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到底又见面了。我相信一定还能再见的。”香澄目不交睫地定睛瞅着秋田说。
秋田一踏进酒吧,香澄就瞧见了他。不知是哪处的宴筵散了,秋田让一批喝了不少酒的男人簇拥着,推开了酒吧间的大门。就在这一刹那间,香澄欣喜地看到他的身上闪烁着光彩,她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起先,秋田对一言不发、轻快走来站在他面前的香澄竟然没认出来。不过,一下子不禁又叫:“啊,是你呀!”
秋田又绽出曾经温暖过她的心的那种微笑。
“嗨,这位是秋田先生,这位是店里的一号女招待,既然是香澄小姐的老交情,可怠慢不得呀。”一起来的男人们齐声逗趣说。
“是吗?尊姓是秋田啊!”香澄的话声有点儿激动,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救命恩人的姓氏。
“那时候你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大名和住址呢!”香澄在火车式座位上还没等坐下,就急急地说,宛若在埋怨对方的冷漠。
同来的人以及别的女招待见他们俩有什么事,都知趣地远远走开了。
“不,对不起,对不起。并不是拿什么架子,又没啥大不了的事,实在不好意思。”秋田搔搔头解释说。
“没啥大不了,可对我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不,不是这个意思。这……就是说,在那种情况下,山里的男人都会和我一样这么做的。因此嘛,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么,说给我听尊姓大名就好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找得你好苦哇。”
“太抱歉了。这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秋田修平,是日本劳灾防止协会的特约医生。”
“我是竹本香澄。就在这店里服务。那天承蒙多多关照。”
香澄这两个月来发疯似地要找的人,现在就在面前,像终究办完了一件大事般感到一阵轻松。这种快慰又慢慢充盈了整个身驱。她深情地回忆起过去两个月来的时光。
山中邂逅相遇的那位男子,连姓名和身份都没说就走了。在具有男子汉风度的清癯的脸庞上,那暖人心房的目光深处,却隐藏着使人难以忍受的孤寂。
这并不是为了夺取原属于大原的那颗心而故作矜持的玩世不恭,而是从一生下来直到死,笼罩终身的阴影。香澄固然并没有这么深刻锐利的眼光,能直透秋田的心底,但曾被男子拋弃过的女人,却能辨别出跟薄情郎本质上不同的男人来。女人们都具有这样的辨别力。
“找到他怎么办?”
“找到他,只是向他道谢而已。”
“就这些?”
“就这些。”
香澄每天无望地不断寻找他,一面又几次三番,这么反反复复地自问自答。但是,她又不想承认自己对秋田怀着与日俱增的爱情,这不断加深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否认的地步,但她还硬是视而不见。
“为了男人,我吃够了苦,再也不能第二次去爱上和相信一个男人了。男人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谋取收入的一种对象,也只有这点儿价值。他……啊,唯有他不是我谋取收入的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不能和性爱混淆在一起的男人啊。确实是这样。”香澄无法否认自己对秋田的爱慕之情,但又这么自圆其说地来欺骗自己。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里和秋田相对而坐,方知自己的意志是多么脆弱啊。一旦男女相爱,就绝不可能不与性爱联系在一起。倘若不然,那也是用孩提时代那种幼稚的浪漫情调支撑的、不成熟的“纯洁之爱”。
“请再来啊。”
当秋田站起身,香澄送客的时候,她的目光已不仅是对一个救命恩人,而是把少女成熟的爱情奉献给爱人的那种火焰,在心中点燃而发出了光芒。
2
俩人很快地往来频繁起来。姑且不说香澄对秋田的钟情,就是秋田和香澄在一起,心中也感到有了慰籍。但凭秋田微薄的收入是无法常去这一流酒吧的。香澄担心会增加秋田的额外支出,提出在别处会面,然而,秋田却不喜欢这么做。
和往昔的妓女不同,女招待的人身自由并没有受到约束。下班后与香澄在别处见面并没有什么大的碍事处。但秋田却感到这么做总有点儿不够光明磊落。一个月去一两次,秋田已经感到十分吃力。但一到酒吧打烊以后,就不再邀她出去。往往是慢慢地啜饮兑了水的淡酒,和香澄安静地聊聊天,然后温文尔雅地告别回家。每回都如此,简直就同初来的客人和女招待的交往完全一模一样。而且秋田也不想在这上面再往前一步。香澄终于耐不住了。
“嗳,今天晚上送送我好吗?”十月底的一天,秋田难得坐到将近打烊时分(这当然也是香澄竭力挽留的结果),香澄央求说。
“是吗?”秋田既没答应也没回绝,毫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这段日子,他明显地消瘦了,比在八岳山初次见面要瘦多了,而且那时给人精明强干的印象,已经消失殆尽。面容憔悴得使人觉得难以忍受,因为都是在深夜相会,在店里幽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似乎脸色也很不好。
“职业病医生这种工作一定够辛苦的。”想到这里,香澄更强烈地想把他留在自己的身旁。
“你的家在原宿吧?”秋田忽然对她说。
“那,你送送我嘛。”香澄见他态度已趋明朗,喜出望外地说。
“好,送送你。我的那个窝在麴町,稍微多走点儿远路吧。”
“那太好了。”
好容易叫到辆出租汽车,香澄在车内兴致勃勃地叨叨不绝。
香澄的公寓地点在麦参道的东方市场,靠近涩谷。那里有不少外国人住宅,环境幽静,房租当然也就贵些。不过,对香澄这种过惯夜生活的酒吧女郎来说,无论是到都心的路程,还是想过无人打扰的城市生活,地点就算蛮不错了。再说,像这般夜深,独居在原宿,离都心要算最近了,委实没什么可抱怨的。一过晚上十一点,车辆就减少了很多,坐不多久,车子已经拐进了麦参道。
“嗳,去我家坐一坐好吗?”在公寓前,香澄把早就准备好的这句话说了出来。
“今天太晚了,不打扰了。”然而,秋田这样回答,也在香澄的预料之中。
“就一会儿嘛,喝点儿茶再走。”香澄要硬拉了。不光嘴里劝,还把秋田往车外推。这也是她职业上的技巧,并没有用什么大的力气,秋田的身体也不知不觉地挪动开了。
“司机,谢谢。到了。这车费的找头给你吧。”香澄把秋田向车外推的同时,立即将一张千元的钞票交给司机,这样也就将车打发走了。她知道,这时候在这一带,是很难再叫到出租汽车的。
“我家很脏啊。”香澄带他到一间六畳大小的房间。室内有一架不大的三面镜,还放着一口西式立柜和一台手提式电视机,就同年轻女子的闺房一般,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没想到像干香澄这一行的,房间内的摆设竟会这么简朴,实在令人惊异。
她的住房除六畳一间外就只有一间三畳光景铺着地板的厨房。
“这么脏的地方,让你见笑了。”香澄的话里带着歉意。
“不,哪儿的话,住在这儿不是挺舒适吗。”
“是啊,居住环境倒也不坏。像这样的环境,房租也还算便宜呐。”
香澄利索地给秋田准备好椅子。
“我这就去沏茶,请坐一会儿。”
“不,实在太晚了,我这就告辞了。”秋田站着有些迟疑地说。
“您说什么呀,已经来了,请等一会儿,马上就好。”香澄点起了汽油炉,瞅了秋田一眼,他的样子有点儿滑稽,但目光却很严肃。
秋田心想,既来了,如今也走不了,看来盛情难却,只好硬硬头皮坐了下来。
“让您久等了。”
香澄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一套起居和服,秋田看惯了她穿西服,现在见香澄穿着紧身的藏青底有白点儿的和服,好似换了个人。
“哎呀,怎么这样瞧人哪。”香澄将咖啡杯放在秋田面前,扭着身子说。那种成熟少女的风韵,使人心神荡漾。
“你让我吃惊。”
“怎么?”
“女人可真会变哪。”
“为什么呢?”
“稍为换换服饰,就像换了个人。”
“唔——”香澄轻盈地后退了几步说。“这身服装吗?真不好意思。我不太爱穿和服。可这是妈妈从乡下送来让我在家里穿的,所以……”
“太合身了。”
“得到秋田君的赞赏,那太高兴了。”香澄喜上心头绽出了笑容问:“喝咖啡?红茶?还是日本茶?”三套咖啡杯里各准备了三种饮料,香澄早就该问了,可一直没来得及问。
秋田被香澄一问,蓦地预感到这种一无必要的选择仿佛与什么重大的事情有关似的。
“真好喝。”秋田拿起盛红茶的杯子稍稍啜了一口,就急忙站起身。这么个深夜里,在门窗紧闭的室内,单独和青年女子呆在一起,心里觉得很不自在。
“啊,已经喝完了!”香澄抬起的目光中,分明带着怨嗔。但秋田也不是个全然没有知觉的木瓜,他对香澄迸发出来的爱情火花感到十分惧怕。
“已经很晚了。”秋田像个死心眼儿的傻瓜,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好吧,我送送你。”出乎意外,香澄爽快地回答。
“不,行了。你送了我,我还得再送你回来。”
“那就请你再送回来。”香澄说得有点儿轻佻,但对这位过于不近情理的秋田,得跟他闹点儿别扭,弄得他难以回绝。
香澄硬是跟着秋田出来了。
“小心别感冒!”
“没关系。”
“就送到这儿吧。”
“送你到大路上。”
“行了。”
“我想一块儿走走。好吗?让我去嘛。”
秋田觉得再要拒绝香澄的盛意,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也就不再阻拦。可一定得走到麦参道才叫得到车子,秋田打定主意一叫到车子就先送香澄回家。他虽有点儿勉强,可内心还是为她的诚挚而感到高兴,于是并肩而行。
夜更深了,在高级住宅区的一角,除了他俩走动的声响以外,四外一片寂静。夜间的空气格外清新。高高的深邃的夜空里,镶嵌着晶莹璀璨的星星,有一家的庭院里飘来了阵阵桂花的芳香,满天熠熠动人的星光,他俩在花香袭人的夜晚,紧挨着走去。
“不冷么?”
“不冷。”
十月的夜晚,秋凉如水。秋田无心欣赏星光和花香,倒是怕她着了凉。到了麦参道还没有一辆空车。
“这时候不会有车子了。”香澄差点儿要说“还是返回自己家去”这句话来。
“没车就走呗。走到麹町,这点儿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秋田若无其事地说。的确真是若无其事。从原宿走到麴町这点儿路,对他说来不算一回事。然而,对香澄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
香澄低吟了一声,就在人行道一边屈膝蹲下了。起初,秋田也没弄懂这是怎么回事。直看到她不断抽搐着肩膀,伏膝掩面,发出低微的抽嗒声,才知道原来在哭泣。
“怎……怎么啦?”秋田不由得结巴起来。一直是兴致勃勃并肩同行,怎么一下子会哭了起来?秋田自捫并没有什么言语冲撞了她,对她这种瞬息多变的感情难以理解。
“到底是为了什么呀?”秋田简直束手无策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类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太冷酷了,秋田,你太冷酷了。”香澄呜咽着说。
“我太冷酷?”秋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微张着嘴发愣。
“你,你就走回去?”
“唔?”
“走回麴町,……那多远哪!你就这么想回去?”
秋田低低地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香澄哭泣的缘故了。走惯了山路的秋田,想徒步去麴町并没有什么稀罕;然而在香澄看来,这么长的路程是无法走着去的。秋田执意要徒步而去,使人感到秋田的态度是拒人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