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侦查(2 / 2)

彩虹梦 森村诚一 6174 字 10个月前

“这么一想就顺理成章了。美川所找到的那个赞助者,是不是受到他的威胁来着呢?她晓得不论与美川结不结婚,她都注定要被敲骨吸髓,就把他干掉了,而造成自杀的假象。”

“不过,周围要是有这么个女人,还不给大家知道了?”

“对美川来说,这是个重要的野鸭①,所以予以保密。野鸭那方面呢,当然也隐瞒着。”

①日语里,野鸭含有冤大头或好对付的人的意思,因下面有拔毛吃肉的说法,所以直译了。

“我有点害怕了。”

妻子象是觉得发冷似的瑟缩起身子。她做出这种姿势时,就证明她对丈夫的话起了共鸣。

2

菅原看了追悼美川光弘的特别节目的录相后,意识到内心深处那种不对头的感觉又蓦地抬头了。

毫无疑问,美川所找到的那个赞助者,对他来说好比是一只野鸭。他牢牢抓住了肥胖的野鸭的弱点,舔着嘴唇,准备拔毛吃肉,连骨头都嘬干净。

但是,由于疏忽大意,野鸭反而把他杀了。五月二十六日晚上,美川在自选商店买了猫食回来时,野鸭已在等候他了。

美川连做梦也没料到野鸭会藏着獠牙。他连喂野猫都忘了,就去接待野鸭。

说不定野鸭是在美川的饮料里放了安眠药,让他入睡的。野鸭将昏睡或意识朦胧的美川拖到屋顶平台上,把他推了下去。

警察一开始就是带着自杀的先入之见到现场的,所以没有作为犯罪的案子来处理,假若仔细搜查美川的起居室,说不定还能发现接待的痕迹。验尸也只是走过场而已,甚至都没有解剖。倘若解剖了,也许还能检验出安眠药哩。

不过,也有为了减轻恐惧而先服镇静剂或安眠药,然后断然跳楼或撞车自杀的。所以即使证明死者服用了药物,依然不能马上怀疑他是被谋杀的。

不管怎样,菅原决定查一下美川生前曾跟哪些人来往,好找到能够做他的赞助者的人。这不是成立侦查总部后,专门从事某个案件的侦查工作。他是为了解决个人那种不对头的感觉而暗自进行侦查的。

他这是要为一桩已经解决了的自杀事件翻案,另一方而还得从事份内的破案工作,所以只好忙里偷闲,并利用假日,自己带上干粮去侦查。

老搭当芹泽说;

“你也真好事。”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芹泽尽管这么说,但听菅原介绍情况后,却比他还起劲了。

“要是署长知道了你自带干粮分神去破别的案子,恐怕要狠狠地申斥你一顿。”

芹泽这么说,朝他闭闭一只眼睛。

“那须警部不是说过吗:只有胸怀坦荡地活着,才叫真正地活着。”

“是这么说过。也就是说,咱们是怀有根深蒂固的使命感的人。”

他们想起了侦查麻药贩子凶杀案①之际,侦查一科的首领那须警部所说的话。

①见森付诚一著《腐蚀花坛》。——原注。

他还说,警察官的起点是使命感。正因为如此,才能挺身而出,去保护素昧平生的人们。假若警察官的浪漫主义精神是建立在使命感上的话,刑事警察是凭着一股侠气②向前冲的。

②这里是意译。原文作尸力根性。尸力是隐语。明治时代,刑事警察穿方袖和服——角袖。这便成了警察的代名词。角袖的发音是力夕。力尸(kakusode),取最后一个字和首字,简化成尸力(deka)。根性的意思是脾气。所调尸力根性,如后女中所说,是旧式警察的一种与社会罪恶作斗争的使命感。

但是另一方面,探子①型的本领高强的刑事警察成了绊脚石,妨碍着有组织的近代化侦查工作。

①原文作冈引,江户时代帮肋捕吏破案并捆绑罪犯的人。

探子型刑事的那套本事是在小屋子里培养出来的,它形成了日本刑事警察的基础。它已经应付不了当前那种范围既广、速度也加快了的作案情况,所以就由有组织,有系统的现代化侦查取而代之。

刑事警察近代化的结果,消灭了宗派主义和功名之争,大大提高了有组织的侦查工作的效果。

随着社会构造的变化,摩托化、大众传播媒介的发达,社会的信息化,作案手法越来越巧妙高超;针对这个局面,有组织的科学侦查成了主流。但另一方面,刑警的个性与能力统统作为齿轮和螺丝钉嵌在组织里,不允许任意活动。

每个人所担任的工作愈益琐碎而微不足道了。分派给自己的任务在整个侦查工作中究竞含有何等意义,有用与否,自己处于侦查班子的哪个部位,关于这一切,一无所知。

能当上齿轮倒也罢了,要是突然把你撤掉,侦查班子也丝毫不受影响,有你没你都一样的话,就无从萌发使命感了。

及至将刑警的工作干脆看作纯粹是打杂而已,有些侦查员就必然会在有组织地来破案时暗中偷懒。有组织地来破案的过程中,就会出现这样一种侦查员,活象那光是吆喝挺欢、却一点也不肯卖力气的抬神舆①者。

①日本人举行庙会时在轿子里装上神的牌位,抬着游街。

所谓侠气,一言以蔽之,就是与其服从指挥官的命令,毋宁奉守自己正义的信念。但是现代的社会结构那么复杂,作案手法花样翻新,无法对付,所以从凭着个人的名人气质来捉拿罪犯,改变为有组织的科学侦查。据说刑事警察中名人越多,越形成一堵阻碍有组织的侦查工作的墙。

而今的警视厅侦查一科设在一间大屋子里,约占新改装的办公楼第六层东南角的一半。但是小屋制的传统与精神暗中依然存在。

这里潜存着侠气。他们有这样—种自豪:

“我们不是凭级别,而是凭本事抓犯人的。”

然而失去了侠气的侦查工作,与其说是侦查,不如说是一个刻板的作业班。在这里吃得开的不是嫉恶如仇的心理或与社会罪恶进行战斗的使命感,而是以效率为核心的合理主义。

在这里受尊重的是摈弃了怀疑“为什么”的精神、忠实地服从命令、扼杀个性、毫无抵触地将自己套到模子(组织)里的那种人。

那须警部所说的那种形成警察本质的使命感,在作业班里一丁点儿也找不到。这个组织的目的在于提高破案率,以便维护警察的威信,结果却损害了构成基本质的使命感,这是自相矛盾的。

在这种矛盾当中,侠气顽强地残存下来。一方面为了有系统有组织的侦查工作而扼杀自己,另一方面心里还埋藏着从前那种侠气。

倘非如此,象螺丝钉这样有没有都无所谓、作为组织中的一个棋子儿来参加侦查工作,简直无聊得干不下去。

菅原明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与提高破案率毫不相干的。去给已经作为自杀处理的事翻案,对破案率是没有好处的。

与其背着署长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还不如去追偷自行车的呢。不论是抓住凶恶的犯人,还是小偷扒手,同样算作一件。假若发生一件就破案一件,那么破案率即达百分之百了。

为了光在数字上提高破案率,只消将发生件数控制一下即可。把扒手,小偷小摸、少年犯等所谓“轻罪”的发生件数稍微操纵一下,破案率马上就上升。

净说什么“破案率世界第一”的大话,不妨认为其中是象这样搀了不少水分的。

菅原所要做的正好与这样的破案率至上主义背道而驰。

营原牺牲了假日的录相欣赏,前去拜访面川真帆。他向面川所在的那个制片厂提出想和面川见面,厂方痛痛快快地将面川的住址告诉了他。她并不是个很出名的演员,所以厂方大溉也不去罗里罗嗦地予以干涉。

他打了个电话,面川要他到她家去。她所指定的日期刚巧赶上他休息的日子。

面川住在涩谷区广尾一丁目的公寓里。它坐落在国营铁道惠比寿车站与地铁日比谷线广尾车站之间,从明治大街拐进去,走不多远就到了。

街面多少带点异国情调,行人也装扮入时。潇洒的餐馆鳞次栉比,外国人象是在“自己的街”上似的踱着步。陈列在自选商店里的货色,质量也不同于菅原所居住的那个地区。奥迪、奔驰和BMW牌的轿车,随随便便停放在街角。

广尾最近作为与六本木,西麻布并列的时髦区域崭露头角。菅原听说,一个年轻姑娘能住在这一带,正标志着她的身份。

面川的公寓是用眼下流行的磨光花砖砌成的—座三层楼房。门厅跟前的墙上有一排按纽,标出了住户的房间号码。他按了一下被告知的那个按纽,通话机里便有个尖细嗓门答腔。报了姓名后,对方说:

“这就下来。”

不一会儿,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一个留着披肩发,容貌俏丽的女子从门厅里走出来了。她穿着胸前镶有饰边的白罩衫和蓝色喇叭裤。

初次见面,菅原在寒喧时,顺便表示了歉意:

“我是给你打过电话的代代木署的菅原。在你休息的日子来打扰,很对不起。”

“没关系,我差不多每天都在休息。”

面川边说边觉得碍事似的把头发往上撩撩。她的侧脸上好象有着疲于都会生活的倦怠感。

这是在本地区经常能看到的标致女子的共同表情。也许这在她们之间很时兴。

在面川的引导下。沿着来路折回一段,走进了地铁车站附近的一座咖啡店。墙壁是玻璃做的,店前有个欧洲式阳台。长卷毛狗和马耳他狗①老老实实地被拴在那儿。

①马耳他狗是有丝状长白毛的长耳小狗。

店内的顾客稀稀拉拉的,几乎全都是外国人。他们多半是在阳台上等候着的那些爱犬的主人。

落座后,菅原这才递给面川名片,并说明来意。

“即问我美川先生的赞助人可能是谁,我心里可没有谱。”

面川蹙起了好看的眉头。和刑事警察面对画坐着,她做出—副有所戒备的样子。她似乎意识到了店里的男子们都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投向自己。他们恐怕这样那样地揣测着,这两个怎么看也不相称的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推测,假若美川先生有个赞助者的话,我估计是个女的。”

“是个女的?”

一霎时,面川的身子好象颤动了。

菅原紧接着就追问道;

“你心里有数吗?”

“为什么女人要当美川先生的赞助者呢?”

她的话含有抗议的腔调。

“听说有不少女人捧美川先生。捧他的游手好闲的阔太太,不是很有可能为他的事业投资吗?”

“游手好闲的阔太太。我也想取得这么个身份。”

面川稍稍地叹了口气。侧脸上的倦怠感也罢,眼下叹的这口气也罢,好象都浸透着女人独自在都会里谋生的疲劳。看上去她是挺起胸膛过活的,可是与东京奋战得精疲力竭的女人的真面目蓦地就会闪现出来。

“你嘛,既年轻又漂亮,将来有的是机会。说实在的,我也是你的影迷哩,在电视里看到过好几次哪。”

其实面川不曾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他并不关心她,连名字也没记住。可是面川听了他的话,情绪好象略微好一点了。

面川仿佛把受冷落的积愤一口气发泄出来般地说:

“是真的吗?现在那些小姐儿①红得发紫,我们这些成年人都没有出头的机会了。我觉得那些小丫头不会老是那么飞扬跋扈吧。如今,不论走到日本的什么地方,小娃娃的外行表演也比大人的戏剧,舞蹈,唱歌吃香。照这样下去,电视就成了小学的学习成绩汇演会啦。电视观众没那么愚蠢。那些家伙早晚会遭到报复。象蟋蟀似的跳跳蹦蹦,可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①由初中高年级和高中女生组成的一支歌唱队,在日本一度走红,现已解散。

“我也讨厌小妞儿。一听见她们尖声唱歌,脊梁就冷得打颤。”

这是他的真实感受,而不是迎合面川而言。

他认为她们唱的歌算不上是音乐,而是噪音。这些小忸儿表演的是只有小学的文艺汇演会水平或者更加逊色的歌或戏剧、舞蹈,收视率却很高;面对这样的现实,对日本人的眼睛耳朵的鉴赏力产生怀疑的,决不只是面川一个人们巳究竟是电视在愚弄大众,还是大众并不指望在电视中看到比学习成绩汇演会强一些的东西呢?恐怕两方面的原因都有。

刑警只有深夜才能看电视。但是一拧开关,就统统是小姐儿和傻瓜女大学生通宵表演的黄色节目。

如果没有录相,刑警所能看到的就只有学习成绩汇演会了。

由于憋了一肚子气,菅原是真心实意地表示赞同的。他们找到了“共同的敌人”,于是气味相投了。面川真帆对他不再戒备了。她把小妞儿和通宵表演的傻瓜女大学生极力贬低了一通,随后观察着菅原的脸色说:

“可别告诉人是听我说的。”

“决不告诉人。我不会做那种给协助我的人添麻烦的事。”

“听你说是个女性赞助者,我倒是想起了一个女人,可能就是她。”

“这个女人是谁?”

菅原将上半身略微向前探了探。

“你知道藏方隆一郎这个人吗?”

“好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个人有东京的大厦王之称。几年前去世了。”

“啊,是这个藏方。”

除了在东京都内拥有几十幢“藏大厦”,他在那下面还经营着饭店和运输业。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其广告宣传的画面。听说他是个大资本家,在北海道和东北有着广大土地。

“这位藏方隆一郎的遗孀,和美川先生似乎要好来着。”

“藏方的遗孀曾经做过美川先生的赞助者吗?”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似乎要好来着。不过,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认为他们两个人之间肯定有过什么关系。如果是藏方遗孀的话,可是个了不起的赞助者哩。要是能够和她结婚,演员这一行就太无聊,简直干不下去了。”

“说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关系,指的也就是男女关系吗?”

“如果说男女之间有过什么,只能是这个关系吧。”

“那么,藏方夫人结婚后,还与美川先生发生不正当的关系喽。”

“我认为那是婚前的事。因为我觉得藏方夫人不至于那么蠢,坐上了那么大的锦轿子,竟去冒失去它的危险。”

“她先生去世后会怎样呢?”

“继承遗产后,她大概还是小心谨慎的,直到社会上关注此事的那股余热冷下来。美川先生差一点就能乘上男人的锦轿子了,不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得多窝囊呀。”

“男人的锦轿子?这么说来,美川先生已经决定和藏方的遗孀结婚了吗?”

“能够掌握赞助者的最牢靠的办法就是结婚吧。”

看来她曾预料美川会和藏方的遗孀结婚。

假若快要和藏方的遗孀结婚了,那应该是他活得最有意思的时期。何况他对事业还野心勃勃。快要和藏方的遗孀结婚的时候自杀,让人不能理解。”

“他是不是被藏方的遗孀甩了呢?”

“甩了?”

“这是我的推测。临结婚的时候给甩了,所以灰心了吧。”

“美川先生难道是这么脆弱的人吗?从我探听到的情况来看,他好象是很大胆而充满野心的人哩。”

“刚听说他自杀的消息时,我也觉得难以相信。但是,除非是给谋害了,就只能认为是自杀的了,刑警先生,你该不至于怀疑美川先生是遇害的吧?”

面川仿佛好容易觉察到了菅原的真实想法。

“你觉得怎么样?假定美川先生是遇害的,关于可能对他记仇的人,你心里有没有谱?”

“唔,这就很难说了。他是一家老字号旅馆老板的大少爷,好象游荡成性,兴许打那时候起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人恨上了。”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女人和美川先生有特殊的关系?”

“有的是吧。不过,仅仅有点关系,是不会起杀害他的念头的。因为有这种关系的人,一般都想得通,认为横竖是玩一玩罢了。”

她用替自己辩护的口气说。她也许不露痕迹地设起了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