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谓车站,按日本国营铁路建设规程来解释,是指“为停靠列车、上下旅客和装卸货物而设置的场所”。这是一种多么生硬而又乏味的表现啊!
对牛尾正直来说,即使按国铁(指国有铁路,下同。)规程为基准给车站下定义,但总觉得车站是处置“人生”而设定的场所。
五花八门的人在车站来来往往,聚集疏散。有的奔向未知的远方,有的满怀希望走出车厢。形形色色的相逢,各式各样的分别,成功和挫折……人间喜怒哀乐的活剧均在车站盘根错节交织而成。
其他也有汇集各种人群的地方。例如:饭店、街道、剧场、公园等等。然而,却没有像车站那样具有戏剧性的相逢和分别的场所。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来到车站的人都是旅行者。
纵管你是像上班族一样被日常生活的枷锁束缚的人,也逃脱不了“移动”或“通过”那里的宿命。车站就是为移动或通过的人筑构的设施。不管那里多么舒适,都不能长久居住或安逸休息。
那里有车站的宿命及其特殊性。人们通过之后,都会留下各自的人生片断。候车厅和车站内都堆积着过往人群的人生片断。无论是大城市的枢钮车站,还是边远的僻壤小站,都聚积着各自固有的人生片断。
根据最新的统计数字(执笔时,此小说文库本首发于1990年3月,书中国铁车站数目当指20世纪80年代!——译者),日本国铁车站共有5080座,其中客站4736座;客货两用站246座;货站59座;临时车站39座。
在汇集于一册时刻表中的5000多座车站里,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列车到达、停车发车,以及包含着等车和发车后的时间,上演着各种各样的人间活剧。从这点来说,一册时间表的重量,可以感受出人生的重量。
假如时间定格在最新时刻表的早上6点钟,就有由东京车站开往博多的“光”号21次列车正在发车;上野车站有青森开来的津轻快车正在进站;由新大阪车站开往东京的“光”号300次列车正在出发。
既有从九州久大本线善导寺车站开往乌栖的627D班车出发,也有从北海道羽幌线大椴车站开往幌延的851D班车离站。全日本5000多座车站,将毫不相干的人们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内集结在车站这个同类项中。上车的、下车的、等车的、送行的,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包袱,都在车站这个承接人生旅途的场所寄存了自己的人生片断。
虽然是片断,但个个都重似千钧,抑或这是过往行人的悲哀都笼罩于此的缘故吧!
2
昭和五十X年(昭和五十年为1975年。昭和五十X年当指1975年至1984年中的某年)6月下旬上午8时30分左右,国铁新宿车站进入了通勤高峰的极顶。这里汇集着两条私营铁路线和一条地铁,一天平均客流量约为123万人,其中平日(指非节假日和星期六和星期天的工作日)从早上8时至8时40分之间,就有25万人通过这里。这个数目是日本国铁中最大的客流量,可是,人均乘车距离却是日本最短的,乘坐10公里以内的起价车票在这里最畅销。
正因为如此,车站才与日常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清晨上班的巅峰时分,眼望着涌到国铁上行线站台的人潮,人们禁不住喟然长叹:大都会的日常营生是如此凄惨啊!
与下午和傍晚的髙峰时间不同,早晨的通勤高峰时间令人无暇喘息。人潮向着东京都中心连绵不断地流动。人与人之间互不搭理,只顾背负着昨日积累下来的疲惫,紧张地、痛苦地默默挤进鱼贯而入的列车中。
尽管是按自己的意志行走,但却像被一种超越人类意志的巨大力量所操纵而移动,这就是早上通勤高峰时间段的特征。此时此刻,即使从路旁倒过来一具尸体,人们也会不屑一顾。
其实,人们常看到流浪汉睡在车站里。正因为人们认为流浪汉在睡觉,所以才不去看个究竟。也许那就是具尸体,但早晨的通勤者却无暇分辨。即使已经辨认出,也会佯装不知而一走了之。
大出孝之作为组成这通勤高峰的一分子,那天早上也涌入了人潮之中。他从二流私立大学毕业后,二十年如一日地供职于“总公司”设在八重洲的纤维公司。自从参加工作起,他就一直搞经营,其间曾到名古屋分公司工作三年,尔后又被召回总公司。他在名古屋时结的婚,回到总公司工作后贷款在私营铁路沿线建造了自己的家园,每天他都不厌其烦地从遥远的住家奔到东京都中心的公司。
不,其实他早已厌烦透了,但是,倘若他无故辞职,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家四口便会走投无路,所以,即使他不情愿,也要日复一日地去上班。
他被召回总公司并非缘于他多么优秀,而是因为一个二流私立大学文科毕业生在现场第一线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而总公司的要员,除了干部以外,尽是些退居二线的老头以及不关痛痒的职员。
主产品生丝的需求量持续低迷,公司经营举步维艰。由较景气的化纤公司接管生产后,将公司的休息场变卖了出去,总算勉强生存下来,但企业环境却十分恶化,而且前景一片暗淡。若要裁员,自己首当其冲也无可厚非,可令人难受的是,明知自己处在这种位置却又不能主动辞职。
贷款尚有很多没偿还,长子正面临升学考试,今后,要花钱的地方一个接着一个。目前公司经营毫无起色,自己也无望高升,但是,还不得不赖在这家公司。
大出被上班的人群裹挟着,心中映现出自己奔赴前景暗淡的公司去上班的身影,并将其与自己的人生重合起来审视:公司就是自己的人生。42岁了,已经越过了人生折返点,但至今仍无出头之日。即使今后“时来运转”,可身在这种公司也没有什么大作为。
因此,现在不能轻易转换方向。二十年如一日地朝着一个方向度过了大半生,已习惯了的轨迹是不能再修改的。
然而,处在这种状态的未必独我一人。瞧一眼与自己朝同一方向流动的上班族人群,个个不都是恍惚的神色吗?不,说精神恍惚也不准确,应该说是毫无表情。喜怒哀乐、思维判断、内心疑虑……人的表情均已丧失殆尽,都把自己的身心投入到了奔流不息的人潮中。
要想在新宿车站找到兴高采烈去上班的人真是大海捞针,在早上通勤高峰的40分钟里,恐怕25万人中也难寻觅到一个。
即使遇上一副那种朝气蓬勃的面容,那肯定是刚参加工作的新职员,那种表情不会持续几个月。精神抖擞的新人很快就会作为丧失表情的人潮中的微粒子被统一归化。
当随着上班大潮去公司的时候,大出偶然联想到旅鼠的一种群体狂奔。旅鼠有时会成群结队地直奔江河湖海自杀。其原由尚不明晓,可旁观一下这早晨上班族的人潮,则不由得令人联想到旅鼠的怪诞移动。
或许,包括自己在内的上班族也是在每天逐渐奔向自杀之途。那日积月累的缓慢自杀,不正是早晨的上班高峰吗?
倘若如此,还是尽早脱离这群体为好。当到达潮流尽头的瀑布口时,可就追悔莫及喽。
大出从私营铁路的月台穿过转车口,经中央通道登上中央线上行快车的月台阶梯时,心中一阵冲动,真想折返回去。然而,双脚的行动与头脑的思维正好相反,身子仍继续前行。后面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不容许他停滞半步。即使大出不抬腿,人群的力量也会把他推上台阶。
就算逃出这人群的大潮,又能到哪里去呢?只要不去公司,哪里都可以。然而,就是今天一天不去公司返回家去,仍逃不出群体移动的奔流啊!身躯已被日常的枷锁绑缚,明天还得去公司。只要被那枷锁缚住,就逃不出旅鼠的群体移动。
明明知道绝对打碎不了这枷锁,但仍梦想自己有朝一日冲破这种束缚,奔向与公司截然相反的方向。
上行快速线月台被上班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而邻近的下行线月台却相当空荡,只有几位背离市中心奔向大山的旅游者和登山者站在那里。
与上班族的无表情和紧张感形成鲜明对照,他们意气风发,悠哉优哉。他们坐在已经进站的列车中,早早地把听装啤酒等打开,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他们多少也有些紧张感,但那是即将奔向未知旅游地的期待心情所使然。
仅隔一条道轨,对面则是奔向未知的幸福和非日常世界的月台。集体自杀的旅鼠大众和奔向非日常未知境地的旅游者的站台紧密相邻,此乃属大都市主要车站独特的风景线之一。
大出想去邻近的月台。只要不顾一切地逆这旅鼠群的大潮而动,走下台阶,穿过中央通道,登上邻近月台的台阶即可。仅此举步之劳,便可改变至今为止走过来的42年的人生方向。
干吧!试试看。那样一来,你就能从集体自杀中逃脱出去。大出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在呐喊。
这时,邻近站台上来了一对年轻情侣。二人都是二十二三岁,均着一身旅行便服,两手提着旅游包。
也不知是新婚旅游还是婚前远足,从外表看,可真是美满幸福的一对。小伙子向身后的姑娘温情地叫了一声,把两个提包集中在一只手上,想再提姑娘手中的旅行包。
(就这样吧!你看你,手上满满的!)
(没关系,快给我!)
(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有的是力气。)
虽然声音没有传过来,但却仿佛听到了这段对话,姑娘和小伙子都面带微笑。自己也有那种经历啊,若能返老还童,真想再度一次青春年华。
大出按捺不住了。只隔一个月台,对面的他们就要奔向自由天国了。我也要去。成天闷在城市中心樊笼里的生活已经腻透了!自己已经在这樊笼里苟活了几十年,难道还不够吗?
正当大出就要屈从于这种冲动的时候,他该乘坐的上行快车驶进站来。旅鼠的通勤列车遮住了那对幸福情侣的身影。
3
“马上就要告别东京啦!”中森良子深有感慨地说。
“把烦恼全都丢在东京,重新生活吧!”高堂俊春眯缝着眼,望着东京的超高层建筑群道。
“仍然是人山人海啊!”良子的视线转向了相邻的上行快速列车月台。
“少了我们俩,东京也没掉半根毫毛。”
“我们以前的东京生活,到底算是什么呢?”
“算是我们的青春。虽然留下了不少辛酸泪,但我们的青春却实实在在地留在了东京。”
“不过,也不全是辛酸呀!因为我认识了你。”
“是啊,我们在东京相识,这一点我将终生不忘。”
“我只对这一点感谢东京。”
“就要告别东京啦!你不留恋吗?”
“不留恋,因为有你和我在一起。”
“我也这么想。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不在乎。”
二人紧挨着登上了已经进站的列车。中森22岁,高堂23岁,他们都是四五年前高中毕业后从地方来到东京的,一直在社会底层挣扎着。他们俩两年前在“玫瑰夜总会”就职而相识。这玫瑰夜总会严禁就业人员之间私自交往(恋爱)。违反此条戒律者,发现一次就要课以50万日元的罚款。
不光私交,就连同女服务员谈天,同去咖啡馆、同乘一辆巴士、列车、出租车等也被视为“腐败行为”而严令禁止。
这玫瑰夜总会的纪律实际上比军队还严。工作时的服装打扮、言谈举止都事无巨细地被明文规定,其中最严厉制止的,就是男女职工的恋爱。因为这玫瑰夜总会最重要的商品——女服务员若被男职工染指,那可就做不成生意了。
他们违背了公司规定相爱了,并偷偷同居。这样过了一年,结果露了馅,店方要课以罚款。若按一次50万日元来计算,这同居一年的罚金可是个天文数字!
他们不可能按章支付,而是逃之夭夭了。
能投奔的地方只有这风俗业,但原单位是同行业中的大户,不时会有人来打听寻找。
就这样东躲西藏一年,终于到了走投无路的困境。倘若继续呆在东京,那就非得让良子去卖淫不可,别无他法。其实,她现在已经干了近似卖春的勾当了。
“我们还年轻,没有必要非留在东京,到我的老家乡下去吧!在乡下结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高堂提议道。良子到东京已有4年,早就身心疲惫了。她也想到山清水秀的农村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一直憧憬东京,所以在4年前来此闯荡,但在这里得到的只有失望和颓废。1000多万人摩肩接踵,却谁也不知道谁的内心。尽管一切欲望的对象和无限的良机都在橱窗中陈列着,但却没有接受她的空间。
当她对东京感到厌烦时结识了高堂,同居一年后,髙堂劝她到乡下重度人生。
她动心了。因为她早有这种心愿,所以急不可耐地付诸行动。一不做二不休,还是及早离开东京这个淘金者云集的地方为妙,于是,二人手牵着手来到了新宿车站。
月台上响起了发车铃。对他们二人来说,那铃声犹如拉开他们崭新人生序幕的信号。
4
载着中森良子和高堂俊春的“梓”号5次列车,上午9时从新宿站4号月台出发前往松本;1小时25分钟后的10时25分,“梓”号4次列车抵达了新宿站的3号月台。箱守寅吉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仿佛被这大都市清晨的高效率所震撼似的,睁大了忧心忡忡的双眼。早上通勤高峰已经过去,可月台上的人群仍然是熙熙攘攘。并列排着的每个月台都接连不断地驶进列车,吞吐了客流后又匆匆离去。
真奇怪,也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向朝前蠕动。从长野贫寒山沟里出来的箱守,只感到这巨大都会的车站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同20年前的进城者不同,现在即使身居深山老林,也能从电视中了解每天的大都市风情,所以能够积蓄一些必备知识。即使见到最新潮的时装,也不感到多么惊奇。现在这年代,乡镇也与东京巴黎一样,在同一时期流行同一款时装。
然而,电视里的景物毕竟是复制而成的。现在接触到实景,箱守嗅到了看电视绝对感受不到的大都市气息,那就是箱守的嗅觉感受到的浓烈腥臭味。
乡下的气味是以山川森林为主体的植物味,与此相反,无数人在摩肩接踵的都市充盈着动物的腥臭味。
对长期生活在都市的人种来说,这只不过是种“日常味”而已,而对箱守而言,这则是难以忍受的“异臭”。这异臭带有一种压力,吹拂着他那睡眠不足(说根本没有入睡更为确切)的面容。
紧守着山沟里那块巴掌大的土地,连勉强自给自足的生活也难维持,箱守便到附近镇上兼做钟点工来营生。
但是,在这连个最简单的产业都没有的偏僻小镇,哪能找到像样的钟点工呢?他夏天曾给山间别墅送过货,冬天曾在滑雪场当过杂役,但现在,那些活计都被直升飞机和年轻的学生打工者抢去了。
如果还呆在乡下,全家只有死路一条。同家人商量一番,拿出了仅有的几个钱来作路费,箱守便来到了东京。他先投靠一位同乡,那人在建筑工地的工人集体宿舍做杂工。
到那里才知道,根本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怎么办呢?暂且能落脚的地方仅此一处,箱守感到沮丧和不安。50多岁的人到这陌生的未知大都市来找工作可真够呛!可为了生存,就不能怨天忧人。
心事沉重,夜不能寐,在箱守寅次面前,东京都以它勃勃生机,毫无粉饰地显现出充满活力的侧影。
“大叔,多保重!”
被侧旁的人一叫,箱守才醒过神来。给他打招呼的是从松本上车时邻座的年轻姑娘。乍看起来,她有十八九岁,虽然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但脸上却残留着少女的天真。明眉皓齿,健康可爱。她身穿碎花连衣裙,仅提一个旅行包,一副轻装外出的打扮。
刚才打招呼的就是她。
“大叔,吃一个吧!”
她递来了一只橘子。正好箱守渴得口干舌燥,所以就接过来吃了。此后二人便攀谈起来。姑娘说她家住松本,平时帮做家务,可做得厌烦了,想到东京熟人家玩玩。
“这么说,你是离家闯世界喽?”箱守这么一问,那姑娘不觉莞尔,爽朗答道:“我可没什么大抱负,在乡下感到很烦闷,只想到东京来换换空气。我呀,想到青山或西麻布当个室内模特儿。”
“室内模特儿?”
“是啊,就是在服装店、百货店穿着服装进行展销。”
“噢,模特儿!”
“那可是年轻女子最喜爱的职业。白天当模特儿,晚上在六本木或西麻布的咖啡厅喝上一杯,我呀,早就向往那种生活啦!”
“你要干的话,肯定能成一位响当当的模特儿!”
“谢谢,谢谢大叔这样看重我。我呀,真不想再回到乡下去了。一举一动都受限制,憋死我啦!要让我再回那鬼地方,还不如死了痛快。”
当她轻快地说出只是到东京换换空气时,眼睛里闪烁着憧憬未来的光芒。箱守像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一样眯缝起双眼。事实上,那姑娘充满野心的目光的确令他眼花缭乱,当然,其中也含有青春活力的光辉。
虽然箱守也奔向同一都市,但却不像姑娘那样抱有野心。他是在乡下糊不上口到东京找饭碗的,根本没有野心在东京大张旗鼓地干一场,如果能让家人吃饱饭,他在这里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虽然他们坐在同一车厢的邻座,又是去同一目的地,但箱守总感到他们二人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海洋。那姑娘向箱守告别了。
“谢谢你啦!要是有缘的话,说不定又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多注意身体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