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季度假旅馆的游泳池畔,为欢声和飞溅的水花儿所包围。下午一点至三点左右,阳光最强烈的那段时间,游泳池的主人翁不管怎么说也是孩子们。
游泳池长二十五米、宽十米,要想按照泳道游到头,谈何容易。所以人们就横着游,还进行比赛,就好象这里规定游泳池应该横着游似的。救生圈,橡皮垫子,有时甚至连橡皮船都旁若无人地噗通噗通出现在游泳池正当中。
这里没有那种被这些“障碍物”拦住去路就露出厌恶神色的、不通世故的人。在这里,游泳池的横游者倒是主角,而纵游者得留意着不要妨碍前者,畏首畏尾地游。
过了下午三点,太阳就挨近了西山脊,游泳池逐渐地空了。四点以后,纵游者就取代横游者,成了这里的:;主要角色。五点之后就完全是纵游者的天下了。
纵游者尽情地独占游泳池的时间终于到了,然而他们也大多跟随着孩子们走掉了。外国人就专在这之后才来。
度假旅馆的游泳池畔,倘若没有横游的孩子和女性,就沸腾不起来。好不容易到避暑胜地来一趟,要是在没有孩子的欢声,也没有水花儿飞溅的游泳池里独自默默地游,那种气氛就象是在练习游泳或参加集训似的。
重金俊之也成了每年夏天光顾这家旅馆的常客。他忙里偷闲,每年八月的后半月,必到箱根小涌谷的这座度假旅馆来逗留几天,业已成了惯例。
不单是住宿设备,还有称作“乌托邦澡”的一簇露天浴池、温泉游泳池、热带植物园、儿童村等,凭着丰富多采的娱乐设施,使客人百游不厌。那些自以为趣味高雅的红男绿女,说这种百货商店式的大众性太“土气”,有予以蔑视的倾向,但重金自从和同事们一道参加公司组织的旅游到过这里以来,就爱上了此处。
从东京到这里交通挺方便,此地却弥漫着深山气息。多样化的娱乐设备,使人们能够把夏季珍贵的假日过得十分充实。
将近中午搭上电车从新宿车站出发,下午三点左右即抵旅馆。匆匆办完登记手续便去游泳。这里依然是横游者的天下,沸沸扬扬的。山下的酷暑使它挥身热气蒸腾。首先泡在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泉游泳池里,舒了口气。
畅游了一通,刚上到游泳池畔。就听见了这么一声招呼:
“正等着你哩,估计你该来了。”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掉过脸去,只见一个淡棕色皮肤,身材格外匀称的年轻女人,从左近的躺椅上朝他嫣然笑着。
“哎呀,藏方夫人。”
他曾暗自在游泳池畔找过这个人,而今她仅只把丰腴恫体的要害部分用游泳衣微微遮起,卧在躺椅上。
“刚才我就看见你了,还招呼了一声,可重金先生,你只顾看游泳池啦。”
听起来,她的口气多少带点嗔怪的意味。本人也许不曾意识到,但她正到处散发着把雄性吸引到身边的危险的外激素①。连重金的女伴都吃醋说,促使他到游泳池去的“本能寺之敌”②,大概就是她。
①外激素是生物体所产生并释放的一种化学物质,它能在另一个同种生物中引起生理反应。例如昆虫间的性吸引。此处是借用。
②1582年,日本武将织田信长率兵去救他的部下丰田秃吉,宿在京都市中京区的本能寺。半夜里,他的另一部下明智光秀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予以杀害。
重金叫作藏方夫人的那位女子,乍一看有二十四、五岁。披着长发,象西方人那样轮廓鲜明,是个八头身田美女①。实际年龄也许不止这么大。她那焕发着青春的肢体光艳奔放,富于弹性,引起了游泳池周围那些避暑客人们的注目。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这是个黄花少女哩。听说芳名叫作江梨子。
①八头身,也作八等身,意思是身体有头部的八倍长。
她不愿弄湿那头秀发,所以决不肯下水。只是卧在游泳池畔的躺椅上晒晒太阳而已。
重金纳闷着方才怎么竞没看见她。兴许是由于身子被酷暑烤得热烘烘的,所以给淡蓝色的水影吸引住了,一霎时,将美丽的女体排除到意识之外去了。
重金觉得她的肢体晃眼睛,就把视线移开了,问道:
“你先生呢?”
“我先生说,阳光太强,在屋里看书什么的哪。晚上你到休息室来吧?大家也都来啦。”
藏方夫人妩媚地笑了。她说的“大家”,指的是每年夏天在这家旅馆碰头的那些常客。
“那么,我高兴地等待今天晚上再在休息室里跟你见面。”
重金的女伴投来的视线使他犯起嘀咕来,所以他说完这句话,就再度跳进游泳池,溅起丁一片水花。
2
白天在游泳池里畅游一通,晚间在濒临阔大的自然庭园的休息室里喝啤酒;于是,一年来的疲劳便彻底地消除了,只觉得身心深处充了电似的。这里又是藏方夫人所说的常客们的聚会场地。
在这个休息室,有时举行竖琴或蹩脚的管乐队的演奏。山下过的是热带的夜晚,都快把人蒸熟了,这里却别有天地。重金每年都带他常去的新宿一家咖啡馆的女招待樱井美由纪前来。因为一个人来也怪孤单的,遂漫不经心地邀她同行,结果就固定下来了。
她不象是在夜晚开张的店里干活的女子,性格踏实,与重金合得来。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换过什么海誓山盟,但他认为将来和她结婚也是可以的。他用她的名字写了这么一首语意双关的打油诗:
我找到了归宿吗?
由纪多美好,①
身量五尺高。
①日文里“山纪”(yuki)与“好色”(yoki)发音相近。“好色”此处汗为“美好”。
美由纪掐了他一下,但地脸上的神色好象也未尝不高兴。
“哎呀,今年又见到了。听内人说你来了,我就猜多半会在这边,所以就过来了。”
正在休息室里舒舒服服坐着,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招呼道。回头一看,藏方隆一郎那仙鹤般的瘦身躯悠然地拖着拐杖走过来了。一头白发很漂亮,象是漂白过的似的,下面那双眼睛柔和地微笑着。他就是藏方江梨子的丈夫,是个大财主,在东京拥有好几栋大厦,比妻子约莫大五十岁。
重金站起来迎着藏方老人道:
“我早就盼着见您啦。今天午后在游泳池旁边看见了您太太,所以我就想晚上多半能在这边见面。”
“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啦。几位老相识都在盼着你们的到来。”
藏方隆一郎舒坦地坐在沙发上,将目光转向美由纪。他盼着见到的好象是美由纪。她有一种不同于江梨子的典雅的美。
“今年琐事缠身,所以来晚了几天。大家伙儿好象都到齐了吧。”
“每天晚上都聚在这儿念叨二位哩。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美川先生和乘松先生来了。”
藏方老人的话音来落,几个人影就闪进了休息室。
“哎呀,久违啦。”
“这下子就都齐了。”
于是和几位新加进来的人畅叙离衷。美川光弘有二十五、六岁。是个肤色微黑的美男子。他的女伴年年都换。据说他是东京都内一爿老字号旅馆老板的儿子,但厌恶家业,志愿当演员,起初默默无闻,打去年秋天起,一家大电视台安排他在连续剧里当副角,这才好象多少交了点好运。
兴许是这个缘故,他今年带来的女伴虽然没有江梨子标致,倒还文雅,略有几分姿色。
乘松幸夫则是一家大规模的电器公司的中坚干部,每年都和妻儿一道在这家旅馆度暑假。他有四十岁左右,表情精悍,那身子骨儿就象是年轻时经过体育锻炼的。他对上小学的儿子百般溺爱,总是说:平素间忙于工作,父子之间缺乏接触,要一下子弥补过来。
换上粉红色便服①的江梨子跟在美川和乘松后面来了,与大家坐在一起。
①原文作muu muu,夏威夷土话,系土著妇女家常穿的一种没有腰身的宽大连衣裙。
每年夏季都过了一半之后,他们就在箱根这家旅馆碰头,不知不觉之间成了固定的小组成员似的。
相互之间并不刨根问底,仅只在夏天的度假旅馆里交往,既没有工作联系,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彼此的身世,也只是从片言只语中略知一二,详细情况不得而知。正因为如此,交际起来就挺轻松。挣脱掉日常生活的枷锁,不用负任何责任地应酬着,一道消磨夏季短暂的假期。避暑地的人际关系有一种只限于当时的快乐。
尽管是只限于当时,经过几年之后,就对今年参加的成员期待起来。一旦所有的成员来齐了,全都如愿以偿,就会格外高兴。
他们重新干杯,庆幸着今年也一个不落地都来了。
乘松说:
“浴话说:讲明年的事,把鬼都会招笑。美川先生恐怕明年会有困难吧,因为都快红得发紫了嘛。”
“不,我会排除万难而来。好不容易和大家都搞熟了。”
美川挨个儿把人们的脸扫视了一遍。也许是重金多心,他总觉得美川脉脉含情地将目光在藏方江梨子脸上停留了好半晌。
“重金先生也有困难吧。最近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你的大名。”
江梨子好象要避开美川那粘糊糊的视线似的,将活题转到重金身上。
“我还早着哪。如今照相机越造越精密,所以干这一行的就不容易显出本事来啦。”
重金自谦道。正如江梨子所说,重金作为专业摄影师,最近好容易开始受到瞩目。他毕业于摄影大学后,给一位名摄影师当过弟子。那位名家有不少弟子,准备工作一概叫弟子做,自己只按按快门,过不多久,他就厌烦了,辞了工,但从此就找不到活儿干了。
他向周刊和杂志社央求,将每逢夏季就偷偷拍摄的人们谈情说爱的场面,以及悄悄拍的名人私生活的照片卖给他们,好歹糊口。
当北陆①地方的一座原子能发电厂由于放射能泄露而发生问题时,他冒着沾染放射性物质的危险,到出事地点去取材,从而崭露头角。这是经过一场肉搏战而斩来的,简直是真实得鲜血淋漓的影像,给予世人新鲜的震动,因为他们对那些特地布置好了再拍的照片已感到腻烦了。
①北陆道的简称。指福井、石川,富山、新泻四县,面临日本海,冬季多雪。
打那以后,他就喜欢拍那些注定会从街上消失的东西了。把即将拆毁的大厦、烟囱,填埋前的池子,洞穴或隧道,快要撤掉的废线等拍摄下来,留下了它们往日的形象。
他也曾沿着生锈的破铁梯,爬到那座经过风吹雨打、似乎快要坍塌了的废工厂的高得出奇的烟囱顶上,把为了开发事业而即将夷为平地的街道的全景拍摄下来;看上去,它倒象是注水之前的拦河坝底。这幅照片受到高度评价。有人管他叫作。烟囱摄影师”。
一出名,工作也多起来了,仅只度几天的假,都不容易抽出身来。
“可你爬到烟囱顶上拍的那张照片很了不起呀。”
江梨子恐怕看过那张照片。
“你看了吗?”
重金的腮帮子自然而然地松弛了。美由纪斜睨着他。
“假若对烟囱没有感情,是拍不出那样的照片的。”
“当然喽。俗语说,一拍人魂。我呢,是要做到一拍入神。我不晓得技术达没达到入神的地步,我的意思只是说,已进入如此忘我的境地了。”
“下次给我拍照,也肯入神吗?”
江梨子象引诱他似地说罢,嗬嗬嗬地笑了。
藏方委婉地插进一句;
“喂,喂,可别太使重金先生为难呀。”
江梨子建议道:
“重金先生这么一位名摄影家既然来了,咱们明天就到芦湖一带去留个影好不好?”
藏方制止道:
“喂,喂。”
江梨子嗲声嗲气地向藏方撒娇道:
“那有什么关系呢。咱们每年都在这里碰头,可连张纪念照片都没拍过。既想游览芦湖,又想乘乘空中吊车①。喏,爸爸,行吗?”
①原文作gondo1a,原为意大利威尼斯的平底狭长的游览船。这里指的是沿着钢丝索道驰行的空中吊车。
“各位都是特地在旅馆里舒舒服服歇着哪,你怎好这么说。”
藏方用困惑的声调说。这位老翁被称作东京的大厦王,但在年轻的妻子面前,看来是软弱的。
“好呀。光呆在旅馆里也怪闷的,我奉陪。”
美川急忙表示赞成,于是乘松父子脸上也泛出起劲的神情。
“我也想去。”
“我也想去。”
美由纪和乘松的儿子异口同声地说。这么一来,大家一致决定,明天去游芦湖。
3
大家分乘藏方吩咐旅馆包租的两辆汽车,驰到早云山,从那里换空中吊车,摇摇晃晃地前往芦湖湖尾的桃源台。每辆乘十人,隔一分钟出发一辆,沿着钢丝索道慢慢滑翔。藏方单独乘包租汽车,先驰向集合地点驹岳的登山口。最近因心脏机能衰弱,他好象倍加小心,不要累过了头。
空中吊车驰到大涌谷上空后,和谷底之间的距离就到了极限。箱根火山的喷火口裸露着发红的山肌,从最深处距地面一百三十米的谷底,冒出白色喷烟。凄惨荒凉的景象在空中吊车底下铺展开来,浓郁的硫黄气味就好象一直会飘到吊车里似的。冷气从脚底下往上冒。
“要是从这儿掉下去,可就成了一摊肉泥啦。”
美川这么一说,几位女子都惊叫起来。经过大涌谷停车场后,桌面形的高原便凑上来,风景也就平凡了。
在湖尾搭乘游览船,到了湖面上。行船十五分钟,在箱根园登岸。从这里又搭乘空中吊车,奔向驹岳山顶。这是约莫位于箱根山正当中的中央火口丘陵中的一峰,是典型的钟型火山。
山顶上是半圆型草原,可以俯瞰绵亘的芦湖全景。与其说是湖,倒不如说更象是一张铺开的蓝色画布。富土山露出了端正孤高的丰姿,把芦湖这块证明的蓝画布当作地毯睬在脚下,爱鹰山宛如忠实的随员一般陪侍在旁边。这副光景酷似彩色明信片,令人一时难以置信它是实景。
当乘客在驹岳顶上那一站走出空小吊车时,出了点小事。
检票口的出口那儿站着个花言巧语的男子,抽冷子递给从空中吊车里走下来的乘客们一只大舀杓,叫他们用来舀旁边那个木容器世的沙子。
乘客们莫名其妙,可是照他说的那样把长杓伸进木容器上的窟窿,舀了沙子。花言巧语的男人将沙子一杓杓地倒在筛子里筛着,嘴里说:
“啊,可惜了儿的,没舀着。这一位也落空了。又落空了。下次有机会再试吧。啊,中了,中了大彩,您舀中了一颗钻石。”
大多数人都落空了,而美川漫不经心地舀起来的沙子里,却有一颗亮晶晶的宝石,留在筛子上。花言巧语的男子用指尖捏起它来,大声嚷道。一听说舀中了一颗钻石,没有舀中的乘客们那羡慕的目光都集中在它上面。
花言巧语的男子拉着美川的手,把他领到车站的一角。那里有个中年女子,在台子上陈列着戒指和耳环什么的。
“你很走运。舀中了的这颗钻石就送给你了,是真的哩。”
美川寻思:哪里会白白给我真钻石呢,可是中彩的优越感被充力撩拨起来了,倒也没什么不愉快。
“真给钻石吗?”
美川半信半疑。除了他而外,还有几个中奖者被带到展示台跟前来了。
“送给您。光送宝石,您拿着也没办法,所以我们替您加工吧。加工费是戒指两千块钱,耳环三千块钱。我们光收点成本费。这里有镶上同样宝石的戒指和耳环。”
这个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用花言巧语促使那些当选者上了圈套,他们乖乖地照他说的那样付了“成本费”。花言巧语的男子麻利地将舀中的宝石“收回”去了。原来是以诈骗手法卖给人们镶了假钻石的戒指和耳环,可是没有一个觉察出自己上了当。
那个人摇唇鼓舌,能说会道,这种以观光客为对象的“宝石中彩”活动又是在与检票口相连接的车站内堂堂正正地进行的,所以大家就以为这是车站许可的,再也不会想到索道车站是和骗人的商人一鼻孔出气的。
对驹岳索道的信任,蒙住了人们的眼睛,以致无法识破钻石是假的。
中彩者之一美川说:
“我只要这块宝石就够了。”
“不过,光是宝石不大方便,又容易弄丢,这份难得到手的幸运,还是由我们为客人服务,用成本费为您加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