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美大声嚷嚷的时候,最后一排有人举起手。是一名女生。
“我是音乐社的山野纪央。”
她钢琴弹得不错,古野章子曾对她在浅井松子追悼演奏会上的表演赞不绝口。
“我也当陪审员。”她站起身,把椅子弄得“咕咚咕咚”直响。她是个面孔纤小可人的女孩,梳在脑后的马尾辫左右摇摆着。“浅井……小松她如果在的话,肯定也会参加的。即使我没什么用,也请算我一个吧。”
“非常欢迎。”凉子答道。
“你和浅井同属音乐部,会不会有先入之见呢?”井上康夫金属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会尽量不带偏见的。”山野答道。几分害羞让她的脸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康夫的银边眼镜闪了一下。本以为他又要泼冷水了,可他首先说出的却是:“浅井同学的事,真的非常遗憾。”
“嗯。我们音乐社的同学决定,要连她的那份一起发奋练习。”
“是啊。”
“这样的话,陪审员就有九个了。”凉子提高了声调,随即又拍了拍手,“还有三人。还有谁要参加吗?”
“没必要非得凑齐十二个人吧?”康夫说,“现在正好是奇数,可以避免判决不成立。我觉得这是可以接受的人数。”
“你又想怎么样?”惠子用不输于井上康夫的硬质声音说道。她原本的嗓音并非如此,也许是有意咬紧后牙槽才发出来的。“只想待在一旁看热闹?成绩好的人到底跟我们不一样啊。”
康夫用冰冷彻骨的眼神看着惠子。惠子的眼睛似乎马上要冒出火来了。
“成绩好的我要对同样成绩好的藤野凉子,而不是对成绩不好的你提出忠告。”
“你欠揍!”惠子刚刚蹿起来,就被佐佐木吾郎一把揪住了后脖领子。
“我是你的助手。”佐佐木没有忘记向凉子宣传自己。
“什么忠告?”凉子问井上康夫。
“你忘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
惠子喊出了声。她的衣领仍被佐佐木抓着:“是啊,藤野,我不是说过吗?”
“啊,对了。”凉子想起来了,“法官。”
“法官啊!”康夫和惠子异口同声,这番二重唱实在出人意料。
“明白,明白。坐下吧。”佐佐木吾郎安抚惠子。
“说法官也好,说这场法庭游戏的主持人也罢,”康夫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交叉在胸前,“如果不能稳稳掌舵,很快就会翻船。结局只会让高木老师、楠山老师大笑不已。
“他们也打电话到你家了?”
“是家访吧?是正面出击的吧?”
坐在窗户的高矮组合发表着各自的看法。井上康夫叹了口气。
“那两个老师真够蠢的。简直愚不可及。”
应该就是正面出击的吧?可惜对井上康夫而言,这么做正好适得其反。
“少啰唆,你到底想怎么办?”
“你要当法官?”凉子说。她心里欢喜至极,反倒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康夫哼了一声,说道:“没办法。怎么想也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拜托了!”凉子向康夫伸出手,可他依然双手抱胸。
“检察官还没有人选时,法官是不能与辩护人握手的。法官必须保持公正,不偏不倚。”
“啊……好的,好的。”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就在此时,教室后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门被撞开,大出俊次冲了进来。看到他的脸,凉子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全跑了。
大出俊次的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厉害。
・
“俊次……”胜木惠子发出呻吟般的喊声。
揪住惠子衣领的佐佐木吾郎此时也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惠子以几乎要向前扑倒的姿势朝大出俊次跑去。
“你怎么了?脸上是怎么回事?又是被老爸打的吧。”惠子随口说了出来。大出俊次一声不吭,猛甩胳膊推开惠子。惠子立刻蜷缩在一旁。
大出的眼圈上有着明显的淤青。裂开的嘴角结了痂,下巴肿了起来,脸部轮廓都变了形。从他推开惠子的动作来看,他的腰部和腿上也有伤。
教室里静悄悄的。这位“主角”出人意料的出场方式着实令人吃惊,更何况他的脸上还是这般模样……
大家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凉子垂下双肩,轻轻喘了口气:“先坐下吧。”
惠子赶紧就近拉来一把椅子。大出俊次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地板。
“是被谁揍的?”
听到凉子的问话,大出俊次抬起头,唾沫四溅地怒吼:“没被谁揍!”看他的气势,简直想要咬人。
“那你的脸怎么会……”
这时,山崎晋吾悄无声息地从敞开的教室门走了进来,随手静静地关上了门。凉子捕捉到他的视线后问道:“这伤是被人打的吧?”
山崎晋吾点了点头。
“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大出俊次并不回答。他晃着肩膀把教室里的同学挨个看了个遍。
萩尾一美躲到了佐佐木吾郎的背后;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肩并肩缩作一团;山野纪央瞪大眼睛回望大出俊次,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扫视教室。篮球社和将棋社的高矮组合、野田健一,还有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这一对,全都半张着嘴巴愣住了。
大高个竹田和利用他一贯的飘然口吻说:“冷敷一下比较好。”
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向了他。他挨个向大家点了点头,视线才回到大出俊次的身上。
“冷却疗法有助于快速恢复,伤好后也会比较轻松。”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这番沉默的含义似乎与先前不同。打破沉默的还是教室后排的女生三人组。她们吃吃地笑成一团。嘻嘻,竹田真有意思!
大出俊次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惠子的脸颊也在抽搐。
“喂,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大出俊次向三人组发起飙来。他的愤怒显而易见,咬紧的牙缝里都喷出了热气。那三人吓得不敢动弹。
“对不起,你们要是不想参加,就请出去吧。”凉子说,“你们这样会让大出发狂的。”
那三人争先恐后地站起身,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教室。
教室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留下的还是沉默。
“这些家伙都是怎么回事?”再次扫视教室一周,火气未消的大出俊次问道,“待在这里干吗?”
“你在问谁?问我?”凉子指着自己的鼻尖,“如果是问我,那就好好地看着我再问。”
“好大的口气。”
凉子不由得露出微笑。她现在的心情就像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调皮孩子。“很疼吧?去看过医生了吗?”
大出俊次垂下了眼帘。
“坐下呀。”惠子拉了拉他的胳膊。他老老实实地坐下了。他的腿果然是拖着的。
“这些都是对校内审判感兴趣的同学。九名陪审员已经选好了,还有我的两名助手。”
“胡扯!”大出俊次恶狠狠地说。
“到现在你还闹什么别扭啊?对这次的审判,当初你不是也很起劲吗?”惠子蹲在大出俊次身旁,眼睛里泪汪汪的。她的手放在了大出俊次的膝盖上。
凉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场景,来自书上看到的一则轶事。第几代德川将军来着——凉子的日本历史学得不太好——反正是一名即将成为将军的武将,在疾病和人际关系的倾轧下精神失常了,不断对自己的臣民滥施暴政,最终受到了禁闭处分。前去开导他的是他儿时的奶妈。奶妈见到他后抓住他的手,趴在他的膝头泪流满面地谏劝。
到底是被谁揍了,不问也知道。除了他的父亲大出胜,还会有谁?当时他的母亲大出佐知子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拉着要揍独生子的丈夫的手,泪眼朦胧地谏劝呢?
不,要真是这样,大出俊次也不会被揍成这副德行了。
“你父亲不赞成校内审判,为此大为光火,打了你,对不对?”
也许是因为凉子的声音异常柔和,惠子吃惊地抬头看着凉子。
“我是你的辩护人,想帮你,也能够帮你,所以你要回答我。”大出俊次的嘴里嘟嚷了一句,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们到外面去回避一下吧。”井上康夫对其他人说,“让被告和辩护人单独交谈比较好。”
他说完刚要动身,大出俊次一句自暴自弃的话使他停下了脚步。
“我不是说了吗?都是他妈的胡扯。”
“你指什么?”
“你做我辩护人的事啊!”俊次的声音走了调,在教室内荡起回声,嘴边结痂的伤口渗出血来,“他妈胡扯个屁。想骗我,没门!”
“谁要骗你?”
凉子眯起眼睛。井上康夫两手抱胸站在那里,躲在银边眼镜后面的眼睛也是眯着的。
大出俊次终于抬头看凉子了。他的眼神简直像被人痛打后的野狗,恐惧、哀伤,还燃烧着愤怒。
“你是优等生,是老师眼里的红人。再说你老爸又是刑警,是条子。”说到“条子”这个字眼时,唾沫星子又飞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做我的辩护人?这不明摆着想害我吗?”大出俊次面对所有在场者大声说,“你主动提出做我的辩护人,好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最后还要定我有罪,是不是?这就是条子的套路。”
出乎预料的事态让凉子措手不及,一下子无言以对。没想到他竟然疑神疑鬼到这种程度……
“不要说藤野,连我们都没有这种闲工夫。”井上康夫冷静地反击道,“从一开始,警察就认为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所以大出你才没有受到警察的‘关照’。再说,藤野同学的父亲大人与柏木一案毫不相干。请你冷静考虑一下。”
“书呆眼镜,你少啰唆。”大出俊次叫嚣着,将脸扭向一边。一直躲在佐佐木吾郎背后的萩尾一美伸出脑袋,看着“书呆眼镜”井上康夫,脸上露出怪笑,嘟嚷道:“他说‘父亲大人’呢……”
佐佐木吾郎正注视着大出俊次,没理会她。
“原来如此。”凉子说,“这是你老爸的见解吧?”
“关老爸屁事!”
“他说,‘你上当了,我要让你清醒清醒。’于是你的脸就被揍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吗?”
俊次沉默了。时而大喊大叫,时而默不作声,他的内心就像被不断拨来拨去的开关,身体微微地前后摇晃。
“什么时候挨的揍?昨天?今天又是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
凉子走上前去,弯下膝盖蹲了下来,让自己与低着头的大出俊次保持同样的高度。凉子并不打算再靠近,或像惠子那样伸手触摸他。她将双手抱在胸前,说道:“不过,今天你能来,还是得谢谢你。”
真理子叹了一口气。向坂行夫瞟了她一眼,嘴角露出微笑。
井上康夫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坐回椅子上。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想放弃校内审判吗?”凉子对着大出俊次的鼻尖问道。她努力用双手压抑着胸口怦怦直跳的心脏。
他不会放弃的。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那天,在周租公寓简陋的会客空间里,大出俊次的态度起初还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对凉子耍赖,对惠子耍泼,使山崎晋吾不得不现身制止。可后来就不一样了,就是他喊出“我早就是被告了,你们随随便便地对我作出了有罪判决”这些话的时候。
解除这一判决的唯一机会,就是校内审判。俊次怎么可能主动放弃呢?
他确实是个不良少年,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就因为他秉性恶劣,早已习惯遭人白眼,所以不会受到伤害了嘛?不可能。他不可能因此不想弄清真相,不可能被人冤枉也觉得无关痛痒。绝对不可能。
“真的不搞校内审判了吗?”凉子用平稳的语气再次提问。
大出俊次没有回答。长长的前发垂了下来,凉子只看得见他那通红的鼻尖,他的身体仍在不停地摇晃。
惠子抓住他的胳膊,手指使上了劲儿。
大家都屏息注视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不想放弃吧?”凉子说,“不可能就此作罢,不是吗?”
“可是,”真理子靠近向坂行夫,小声说,“大出,你老爸很可怕吧?这样下去不是还要挨揍吗?要揍得再厉害一点就惨了。”
凉子伸直膝盖站起身,对真理子笑道:“既然这样,将审判中大出胜认为‘胡扯’的部分修改一下,不就行了?”
大家都全身一震,立刻从沉默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你是说无法相信、被认为是圈套的部分?”野田健一像在确认似的低声说。
“是啊。”
“也就是藤野当辩护人的事。”井上康夫干净利落地说,“所有的问题其实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说得很对。看来还是井上当法官最合适了,一下子就抓住了要点。”
“我不是早说了吗?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他推了推银边眼镜,转向大出俊次,“大出,你看这样如何?换掉辩护人,换成其他不会引起大出胜怀疑的同学……””
“那我只能当检察官了。”叹了一口气后,凉子说,“这样的话,大出的父亲就没话可说了吧。”
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了凉子身上。要实现校内审判,也只能这样了,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啊,那我们变成检察官的助手了?”萩尾一美吐字不清地发着牢骚,脸颊也鼓了起来。
佐佐木吾郎对她相当冷淡:“你就算了,我来做检察官助手就够了。”
“是检察事务官。”
“哦,挺有派头的嘛。”萩尾一美还在“啊……啊”地撒着娇,像个幼儿园小孩似的跺着双脚,“也行。我跟着佐佐木就是。”
佐佐木吾郎没理她。凉子也觉得有没有一美这个助手都无所谓。
“俊次,”惠子喊道,“藤野她现在是检察官。”她的声音在发抖,似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说你,怎么能让老爸这样对你呢?光是挨揍不觉得窝火吗?”她的丹凤眼里噙满了泪水。
俊次还是一声不吭。既没说“少啰唆”,也没说“闭嘴”或“关你屁事”。
“一直是这样的吗?”康夫问,“我是说,大出家的父子关系一直如此吗?胜木同学,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告诉我们。”
惠子没有像之前那样和他针锋相对,或者干脆扭头无视他。
“这个嘛,我不好多说。”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凉子突然觉得,惠子的这一举动相当女性化。不,应该是相当有女人味。看来传言是真的,胜木惠子已然不是少女了,而是地地道道的“女人”。
是谁使她成为了女人?大出俊次无疑是第一候选人,毕竟惠子对他的心意一目了然。所谓“女人”,难道就是如此吗?就像那些老掉牙的歌曲里常唱的那样,女人对男人的情谊就像本能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吗?
“我来做你辩护人,好吗?”惠子窥探着俊次的脸色,说道。井上康夫绝望得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凉子也在心里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除了真理子——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吧。
“怎么样?我会尽力的。我做你的辩护人,你老爸就不会生气了吧?”
“各位,”井上康夫环视教室一周,说道,“我们回归主题。现在无论谁是大出俊次的辩护人,大出的父亲都会随时打上门去,很危险,一定要妥善处理。”
“我做的话就没问题啊。”惠子着急地站起身,搂住大出俊次的肩膀,像是要保护他似的。
“你不行。”
“为什么?”
“你不是藤野的对手,这一点一目了然。再说,大出的父亲也不会认可。”
惠子刚想反驳,俊次晃动肩膀将她的手抖落下来。他抽抽鼻子,扬起了脸。
“俊次……”
“谁也拦不住我老爸。不信你试试,井上,当心被他揍死。”话虽凶狠,语气却很平淡。看来他累了,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出人意料的是,“书呆眼镜”井上康夫毫不露怯。他竟然颇感兴趣似的微微向前探出身子。“难道你就这样罢休了不成?”
这会儿,井上康夫的语气也变得亲切随意起来。这对大出俊次而言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刚才胜木也问过你,光是挨你父亲的揍,不觉得窝火吗?”
“少啰唆!”虽说仍缺乏霸气,但大出俊次的那副恶态已经恢复了,“关你屁事!”
“哦,对。”井上康夫皮笑肉不笑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是不关屁事。但我在以法官的身份询问你,这样屈服于父亲的暴力,放弃接受审判的权利,合适吗?”
“我巳经有辩护律师了。”俊次小声反驳。
“就是那个叫风见的律师吧?”康夫问凉子。
“估计是吧。”
“他帮忙起诉了HBS和我们的老师,对吧?这么说,那些传言是真的?”
俊次微微点头。他的视线不断地下垂,整个人又萎缩起来。
“那是专业人士间的诉讼,应该会得出一番结论。可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要做的,也是你希望的审判,和那个并不相同。你还要放弃吗?”几乎像在威胁似的,井上康夫慢吞吞地责问着大出俊次。真是一幅难以想象的光景,大家都看呆了。
“通过那位风见先生去说服大出的父亲,会怎么样?”发言者是山野纪央。最先对这个柔和甜美的声音作出反应的是佐佐木吾郎。
“纪央,好主意。”说着,他还夸张地摊开双手,做出表示崇拜的动作。一美在一旁斜眼瞪着他。叫得这么亲热,想干吗?
“确实是好主意。发一封信函给他吧。还是书面形式比较好。”康夫说。
“我来写好了。”凉子应道。
“不行,你可是检察官。没办法,还是我来吧。”康夫皱起眉头说道。法官也挺忙的。
“这对俊次的老爸来说也是白搭,你们根本不懂。”惠子使劲高叫着,声音却越来越弱,因为她发现大家只关注大出俊次,并不在意她的话,“俊次,你说该怎么办?”她露出了恳求的眼神。
大出俊次抬起头,看着凉子:“到底谁来做辩护人呢?”从崩裂开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干了,在他的下巴上结成硬块,“你做检察官,那谁来当辩护人?没人想做的吧。”
“我来做。”野田健一说道,带着满脸悲壮的表情。他挺起肩膀,努力站稳脚跟,仿佛脚下的地面马上要翻转过来一般,有股知其不可而而为之的气概。“我、我来做辩护人。”
“小健,你可是陪审员。”
没等向坂行夫的话音落下,井上康夫就宣布:“驳回。野田也不行。”
“为什么?”
“你冷静一下,”井上康夫笑道,“你是柏木遗体的发现者。和藤野一样,大出的父亲也不会对你放心,还会觉得这是个圈套,想陷害他们。”
健一立马成了个泄了气的皮球。
“你当陪审员原本也不太合适。你是遗体的第一发现人,说不定会对被告抱有偏见。这么说吧,如果辩护人以你可能抱有先入为主的看法为缘由要求你回避,你也只好回避。”
这个井上康夫真厉害。凉子不禁在心里为之咋舌。
“可是,”康夫口齿伶俐地继续道,“陪审员中还有胜木,她处在会被认为有意维护被告的立场上,检察官有权要求她回避。但她和你的影响正好正负抵消。所以,你们还是待在陪审团里吧。人手不够,有什么办法呢。”康夫又推了推他的银边眼镜。
“怎么搞得跟真的一样。”
“井上,还是你的脑子好使。”
那对高矮组合同时发出感叹,发言内容却截然相反。这便是这对组合的特点。
教室的角落里,有人正高举双手,不停挥舞:“我说……对不起,那个……”
“请讲。”凉子催促道。那是个有点面熟的男生。是哪个班的?
“哐当”一声站起身后,那人朝大家点了点头。
“呃,我是四班的久野。哦,那是在二年级的时候。现在是二班的,大家好。”他慌忙向大家鞠了一躬。
凉子的目光却停留在他身旁的男生身上。那人正平静地注视着大出俊次。久野时不时会俯视他一眼。
“这个……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来争当大出的辩护人的。”
“知道,知道了。”高矮组合插话道。
“我说,大出的辩护人——刚才是井上吧?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同学,他说要没有偏见的人才行,是吧?”
“是的。”井上康夫答道。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你竟然连年级第一的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哼!
“如果不是三中的学生,是否也可以呢?”说着,他再次俯视身边的男生。那个男生的脸朝凉子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凉子吃了一惊。他身着的校服竟然不是三中的。大家穿的都是夏季校眼,乍看之下都差不多,但衣领的形状确实不一样。
“嗯……应该可以。”连井上法官都有些为难了,“会有这样的外校生吗?”
就像一直等着这句话似的,久野赶紧指了指身边的男生:“有啊,有啊。就是他。喂,你站起来呀。”
那个男生被久野拽了拽袖子,便站了起来。他是个小个子,给人的印象和野田健一有点相像。
野田健一看到他,不由得脸色大变。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和柏木是同班。升上初中后,我们还上过同一家补习班。可柏木很快就不来了,所以没什么交往,对他也不特别在意。这样不是正好吗?”久野说。
凉子刚要开口,却在意起野田健一的表情来。她很困惑:野田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你们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到这里来的吗?”
面对康夫的提问,久野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喂,到底是怎样?”
“他说有点感兴趣,才过来的。我是陪他来的。外校学生不是不能进来的吗?喂,你也说点什么呀。”久野捅了捅身边的男生。那人略显犹豫地站了起来。
他的容貌既清秀又干净,不过个头稍差一点。看到他,萩尾一美似乎有点兴奋。体格瘦弱,肤色白晰,有点像女孩。他真的跟野田健一很像,但像的并不是容貌,而是整体印象。
“我是神原,”自报家门后,他行了一礼,“是东都大学附中三年级的学生。”
萩尾一美兴奋地叫了起来:“东都大附中!好厉害!精英!”
东都大学附中确实是私立中学里的名门。
“神原……什么名字呢?”
井上康夫皱起了眉头。他曾报考过东都大学附中,但落榜了。倒霉的他在考试时得了流感,没能发挥出正常的水平。
“神原和彦。”
久野像完成任务似的放松下来,坐回椅子上,开始向陪审团中的女生们推荐神原:这家伙很不错的。
“野田,”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野田健一不再惊讶,而是死死盯着神原和彦。听到凉子的话音,他这才回过神来:“哎?”
“怎么了?”
健一的眼神中闪烁着回答的意愿,凉子看得很清楚。可他开口说出的却是:“没什么,就是有点吃惊。”
“是啊。”井上康夫眉头紧锁,眉间深深的皱纹仿佛要裂开来一般,“引入外校生的提议确实不错。”
“是吧?”久野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可是,对不起,我认为神原也没有做大出辩护人的资格。他不是认识柏木吗?尽管声称很少交往,可大出胜也许不会认可。”
大出胜依然会认为,这是让受害人的朋友当被告的辩护人。
没人反驳。久野不停地转动着眼珠。“可是……”他刚要开口,感觉现场的气氛不太对头,便立马住了口。
“这个嘛……”神原和彦开口了。
他看看井上康夫,又看看大出俊次。呆呆的俊次与他眼神相接时,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我觉得该由大出来决定。”
佐佐木吾郎轻轻吹了声口哨。
山崎晋吾“嗯”了一声。
“如果大出不接受,我就当不了他的辩护人。只要大出接受,那就行了。”
俊次的目光游移不定。事情发展得太快,他的脑袋有点跟不上。“我、我……”
“你能接受吗?”井上康夫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想催促大出拒绝这个提议。
就算他头脑敏捷,处事冷静,判断力出众,可一旦被伤到青春期的自尊心,他还是很难把控自己。毕竟他只是个初三学生。
抛下磨靡蹭蹭的大出俊次,井上康夫将矛头直指神原和彦。
“你怎么会想到来参加这种麻烦的课外活动呢?完全不符合常识嘛。”
“他不是附中的吗?”久野笑着拍了拍神原和彦的屁股,“不用担心升学,暑假里闲得发慌嘛。”
“只是为了解闷就来参加,可有点难以接受啊。”
井上法官的自尊心开始竖起倒刺来。真理子的身子缩成一团,向坂行夫正尽力忍住让自己不笑出来。
“不行吗?”久野将请求援助的目光投向藤野凉子。凉子正打量着俊次游移不定的眼神。决定权交到自己手中,这对大出俊次而言也许是生平头一遭。
“我也觉得应该让大出来决定。”
话音未落,便遭到惠子的反击:“怎么连藤野也说起这种胡话来了?真荒唐。”
“有什么荒唐的?”
“这家伙是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把俊次交给他呢?”
即使是被吵吵嚷嚷的惠子当面说成这样,神原和彦也依然不动声色,既不焦躁也不争强好胜,只是显出一点点悲悯的神情。是出于对大出俊次的同情吗?
“虽然没有跟柏木深入交往过——”神原和彦说道。
久野在一旁“是啊,是啊”地附和起来。
“可我觉得他不是个受气包,不会受制于人,受人欺负后也不会想不开。”
“是啊。”有人小声应和。
凉子一下子没认出这个声音,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那是佐佐木。
“其实,我也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
“是吗?”教子和弥生咕哝道。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相当超脱,很难亲近。”
“嗯,明白。”向坂行夫表示赞同,又感慨颇深地频频点头,“我虽然不了解他,但听你这么一说,就觉得是这么回事。”
凉子想起了古野章子提过的,柏木卓也对于胡乱改编契科夫话剧的反应。
“算是一种大人腔吧?”山野纪央偏了偏脑袋,发现大家都在注视她,便不由得眨巴起眼睛,“就是所谓的少年老成。就算少见,可也是有的。”
“纪央你也很老成,是因为喜欢古典音乐的缘故吧。”佐佐木吾郎谄笑道。萩尾一美似乎又要发作了。这时井上康夫插了进来。
“这种少年老成的性格也会招来灾祸。那些盯上他的恶棍会说,‘这家伙看着就来气,办了他!’”随即又造作地加上一句,“刚才这句话不是以法官的身份说的。”
这句话让大出俊次恢复了本性。他立刻作出反击:“要说来气,看着最来气的就是你!”
“哦,是吗?”康夫故意低头鞠了一躬,“我很荣幸。既然你又这么神气了,那就快点作出决断,到底要不要神原做你的辩护人?”
大出俊次再次露了怯。惠子,你觉得怎么样?藤野,你怎么看?凉子心想,他会不会向大家求援呢?
这时,神原和彦又开口了:“我认为大出没有杀死柏木。这是一桩冤案。成为辩护人的理由仅此就足够了。我觉得大出值得同情。”他的语气很平淡。
“怎么样?到底是外校学生,想法就是不一样吧。”久野开始插科打诨起来,“至少我们都不觉得大出值得同情吧?”
大家都摆出一副无法回答的表情,纷纷逃避这个尖锐的问题。“光是觉得还不够。”井上康夫依然顽固,“至少得给出点依据来。”
“可是,既然这样……”
用表情拦下凉子的反驳后,神原和彦沉稳地提问:“你是藤野同学吧?”
凉子的心“噗通”猛跳一下:“是、是啊。”
“有传闻说,大出和他的同伙在圣诞夜的午夜时分,将柏木叫到这幢楼的屋顶并推了下去。是这样吗?”
凉子的心跳声更响了。他怎么会知道?
“是的。大致如此。”她有点晕场。
“这就说不通了。”神原和彦对井上康夫说,“据我所知,柏木不会听别人一句话就半夜三更乖乖跑出去。如果说他受到威胁,那就更不可能了。”
“嗯。”向坂行夫又点点头。野田健一仍在继续观察神原和彦。
“要是柏木被被告抓到了什么把柄呢?这样的话,即使有违他的个性,也不得不出去了吧?”
面对井上康夫的反击,神原和彦的脸上首次露出笑容:“这样的问题应该留到法庭上探讨。”
凉子不由得在心底表示佩服。那对高矮组合则用肢体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想法。并排而坐的两人同时拍打一下高低差巨大的膝盖,异口同声道:“精彩!”
既不是起哄,也不是调侃,他们确实在表示佩服。
“嗯……是啊。”这是井上法官作出让步的瞬间。为了交还决定权,井上康夫转向俊次询问:“那接下来就全看大出的了。”
俊次的脸上露出了凉子和惠子从未见过的神情,仿佛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件拼命想去理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事物。
他似乎伸出了一根天线,一根面对老师的说教、警察的训诫时从未出现过的天线,拼命想捕捉神原和彦这个不速之客发出的电波。
“我说你……”
“嗯。”神原和彦点了点头。
“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是的。”
“我老爸的事也听到了吧?”
代替正面回答,神原和彦说了句:“很痛吧?”
俊次按住嘴边的伤口,背过脸去,继续问:“你不怕吗?”
“不是有真正的律师替我转达吗?没问题的。”
“我老爸可不是吃素的。有时候风见先生也拿他没办法。”
“那样的话,你又要挨揍了?只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面对对方的反问,俊次哑口无言。该怎么回答呢?
“必须让你的父亲理解你的心情,让他不再对你使用暴力。”神原和彦说道,“你是无罪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才来参加校内审判。必须向你的父亲传达这一点。”
谁都说不了什么。能对此话作出回应的只有大出俊次。
“我不信,”大出俊次吐出来的还是他的口头禅,“我说,你是个傻瓜吧?”
“是傻瓜可就糟了。我可是你的辩护人。”
经过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俊次开口道:“我的辩护人是世界第一的大傻瓜。我真不幸。没有比我更不幸的了。”
神原和彦笑了。凉子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了放心的神情。是因为大出俊次这座坚固的堡垒已经坍塌了一角的缘故吗?
不过真正严峻的还在后面。
“我也不信。”惠子小声道。
“有什么办法,没有更好的了。”俊次说,“总比你强多了。”
尽管被俊次数落了一句,惠子仍带着羞怯的微笑看向神原和彦:“拜托了。要是不能让俊次无罪释放,我可饶不了你。”
“好啊,就这么定了。”久野拍手道。受他的影响,在场的学生也一个接一个地鼓起掌来。就连山崎晋吾也有节奏地拍打起他那双千锤百炼的厚巴掌来。凉子却无法加入其中。她只觉得不知所措。辩护人没有当成,又要从对立的角色重新开始,该从何处着手才好呢?
“肃静,肃静!”井上康夫用手掌拍了几下桌子,皱起了眉头。他的手似乎很痛。“接下来,各位就着手去做各自该做的事吧。”
“什么是我们该做的事呢?”
面对真理子的提问,井上康夫冷冰冰地回答:“陪审员什么都不用做。”
“请、请稍等一下。”野田健一举起了手。大家都觉得不解,井上法官更是显得相当诧异,回头瞪了健一一眼。健一赶紧缩起脖子。“还有什么事?”
“神、神原和彦还没有助手呢。”
对啊……
“我不是有两名事务官吗。”凉子道。
“实际上只有一名。”佐佐木吾郎说道。
“你什么意思嘛。”萩尾一美又撒起了娇。
“人手不够。连陪审团的人数也没凑齐。神原要是不介意的话,就算了吧。”
“我无所谓。”神原和彦说道。
健一却不肯轻易罢休:“我来做辩护人的助手。”
井上康夫盯着健一的脸,问道:“你说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过,我是柏木遗体的发现者,不适合当陪审员。既然如此,我站到替大出辩护的一方不就行了?这样也容易取得大出父亲的认可。”
“少了一个你,陪审员数量就成偶数了,审判不成立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与偏向大出的胜木的平衡关系也会打破。”
面对这番驳斥,野田健一竟然毫不畏惧:“胜木的问题来自她的心态,既然当了陪审员,她就得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立场。至于审判不成立……我认为,现在就如此心虚,就没必要搞什么审判了。”这下轮到井上康夫吃瘪了。
“神原必须有一个熟悉三中情况的助手。绝对有必要!”
面对健一的强烈主张,井上康夫屈服了。“你希望野田做你的助手吗?”他将包袱抛给神原和彦。
神原和彦平静地望着健一:“既然如此,我也没理由拒绝。”
藤野凉子很惊讶。野田这是怎么了?自神原和彦出场后,野田健一的言行总有点不对劲,可也不能据此反对他的主张。
“那就这么定了吧。”她说。
“有劳了。”神原和彦将这句简短的话抛给健一。健一则毕恭毕敬地对他鞠了一躬。
“好吧,那就按这个制度开始运作吧。看来要忙活一阵了。”井上康夫一边叹气一边说,“有谁知道哪里可以买到法官在法庭上使用的木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