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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线新桥站的检票口,豆狸津崎正男正用一块大号的白色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还有不到十分钟。

天气闷热异常,火辣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耀在水泥路面和道路旁林立的高楼外墙上。车站前照样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多半都是些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新桥不愧为上班族的街区。

津崎心中暗忖。这番忙碌工作的景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自从辞职以来,他一直关在家里,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一边目睹市中心的喧嚣,一边对自己“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境况发出感叹。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再就业,毕竟不工作会导致经济危机。眼下虽然不至于没有饭吃,但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十年后,十五年后,等积蓄耗尽,自己可就得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了。

当教师的路已经被完全封杀了,津崎自己也没这个打算。他的教师生涯中,有两个学生死去了,即使没有来自教育委员会的限制,他也不可能有重新站上讲坛的自信了。

每个人都在顶着酷暑忙碌着。季节改变,时间不停流转。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的我,今后还能做什么呢?

“津崎先生。”

听到有人喊自己,津崎正男这才回过神,看到森内惠美子正向自己跑来。她穿着凉爽的白色连衣裙,身子有些消瘦,不过已经恢复了精神。

“真是有劳了。”低头鞠了一躬后,森内惠美子露出笑容。

“啊,好久不见。”津崎愣了一下。

森内惠美子笑得更灿烂了:“您夏天总是穿开领衬衫啊,以前我就一直想,现在上哪儿才能买得着呢?”

“是啊。冈野老师以前常常提醒我,说不戴领带可不好。”一开口就提冈野,会让人觉得自己还在对受他的排挤耿耿于怀,不过津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就说出了口,“但我喜欢开领衬衫。我们走吧。”

他们要去的事务所就在马路对面那栋商住楼的三楼。

“好的。”森内惠美子应了一声。津崎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来她也很紧张,说不定昨晚一直在回忆城东三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没有睡好觉,眼角处出现了几根红血丝。

乘坐狭窄的电梯上三楼,来到要去的房间门前按响对讲器的提示铃,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过话。陈旧的铁门没有挂招牌和姓氏牌,只是孤零零地贴着一条印有“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字样的黄色胶带。

看着眼前的光景,津崎不由得纳闷:这种地方靠得住吗?虽然现在才担心恐怕为时已晚。

森内惠美子委托该事务所作了某项调查,听说是她母亲的熟人推荐的,说这里的人做事情很认真。

今天是来了解调查结果的,而津崎正男应了森内惠美子的请求一同前来。

对讲器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您好!”森内惠美子的嗓音有点尖。

房间里整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就是家普通的事务所。室内共有三张桌子,桌子后方是一排橱柜。会客用的沙发和茶几放在靠窗处,为了遮挡耀眼的阳光,百叶窗是拉上的。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从桌子后站起身,走上前来。他发际处的头发已经花白,身穿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没有打领带,却中规中矩地穿着皮鞋。

惠美子介绍了津崎正男后,那人便递上了名片。原来他就是所长河野良介。

“您是校长先生吧,我听森内小姐说起过您。”

“是前任校长。”纠正对方后,津崎和惠美子并肩坐在了沙发上。河野所长亲自走到事务所角落里的小厨房,从一台老式冰箱里拿出水壶,将里头的大麦茶注入茶杯,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

“我想让津崎先生一起听调查结果,所以……”河野所长在对面坐下后,惠美子开口说道。

河野所长朝津崎点了点头,随即将早已放在茶几上的大文件袋拉到自己手边。文件袋上用漂亮的字写着标题。

「森内惠美子委托调查事项资料」

和冰箱一样有些年头的老式空调正在呻吟,不过室内还是比较凉爽舒适的。

“我想马上向您汇报调查结果,请问您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嗯,没问题。胜俣先生今天不在吗?”

“到外地去了。”回答惠美子的问题后,河野所长转向津崎补充道,“胜俣是我们事务所的调查员。森内小姐的案子就是他负责调查的。”

惠美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只是听听他说的话,心里就会轻松很多。最让人宽慰的是,他一开始就明确对我说,邮件失踪绝不是出于我的被害妄想。”

被害妄想。津崎玩味了一番这个词的意义。

他们在讨论毁弃举报信的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森内惠美子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思考着。

她最后想到的结论是:举报信确实送到了信箱里,可在自己拿到并阅读之前,会不会被什么人偷走了?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恶作剧,将举报信偷走、撕毁并丢弃,又被别人拣到后寄给了HBS电视台?还是偷信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怀有鲜明的敌意,将举报信撕毁后直接寄给了电视台?

初次听到这番猜想时,津崎一边吃惊,一边担心起森内惠美子的精神状态来。能够得出如此异想天开的假说,说明她正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内心的苦闷又是何等深重。

“恶作剧的情况另当别论,如果是故意这么做的话,你能想到,谁会对你抱有如此深的敌意呢?”

“我想不出,可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往往很难知晓。经过这些是非,我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确实如此。津崎完全能理解森内惠美子的心情。

“在别的老师面前,我不会提出这种假设,说了也只会被他们用一句‘被害妄想’打发掉。或许他们还会觉得,我事到如今还在说谎逃避责任,从而更加鄙视我。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收到举报信,更不会把信撕毁丢弃。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所以无论动用怎样的手段,我也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森内惠美子和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此事。佐佐木警官告诉她,动用警力调查并不现实,但可以委托私家侦探去做。

津崎终于认同了森内惠美子的做法。他原本就愿意相信惠美子,听了她的介绍后更是觉得,虽然她的假说有异想天开的成分,但仍然值得调查。

河野所长打开文件袋。坐在津崎身边的惠美子屏住了呼吸。

河野所长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叠文件夹,放到桌上后,又从这堆文件中抽出了几张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

“请看。”

接过照片,森内惠美子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她用求助般的眼神看着津崎。河野所长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别担心,照片不会咬人。”

惠美子苦笑起来。一张照片从她手中掉落,飘然落在桌面上。这是一台设置在信箱内部的摄像头拍摄的照片,拍到信箱的顶盖被掀开,有长长的杆子一般的东西伸了进去。

津崎不假思索地将这张照片拿到手里。

“啊,是这个人!”惠美子高声叫道,两手紧紧攥住一张照片。津崎朝她的手上看去。

拍摄的位置应该是公寓入口处,背景是一排排整齐的邮箱。照片中的人物微微扭动脖子,左脚向前迈出,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注意四周的动静。人物在动,因此照片有些许模糊。

那是个女人,穿着无袖衬衫和中裤,一身夏装说明照片是最近拍摄的。她留着长发,脑后系着一根马尾辫,脖子上黏着几根乱发。

她的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和一根筷子似的东西。津崎将这张照片跟自己手里的那张对比观看。

“您认识这个人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点了好几下头,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照片上。

“是我们公寓里的,就住在我隔壁!”

“是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

“是的。”

“森内小姐住在四〇三室吧?那这一位是……”

“四〇二的。”似乎正在记忆中搜索确认,惠美子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嗯,是的。是四〇二室。”

“知道她的名字吗?”

惠美子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名字嘛……垣……是垣谷,还是垣内呢?”

“跟她没有交流吗?”津崎问,“你们不是紧挨着的吗?”

“我不和邻居们往来。我是租户,而且我原本就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

“知道她的具体姓名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立刻投降了。

“不知道。她家门口有没有挂姓氏牌?”

“她的邮箱上有名字。”河野所长微笑道,“她叫垣内美奈绘,三十一岁,没有工作。在你来之前就住进这栋公寓了。”

森内惠美子的瞳孔微微发亮:“我想起来了,刚搬过去的时候,我去打过招呼。”

“当时她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印象?呃,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隔壁也住了个女的,比较放心,仅此而已。”

“你没有和垣内美奈绘说过话,相互借用过物品,或听她抱怨过什么吗?”

森内惠美子的目光落在手边的照片上。她按顺序翻看这三张照片。一张是垣内美奈绘到垃圾堆放处扔垃圾;一张是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的公用走廊上;还有一张是垣内美奈绘打开自家房门准备出门。津崎十分惊讶:照相机得藏在什么地方,才能拍到这些照片呢?

“记得是在去年暑假……”

听到惠美子说起和学校有关的事,津崎便探出了身子。

“几个我班上的学生,嗯,大概有七八个吧,到我家来玩过。”

说着,惠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津崎,似乎在征求这位前校长的同意。津崎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学生们闹得很欢,后来我送他们去车站,回来时正好遇到这位隔壁邻居,就对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刚才太吵了,影响到您了。’”

终于放下照片,惠美子用手指按住额头,陷入沉思。她和这位叫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关系疏远,不使劲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会搞错人吧?”

“绝对不会。”河野所长的回答十分明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物业人员目击到垣内美奈绘掏你的邮箱,而且不止一次两次。”

最早那次是在今年的新年,直到最近还看到过一次。胜俣调查员去了解情况时,物业人员马上向他透露了这一情况。

惠美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津崎替她询问:“既然知道了,为何不采取措施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见吧。”河野所长说,“作为物业,他们不愿意和住户发生矛盾。”

“这又不是矛盾不矛盾的问题。我的隐私遭到了粗暴践踏,并且还涉及盗窃行为。”

面对像个女学生般撅起嘴的惠美子,河野所长的脸上挂着劝慰的笑容:“您说得很对。可除了现场制止,物业也采取不了进一步的措施,如果垣内美奈绘死不承认,就拿她没办法了。毕竟对于物业公司而言,住户就是客户。”

而客户就是上帝,是吗?

“不过,正因为及早抓住了物业的这根软肋,我们的工作才得以顺利开展。在他们的暗中协助下,我们在很多位置安装了摄像头。”

怪不得照片内容会如此丰富多彩。

“简直难以置信。”惠美子直愣愣地发着呆,额头渗出了汗珠,“这么说,偷出举报信、擅自阅读后将其撕毁并寄给电视台的人,就是这个垣内美奈绘?”

“可能性百分之百。”河野所长答道。

“为什么呀……”惠美子发出不解的叹息。

“说一句不中听的,您有没有得罪过她?”

“没有啊!”

河野所长打开了从文件袋中取出的文件。

“垣内美奈绘明显怀有敌意,她是在故意为难森内小姐。这一点从物业人员的目击证言上能够得到证实。”

因为垣内美奈绘没有翻找过别人的邮箱,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不仅如此。物业人员还看到过,在你外出时,垣内美奈绘来撬过你家的门。这种情况只有过一次。”

是在今年三月中下旬的时候。当时森内惠美子还没有离开学校。“她拿了一根像是铁丝的东西,试图撬开你家的门锁。你有没有注意到门锁周围有损伤呢?”

惠美子已经脸无人色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对外行来说,撬锁的难度太大了。估计那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

“你有没有发现屋里的东西被翻过,或者家具被移动过?”津崎忍不住问道。森内惠美子被恐惧攫住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摇了两三下头。

“这么说,室内没出问题。”

“是这样没错……”惠美子的身体看上去整整缩小了一圈。

“森内小姐没有得罪过垣内美奈绘吧?”河野所长再次确认。

津崎与惠美子一起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问题并不出在森内小姐这一边。”河野所长断言道。

津崎和惠美子面面相觑。

“那算是受到了没来由的怨恨?”津崎问道。

“嗯,”河野所长咕哝道,“难说。真是件令人不解的案子。”将打开的文件递给惠美子后,他继续说,“胜俣调查过垣内美奈绘的情况。这是调查结果。”

通过这份资料,津崎也能了解到森内惠美子的邻居垣内美奈绘的个人情况。结婚、丈夫有外遇、为离婚争执不休、纠纷无法解决。

森内惠美子读着报告书,河野所长会不时添加说明。津崎不愧是位教育工作者,光是在一旁听着,就能想象出垣内美奈绘这名女性的大致样貌。

遭遇否定的自我、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无处可去的现状,这样的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却是个被学生热爱的老师,还是一名年轻貌美、事业一帆风顺的女性。“森内老师成了她的出气筒。”最直接的感想从津崎嘴里漏了出来。

“她的心理状态或许正是如此。”河野所长的脸上没有了笑意。

垣内美奈绘单单选中了森内惠美子作为她的攻击对象。江户川芙拉尔小区里不是明明住着其他单身女性吗?

“之所以选中森内小姐,垣内美奈绘也是自有她的理由。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拿森内小姐来出气。”

“可是我没有得罪过她。”惠美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真的没有吗?请您再好好想想。多么细小的事都行,您和垣内美奈绘之间到底有没有瓜葛呢?”提问后,河野所长悄悄站起身来。惠美子双手抱头,使劲回想。津崎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

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河野所长端着另外几只杯子回来了。大小不一的杯子里装着冰咖啡。

“这位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等河野所长放下杯子后,津崎开口道,“估计已经因为心中烦恼而变得精神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这样的。”河野所长答道。

“那么,她选择森内老师作为攻击对象的理由,或许在她的心里是成立的,而在别人看来完全不着边际。有这种可能吧?”

“是啊。”

“既然如此,或许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是徒劳吧……”

津崎还没有说完,森内惠美子便出其不意地抬起了头。她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好像被人猛抽了一下似的。

“当时……我不知道垣内结过婚,所以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

津崎和河野所长都注视着她。

“那是去年九月或十月的事了。”惠美子低声说,“垣内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在家门口争吵。那男人要走,垣内拖住了他,模样十分狼狈,情绪也很激动。”

那男人甩开她走了。垣内美奈绘坐在走廊上哭,连鞋子也没穿。

“我正好有事要出门。不,不是……”惠美子使劲摇了摇头,“是因为听到隔壁有人争吵,以为出了什么事,才开门出去看的。我看到了这一幕,觉得很尴尬。”

惠美子十分同情这个住在隔壁的女人,毕竟大家都是女人。惠美子也跟男朋友吵过架,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跟她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紧。”

“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反应?”河野所长立刻询问。

“她立刻逃回屋里去了,我也没再做什么。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事,我就更不会和邻居来往了。”

“之后,您跟垣内美奈绘见过面吗?”

“应该有过,可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根本没在意。”

“垣内美奈绘事后有没有跟你打招呼,说一句‘前些天让您见笑了,对不起’之类的话呢?”

“没有。”惠美子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津崎,“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又不亲近,她会说这样的话反倒不正常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津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河野所长故意把资料翻得哗哗直响。

“这件事就是导火索。应该说可能性非常大。”

“怎么会这样?”津崎觉得难以理解,“森内老师不是在关心那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吗?”

“可对方不这样想吧?狼狈不堪的场面被人看见,她会感到无地自容,还觉得这是被森内小姐看了笑话。森内小姐并没有这么做,可垣内美奈绘就是这么认定的。她不愿意正视自身的问题,却把责任归咎于别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声喃喃道。

“我们从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那里也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些就是他的证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过那一册资料,立刻埋头阅读起来。

“你们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细致。”

私人侦探社原来竟是这样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长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也是从物业那里得到的信息。要了解垣内美奈绘的事,问她那个‘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过。当然,所谓‘分了手’的说法并不准确。”

“物业的人认识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认识,连他们夫妇分居的情况也没注意到。为了垣内美奈绘偷窃信件的事,他们还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业对住户的关心难道就仅限于此吗?没有住过公寓的津崎实在难以接受。

“物业人员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不过大约在四月份的时候,垣内先生曾问过他们,住在四〇二的垣内美奈绘最近是否有过反常行为。”

一开始是打电话来问的,几天后他又特意跑来了,他刻意避开了垣内美奈绘,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他对物业的人说,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正打算跟妻子离婚。可离婚的事情谈不拢,担心妻子神经过敏。”

津崎发现森内惠美子看资料看出了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情况从垣内先生本人那里得到了确认。他说,当时美奈绘会在凌晨或深夜打电话给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杀吗?”

“是的。她丈夫一开始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可电话打得多了,就渐渐担心起来。美奈绘或许会因一时冲动真的去寻死。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要是她打开煤气造成爆炸,那就得连累别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业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门厅的那张照片上,注视着她瘦弱的肩膀和单薄的后背。

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垣内典史的原话。可无论如何,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担心不要连累别人啊。”他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

“是啊。”河野所长苦笑道,“胜俣在这份材料里也写了,垣内先生正与一名女性同居,该女性已怀有身孕。关于离婚的原因,他认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们看来,双方显然都有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确实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觉得他们还是早点离婚,各自开始新的人生为好。”

森内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这么为他们着想,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河野所长笑了:“刚才那只是我的个人感想。我们的委托人当然是森内小姐您了。”

津崎面无表情,心里却像河野所长一样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缕久违的亲切感。森内惠美子本来就有点孩子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弄清楚,森内小姐的隔壁住着一个麻烦的女人,由于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迁怒于森内小姐,单方面对森内小姐抱有敌意。她的行为给森内小姐带来了严重的影响,致使森内小姐辞去了教师的工作。”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森内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么“小惠”或“森内”,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森内惠美子眼里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脸颊上。

“蒙受不白之冤确实很难受,简直是一场灾难。您很坚强,也终于挺过来了。”

森内惠美子赶紧从包里取出手帕按在脸上,放声痛哭起来,前倾的双肩上下抖动着。

“这位垣内美奈绘如今又处在怎样的状态呢?”津崎问道,“还在偷盗邮件吗?还会继续攻击森内老师吗?”

“不好说。”河野所长直率地说,“所幸的是,垣内夫妇之间还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师。这个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规劝只顾自己的垣内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绘,正在想办法采用温和的方式促成他们的协议离婚。由于美奈绘很固执,现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过只要这方面的状况有所好转,美奈绘的心情也会平稳下来吧。”

期待外力作用,静观其变。

“只是这样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即使顺利离婚,美奈绘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会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这样的话,不要说停止迁怒于森内小姐的行为了,或许还会做得更过火。”

这对森内惠美子而言,简直是场巨大的灾难,绝不能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我建议森内小姐离开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搬家吗?”

“也许搬家这条路也值得研究。垣内美奈绘可能会追踪过去。”

涕泪四流的森内惠美子听到这里又吃了一惊,发出惊呼:“哎?她会追来吗?”

“有这种可能。”

“怎么会这样!这还有完没完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这确实毫无道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据理力争也是徒劳。我们接手过类似的案子。”河野所长继续说,“通过这些案子我们发现,与对方在空间和心理上拉开距离,等对方自行冷静下来才是上策,并且必须谨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对方。”

河野所长建议森内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房间暂时空置,即使浪费房租,也顶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先回老家安顿下来,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况最好连物业都不要告知。邮件可以让胜俣去取。只要不告诉任何人,隔壁的垣内美奈绘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里了,还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东西或别的情况必须回四〇三时,您也不要一个人去,可以让您母亲陪同,或者叫上胜俣一起去。”

新居所确定后,搬家的事必须干净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体的日子由我们来定,为的是不让垣内美奈绘察觉到。”

“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搬吗?”惠美子终于止住了眼泪,“可她没有工作,不会长时间外出吧?”

河野所长微笑道:“我们会事先调查清楚,也可以请垣内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们离婚调解的日子吗?”津崎问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务法院的吗?”

“就垣内夫妇目前的情况,还没到需要正式办理的程度,正在律师的参与下进行调解。”

一旦进入正式的调解程序,垣内先生一方也必须作出让步,比如需要他承认自己的不忠,可他不会愿意这么做。他希望通过金永律师来想办法摆平此事。

“垣内先生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尽会想些对美奈绘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过,他并非完全缺乏常识,至少会担心给他人增添麻烦。他的本意或许是不希望美奈绘在离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为这样会影响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内美奈绘来。这个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吗?会有谁在她身边,给她安慰吗?

会有谁在她身边……津崎莫名联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思绪多少有点混乱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名少女的脸。她同样没有盟友,正置身于深深的孤独之中。

“这种半夜躲债逃跑似的做法或许会让您生气,”河野所长继续说,“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内美奈绘追踪的前提下搬家,确实是首要的课题。我们可以介绍一些熟悉此类业务的搬家公司,具体事务交给他们去办,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也会在一旁监督。”

“那就拜托了。”森内惠美子的话语带着鼻音。

“问题在搬家之后。森内小姐,您准备怎么办?”

还是要证明自身的清白,对吧?

“垣内美奈绘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并通过媒体广为宣传。若只是写信给城东三中倒也罢了,她竟然将无中生有的陷害捅给电视台。电视台方面也有问题,没有调查清楚就无端指责,说您是毫无责任感的教师。对此,您准备怎么办呢?”河野所长用手指轻敲文件,紧盯着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简直是在挑拨。

“证据已经齐全,如果您要反击,怎么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体,我们能够提供渠道。”

听他的语气,这番提议并非空头支票。

森内惠美子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只是使劲地捏着手帕。

“可这样……”虽然知道越俎代庖并不妥当,津崎还是开了口,“又要重提城东三中的事件,学生们不是又要受到伤害了吗?”

听了此话后,河野所长的眼里便射出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强烈目光,连说话的语调都发生了变化。

“那么,森内小姐受到的伤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无端受到伤害这一点而言,森内小姐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并没什么两样吧?森内小姐所受到的伤害甚至更为具体,难道不是吗?”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为教育家,您认为将这起事件束之高阁,真的合适吗?在某一天——无论何时,十年后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您能够问心无愧地向您的学生说明真相吗?您的学生听后又会作何感想?他们会感谢森内老师吗?他们会说‘原来森内老师为了不给我们增添负担,竟一个人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真是太感谢了’这样的话吗?”

森内惠美子低下了头。

津崎只得独自承受这番苛责。

“我们已经基本查清,是哪个学生写了举报信。”

津崎向两人说明,写举报信的是当时身在二年级一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森内惠美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河野所长在震惊的同时,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森内惠美子小声说,与其说是在责问,倒不如说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当时觉得,还是不告诉你为好。”他又转向河野所长,“那名女生不会跟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关系吧?”

津崎会这样提问也是出于无奈。这里总不会又有什么偶然吧?

河野所长没有笑,也没有不耐烦。他满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举报信内容的真伪与森内小姐毁弃举报信的事件根本是两码事。森内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与三宅树理没有任何关系。”

津崎听着旧空调的呻吟声,陷人了沉思。

森内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没有扔掉举报信,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应该向学生们说明这一切……

好吧,无论如何,这件事早晚要告诉他们,那就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吧。

津崎抬起头:“城东三中的三年级学生要针对柏木卓也的事件开展校内审判。”

河野所长和森内惠美子双双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决定的。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和陪审员的人选都已确定,他们正在着手准备。”

“审、审判?”

“被告是大出。”

森内惠美子更觉莫名:“他们只是一群初中生,怎么审判呢?”

“是冈野老师打电话来的,我也是昨晚才听说,具体安排我并不清楚,只是他们似乎并非想要搞成真正的审判。说来也是,即使判决大出有罪,学生们也无法对他执行处罚。”

河野所长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瞪得浑圆。

“他们只想查清真相。媒体和我们老师都不告诉他们真实情况,他们受不了了,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根究底。”

“这不是胡闹吗?”森内惠美子嘀咕道。

“森内老师,”津崎转向她说道,“冈野老师打电话给我,不只是为了通知我,因为这根本没有必要。”

“哈哈,”河野所长说,“估计现任校长想对津崎先生说,不要对校内审判提供协助。是不是?”

一语中的。津崎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