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么回事儿,请别误会。”秋田竭力想消除香澄心中的误解。她的真情实意直透秋田的心房,但他有隐情,无法接受这番情意,而且又不能告诉她。
“是这样,一定是这么回事。”香澄含着眼泪抬起头来责问说。“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这样。”
“我全明白,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你这么晚还说什么要走回去的话呢?”
“走到麴町不是很近吗。”
“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回去?家里有人在等着你吗?”
“这……”
“秋田君,你连茶都不肯喝,就嘴唇碰了碰杯子……真叫我伤心哪。”香澄又抽泣起来,秋田对此毫无办法。
这时候,有一束光柱照到了他俩的身上。
“你们两位有什么事?”打灯光处站着一位穿制服的警官,在他管辖的巡视区内看见他们俩,好像犯了疑。
“不,没什么,请别操心,不,真的……”穿制服的警官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秋田慌得语无伦次。这反倒好像更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很抱歉,请说一下你的姓名、住址,还有职业。”虽然彬彬有礼,但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你有半点儿违抗。这就是警务讯问。
秋田躲躲闪闪的答话,引起了他的怀疑:是不是有犯罪行为或动机。
“我……我……”秋田越想竭力镇静下来,可舌头越不听话。
“对不起,请跟我去一趟派出所吧。”那警官紧追着说。
本来,受到警务讯问的人,只要没有办理刑事诉讼手续,是不能拘留或被警方强行带走的。不过警官们进行讯问,尽管明知这些有关条文,为了要弄个水落石出,就容不得对方躲闪。秋田刚要被警官带走,“等一等!”蹲在地上的香澄唰地站起身来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警官像是从喉咙口吐出了什么东西似的说出这句话。
“我突然觉得肚子疼,所以……”
“是这样啊?那好吧……不过,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啊。”警官稍微放松了口气,但是怀疑还没完全消除。“为了负责起见,请留下姓名、地址。”
香澄想,原来警官也是一番好意,怕我有什么不测,所以很爽快地回答说:
“就在这后头,神宫前,晴风庄公寓。我叫竹本香澄;这位是秋田修平君。”
“明白啦。非常冒昧,现在时间实在太晚了,所以最好请早点儿回去吧。”
“让你操心了,对不起。”
警官行了个礼,并目送他们走去。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只得再转回到公寓去。
“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儿吧。”香澄见警官离他们已经有好几米远了,对秋田低声地说。秋田对此也不好说个不字了。
3
“真对不起,刚才我信口胡说了。”再次问到房间以后,香澄有点儿尴尬地对秋田说。
“不,很好嘛。当时你不那么说的话,也许现在已经到了派出所了呢!我实在怕和当官的打交道。”秋田心里有点儿羞愧。刚才只不过让警官问了几句,就吓得语无伦次,真叫窝囊。还让香澄瞧着自己这副寒碜相,很不是个滋味儿。
“不过,——”香澄好似作了个重大的决定,打断了秋田的话。“我那句话要真是那么回事儿,该有多好哇!”说完,两颊胀得绯红,显得更加鲜艳美丽,羞涩地低垂了头。
“香澄!”秋田只觉得心中一阵激动,不禁第一次不加称呼叫了她的名字,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此时心中的激情压倒了他的理智。对一个女子直呼其名,必然会带来种种麻烦,可他却不能尽到做丈夫的责任。然而,对香澄却是一个新的开端。
“啊!”香澄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扑向秋田的怀里。温暖而富有弹性的青年女子的身躯紧紧地依偎在秋田的胸怀里,秋田几乎要倒了下去。刚想说:“请等一等。”还没开口,只见眼前出现了像花瓣绽开似的、好看而微微翘起、还喘着气的小嘴。这时,秋田已经无法抑制自己,凑上前去激烈而贪婪地吻着,像啜着鲜美的水果。
在房间中央垂下了房顶灯的开关线,秋田伸出右手拉熄了灯。虽闭着眼也能感到房间坠入了黑暗。……
“真羞死我了。”当余波退去以后,香澄还是双手掩面。秋田把她的手指逐一掰开,籍着窗口投入的微弱的光亮凝视着香澄。
“我去了?”秋田问。只见香澄的身体微微一震,秋田心里充满了慰抚之情。
“你真坏!”香澄把刚被秋田掰开的手又遮住了脸。那种颤栗只是表示害羞,感到以身相许而略带委屈。秋田理解她的心情,什么也没说。
“不过,我很快乐。”香澄从指缝间看着秋田说。
秋田的脸正背着窗,无法看清他脸上细腻的表情。但在这微弱的光线中,分明看到他有点儿郁郁不欢。香澄想:“这也许是我眼睛的错觉吧。”这时只听见秋田说:
“真对不起。”声音极低,香澄想,这回大概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错觉吧。
“真对不起你。”不是错觉,这是秋田再一次表示歉意。声音像是从胸腔内部勉强挤出来的。
“这为什么?”香澄埋怨说。这本是自己的希望,总盼望着这一天,怎么要他来道歉呢!
“我是不能尽责任的。”
“责任?”香澄一下子懵住了,忽而又爽朗地笑了起来。“责任?谁也没说要你尽什么责任哪!”说着,把她的身子挨了过来,在十月晚上的凉意中,与秋田相偎着。
“真抱歉,我是感情冲动了。”秋田羞愧得低垂了头。
“是我想要你嘛。结婚这事咱们不去谈它。不过,以后请常常来啊。”
“这……”
“求求你了,别不好意思。我,可羞死我了。不过,我……我喜欢,喜欢你呀。”香澄先发制人,抢在他前面说。
“谢谢,你的一番情意,我感到高兴。不过,我不能接受它。今天晚上;我终于失掉了控制,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不,请别说这些!”
“对不起。”秋田正想站起来,却被香澄的胳膊像软体动物的触手那样缠住大腿不放。
“秋田君,你讨厌我,才这么说的吧?”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的。正是这样,你才说什么冲动啦,不尽责任啦。”
“我喜欢你,不爱你的话,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那你答应我以后再见面吧!”
“这不行啊。”
“为什么?这又为什么?”
“……”
“到底为了什么?”
“请别问了。”
“不能说吗?”
“对不起!”
“我想听嘛。”
“请原谅我。”
“好嘛,你不想说就不说吧。不过,我就这么永远不放开你。”香澄说着,更用力地缠住秋田的身子。她是个弱女子,秋田要想挣脱的话也很容易。但他知道这会刺伤香澄那颗赤诚的心,他不能这样做。秋田想起以前曾和今天同样的那件事来了,那是在大丸温泉的一个晚上。意外地听了旗野祥子的心声,违心地拒绝了自己钟爱的女子的情意,那时心中留下的伤痕,至今尚未治愈。尽管心中相爱,却不能接受她的一片痴情。那么,对竹本香澄,该怎么办?
她爱上了自己,心里委实高兴。也知道这不单是报答麦草岭的救命之恩。和香澄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给自己带来了欢愉。为此在微薄的收入中东拼西凑才能去酒吧与她相会。如今,她已经属于自己了。但,这就是爱吗?倘若这也叫爱的话,那为什么在大丸我要回绝旗野祥子呢?这不正是用香澄来替代祥子吗?真能替代她的话,那么仅仅是抱有好感吗?真诚爱恋的女子对一个理智的男子能容忍这种替代吗?正由于如此,自己在大丸的温泉水中,尽管和祥子紧紧拥抱,却能抑制住自己的激情,而较前更容易克制的今天,竟毫不犹豫地将香澄抱在怀中。秋田所以对香澄抱着深深的歉意,正因为心中有着内疚和自责。
“秋田君,你说呀!”香澄催促着。
这时,秋田暗暗思忖:那么,以后还可以在一起,反正这个做替身的女人是不会想得那么多、那么深的。
“香澄!”秋田心里有点儿难受。她不会知道她代替了一个女人的位置吧?想到这里,秋田心里增添了对她的怜悯。
“别再分手了,啊?”对秋田突然改变的语调,香澄眼睛里透出了光辉。
“嗯。”秋田点点头。
“太好了。”
“不过……”
“唔?”
“不,没什么。”秋田原想说出一些附加条件,转而又把话咽了下去。这件事现在不说,过两年自然会知道。不,也许会更早些。与其马上跟她明说,徒增她的悲哀,还不如就当没这回事,相互依存下去,也就心满意足了。香澄需要我,我从中来充实欲求。不管两人之间有没有爱情,欲求总是需要的。
秋田想:我知道即使把这个条件告诉她,她也会接受的。我说:“不过,只能保持两年。”起先,她一定会露出惊诧的神情瞧着我说:“两年?”
我将无情地告诉她:“就两年,两年以后咱们将爽爽快快地分手,在这个前提下,咱们交往下去。”
“为什么?”香澄当然要问我。
“时间再长,就会给你带来不幸。”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过了两年你就会明白的。不,也许还不用两年就知道了。”
“请你说得再明白点儿好吗?”
“就是不说,也会知道的,别问我了。”我就这么干脆地回答她,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香澄会理解我的。
“行啊,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快活了。”香澄会这么想的。反正两年算是拣来的,两年不行,一年也罢,不,纵然半年、个把月也好,能与爱恋的男子幽会的欢快也使自己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女人的心思会有人理解的。至于以后,到那时再说吧……眼下,就把一切交付给从天而降的幸福吧。——香澄就是这么个女人。
秋田不禁益发同情起香澄来了,这并不是对祥子这个“一生唯一的知音”那种“深深的爱”,而是更为具体的、活生生、赤裸裸的男女之间的欲望。正因为有这种同情和欲望,促使秋田向她求婚,纵然只有两年,为了答谢和同情她,在这期间要尽到法律责任。
“结婚?!”香澄好似头上被挨了一下打似的,不禁叫出了声。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个词。对酒吧女郎来说,“结婚”两字,是一生中最渺茫的希望。她尽管在心灵的一角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坐上妻子那张令人头晕目眩的座位,可知道自己只是以出卖色相为业的烟花女子,正经八百的结婚和自己是无缘的。抱着“反正自己这种人没人看得起”的自暴自弃念头,反而私下算计着男人,以他们作为谋生求利的对象。当夜蝴蝶,趁姿色未衰就尽量多挣些钱。正因为如此,千千万万个女招待,对结婚两字就格外地害怕。而且,她们知道自己的这个弱点,所以每逢不善辞令的客人抛出结婚这个钓饵,她们常常备着戒心。
秋田已经不必再把它作为钓饵了,因为鱼已经上了钩。所以他的话是真诚的,香澄才被这话语震惊了。
“行啊,你就是不说这些话,只要能在一起,我已经非常非常幸福了。”香澄好像对小孩子在说话。有些世故不深的客人也会出于幼稚的责任感和一时冲动,毫无准备地说出这种话来,可是本人往往还认为是最真诚的坦露。
“不,我要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我不想把和你相聚作为发泄肉欲的手段。钽是,你不喜欢以结婚来使自己受到约束,那就另当别论了。”
“受到约束?”
“不用说,结婚并不是件随便的事。与亲友们一起举行仪式,登记户籍(但还附带一个条件,即两年后离婚)。”后面这个条件只是心里暗暗说的。以这种附加条件的婚约是不会合法的,何况,离婚将给女方带来不利,秋田并没有从男方得利这方面来考虑。但秋田深信,这两年之间作为祥子的替身,对妻子香澄的爱怜,这一切将能得到补偿。
“我太快活了。”
香澄高兴的是,只感到能作为他的妻子和自己爱慕的丈夫一起生活就是幸福,并不知道暗藏在附加条件背后的危机,只感到欣喜若狂。
“契约”总算谈妥了。代替签字手续的是两人又一次紧紧地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