆里闷热异常,让人简直要瘫倒在地。对高中升学考试的说明,凉子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心思听。看看其他同学,发现连一向随遇而安的真理子也在不停扭动身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惠子则带来了指甲锉,全程都在专心致志地修磨自己的指甲。

上午十一点,说明会结束。散会后,凉子、惠子、真理子和向坂行夫、野田健一五个人又聚到了一起。然而,最重要的大出俊次今天却没有来校。昨天电话里明明反复叮嘱过他一定要来的。凉子感到又急又气,这家伙不仅是个坏蛋,还是个胆小鬼。

难道这说明被告和我这个辩护人之间还没有建立信赖?可最近,他不是肯老老实实地听我说的话了吗?

“宽限三十分钟。”健一说,“我们慢慢走过去好了。”

“大家会不会回家吃午饭呀?”真理子担心地问。

行夫像是拿她没办法似的笑道:“只有你才会担心这个。”

北尾老师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当他的眼神与凉子对上后,便扬起一边的眉毛,晃晃悠悠地走出了体育馆。

“藤野。”

听到喊声后回头一看,凉子发现尾崎老师正朝自己走来。大家一起对尾崎老师鞠了一躬。

“日子越来越近了,连我的心也在怦怦直跳。”尾崎老师的神情还真有些紧张,“北尾老师告诉我的那件事……”

凉子心里“噗通”了一下:“啊?”

“昨天已经传达过了。”

另外几个人听得一头雾水。大家都感觉到她们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人插嘴。

“不用担心,能理解的。”

凉子觉得浑身的力量正从自己的膝盖处泄漏出去。

“是吗……”

“一开始神情还有点慌乱,我说要相信老师,她就稳定下来了。我还说老师会保护你的。她好像只能对我敞开一点心扉。”

“她?”真理子咕嘟道。向坂行夫在一旁捅了捅她,并对她摇了摇头。

“明白了。谢谢。”

“哪里,哪里。”留下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后,尾崎老师快步走出了体育馆。

再也按捺不住的真理子马上提问:“说什么呢,小凉?”

“是三宅树理吧?”野田健一应道。真聪明。凉子点点头。

“校内审判的事,还有审判不涉及举报信这一点,尾崎老师已经通知她了。”

“可是那封举报信检方肯定会拿出来吧,那可是物证啊。”

“现在谁的手里也没有啊。”

“不能从警察那里借来吗?藤野,寄给你的那封呢?”

“交给学校了。反正我已经决定不拿出来了。就算检方拿出来,只要不清楚寄信人是谁,就可以当成恶作剧顶回去。”

“没劲。”惠子皱起了眉头,满脸不高兴,“那当然只是一封胡说八道的匿名信,可怎能就此放过污蔑俊次的三宅?这公平吗?”

“这是另一回事。”健一安慰惠子,“法庭一次只能审理一起案件。”

由于要准备资料,健一也临阵磨枪地学了不少。

“可三宅她……”

“谁也无法证明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我们要审理的也不是这件事。”

惠子的脸涨得通红:“你尽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

健一退缩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我们是伙伴嘛。”

这下轮到惠子发愣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后,她对着健一大笑起来:“伙伴?伙——伴?我跟你?你当真?”

“我说错了吗?”健一的脸也红了。

凉子像发出宣言似的说道:“不错,我们大家都是伙伴,是通过共同努力走到一起的伙伴。”

健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惠子还想笑,却觉得不能再笑下去了,于是尴尬地背过身去。

“走吧,让我们看看又出现了多少新伙伴。”说罢,凉子便迈开了脚步。

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聚集着二十来个学生。

数量有点微妙,不知该为人数多而欢欣,还是为人数少而沮丧,关键要看人员质量。凉子一走进教室便感觉到,在他们到来之前,教室里已开始弥漫尴尬的气氛。反正也没期望能得到大家的鼓掌欢迎。

“山崎在哪里?”真理子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又躲在不显眼的地方冷眼旁观了吧。”

凉子走上讲台,做了个深呼吸,开口说道:“感谢诸位应邀前来。”

她本想说“大伙儿”,话到嘴边却换成了“诸位”。因为她发现,自己和这群人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称“大伙儿”的程度。

在场者中男女大约各占一半,有认识的,也有不熟悉的,甚至还有完全不认识的。很多同年级的学生只是名字和脸对不上号,而那些彻彻底底的新面孔好像并不是三中的学生。

“我先说明一下日程安排。为取得教室的使用许可,我们向校长递交过计划书,日程安排都写在了上面,因此今后都不会改变。”

听过日程安排,四下里出现了交头接耳的声音,好像在说:“看来并不是整个八月份都泡汤啊。”

“下面说明法庭需要的人员。检察官一名。担任检察官助理职务的,一到两名。”

胜木惠子将裙子垫在屁股底下,正坐在讲台下方。听到这里,她咕咕哝哝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凉子问。

“是检察事务官。”

“对,是检察事务官。”凉子重复道。女生们全都瞪大眼睛看着凉子和惠子一问一答。在她们眼里,这场景太奇怪了,简直像看到了油和水混合在一起的景象。

“陪审员总共有十二名,这里的向坂、野田、仓田和胜木已经确定加入,所以还需要八名。”

站在凉子身边的健一等人朝大家鞠了一躬。只有惠子依然大模大样地坐着,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

坐在教室后方的三个女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还相互推推搡搡,似乎要对胜木惠子指指点点。胜木惠子也能做陪审员?

凉子瞪着她们,一直盯到她们不笑为止。坐在前面的同学纷纷回头观望。

“这份审判计划书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制定的。我们五个人一起努力,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凉子加强了语气,“还有大出,虽然他今天没来,却也完全理解我们的意图,并选择我做他的辩护人。”

此话一出,引来一片惊呼。干吗这么吃惊?明信片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嘛。

“藤野,这是真的吗?”前排有人发问。他叫佐佐木吾郎,是旧二年级三班的班长,由于学生会活动中经常在一起,凉子对他相当了解。这是个勤快、开朗又有点自来熟的男孩,学习成绩也不错。

“是的。我希望有人来帮助我,但我不会勉强谁来做。大家觉得怎么样?”凉子环视教室一周。鸦雀无声。刚才那三个女生正要低头窃笑。

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愿意与她对视。

佐佐木吾郎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我说,藤野,刚才我们大致交流了一下。”

“嗯。”凉子点了点头。惠子终于抬起头,以一脸“这家伙是谁”的神情看着佐佐木吾郎。

“我想大家基本上都是来看热闹的,只有那么一点兴趣罢了。”

“谢谢!”

“可到底要不要参加,都还拿不定主意。怎么说呢,这不是明摆着胡闹吗?”吾郎朝凉子笑了笑,“靠我们这些学生,怎么可能搞法庭审判呢?”

“只是法庭游戏罢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冒了出来。

“谁呀?”惠子站了起来。凉子也在教室里寻找着。

藏在前排同学身后的井上康夫站了起来:“是法庭游戏。藤野,你就是这么想的吧?冒失地说了出来,又不好意思收回,对不对?”

凉子挺直后背,为曾经对这家伙抱有希望的自己感到气恼。

“不是那么回事。”

“大出真的希望来一次审判吗?”

“是的。我们已经深入沟通过了。”

“可我听说他要转校了。”

“身上背着社会对三中的评价,转校又有什么意思呢?”

凉子又扫视了一遍“诸位”的面孔,教室后方的三名女生仍在窃笑着。

“对此我也一直在考量,后来才想到举行校内审判的方法。可是当我与大出交谈后,我发现自己原先的想法远远不够。”

他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你们知道吗?你们想过吗?

“大出从来没有得到过发言的机会,一次也没有。警察认为没有必要,因为柏木是自杀的,通过刑侦技术和验尸已经获得验证。可是仅靠这些,绝对无法消除人们对大出的怀疑。”

惠子坐在凉子的脚边抬头仰视凉子。佐佐木吾郎仍然直挺挺地站着,注视着凉子。

“后来,电视台也参与进来了,可结果又怎样?就算没有直接指名道姓,也等于是将大出当成杀人凶手公之于众。对此,学校和警察依然无动于衷,只因那原本就是一起自杀事件。”

“大出不是雇了律师吗?”一名坐在教室正中间的女生边摆弄头发边问,“律师不是会以名誉损害之类的为他争取权利吗?”

“这样就行了吗?”凉子反问道,“如果得出结论,说散布大出杀死柏木的谣言的三中全体学生都有责任,那会怎样?我们会公开道歉并支付赔偿金吗?即使如此,事情就算全部解决了吗?”

“反正我可没有散布过谣言。”那个女生揪着自己的头发,扭过脸去。

“就这样对大出不闻不问,会成为我们三中全体学生的耻辱。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难道你们不这么想吗?”

“你想说,看到别人被踩了脚,你不觉得疼吗?”井上康夫用言简意赅的比喻插嘴道,“你会义愤填膺,我也能理解。但是藤野,大出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被人冤枉了也是罪有应得?喂,我说你呢。”凉子突然直指后排痴笑着的女生三人组正中间的那一个,那人吓得差点跳起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遭到这样的待遇会如何?你们这么想笑,那就请到别处去笑吧。”

在场的学生齐刷刷地看向她们。她们笑不出来了,哆哆嗦嗦地缩紧了身子。

惠子站起身,跑到教室后方,打开门:“要回家请走这边。”

突然,门口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一个高个子男生脚步慌张地跑来了。

“哎,开始了吗?已经都决定了吗?”

来人是篮球社的王牌竹田和利,身高一米八,初一时就是校队的正式选手,早就超过初中生的水准了。他是三中运动社团中的佼佼者,也是个相当受女生欢迎的男孩。

竹田和利伸出长长的手臂,挥了挥手。

“我,篮球社的代表。要做那个什么来着?对了,陪审员。”

凉子大吃一惊。野田健一战战兢兢地向前跨出了半步。

“我说,我们可没要求各个社团派出代表啊。”

“怎么了?不行吗?”

“那、那倒也不是。”

“将棋社也在讨论呢。那些家伙不是喜欢钻牛角尖吗?”

说到这里,竹田和利才发现周围一片哑然。

“哎?你们都不知道吗?”

“什么呀?”凉子问,她不知不觉中已经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高木老师和楠山老师一直在打电话,好像还到处家访,叫大家都不要参加校内审判。你们都不知道吗?”

“啊,”向坂行夫叫出了声,“太过分了!”

“我们也受过楠山老师的威胁,说要是参加了校内审判,他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OB会的人听说后发火了。要知道,森内在OB会可是相当有人缘。”大高个竹田边说边嘿嘿地笑。

惠子也笑出了声。

“那些学长们说,楠山老师就是促使森内辞职的元凶。不过我对这个不怎么清楚。”

真是诚实得可爱。凉子脸上露出了微笑,又紧紧地抿住嘴唇,免得自己像惠子那样大笑起来。

“我们篮球社决定一定要派人参加,绝不向楠山低头。”

竹田和利挠了挠头。他真的好高啊。

“反正也用不着隐瞒,我靠体育特长已经搞定了高中推荐。只要这阶段不受伤,就能高枕无忧了,根本不用怕楠山。参加校内审判不会受伤的吧?”

“不会,不会。”佐佐木吾郎回答道。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暑假里也没事可做。于是学长命令我来参加。”

不行了……凉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谢!真的要谢谢你。”凉子走到竹田和利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当陪审员就行了?”

“嗯。学长说,这是个很重要的工作。”

“是啊。来,到前面来坐。”

一只手被凉子牵着,竹田和利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挠着头。

“将棋社的顾问不就是高木老师吗?被她说了一通后,大家都忍不住火冒三丈起来,因为大家都看到藤野挨了她的耳光。”

高木老师的耳光还真是代价高昂。

“他们说要派小山田来。他还没到吗?”

就在竹田和利纳闷时,教室前门打开,将棋社的主将小山田修闯了进来。他是个小胖墩,走路的样子总是匆匆忙忙的。

“我走错教室了。哎?藤野,你为什么拉着小竹的手啊?”

这么一说让人想起来,小山田修和竹田和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怎么来得这么晚?”

“有什么办法?我是甩掉了她才过来的。”

“谁?甩掉了谁呀?”仓田真理子对于这种细节总是很敏感。

“高木老师呗。”将棋社的主将答道,“她威胁我,说不给我写学生报告书。”

“那个死老太婆!”惠子咒骂道,“现在在哪儿呢?我去揍她个半死!”

“别这样,胜木。”

“我才不需要什么学生报告书呢。”

“我家老爸也火了,说高木老师用报告书威胁学生,分明是滥用权力。他说要去教育委员会告状,被我拦住了。真去了反倒麻烦了,对吧?”他在问凉子。

凉子赶紧点点头:“嗯,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话先说在前面,我只当陪审员行吗?我要参加暑期集训,没有那么多时间。”他说的是校外的将棋强化班,“陪审员只要在开庭的时候到场就行了吧?其他时间可以随便安排,对不对?”

“是的,把审判的事情忘掉也行。”

“哦,那就没问题了。我每天都得和人对局。”

“你想上的高中可就危险了。”竹田和利逗了他一句。

“无所谓。”小山田装傻道,“上哪所高中都一样。因为我的目标是将棋联盟。”

“明白,说说而已。”

这对来自篮球社和将棋社的高矮组合走到窗户前坐了下来。这么一来,陪审团就有六个人了。

“我们也当陪审员。”佐佐木吾郎的身后有两名女生举起了手。她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手指伸得笔直。

“你们是……”

“二年级时四班的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我是蒲田。”两人中头发较长的那位说,“藤野同学可能不认识我们。弥生在初二时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过学。我是二年级第二学期从别处转学过来的,跟你没什么交往。”

“教子转来后,我也来上学了。”沟口弥生小声说。这是个外表懦弱,长着一张兔子脸的女生,现在两眼通红,看起来更像兔子了。

“大家不必在意弥生的眼泪。她一兴奋就会哭。”

弥生点点头,用手擦了擦眼睛。

“你们两人都当陪审员吗?”

“嗯。我跟弥生说,她得有主见。可不能什么都赞同我。”后面半句是对弥生说的。

沟口弥生点点头,看着凉子:“柏木的事并非和我毫不相干。”

这样,陪审员就有八个了。还需要四个。

“藤野……”佐佐木吾郎转过了身,“我跟你认识很久了。”

确实,从一年级开始,学生会活动时凉子总会和他在一起。

“哎?怎么了怎么了?你要干什么?”一旁扯他袖子的是萩尾一美。由于初一初二时都跟她同班,凉子知道她的脾气。这是个特别浪漫主义,心里总想着帅哥的女生。刚才看到她也在场,凉子心里还有点纳闷:今天她是冲着谁来的?原来是佐佐木呀。

“在如此场合,我若不配合藤野,定会心生后悔。”

“怎么像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子似的。”惠子听得牙根发痒,忍不住嚷嚷起来,“干,还是不干?”

“让我当陪审员第九名,我不干。”佐佐木吾郎怪笑了一下,“我做藤野的助手好了。”

“还有我。”一美连忙举手,“我也做助手。”

“哦,这样啊。”

虽然令人欣喜……可也有点累赘。

佐佐木吾郎指着萩尾一美说:“我不会让她捣乱的。”

“什么呀?我会碍你们的事吗?”

“行了,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