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横插一杠,还不如让我们搞好校内审判,这样你也能顺利采访。等到确实地弄清真相后再报道不好吗?如果是我,肯定会这么做。”
茂木记者的脸上又浮现出令人讨厌的冷笑:“你是说,你会透露信息给我?”
凉子装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怎么可能!我是检察官,透释信息给你,审判不就搞砸了吗?”随后她又轻笑道,“可如果你是我们的证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烦人的蝉鸣又停了,大概树上的知了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头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悦男轻轻抬起双手,高举过头顶,又点了好多次头。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检察官的提议。”
成功了。凉子在心里欢呼道。
“可是,如果森内老师的事纯属子虚乌有的话……”
“绝不可能。”
必须马上跟她联系,一定要让森内明白,让她协同作战。
“合同成立。”凉子猛地站起身,飞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记者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双方简短地握了手,两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说定了。在我们完成校内审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坏审判的举动。”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树理。她是我们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们就不好办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证多少遍才够?没想到藤野凉子你还有这么难缠的一面。”
“请你称其为‘慎重’。”
茂木记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开朗:“审判允许旁听吧?”
“有这个打算。”
“不会有记者席吧?”
“如果你想确保旁听,就去想别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门路。”
茂木记者哼了一声,眼光流转之际留下一个微笑,便转身走出了儿童公园。凉子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凉子膝盖一软,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凉!”有人高喊着飞奔过来,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想抱起凉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过头来看着凉子的脸。
“你没事吧?”
“哎?哎?哎?”
一下子冒出许多冷汗,都渗到了眼睛里。
“你们俩在这里干吗?”
“还问我们干吗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两人一同扶住凉子,让她坐在长椅上。身穿白色连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丝手帕,在凉子脸旁扇着风。
“我们到你家去,听瞳子说你跟着一个陌生大叔到公园去了。”
“所以赶紧找来了。”
今天,原本约好三个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写的那份报告的。
“我们看到你在跟那个记者争论着什么,就藏在了那边的树丛里。我都做好了准备,一旦那家伙有不轨举动,就跳出来教训他。”
“我还说要叫山崎来呢。”
“是吗?”凉子无力地笑了。现在想来确实挺可笑的。
“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两位检察事务官互相谦让似的对视了一眼。
“我们知道偷听别人谈话是不好的……”
“没事、没事。”
“是从小凉你要他做我们的证人那段开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脸,凉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觉得怎么样?”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个好主意。这是管住那个记者的最好方法。我听着听着,就觉得特别兴奋。”
赞不绝口。是吗?原来我干得真不赖。
“我也是这么想的。”话出口后,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凉这么想,吾郎也赞成的话。”
哎?一美也叫我“小凉”了吗?
今天萩尾一美涂了口红,头发上插着好多闪闪发亮的发卡,看起来不像是来当检察事务官的,倒像是要去看电影。这样确实符合一美一贯的作风。
“小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的?”
“临时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谢谢。不过我们不能光顾着高兴,必须尽快通知森内老师。”
“森内没有问题的,她一定会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让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吗,一美?”佐佐木吾郎问道。
“我不理解没关系,只要森内理解不就行了?”
凉子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我的事务官真是一对黄金拍档。
“还有,三宅树理的母亲……”
凉子简单明了地向两人说明了情况。
佐佐木吾郎听后脸色大变:“糟了……”
“我们不能再傻等举报人自己站出来了。我们要主动去找三宅树理。”
“结果还得这样啊……”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果然是三宅树理。可是,怎么是她妈妈承认的呢?”
“别老在这儿聊了,我们找上门去吧。”
那报告怎么办?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报告就拜托你了。你仔细读一下,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制作事件列表。辩护方已经这样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下我一个人吗?”
昨天,凉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访时没带一美去,让她做了些事务性工作。
其实安排她工作是假,因为一美说过“柏木的哥哥长得帅”,所以不想带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树理摊牌,说服她做检方的证人。带上早就对三宅树理有严重反感的一美,只会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带她去。
三宅的妈妈为什么要给茂木记者打电话呢?
“不知道。她这么慌乱,估计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树理和她母亲之间说不定也没有好好沟通。三宅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给茂木记者打过电话。
“走吧。我已经没事了。”
藤野凉子站起身,率领两名检察事务官走出了公园。
・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走出樱井伸江的公寓后,便回城东三中去了。
“要是能马上找到岩崎总务就好了。不过他一直很忙。
“暑假里也很忙吗?”
“即使放暑假,老师们也要来学校,毕竟还有社团活动呢。”
他是否愿意配合校内审判还不清楚。老师们很可能已经对他吹过什么风了。
“总务的态度,怎么说,一般而言应该是偏向现有体制的。”
“现有体制。”神原和彦重复一遍后,笑道,“还是先见了再说吧。”
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岩崎总务辞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东三中,由本校员工承担保安、清洁之类事务性工作的总务制度已经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觉到这番变化,如今便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签订了非常驻性质的保安协议。”
楠山老师被太阳晒得黝黑,就像刚去夏威夷或关岛度过假似的。考虑到他这副身板和样貌,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帮工了。当然,野田健一不会向楠山老师提起这些猜测。
楠山老师被晒黑的原因,就在于正在操场和体育馆刻苦训练的一二年级学生。对运动社团而言,暑假是他们的“旺季”。
为避免碰上楠山老师的尴尬局面,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从边门进入学校,走入西侧走廊。如果北尾老师在学校里就好了,否则会比较麻烦,因此两人准备进入学校后直奔总务室。就在他们关上边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楠山老师的喊声。楠山老师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正好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真是出师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来这儿干吗?是为了那个“过家家审判”吗?你也是成员之一吧?
“你们来一下。”
健一还以为自己要被带到教师办公室去,谁知楠山老师却打开了旁边的总务办公室的房门。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些办公桌和橱柜。楠山老师就近拉过一张转椅坐下,让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面前,已然一副老师训诫学生的架势。
“以前没见过你啊。这么说来,你是辩护人?”楠山老师开门见山,看神原的眼神相当凶恶。
“我是神原和彦。”
“是东都大学附中的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掺和到别的学校的麻烦事里来,闲得发慌吗?你好自为之吧。”
说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难听点就是粗鲁无礼;从好的方面看是值得依赖,从坏的方面看就是刚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师的这副德行,可现在见了面,还是有些害怕。现在就是这样,劈头盖脸的,一上来就吓唬人。
总务办公室装有空调,却没有打开。所有窗户都紧闭着,房间里热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彦虽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脸上的表情仍然不温不火。
“我们来是为了做一些必要的调查,为辩护做准备。我们本想去教师办公室请示许可,现在可以向您请示吗?”
楠山老师板着脸,瞪起眼睛看着神原和彦:“调查什么?”
“调查内容恕无法告知。我们来是想和岩崎总务见面的。”
楠山老师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他告诉两人:岩崎总务辞职走人了!城东三中废除了专职总务制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实施夜间巡视。
“代理校长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了。这个区域里有另一所采用保安公司的学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过费用不能报销,要学校自行负担。今后就得过苦日子了,最受影响的就是运动社团的器材。哦,你是体育盲,反正跟你没关系。”楠山老师对野田健一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侮辱。
在害怕和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惊。这算什么态度?这是老师应该对学生说的话吗?
“这样的话,岩崎总务的工作都会由校工和老师们承担吗?”神原和彦站得笔直,语速不紧不慢。楠山老师又向他投去凶恶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这些事情和外人无关。”
“我现在是参与校内审判这一课外活动的成员。”
“什么课外活动?是谁在什么时候批准的?嗯?”楠山老师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嗓门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过家家审判’,简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时候你考不上高中,哭着求我,我也不会管你。还有你……”
“神原,”神原和彦冷静应对道,“我叫神原和彦。”
“如果你行为不轨,我们可是要通知你的学校的。你父母都是干什么的,怎么不管管你?”
健一察觉到神原的脸上这才掠过了一丝紧张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认真负责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门。
敲门声响起,没等任何人作出反应,房门便被拉开,北尾老师出现在门口。
接下来的一瞬间可谓意味深长。北尾老师满面怒容,楠山老师一脸厌恶,而这两副表情只在他们的脸上维持了一秒,便立刻换成了两张笑脸。
“我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了。对不起,楠山老师,这两位学生由我负责照看。”
“课外活动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声调说着,楠山老师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凶恶,投向健一的视线和刚才一样带着侮辱的意味。
“他们声称是来向岩崎总务了解情况的。”在说“了解情况”这几个字时,话音里分明带着厌恶,“且不论外校学生,连野田也不知道岩崎总务已经辞职,这不免令人吃惊。我说你,得到岩崎总务那么多照顾,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才会没注意到他不在学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健一不由得垂下眼帘。
“毕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师没有理会楠山老师的挖苦,“这事也没向家长汇报,知情者仅限于几名PTA的委员。对了……”北尾老师朝楠山老师笑了笑,他的脸也晒得像鞣制过的皮革,一笑起来,眼角处会出现很深的皱纹,“第二学期开学后,我们来为长年照顾大家的岩崎总务写封感谢信,您看怎么样?”
“哦,好啊。”楠山老师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师乘胜追击:“运动社团的同学受他照顾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觉得很遗憾,应该能写出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吧。”
“我会考虑的。好吧,他们俩就交给你了。”为了表明自己并非败退,而是战略性撤退,楠山老师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复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没有答复他。楠山老师出门时反手带上了总务办公室的门。由于他用力过猛,移门关上后又反弹开,现出一道十公分的缝隙。
北尾老师伸手重新关好移门后,苦笑道:“中招了吧?”
“对不起。我们轻举妄动了。”神原和彦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来之前身子却发颤了。我就是如此胆小懦弱,真是没用。
“楠山老师在学校里守株待兔,专等你们这些参与校内审判的成员前来自投罗网。他有意埋伏在这里,逮到谁就大肆恐吓,就像刚才那样。”北尾老师看着健一的脸,咧嘴一笑,“别垂头丧气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师。其实我也讨厌他。”
怎么这么热?北尾老师在办公桌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哗——”的一声,空调吹出一股带焦味的风。
“你们也坐下吧。”说着,北尾老师在刚才楠山老师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神原和彦没坐,健一也跟着站着。反正已经不紧张了,站着还挺轻松的。
“我和陪审员们也说过,除了返校日,平时不要来学校。实在有事要联系,可以先打电话给我。”
一直到校内审判平安结束为止,北尾老师每天都会来学校。“藤野他们呢?”
“那天之后还没来过。不过藤野他们有杀手锏,楠山老师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杀手锏?”神原看着健一。
“哦,神原还不知道。”北尾老师笑道,“为了这件事,藤野凉子被年级主任打过一个耳光。她母亲来学校抗议,说这是不折不扣的体罚。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师们见到藤野凉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是的。”健一点了点头,“这就是校内审判的……”
“免罪符,对吧?”神原和彦笑得很开心,“真是名符其实的杀手锏,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亲更厉害,连我都心悦诚服。”北尾老师说。
神原和彦吃吃笑道:“我们今后得随身藏一台录音机,刚才楠山老师的话可真是过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师对健一说,“他的话不符合老师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气量。别理他。”
健一也垂头丧气地强装笑脸:“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学校去,也很麻烦的吧?”
“怎么,楠山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
听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师的脸阴沉起来。真是不像话。
“我不怕。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估计楠山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北尾老师发出了明确的宣言,“慎重起见,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诉我,还有办公室的电话,记得吗?”
“我们那儿叫作初中部学务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一问一答的当儿,那台散发着焦味的空调终于开始制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师,能告诉我们岩崎总务家的地址吗?”
听到神原和彦的请求,正在做记录的北尾老师停下了手里的笔:“还是想跟他见面?”
“是的。因为他当天在现场。”
“不见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答道:“有这个必要。”
“不好办啊。”北尾老师咕哝道,“最好不要把这个人牵扯进来。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岩崎总务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次他辞职,就有让他承担责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潜入学校、跳下屋顶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发觉,就连边门处有一具尸体他也从未察觉。
一直到我发现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岩崎总务也很倒霉。一切都是因为那场雪。大雪遮盖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彦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应:“这样的话,这个处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说神原,别这么苛责好不好?”北尾老师灰心丧气地说。
“可不是吗?既然要追究他的责任,不早该这么做了吗?”
北尾老师挠了挠理得很短的头发:“确实很早就有过这种意见,说总务的职责就在这里,巡夜不正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吗?”
津崎校长庇护了他。
“校长说岩崎总务没有受过安保培训,当天又是那样的天气。要是学校里有学生打架还另当别论,只是有人偷偷溜进来跑到屋顶上,他没发觉也情有可原。”
当时,教师和PTA成员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长的说法,对岩崎总务采取同情态度,结果便没有处分他。
“冈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既然津崎校长都自行了断了,岩崎总务不受任何处罚根本说不过去。后来才有了新的变化,”北尾老师的叙述开始带入几分牢骚,“PTA中有人原本就认为岩崎总务负有责任,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事件,没顾得上责备他。等后续事件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总务责任的说法又浮出了水面。”
“同时也有人认为,岩崎总务不在学校会省掉不少麻烦,是吧?这样他就不会参与校内审判了。”神原和彦干脆地说出了意见。
北尾老师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们放过岩崎总务可不是这个意思。岩崎总务年纪大了……”
“明白,您不这样想,但PTA的成员和校长那边就难说了。”
北尾老师眨着眼,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正因如此,得让他们知道,让岩崎总务辞职这一手不管用,就算从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证言,只要他出庭,便会有相当的意义。”
“藤野怎么说?”
“还没和她商量过,估计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话进来:“岩崎总务说,‘那天夜里并无异常,学校一片寂静。’这番证言对检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们叫来柏木,或者强迫他来,带到屋顶上再将他推下去,肯定会有动静的吧?”
“嗯。”神原和彦点点头,“你说得对。可就算这样,藤野也不会听任那些要排除岩崎总务的人。再说好好问一下岩崎总务,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至今没有出现的信息,今后也不会出现。”
“问法得当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转过头看了看北尾老师。北尾老师正在仔细端详健一,四目相对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么了?”
“你还挺行的。”
什么意思嘛,老师。
“其实我对你并不怎么了解。不过教师之间经常会交换看法,这种交流远超你们学生的想象。”
关于学生的性格、成绩、能力、个性、长处、短处,等等。
“森内老师和教理科的高桥老师都说过,野田或许是故意装出一副老实巴交、软弱可欺的模样,就像戴着面具似的。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惊,完全愣住了。
“你现在的样子很帅气啊。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隐藏着吧?至于隐藏的原因,我就不问了。”北尾老师笑道,“其实学校本是个复杂的环境,绝不是天堂或乐园。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吧。无论如何,你绝不是没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彦接过话头,“刚才那位老师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师说你是差生?他长着那双眼睛是用来出气的?”
“可是,我的,成绩……”健一结结巴巴。
“那也是一副面具吧?不光是你,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有些学生觉得当优等生反而会不自在。一般而言,这类学生到了高中或大学都会露出锋芒。”
“说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都笑了,健一也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确实戴着面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师,辩护人,我心里有一个真正的秘密。只有这个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样的呢?”神原冷静地问道,“老师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师把捏紧的拳头放到鼻子底下,两人以为他在思考,可谁知他立刻打了个大喷嚏。
“空调冷过头了。”他关掉了空调,“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个怎样的人?”
“用提问来回答提问吗?”
“好老师都这样。我当真想听听你对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为了柏木,才主动跳进了三中的是非漩涡吗?”
谁知神原和彦竟摇了摇头:“不,我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为了柏木。”
“是吗?真的吗?”北尾老师反问道,“可在我眼里,你就是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会是为了大出俊次吧?难道说,是为了藤野凉子?”问句中带着点嘲弄的味道。
少见的一幕出现了。神原在考虑怎么回答。健一觉得他是想如何摆脱这个问题。
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安冒上健一的心头。这种不安没有内容,仿若幽灵,却切实地存在着,令人焦虑。
可以说“不自然”,也可以说“不和谐”。总之,神原和彦身上竟会出现本不该有的破绽。
“是出于对事件本身的兴趣……”这么说通不过吧?
“说什么谎呢,你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吗?”
“想一试身手的野心?”说出口后,神原和彦自己都摇起了头。北尾老师笑了:“有这种野心吗?还有呢?”
“想耍帅?”
“给谁看?果然是藤野吗?”
“藤野很可爱呀。”
北尾老师大笑起来:“言不由衷啊,亏你说得出来。”
健一表示异议:“老师,你是说藤野长得难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当然是个美人,长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爱,不是那种会撒娇、惹人怜爱的女孩。”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由于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时的亢奋便没了着落。反正我就是觉得藤野挺可爱的。既可爱又善良。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勇敢。鼓起勇气的藤野凉子是最可爱的。
“如果我……”神原和彦的语气变得平缓起来,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选择自杀。”
“嗯?”北尾老师不知何时恢复了严肃的面容,“自杀?”
“我绝不会让人们为了我自杀的原因而争论不休。更不用说被怀疑为杀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师沉默了。健一也默默注视着神原。神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无论说什么,他总是摆出同样的表情。目光清澈,沉着冷静。
“我想,柏木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是你所了解的柏木卓也吗?”
神原和彦点点头:“柏木是个很难亲近的……”
“这个我也有同感。”北尾老师应道。
“甚至有点不合群。”
“对,我明白。”
“但绝不是个冷漠到就算有人为他蒙冤也不管不顾的人。”
“可是,如果他知道受冤枉的是大出俊次这样的人,说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了。”北尾老师说着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我觉得柏木卓也是个小大人。”
身体还是小孩,头脑巳经是大人了。
“而大出俊次是个大小人,身体跟大人差不多,内心还是个小孩,跟柏木卓也正好相反。”
小大人和大小人是水火不容的。小大人知道这一点,而大小人不会懂。
“柏木卓也蔑视大出他们,甚至不把他们视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在柏木卓也眼里,他们就像昆虫一样。”
不只是大出他们。那种类型的人在柏木卓也眼里都一样。“经不住眼前诱惑,轻率使用暴力,喜欢惹是生非。对任何事情从不认真考虑,只知道好不好玩。以柏木卓也的定义,这种人划不进‘人类’的范畴。”
太直截了当了,听得健一直打颤。北尾老师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故意放低了声音。
“只是在这里说说。老师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北尾老师冷笑两声,似乎觉得挺无聊,“柏木卓也这样的小大人不时会出现。对老师来说,这种孩子很难教。他们往往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心想,别以为当老师就了不起了。如果被他们视作昆虫,那就完了。”
“觉得自己最了不起,对吗?”健一忍不住抛出一个问题。北尾老师双手抱胸,哼了一声:“不,不是这种称王称霸的感觉。大出他们倒是这样的。”
神原和彦用背书般的语调说:“目前的环境里不存在任何对自己而言有价值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确实存在非常有价值的事物,如今的自己却只是被一大堆垃圾包围着。要到什么时候,该怎么做,才能从垃圾堆中脱身呢?”
北尾老师直起身子,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就是柏木卓也。”
“可我们是初中生啊。”健一嘟嚷道。
“所以说,柏木卓也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初中生。他会想:“为什么我不是个大人?我能不能快点成为大人?成为大人要花上太多的时间,这让他痛苦不已。”
这种痛苦会一直持续到周围的人都承认他是个大人为止。
“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健一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北尾老师没有马上回答。
“真正的聪明人懂得向时间妥协,能理解自己身为孩子的意义。只要明白了,便自然会忘记这一点。”
但柏木卓也不一样。
也许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和是否聪明无关。虽然他不是傻瓜,但正是这一点成了他的不幸之源。”
身为小大人的不幸。
“就是这样的人在观察‘昆虫’。”北尾老师放低声音。“并不是出于兴趣,而是昆虫就在身边,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视野。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比如捅一下虫子,或者把虫子翻个身。”
在理科准备室和大出他们打架,就属于这类举动。
“之后他拒绝上学,并不是因为害怕大出他们。反正对方被捅之后的表现果然是昆虫。问题在于,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了。这才是他无法接受的。干傻事无所谓,但被人看到就丢脸了。”
北尾老师停了一会儿。窗外传来运动社团的呐喊声,在沉默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喧闹。
“我们问过大出,关于在理科准备室打架的原委……”
北尾老师颇感兴趣地坐直了身子。健一的话头却被神原和彦飞快地拦住了。
“这是辩护方掌握的信息,老师也不能说。”
哎?是这样吗?健一吓了一跳。作为助手,我失职了吗?
北尾老师微微瞪大眼睛,苦笑起来。明白,明白。
“他们打架时,我被其他学生叫到了现场。我以为是大出先动手的,可一问,却说是他被柏木卓也耍了,才打起来的。问他是如何被耍的,他又没法表达清楚,反倒弄得我很狼狈。”
那两个跟班也一样。柏木卓也则像一尊石雕菩萨,毫无表情,死不开口,到最后也没说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现在,我还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可既然辩护人这么说了,也就算了。”
“对不起,我以后注意。”健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神原和彦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北尾老师“吱呀”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关于柏木,你们要去问问森内老师。还有,”北尾老师看着健一,“教美术的丹野老师跟柏木交谈过几次。这挺让人意外的吧?”
丹野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教师,学生们为他起了个绰号叫“幽灵”,因为他总是脸色惨白。他身材高瘦有点猫背,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上课时几乎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学生们上他的课不是睡觉就是聊天,丹野老师也从不发火。就算他发火,学生们也都不怕他。
“那位老师胆子特别小,凡事一直闷在心里,对谁都不说。他听说我在带头置办校内审判的事宜,就主动来找我了。”
他说,我可以对那些搞审判的学生讲几句吗?
“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所以只要你们去问,他一定会说的。不过可别逼太紧,他会哭的。”说着,为了将不知不觉间积聚起的阴霾一扫而光,北尾老师大声笑了起来。
・
“我从没跟三宅树理面对面说过话。要不是为了现在这件事,估计不会有任何机会。”
烈日当空,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正快步走在去三宅家的路上。
凉子的情况和佐佐木吾郎差不多。要是不看通讯录上的地址,连三宅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凉子并不了解三宅树理。对于这名同班同学,凉子脑中只有模糊的印象,也从未和她亲密交谈。而三宅树理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就更无法想象了。
如今她却要将一颗炸弹投向三宅母女。
要是尾崎老师也在场,会不会好一点?
凉子摇了摇头,将这个没出息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要是尾崎老师在场,我就没有发挥的空间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于树理和凉子来说,都是如此。
“佐佐木,我觉得我们很难开口。”
“啊?是因为三宅树理在浅井松子死后一直说不出话的缘故?”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三宅树理的母亲知道树理是举报人,且不论她是如何知晓的。或者,她虽然不知道,却是如此坚信的。所以她昨天才会给HBS的茂木记者打电话。可好好的一通匿名电话,她却由于太紧张,透露了女儿的名字。
“不过,三宅树理并不一定知道妈妈打过电话吧?”
有可能是母亲想庇护女儿,自作主张打了电话。
盛夏阳光的照耀之下,佐佐木吾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会、会有这种事吗?”这话虽是脱口而出,不过他的脑子转得挺快,“也能当成一种可能性吧?”
“等会儿你想办法把树理和她母亲分开,让我跟树理单独交流。只要一会儿就行。我知道这很难,我也会想办法制造机会。拜托了!”
“知、知道了。虽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会尽力而为。”
这才是“后援专家”吾郎嘛。
三宅家是一栋白色墙壁的二层建筑,门牌处镶有一片洋气的钢制圆盘,上面写着一家人的姓名。树理的父亲名叫达也,母亲名叫未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三宅工房”的标志,看来树理的父母可能是搞设计的。
三宅未来在对讲机里应答后开门走了出来。她的模样并不优雅,和门口的招牌一点也不相称。她身上套了条褪色的围裙,脚上的拖鞋沾有絮状的灰尘。门厅有三叠大小,是个与二楼相通的共享空间,墙上胡乱挂着些装裱过的油画和速写。角落里还堆着些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垃圾还是有用的东西,不得而知。整个空间显得拥塞不堪。
凉子之所以观察得如此仔细是因为他们刚刚报完姓名,三宅未来就一刻不停地数落开了。
“你们不知道树理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吗?没听尾崎老师说过吗?你们来,得到老师的允许了吗?没有吧?你们往别人家乱闯,不觉得愧疚吗?”她站在高处,扯开又高又尖的嗓门,机关枪似的说个没完,“你们根本就不懂得体谅别人,也不好好遵守学校的规定。树理不愿意去上学,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也不知道上门来道个歉。现在来也已经太晚了。我们家树理是不会跟你们来往的……”
三宅未来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抓住这个一纵即逝的空隙,凉子开口道:“伯母。”
三宅未来眼角吊了起来:“谁是你伯母?别跟我套近乎!”
凉子没有理睬她。
“三宅同学的妈妈。”凉子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昨天,你给HBS电视台一位叫茂木悦男的记者打了电话,对吧?对他说,那封举报信是你写的,是吗?”
三宅未来的表情僵住了。
“你说,如果校内审判不公正,举报信告发的真相就会被封杀。这样的话,‘就救不了我们家树理了’,对不对?”
三宅未来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什、什么?”她的怒容中掺杂进些许惊慌之色,“你在说什么?”
凉子依然口齿伶俐:“听说,茂木记者将电话内容录了音,整个通话过程全部保存了下来。”
三宅未来脸色大变,从脸部外围开始,血色正在迅速褪去。眼珠毫无目的地游移不定。
她在拼命回忆,慌忙回想昨天打电话时说过的话。
“哎?我、我说出树理了吗?”她在问自己。
看到她这副模样,凉子感到痛心,仿佛是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误。这个人在电话里说出了女儿的名字,可她自己并未察觉,可见她当时有多么兴奋。
“我们就是掌握了这个情况才来登门拜访的。茂木记者说,接到你的电话后,就准备开始采访。所以我们非常担心……”
“胡说些什么!”相比怒吼,更像是在悲鸣,“你们操什么心?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房子并不大,这里的唇枪舌剑会传到树理耳朵里吧?就算听不清内容,也会察觉到不对劲吧?
出来吧,树理。拜托了,出来露个面吧。
“我才没给电视台打过电话呢。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呢!你们快走!”说着,三宅未来趿着拖鞋来到外面,伸出手一把推开凉子,准备关门。
就在此时,与大门相连的短走廊右侧,一扇磨砂玻璃移窗拉开了。三宅树理从窗中露出脸来。
好啊!凉子感到膝盖又是一阵发软。和刚才在公园里那次不同,这次是因为兴奋。
“你好,三宅同学。”凉子沉着地向三宅树理打了个招呼。为了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她握紧拳头藏在背后。“我们贸然前来打扰,真是对不起。”
说完,凉子低头鞠了一躬。佐佐木吾郎见状也跟着鞠了一躬。
“啊,树理,你不用出来,妈妈会赶走他们的。”
虽说不在室内,但大门口毕竟晒不到太阳,要比外头凉快多了。可即使如此,三宅未来的汗水依然如瀑布般流淌下来。
树理来到走廊上。她穿着白色长T恤和短裤,光着双脚,一步又一步,她朝门口走来。
“你不用出来,树理。”
树理不耐烦地躲开母亲要将她挡回去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藤野凉子。凉子也镇定地看着她。
她瘦了。
三宅树理原本就很瘦,现在更是瘦得像只大蚊子。也许是长时间不见阳光的缘故,她的脸白得可怕。
她的皮肤变干净了。作为三宅树理的负面商标,脸上的粉刺基本消失了,眼睛下方和脸颊处的肌肤变得相当光滑。正如凉子自己,树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是藤野凉子,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一职。我想和你谈谈,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下一秒,七月二十日闷热的体育馆里发生的那一幕几乎重演。三宅未来举起手,眼看就要抽到凉子脸上了。
今天没有人会从背后抓住三宅未来的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宅未来的理性,或者说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刹住了车。
三宅未来落下手臂,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伫立在大门内的树理向母亲投去了混合着诘难、斥责与厌恶的锐利目光。那眼神如同锋利的钢针,能一直扎进母亲心底。
她听到了。三宅未来给茂木记者打电话时说漏了嘴,提到了树理。这一切都被三宅树理听到了。
三宅未来的脸扭曲了。又是这张脸。扇了我一个耳光后,高木老师的表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树理……”三宅未来快要哭出来了,似乎马上要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
“三宅同学的妈妈,”佐佐木吾郎脸上绷得紧紧的,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还是给尾崎老师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一下比较好。你能给她挂个电话吗?事情的原委,我来向她解释。”
三宅未来浑身打颤,连嘴角都在发抖。回到走廊上后,她一声不吭地朝磨砂玻璃窗后面的房间走去,简直像在逃跑。
佐佐木吾郎朝凉子点了点头,说了声“打扰了”,便脱下鞋子,跟了进去。
门口只剩下凉子和树理两个人。凉子注视着树理,树理却移开了视线。
“你都听到了?”
白白的脸颊,尖尖的下领。树理留起了长发,长T恤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我刚才亲耳听茂木记者讲的。他来我家找我了。”
三宅树理的目光不住地晃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你跟你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妈妈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茂木记者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茂木记者说,你妈妈认为是你写了那封举报信。从电话内容来看,我也认为只能这样理解。”停顿片刻后,凉子问道,“真的是这样吗?那封举报信真是你写的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她的脸显得更白了,眼睫毛在微微颤动。
“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宅同学,你就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我会保护你,因为我有这样的责任。
“作为检察官,我必须保护你,不让茂木记者惊扰你,也不会让大出俊次来伤害你。我会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验证你举报的真相。我保证。”凉子说道,“所以,请参加校内审判,成为我们检方的证人吧。拜托了!”
这可不是炸弹,因为没有爆炸嘛。
这是个无比沉重的铅疙瘩。我将它抛给了三宅树理,她会接过去再抛回给我吗?只好赌上一把了。
藤野凉子留给三宅树理一张写有自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之后便离开了。她对三宅树理说:“任何时候打电话来都可以。你要我来,我会马上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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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宅母女隔着餐桌对面而坐。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母亲都是在这里以及隔壁的起居室度过的。树理很少待在这里,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今天是碰巧才来这儿的。对,是碰巧。由于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树理有必要来观察妈妈的情况。
多傻呀。怎么会给HBS电视台打电话呢?怎么会对茂木记者说出我的名字呢?
妈妈总是这样,越说越起劲,直到忘乎所以。即便是现在,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依然值得怀疑。她脸上正挂着讨好树理的笑脸,看着树理。
然而,更傻的不是我吗?
我一时冲动,竟会去写那样的信。竟会动用万用房间里的文字处理机,结果被妈妈逮个正着。
真想抽个耳光,一把抓过来,再狠狠地揍一顿。
对谁?妈妈,还是我自己?
树理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已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死掉算了。
“树理,尾崎老师马上就来。”母亲蹭上前来,柔和的声音里带着讨好的味道,“她来之后,你就把藤野凉子他们的事告诉她,让她去教训他们。只要尾崎老师向冈野老师说一声,那些人就会服服帖帖的。”
没明白。妈妈还是没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关于校内审判,树理听尾崎老师仔细说明过。尾崎老师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还一有空就来家访。所以,藤野凉子一开始是大出俊次的辩护人,后来又转当检察官,这个变化过程树理也全知道。
树理不想采取任何行动,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尾崎老师也认同她的态度:在一旁静观就行,这事与你无关。
尾崎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只有她才会站在树理这边。她说这事跟三宅树理没关系,还说了好多遍。
说是说过,可是……
就连尾崎老师是否真是这么想的,我也越来越搞不懂了。
树理曾经认为,校内审判就是个笑话。听说藤野凉子要当辩护人时,她笑了。后来听说藤野凉子要改当检察官时,她又笑了。当什么不都一样?说到底,不就是玩“过家家审判”吗?
可尾崎老师并没有说起过,藤野凉子向所有初三学生发出了寻找举报人的信。那封信寄到我家了吗?就算寄来,也会被妈妈毁掉的吧?可我还是得看一下,这样多少能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
不,不可能预料到。谁会想到妈妈做出了那样的傻事呢?
刚刚听说校内审判时,树理的父母曾经怒不可遏,口口声声说要向学校提出抗议,要求校方出面阻止。后来也是被尾崎老师劝住的,说这事跟三宅树理没关系,只要不参与就是了。
就是啊,妈妈。你为什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呢?
藤野凉子竟然说要我做他们检方的证人。她那张假正经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无论看多少次,都叫人来气。
“树理,你不用理他们。”妈妈嗲声嗲气地说,“树理只要考虑如何考上好学校就行。三中的事就忘了它吧。上了好的高中,自然会有配得上树理的朋友。还管什么藤野凉子呢?”
藤野凉子不用管,校内审判也不用管。可是,妈妈,事到如今,我不管不行了。你还不明白吗,妈妈?
树理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脸颊。掌心光滑的触感真叫人开心。
自从树理不去上学后,母亲改变了家中的饮食习惯,主动采用了以前树理说过好多次都被驳回的建议,还买来树理想要的化妆品,带她去看皮肤科专家。于是,曾经如此严重的粉刺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刚才,藤野凉子也看到了吧。树理变漂亮了。只要脸上没粉刺,只要从无法掩饰体形缺憾的校服中解放出来,树理就是个完全能与凉子匹敌的可爱女孩。
可是,好不容易变可爱了……
这样下去,我又会被茂木记者推到风口浪尖,会成为他暗地里打探、调查和追究的对象,他把妈妈的电话录了音,留下了证据。以前,树理是举报人的说法不过是个传言。既然是传言,就算是记者也做不了文章。可现在不同了。
今后,在节目里受指责的将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三宅树理。是写了举报信的三宅树理。
树理低下头,躲开妈妈自下而上的目光。
在四月份播出的节目中,茂木记者操之过急,将大出俊次当成了杀人嫌疑犯,结果让自己陷人难堪。在后续报道的节目中,他不再露面,节目的立场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估计是受了大出家火灾的影响。
而现在,茂木记者可以将四月那期节目的方向性错误全部归咎于三宅树理,说自己上了举报信的当,并大肆渲染举报信的荒诞不经。
将一切全部归咎于树理一个人。
还可能发生更严重的事态,那就是将浅井松子死亡的责任也扣到三宅树理身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为了避开这些,我只能做检方的证人,藏在藤野凉子身后。
她不是说要保护我吗?那就让她来保护我吧。
可是,藤野凉子真的能保护我吗?她是有充分的自信,还是在充优等生的面子呢?
树理回想起浅井松子徘徊于生死线那天,自己躺在学校保健室的白色围帘后冒失地笑出了声。当时藤野凉子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那一幕无法抹去。凉子不可能忘记,那她还说要保护我吗?还声口口声声说,树理是重要证人?如果我相信了她的话,会不会上了她的当呢?这难道不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树理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切的一切,都是好出风头、管不住嘴的妈妈犯下的错。
你自己知道吗?知道的话,就该向我道歉,说自己“犯了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说“对不起”。
“天真热啊。树理,要不要吃冰淇淋?”妈妈打开冰箱又关上,开始在桌上摆弄玻璃器皿。这个人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什么。树理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你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我会保护你,不让茂木记者惊扰你。」
藤野凉子并没有说“我相信举报信的内容”,并没有说“我相信树理”。
真阴险。
虽然阴险,也只能指望她了。已经别无他法了。
妈妈在盛有冰淇淋的玻璃碗里添了一把勺子,放到树理面前。
“树理,妈妈不介意那件事。”母亲自我辩解似的说了起来,“你写那样的信,只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妈妈能理解你。”
想这样糊弄过去?想这样回避自己犯下的过错?
树理现在仍然发不出声音。不过,她觉得这样挺好。这样就不用拼命抑制想大喊大叫的冲动了。
我必须考虑对策,必须自己开动脑筋。在谁都靠不上的情况下,
要保护好自己,使自己处于较为有利的地位。
这时,浅井松子的脸浮现在树理眼前。
马大哈松子。老好人松子。
我还有松子。松子死了,但她依然能够帮助我。我能够让松子做我的帮手。
树理感到,紧紧裹挟着自己的黑暗中,射入了一缕阳光。
我能行。
是的。不是还有这一手吗?在藏到藤野凉子背后之前,还可以藏到浅井松子背后去。
树理看向桌面,寻找着什么。母亲赶紧递来交流用的小白板。自从树理无法说话后,便一直使用这块小白板与他人交谈。
“你要说什么,树理?”
树理拿起笔,目光落在白板上。这么做没问题吗?一旦开了头,就无路可退了。
“吃冰淇淋啊。都快化了。”
树理在白板上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再调转白板给母亲看。
「我要协助藤野他们,说出以前没有说过的真相。」
妈妈手里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
当晚八点,藤野家的晚餐结束了。凉子帮助母亲邦子收拾盘子搬进水槽。今天父亲藤野刚难得地回了家,还赶上了晚餐,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爸爸,今晚要住下来吗?”瞳子毫无顾忌地问道,惹得大家苦笑连连。
“住下的。”藤野刚答道。
父亲最近一直待在某桩凶杀案的侦查本部。那是由亲戚纠纷引发的一起两人被杀、三人重伤的悲惨事件。起因是与遗产继承相关的土地房屋买卖,凶手是受害人的一名男性亲戚,现逃亡在外,好像还有多名同犯。
在眼下的异常行情下,即便不是资本家或大地主,一个普通公司职员的家庭将自己居住的土地卖掉也能发一笔大财。类似的案件便因此层出不穷。“真是利令智昏啊。”父亲用苦涩的语调说道。虽然知道这类话题不适合在餐桌上谈论,但由于土地买卖和遗产继承与母亲的工作有关,会有许多共同语言,结果还是忍不住扯到这上面来。
“这么看,那些同犯都是花钱雇来的?”
“估计是吧,都是些小流氓,跟那些靠驱赶住户收房子赚钱的中介公司串通一气。”
“既然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了,还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吗?”
“受害人全都生命垂危,没法取得证言。那些没有卷进案子的亲戚也和受害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头绪很多,乱得很。”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坐在电视机前的翔子飞快地站起身,抢走了电话听筒:“喂,这里是藤野家。”
两手沾满泡沫,正用海绵洗碗的凉子,从妹妹脸上绽开的不怀好意的笑容里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姐……”翔子将听筒按在胸口,轻轻跳了跳。
“我的电话?”
“嗯。”
凉子赶紧擦手。翔子脸上满是诡笑。
“是个男——孩——子打来的哦。”
父母亲一齐抬头看着凉子。“一定是佐佐木。”凉子说道。
“不是吾郎哦。”翔子又跳了起来。见凉子伸出手,她故意将电话听筒举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