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故往往发生在一念之差之中。城市司机独占了山间公路,内心好不兴奋,他不由自主地提髙了车速。他哪里知道:进入晚秋以后,这一带路面就像设了陷阱一样危险,而一心想试试压抑甚久的车子性能。
他不喜欢高速公路那样的漫长直线,而乐意在婉蜒起伏的道路上做转弯演练。司机旁边的助手席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他们正飞奔在郊游的归途中。他暗忖:风驰电掣才能与这时髦的轿车相匹配。
超车闪光灯不断照射在前方的车尾上,嗖嗖的,一口气超过了好几辆车。虽然毫无必要,但不时来个急转弯,让车下的轮胎和车上的姑娘惊叫几声,那才令人心跳呢!
学开车已经两年了,如今刚满见习期,正是盛气十足的时期。看到前方有辆见习车晃晃悠悠,他就备闪电超越过去,其间隙只有一张纸那么大!受惊的见习车在后面东倒西歪地停下了。
姑娘越是显得开心,司机的情绪越是高昂。受秀丽的山景引诱,车子钻进了新兴疗养院的专用道上。以前与朋友一起曾到这里来练过驾驶,所以熟悉这一带的地形。这里景色秀美,对面几乎没有开过来的迎头车,是练开车的“绝佳场所”。
但是,这次与上次来的季节不同,他哪里知道:同一条道路会因季节不同而千变万化。一夜的降雪,就会使初学者专用道变成老年道,甚至变成根本不能行车的道路。
11月中旬,髙山的山沟里已经银装素裹了。雪花已几次在山麓飞舞,山脊的阴凉处已堆有深深的积雪。这几天受移动性高气压所控制,白天气候温暖,夜晚寒气凛冽。
司机还认为这里同东京一样呢,一味沉浸在晴天丽日、车内舒适的安闲之中,他根本没意识到夜间气温骤降的可怕。东京的秋天就是这里的冬天。受前山遮掩的山峰已经冰封雪冻。红叶季节已悄然离去,一片枯黄的山野上方延伸着无垠的湛蓝天空。
左边水光闪闪。映着晴空的碧朗,一泓寒水泛出幽谷深邃的色彩。当地人称它为“清水湖”,实际上是由水库形成的人工湖。
湖水没有什么特别,但助手席上的姑娘仍欢叫着“啊,漂亮!”兴致勃勃的司机像要把她带到更美的地方去似的,脚下不由自主地踩下了油门。沿湖公路的弯道异常陡急。
路边的枯草已经泛白,山坡的斜面闪着银光,有的地方还结起了霜柱。然而,司机却漏看了这些可怕的陷阱前兆。不,不是漏看,而是不曾知道。向左转弯后,公路就像延伸到湖水中似的,有个急陡的右转弯道。就在那一瞬间,司机感到车轮悬空了。轮胎在路面上空转,对因“花样驾驶”和加速而形成的离心力失去了控制。
恐慌的司机用力踩下了制动。轮胎停转了,但车子仍在路面滑行。方向盘失灵,车子的方向失控了。积雪融化后,已冻结成冰层。
只要有一点离心力,平光光的轮胎就会在这冰层上打滑,车子就像冰上的雪橇一样飘忽起来。
失控的车子从路肩飞出,在公路和湖泊之间的陡坡上翻滚。快要到达湖面时,车门被冲撞开,二人被拋弹出车外。万幸的是,二人落到了草地上。失去主人的轿车一头栽进了湖里,掀起了纷飞的水珠。
水珠溅落,湖面冒出串串气泡,车子沉了下去。气泡消失了,一股股黑油漂浮上来。由于角度关系,油花反射着阳光,呈现出七色光谱。
被抛在枯草上的二人昏睡了一会儿后,男的率先恢复了知觉。他浑身是血,但活动一下后,方知没有什么重伤,便奔向女伴那里。这时,女伴也终于苏醒了。
“怎么样?不要紧吧!”被男的这么一叫,女的突然吓哭了。她全身也被划破,但好像没什么大伤。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阵发动机的声音。男的扶起女伴,踉踉跄跄地向公路奔去。
2
松本警察署接到东京方面的通报,说是有辆郊游的车子掉进了湖里。于是,他们立即请求救护队前往,同时,署里也派人奔赴现场。幸而乘车的一对男女仅负轻伤,遇难呈祥。
人是平安无事,但也不能让掉落在湖中的车子一直放在那儿吧!从水面观察来看,车子横卧在深约30米的湖底。松本警察署和当地消防署协商后,决定委托沼津市的抢险公司去打捞车子。当然,其费用应由车主支付。
车子顺利地拖了上来,看来没有什么严重损坏,但是却意外地捞出一件“副产品”。
为了打捞作业,潜水员潜入湖底,发现水藻中有个像人体的东西,便对上面作了报告。
接到报告的警察十分惊愕,因为此前只是听说乘上这辆沉车的只有两个人,而如今却怎么多出一个“第三者”呢?
不一会儿,潜水员说那是具陈尸。在这无人涉足的山间湖泊中,沉着一具陈年尸首,但以前从未听到有人掉落进去的报告,所以,警察怀疑是杀人沉尸案。松本警察署感到紧张了。
他们决定,姑且让潜水员将那“第三者”捞上岸来。
打捞上来的尸体几乎变成了尸蜡,估计死者年龄在15岁至25岁之间。死者身穿登山服,外罩一件茄克,脚穿一双胶底防水帆布鞋,肩背一个帆布包。尸体的损伤好像不仅仅是因为死后变化或水生物侵蚀所致。当有关人员打开帆布包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包中塞进了婴儿头大小的十余块石头和动物牙齿似的碎片。
显然,这是凶犯为了不让尸体浮上来而将帆包填满石头套在被害者肩上沉入湖中的,但警方弄不清包中的牙齿是何用意。
除了从帆布包取出的东西之外,被害者身上还装有手表、钱包(内装3万日元左右)、月票、学生证等物。犯人没怎么特别做出隐瞒被害者身份的手脚,大概是为了装石头才把帆布包中的东西拿走的吧!
从学生证判明:被害者居住在东京都中野区弥生町四巷XX号,名叫牛尾慎一,21岁,是N大学四年级学生。松本警察署决定,迅速同死者遗属联系,然后验尸。
法医观察后,认为被害者死亡时间约有一年左右,但尸体被打捞上来后腐烂程度迅速加重。因尸体有外力形成的损伤,所以被认定为杀人案,因此,不能等到遗族到达后再解剖。
凶犯杀害被害者之后,又将石头塞进帆布包沉入湖中,这是既残忍又令人恐怖的犯罪。若不是飞车族出事故,这尸首还不知要待什么时候被发现呢!
解剖结果表明,被害者的直接死因是溺水,因为肺里和胃里的湖中水藻足以证明这一点。被害者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套上石头沉入湖底的。另外,被害者全身都有被棍棒等钝器击打的痕迹,看样子,是多人殴打所致。
动物牙齿状碎片被鉴定出为雄性野猪牙。至于凶犯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同石头一起塞进帆布包,谁也说不清个中原委。
松本警察署将此事件定为杀人案,并成立了侦查总部。
3
接到了松本警察署发来的发现慎一遗体的报告后,牛尾恨不得插翅飞往现场。至此,他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因为对方说遗体附有慎一的学生证。
松本警察署请求家属去辨认遗体,并在报告中追加了“遗体损伤显著”这一条。慎一失踪已达一年多之久,遗体不可能保持原样。现在的慎一,面目肯定似是而非了吧。
出于自身职业,牛尾曾见过很多变形尸体,他能够想象出儿子“变化”后的基本模样。若让妻子去看,那可太残酷了。
牛尾决定单独去松本。虽然澄枝央求一起前往,可牛尾还是制止了她。
牛尾记得发现慎一遗体湖泊的地名,因为那里是岩佐夕子的故乡,他感到其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因缘。
思量起来倒也真怪:夕子从故乡来到东京被杀害,而慎一从东京去了夕子的故乡被沉入湖底,二人交错换位,同归黄泉。在发现慎一遗体前不久,妻子梦到了他的归来。那时濡湿的榻榻米,也许真是慎一显灵回家的佐证,而非水杯倒了所致。
“我想亲眼看看慎一沉入的那个湖泊,请你带我一起去吧!”妻子再三央求,牛尾难以一再拒绝。
11月17日清晨,他们夫妇俩乘快车从新宿出发了。这是牛尾在中断尚未解决的应召女郎被杀案调查的情况下,携夫人北上的悲惨“辨认旅行”,也是澄枝从天天必到的新宿站中央线站台出发的征程。
这站台维系着他们夫妻俩仅存的一线希望——总有一天,慎一会回到从这里出发的站台。
同往常一样,站台上聚集着众多旅行者;有观光的、登山的、做生意的、调动工作的、家庭旅游的、团体参观的……旅行目的和方式各种各样,但个个都笑逐颜开。
发车铃开始响了。有一对青年男女仍相互握着手,难舍难离。女的用手帕捂住眼睛,抽抽搭搭地哭着。男的在一旁安慰她。男的越劝,女的哭得越厉害,最后,男的也热泪盈眶,只是在众人面前极力控制,未使泪珠掉落下来。
好像是男的启程,女的送行。发车铃断续鸣响,乘客几乎都上车了。
“你别走!”女的依偎着男的说。
“别瞎说,哟,快关车门啦!”男的一副困惑相。
“求你啦!别走。”女的紧紧搂住男的,列车员跑了过来。
“快关车门了,请尽快上车!”列车员说道。男的好像掰开女的手后抽出了身子。女的仍用手帕捂住眼睛,蹲倒在站台上。发车铃响了。
“我会回来的!”
在男的发出诀别词之前,车门隔断了他们俩。列车开始缓缓行进。
“对他们二人来说,发车铃就像夺魂铃一样。”澄枝悄悄擦拭了眼角。
(他们俩还年轻,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
牛尾欲说又止。
他们俩也许会恢复如初,可失去儿子的妻子,大概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吧!
4
将近中午时分,牛尾夫妇抵达了松本。松本警察署的侦查员到站台迎接,这可是松本署的特殊关照。
“令郎的遗体解剖后又进行了修整,现安放在医院的冷冻室里,因为人长期浸泡在水中,所以变化很大。”名叫宫坂的侦查员一边瞥着澄枝,一边说。实际上这话是暗示不要让她见遗体。
松本坐落在北阿尔卑斯山的登山口,大街小巷都散发出落叶的清香。受刚刚西倾的晶透秋日的照射,银装素裹的北阿尔卑斯山群峰如幻影般淡淡地泛着雪光。这如画的美景,恰如明信片嵌入视野,反而失去了实景的存在感,令人朦朦胧胧,仿佛置身于虚幻的仙境之中。
当地人对如此美景毫无感动,大概是因为他们熟视无睹了吧!
远方的山峦掩映在蓝色的雾霭之中,当发觉有几座山峰靠近来时,车子已到了街头医院。
在车子里,宫坂向牛尾详细介绍了遗体发现的来龙去脉。虽然宫坂怕惊扰澄枝而搜肠刮肚地遣词造句,但往帆布包中塞石头沉尸的残酷手段却无法用温和的语言加以缓解。
脚下突然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即使车子发动机隆隆作响,却仍未压住那异常的声音。牛尾和宫坂惊奇地寻找声源。
澄枝的双颊湿漉漉的,从眼角溢出的母亲之泪从嘴巴滴落到了车内的地板上。
牛尾和宫坂都沉默了。
将澄枝留在休息室,牛尾单独进入了太平间。就像防核掩蔽室一样,周围的墙壁全是钢筋混凝土构造,从上下分割成四方格的房间里存放着遗体。整个房间都是冷冻室。有位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默默地向宫坂点点头,便带领他们到了壁柜一样的多层抽屉前。
穿白大褂的漫不经心地拽开了一个抽屉,一股浓重的冷气顿时扑面而来。可以嗅到明显的腐臭味。抽屉里装有慎一的遗体。为了让家属观看,医院已做了一些整容,但仍与以前的慎一面目皆非。但是,他身上仍残留着足以识别是慎一的特征。
“是令郎吗?”宫坂急切地想得到确认。牛尾自己曾不知多少次催促被害人家属辨认遗体,这次却站在了被催促的位置。
“不错,是我儿子慎一。”一起保管着的衣服、鞋子、帆布包等遗物也是慎一的。
在这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确认遗体就是确定绝望。
“直接死因是溺水,但令郎全身被棍棒状钝器殴打过,好像是数人群殴。沉入水中时大概已是奄奄一息了。头骨已被打凹,大概不沉入湖中也没救啦!”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例行公事般地予以说明。回到休息室,妻子的眼光一直盯着他。牛尾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忍心用语言传达辨认结果。至此,她那纤细的希望之弦也断了。
妻子没有号啕大哭,她的眼泪已枯竭了。
“现在是不是到现场看看?如果马上出发,太阳落山之前能赶到。”宫坂问道,语气非常委婉。
“请务必带我们去。”澄枝就是为此才跟牛尾一起来的呀!车子载着牛尾夫妇,径直朝群山方向驰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温也在下降。车子就像同西沉的太阳赛跑一样靠近了山峦。松本平原已到尽头,在北阿尔卑斯前山的岗洼地段,道路曲曲弯弯,山中雾气也浓厚起来。
北阿尔卑斯山隐藏在前山的阴影中,周围一片苍茫。太阳已消失在前山的背后。随着车子的行进,夕阳也苏醒了。一度被遮住的太阳,因车子的移动而显露在山陵之间。
顷刻,车子不管怎么移动也见不到太阳了。太阳真的落下西山了。黑魆魆的夜幕正向窗外垂落,几乎分不清哪是前面的车,哪是对面开来的车。
“多么僻静的道路!”牛尾望着窗外荒凉的风景,说道。澄枝仍低头不语。
慎一沉入的湖泊是水库形成的人工湖,位于松本市西南的清水高原,海拔1200米。该高原作为新兴的别墅区,目前正在规划开发中。夏季这里很热闹,休养客、观光客都会蜂拥而至。
然而,一过旺季这里便无人问津,成为“被遗忘的高原”。
“附近颇为清静,有上高地和美原,人们难得到这里来。旅游淡季一到,各店大都停业,只有当地的车子有时开到这里,也有外地车迷路时会闯进来。”
“是那辆车子掉落到湖里,才得以发现我儿子的吧!”
“这一带的道路随季节变化而变化,若按夏天来时的经验开车,冬天到这里可就倒霉啦!”
“遭遇群殴——就是说,要有几个罪犯喽?在这偏僻的地方,会有什么人来呢?”牛尾悲叹之余,开始探询凶犯的身份来了。
“我们也考虑到这点了。在推定作案时期,这地区既无施工项目,也无临时集体宿舍;当地人中,也没发现有数人殴打一人的。目前,对附近的暴力团成员、有劣迹者以及过激分子等通通清查一遍,也没发现可疑之处。我们一致认为,大概是偶发打斗导致的冲动犯罪。”
“慎一可不是与人打架的人。他生性与世无争,若遇到与人相争的事,肯定是他相让,在父母眼中,他是个慢性子的老实孩子。”
“这样老实的孩子遭群殴,也许会有什么起因。”
“在如此偏僻的山道上,如果要说有起因,那究竟是什么起因呢?”牛尾仿佛在向窗外发问。这时,透过左面落叶松稀疏的树林,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水面。夜幕笼罩湖面,犹如铺上一层黑黝黝的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