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为我加工。我要根据个人的爱好去加工。好不容易中了彩,想照它的本来面目来保存。”
那个花言巧语的男子略微露出狼狈的神色:
“可,可那就……”
“那就怎么啦?舀中的宝石不是白送的吗?”
“当然是送的。但是好不容易中一次彩,我们就用同样的宝石加工成戒指或耳环,再送给客人。”
“同样的也不等于同一块宝石呀。我想照它的本来面目来保存。难道我这么做,会使你们为难吗?”
“并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可您是头一个这么说的客人。”
“好的,我就当头一个吧。”
结果,美川不顾一切地硬是单把钻石拿回来了。
女人们叫嚷道:
“你可真厉害!”
“你这样的人要是多起来了,他们这买卖可就砸锅啦!”
“可是,会是真钻石吗?”
“那家伙一直舍不得撒手,也许出乎意料,竟是真钻石哩。不管怎样,可以做个纪念。对啦,太太,这么一块碎钻石,有点拿不出手,可是作为今天的纪念,你肯收下吗?”
美川在手心上颠着那颗攫为已有的钻石,他把自己的女伴撇在一边,竞将宝石朝藏方江梨子递过去。重金以为碍于美川的女伴,江梨子会谢绝的,但她只说了声:
“哎呀,不合适吧。”
就理所当给地接受了,她脸上毫无表情,对她这么个大财主的夫人来说,就象是收下了一颗“石头子儿”似的。美川的女伴也不动声色。她仿佛很想得开,因为自己和美川不过是一块儿来旅行的露水情侣而已。
那帮人连敲带蒙她做买卖,人人都上了当,美川却是唯一的例外。重金觉得他看到了美川这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着城市青年那种难以对付的一面。
尔后就平安无事地从驹岳顶上眺望周围的风光,看得很开心,这回乘缆车从山顶降到驹岳的登山口。他们搭乘早巳等在那里的藏方那辆包租汽车,返回旅馆。
4
夏季短暂的假日一晃就过去了。爱好凫水的重金把大部分光阴消磨在游泳池里。江梨子、美川和乘松也经常来这里。江梨子专门在游泳池畔晒皮肤,藏方则在她身边安详地看书。
重金纳闷道:藏方到游泳池畔来有什么意思呢?对藏方来说,仅仅呆在年轻漂亮的妻子旁边,似乎就感到十分幸福了吧。
据说他每年之所以到这家旅馆来度夏天,一方面是此地中他的意,同时也相信这座温泉有益于自己的健康。
箱根山中的温泉大抵上盐分都很低,身子一泡在浓绿环绕的旺盛的泉水里,尘世间的积劳就柔和地消融了。
有一天,江梨子几乎是硬拽着不大起劲的藏方的手,把他带到坐落在旅馆尽后边的“乌托邦澡”那儿去。其他几个常客也同行。这里有号称三千平方米的溪谷,其间散布着花样翻新的十几种露天浴池——如咖啡澡,大理石澡,洞窟蒸汽浴等——是体育运动型的温泉设施。游客身着游泳衣,穿梭于那些浴池之间。
形形色色的露天浴池是设在溪谷的斜坡上的,即使是健康的人,要把所有的浴池都串游一遍,也够吃力的。
可是江梨子根本不考虑藏方老人的年龄和心脏,只顾拉着他的手,象爬梯子一样从这座浴池登到另一座。倒是同行者替他捏一把汗。
然而藏方老人似乎从这一大群独具匠心的露天浴池得到乐趣。中途设有台阶,温泉沿着它淌下来。老人为了保护心脏,慢腾腾地往上爬,但是到了尽头,好象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重金担心地问道:
“不要紧吗?”
老人蛮有精神似地笑道:
“不要紧的,今天精神很好。平素间过于爱惜身体,反而懒得动了,似乎更糟。今天多少有了自信。也就是说:
“登高温泉上,
其乐融融泡梯汤,
美哉乌托邦。”
乘松搭腔道:
“好句!那么,我也凑个歪句吧:
叆叇浮云涌,
惟小涌园秋意浓。”
“这句诗颇堪咀嚼。那么,我再和一首:
爬梯温泉沐,
茜云一缕缕,
若问何处去,
匆匆奔向秋。”
藏方老人跟乘松这么和着诗,看来情绪很高。
到乌托邦澡去玩了一天后,重金就成日价泡在游泳池里。美由纪和美川的女伴不会游水,所以不是去买东西,就是在娱乐处做着游戏。这样一来,重金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凫水,反倒合适了。
乘松的妻子和上小学的孩子喜欢儿童游泳池,所以常客当中,重金,美川和乘松这三名总在游泳池里碰头。他们都是纵游者。
游泳池靠近山的那一头水浅。凭倚着水深的这一头的边沿,朝山的方向放眼望去,只见山脊那儿不断地吐出夏云。夏天的阳光撞在水面上就迸裂了。从靠近山的那一面,一股湍急的支流奔腾而下。这股急流是从游泳池底下钻过去的,但看起来宛如注入游泳池里。
一股巨流似乎水花四溅地滔滔泻入游泳池这一设计,究竟是独出心裁呢,还是偶然的呢?这里洋溢着城市那些旅馆的游泳池所缺乏的野趣和豪爽感。
雾浓时,从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这一头,竟望不到那一头。此刻,游泳池旁的餐馆的灯便透过雾放出湿润柔和的光,给人一种在雾海中泅水的错觉。
重金畅游一通后,喜欢将冰凉的身子浸在水温较高的儿童游泳池里,欣赏山景。回东京的前一天,他在大游泳池里尽情地游了个够,又到儿童游泳池来歇口气。就在这当儿,美川到他身边来了。他也游过了头,嘴唇都开始发紫了。
美川将全身浸在儿童游泳池里,说:
“哎呀,可惜了儿的。”
“怎么啦?”
重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便泛着遗憾的表情说:
“藏方夫人难得地进了游泳池,真难得呀。我多想跟她一道游啊。”
但是,既然已经把冷得彻骨的身子泡在儿童游泳池的温水里了,江梨子的魅力再大,美川也无意立即回到大游泳池里。
江梨子对美川这样的表情采取一副蔑视态度,以优美的俯泳姿势很舒服似地凫起水来。这当儿空荡荡的游泳池被她那人鱼般的肢体独占了。长长的头发象海藻一样在白皙的上半身上摇曳着,身子往前一游,头发便向后漂流。平时她讨厌弄湿这头秀发,而今却尽情地将它浸在水里,专心致志地游泳。原以为她专门爱好躺椅,岂料游得非常出色,如鱼得水。藏方眯缝着眼晴看得出神。
“准是等着咱们出来才下水的。”
“要是这样的话,心眼儿太坏啦。”
“现在再去好不好?”
“不,可惜我浑身都冷透了,不听使唤。”
“我也是这样。”
“提到身体不听使唤,她的老公那么大岁数了,恐怕满足不了她吧。”
“唔。”
“那么漂亮的女人,不是白糟蹋了吗!”
美川逼视着重金的眼睛,咧嘴一笑。这是隐含着下贱意味的笑。但不仅如此。美川那随着江梨子的肢体而移动的眼神,有着独特的粘粘糊糊的劲儿。这就象是曾经占有或借用过那个女人的肉体的男人,对过去尝过的味道进行反刍,而淌下的馋涎那股粘劲儿。
用这样的眼光看的话,过去美川也对江梨子表示过令人吃惊的狎昵态度。游驹岳那次也是如此,他曾把自己的女伴撇在一边,将钻石送给江梨子。
“夫妻间的事,别人是搞不清楚的。”
“你瞧她那鲜嫩水灵的肉体。一想到这么个尤物被七十几岁的老废物独占着,真让人受不了。”
他说话的腔调怪下流的。
“怎么能知道是不是废物呢?还有毕加索的例子哪,他八十岁上还能人事呢。”
“提起毕加索,记得他九十二岁上去世时,留下了总额十一亿美金的遗产。”
“嗬,你知道得真清楚。”
“那笔遗产到哪儿去了呢?”
“当然由遗族继承了呗。”
“毕加索结了好几次婚,是不是最后的老婆继承了这一大宗遗产的半数呢?”
“这就很难说了。要是西班牙的继承法和日本一样,妻子就会继承一半。”
重金一边答着腔,一边领会到美川的话里隐含着重大的意义。美川窥探着重金的表情,再度咧嘴一笑:
“只要先生一命呜呼,那位太太至少能拿到庞大遗产的一半。更何况,听说藏方先生的心脏最近不对头。说不定明天就会出事,这是难以预料的。作为丈夫不能人事,她就只好忍一忍呗。要想另外找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可藏方隆一郎那样一份遗产,另外可就找不到了。啊——啊,女人多好哇。就看怎样卖身了,可以稳拿一份巨额财产。”
“能不能到手,还没一定吧。”
重金略带点规诫口吻说。就在这当儿,江梨子通身沾满了水珠子,从游泳池里上来了。她那刚好晒成浅棕色的匀称肢体沐浴在此刻靠近了西山脊的夕照里。水珠子在夕阳下闪耀,逆光中呈现着她的侧面影像,看上去恰似发出光晕。
重金觉得,这光晕来自藏方隆一郎的财产。
5
光阴荏苒,一年过去了。八月的下半月,重金又邀上美由纪,到小涌园来消夏。
但是这一年,一对重要的常客缺席了。在旅馆下榻后,不论在游泳池还是休息室都不见他们的踪影,正感到不安,晚上便与美川光弘在休息室相遇。美川压低嗓门打耳语道:
“藏方先生去世了,你知道吗?”
今年他又换了个女伴,好象比去年的逊色一些。
“啊?真的吗?”
重金正把视线移向美川的女伴,他不禁愕然。
“是真的。据说今年三月心脏病发作而倒下去的。说是一下子就不行了。”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哎呀,吓了我一跳。”
“我也是刚听美川先生说的,吃了一惊。去年夏天还显得那么硬朗来着呢。”
乘松也插进了他们的谈话。他大概把老婆孩子都留在房间里了。
“去年已经够衰弱的了。索道也好,驹岳也好,他不是都没去吗?那时候我就有预感啦。”
美川窃笑着说。笑中含着下作的暗示。
乘松不曾觉察出他的暗示,随口儿说道:
“难道因为太太年轻,他逞能逞大发了吗?”
美川欣然表示同意:
“可不是嘛。也许是太太故意促使他去逞能的。”
不仅下作,还夹进了恶意的想象。
“哪里的话,不至于吧……”
“不,这是十分可能的。那对夫妇年纪相差五十多岁呢。丈夫是有名的大财主,只要他一命呜呼,大宗财产的一半就落到太太手里。作为一个年轻太太,要是她巴不得丈夫早点一命呜呼,也并不奇怪。何况太太又有个年轻情夫呢。”
“怎么可能呢,你这是神经过敏吧。”
乘松泛出惊愕的神情。
“去年夏天周游箱根,也是她提出来的。她丈夫好象不大起劲,她硬给拖去的。丈夫不愿意招惹年轻的妻子,所以勉强跟了去。嗨,他始终坐在汽车里。在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说,总算是把所有的劲儿都拿出来了呗。乌托邦澡也是她拽丈夫去的。象那样的梯子澡,连咱们都觉得吃力。要是玩弄这种手法,每天晚上再打他的屁股,已经出了毛病的心脏还能不停止跳动吗!”
重金忆起去年夏天周游箱根的事。当大家聚集在这间休息室里时,江梨子提出想在芦湖拍张照片留念。藏方隆一郎好象不怎么起劲,可是江梨子嗲声嗲气地央求他,他就勉勉强强答应了。
在那样的撒娇犯嗲背后,难道隐藏着可怕的打算吗?重金不愿意这么想。藏方老人爬到梯子澡顶端时所发出的痛苦的喘气声,至今萦回在重金的耳际。
但是,美川去年所预测的事竟然如此准确地实现了,看来他的话是未必否定得了的。
“反正今后再也不可能在游泳池畔欣赏藏方夫人那匀称的身材啦。”
美川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情。听他那口气,好象每年夏天他都是为了这点乐趣才来的。
“真不会再来了吗?”
不能再看到那富于艺术气质的匀称身材,重金也引为憾事。因为他原有个企图,想迟早求求她让自己拍下她那完美的裸体。
“不可能再来了,这原是她丈夫中意的—家旅馆。这会子她已经和年轻的情夫一道到尼斯①或阿卡普尔科②去了吧。”
①尼斯是法国东南部滨海阿尔卑斯省省会,为地中海旅游中心之一。
②阿卡普尔科是墨西哥格雷罗州游览胜地和港口。
“藏方夫人要是不来的话,今年就怎样也热闹不起来啦。”
乘松透露了个老老实实的感想。从几年前起,他们这伙人每逢夏季就不约而同地在这家旅馆相聚;然而三个人都预感到,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缺了藏方江梨子,方知夏天的“七夕聚会”是以她为核心的。
事实上,这也成为最后的—次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