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澄草上
“香澄,这封信叫退回来了。”
修平在香澄外出买东西的时候,拿到了一封收信地址不详,被退回来的快信。
“啊……”香澄一下子怔住了,不禁愕然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秋田抑制着自己的不满问。
原来秋田看到信封口开着(原注:原文如此),信封上地址是“日本化成公司”,秋田怕信的内容会给香澄带来不利,所以打开来看了一遍。从他现在竭力抑制着的感情看来,说明信的内容对他打击很大。
“没,没什么,是写给一个熟人。”
“不对吧,我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啊!”香澄几乎站立不住,摇晃了一下。
“什么试验对象?为什么需要一千万元的钱?香澄!”修平提高了嗓门喊。“你的想法怎么会这样蠢!你说!什么试验对象?要一千万元干什么用?这大原是个什么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想送你去美国。”在秋田的连连追逼下,香澄无法隐瞒,抽泣着回答说。
“美国?”修平一下子不懂她的话意。
“去美国也许能治好你的病……”香澄一面哭着,吐了真情。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了秋田,感到紧张的心情顿时松驰了下来,才不禁淌下了泪水。
“我去国立医院问过大夫了,果然真可怕呀。万一咱们的孩子是畸形儿,那可怎么办?父母一心要个孩子,可生下这样的孩子也就会苦了他一辈子。你说的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甚至还梦见我生了个畸形儿。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大原先生……我想,就是只有一根头发不正常的孩子我也不想要了。还是让你去治病吧。”
“笨蛋!”秋田刚想骂出声,但见她宁可牺牲自己的孩子,也要尽心为丈夫治疗,这颗赤诚的心,使秋田默然无语了!
“谢谢。”好一会儿,终于从他的唇间迸出了这样一句话。
“由此可见,日本化成公司为了某种试验,正在寻找人体试验的对象。而且,这试验恐怕……不,一定是和大西那个N气体有关。要寻找早期妊娠的女性,是为了观察对母亲和胎儿的影响。……这难道是人道的吗?”深感香澄忠贞诚笃的同时,修平了解到日本化成公司的意图,只觉得心里有股无法抑制的怒火。
“香澄,……你别去想那种蠢事了。日本的放射能医学不比世界上其它地方差。在日本治不好,到美国去也是毫无办法的。最要紧的是,当心自己腹中的孩子吧。你放心,绝不会是个畸形儿。一定会生个壮壮实实、漂漂亮亮的孩子的。”
“真的吗?!”香澄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惊喜地说。
“真的。我作为一个医生和父亲向你保证。”
“那太高兴了。”
香澄把自己的脸蛋深深地埋在修平的怀里。修平躺在床上,紧紧搂抱着她。
修平乘香澄出门的时候,打电话询问了市外电话查号台。打听到札幌并没有以S饭店命名的电话用户,也就是说,札幌没有叫S的饭店。所以香澄的信才退了回来。那么是大原说了谎?不过,太奇怪了,此人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而应该说实话。大原为了攫取对他有利的情报,要是香澄无法找到他,麻烦的岂不是他自己?修平考虑的结果,蓦然想起似的,立即翻开电话薄查电话号码,拿起电话拨了号。
“我们是日本饭店协会。”对方答话了。“对不起,请问札幌有没有一家叫S的饭店?”
“啊,S饭店。”对方回答。
“S饭店最近同市内的G饭店合并了,改名叫G第二饭店。”
修平道谢一声,搁下电话,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这就对了。日本饭店协会讲的合并一事,大概是S饭店营业欠佳,所以才被G饭店并吞了。
香澄的信因对方陷入混乱,没有仔细查找旅客住宿薄,就被退了回来呢?还是没有将合并情况通知邮局?反正,乱哄哄的局面,使这封信没送到收信者手里。
“不过……”修平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寒颤。倘打这信送到大原手里,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订了合同,一旦拿到了毫无用处的一千万元钱,可换去的却是香澄和婴儿两条人命。中了N气体的毒,发了狂的香澄、崎形的胎儿……,描绘出一幅像恶梦般可怕的景象,遽然出现在秋田的眼前。秋田想:我患的是目前在医学上一筹莫展、无法挽救的绝症,却要用两条无比宝贵的生命来换取一千万元,以求一时的苟延残喘。这岂不是既可笑又悲惨的一桩交易么?
“其是可笑而又可悲……”修平喃喃地说。这时候,就像云间透出的一缕光亮,一下子在他胸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倘若我代替香澄去做这桩交易怎么样?反正我至多只能活一两个月,就这么默默地死去吗?我代替香澄,把自己卖了……”这桩交易做成的话,多少能留点儿财产给香澄和孩子,而且,又能用自己濒危的生命向大西倾诉我无声的抗议……兴许这家伙也……。”
“对,这就叫‘一石二鸟’。”秋田说出了声。春天日暮时分,在这没有点灯的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秋田的双眼炯炯闪光。
5
三月底,大原在北海道北部的煤矿区跑了两个星期,才回到他的联络点——札幌G第二饭店。
“您回来啦。”
大原受到熟识的服务台招待员的招呼以后,径直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从服务台来了电话,说是有客求见。
“有客人?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秋田。”
“秋田?不认识。男的还是女的?”
“是一位男客。”
“嗳?”
“您见不见?”
“唔,好吧,请他上我房间里来吧。”好奇心促使他想见一见这位事先并未相约的不速之客。不一会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招待员奉命将客人带来了。客人进来,但大原并不认得。只见这位客人形容异常憔悴枯槁,红红的双眼因发烧而闪烁着光亮。
秋田确实在发烧,头痛和恶寒不断折磨着他。依仗着药力的支撑,乘飞机来到了札幌。他前天晚上就到了饭店,直等到今天大原才回来。离开东京以前,秋田曾向G第二饭店询问过,知道大原从北海道北部回来的日期。但大原晚回来两天,使秋田不得不干等着。临行前他给香澄留了个字条,要她别担心,就走了。但这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也许是聊以自慰的做法吧。
“初次见面,我是秋田修平。”秋田故意不递名片,免得让自己的职业引起对方不必要的戒备心理。
“我是竹本香澄的丈夫。”
“啊,是酒吧姑娘的……”大原对秋田的补充说明的反应,显得有点儿放下心来的样子。
“那么,您找我有何贵干?”大原态度上仍有点儿傲慢。香澄虽然被自己遗弃了,但心中还是留恋的,所以对她的丈夫当然不会十分友好。
“请您看一下这封信。”秋田的态度也同样生硬。见到大原的态度十分冷淡,在这宗买卖的主顾面前,不知怎么,秋田只觉得要作呕,心里涌上了憎恶。
着着信,大原的表情渐渐呆滞,信的内容,不由使他的感情开始波动起来。他先作浏览,然后又细细地从头了一遍。秋田见对方看罢了信,也明白了信中的意思,就开口说:
“不知什么缘故,说是‘收信人地址不明’,信被退回来了。”
“噢?”大原的目光朝秋田扫来,仿佛想窥视秋田话里的含意。“所以,你特意代香澄姑娘把信送来了?”大原仅仅想到秋田的辛苦。
“唔,是这样。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大原听出对方最后那句含混不清的话中,似乎隐蔵若什么埋伏,为了将这封被邮局退回的信送到这里,竟然路远迢迢,从东京赶来,总不见得是喝醉了酒的醉汉在干蠢事吧?
“不过,我想代替香澄来出卖我自己。”
“代替香澄姑娘?你要出卖?你在说笑话吧。”
“不开玩笑。我听香澄说,你,不,是日本化成公司好像正在寻找人体试验的对象。我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完全符合?”
“说实话,我有病,看来挨不过两个月了。这就符合你们所需要的条件,是属于‘命在旦夕的病人’。”秋田直勾勾的眼睛盯着大原,微微一笑。
大原受秋田的凝视悚然一震,在秋田执著的逼视下,感到无法躲闪了。
“怎么样?你要不要买?”秋田仍是淡淡地笑着,表情却很严峻。
大原突然哈哈大笑。并不是感到滑稽,而是想摆脱从秋田那儿来的巨大压力,他直感到自己宛若一只受到蛇觊觎发了呆的靑蛙,所以,更确切地说,大原是为了摆脱窘困。
“秋田君,……你大概搞错了……什么人体试验……买不买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这封信的意思一点儿也不明白呀。”大原在秋田面前抖抖手中的信,又说:“香澄大概也喝醉了吧。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去年除夕,在酒吧间,我好像喝醉了信口胡诌的。不过,那是用鼷鼠做试验,不是人。她把人和鼷鼠搞混了。这太可笑了。酒吧女郎结了婚,怎么人也变糊涂了?哈哈哈!”
“大原君!”秋田面对大原扭捏作态的狂笑,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声:“请看,我是干这个的。”秋田这时才把名片拿了出来。
大原还想说什么,但接过名片看到秋田的职务,脸色一下子呆板了。既而又感到自己失去了常态,竭力装出满不在乎似地拿出了原不想抽的纸烟,可是,打火机里像是汽油告罄,怎么也打不出火来。
“请。”秋田嘲讽似地拿出打火机,为大原点烟。只见他夹着纸烟的手微微地在颤抖。
“大原君,让咱们直率地谈谈吧。”秋田等他点上烟,又进逼说。
“直说吗?再也没有比这更坦率的大实话了。”大原狠狠地抽了口烟,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作出了好斗的姿态。
秋田面前是一条死到临头还不肯就范的狡猾的野兽。
“别装蒜了。这没用。我去过清里工厂,也知道大西君在搞什么。告诉你吧,就连这产品的名称,大西都说了。”
秋田的这番话,把大原彻底制服了。依秋田看,大原怕的是把他和N气体连在一起。根据这样的推断,索性再吓唬他一下:
“我就以日本劳灾协会的名义,告你这小子,你看怎么样?不,我也不用大做文章,就把你贩卖人口这件事,捅给新闻界,他们一定会高兴得透不气来。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大原那副虚张声势的架势完全垮了下来。烟也忘了抽,快燃到指间的烟头,烫得他直皱眉。
“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大原声音也变了,低眉胁肩地问。这么一问,正表明他已经陷于穷途末路的绝境。
受到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这么跟踪追查,已经全盘输定了。日本化成公司一旦受到抨击,就会丑名远扬。这时候,大原深信秋田是以日本劳灾协会的身份,将自己作为被告,追踪而来的。先前和自己的那番“谈判”,不过是一种诱导询问的手法。所以,再问他也不会有回答,但什么都不讲看来也混不过去。
“请不要害怕。”秋田说。这会儿露出了善意的笑脸。
但是,这不是亲密无间的笑意,大原仍是面如死灰,只觉得心里直发毛。
秋田敏说地觉察到大原内心还是惊恐异常,所以把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口吻变成了温和的语气说:
“我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这么干。打扰你的目的,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想代替香澄来出卖自己,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意图。”
“……”
“不管怎么说吧,我不适作为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而是以一个私人身份来的。”
“那么……”
大原的面容,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不过,似乎还有些余悸未消,为了完全要抹掉心头的疑虑,还得反复地洋细解释一番才行。
“制造N毒气的事要是公诸于天下,就会给日本化成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不仅如此,作为日本化学工业的巨头,生产毒气以及在研制过程中残酷地用活人做试验之类不人道的事实,一旦公布于众,那么公司丧失的信誉是无法挽回的。还不如买下我,我就缄口不语,保守这个秘密。贵公司不是正急着要搞到人体试验的对象吗?这不是一桩好买卖?”秋田连唬带哄地软硬兼施,几乎耗尽了自己的体力。为了使大原能就范,几乎拼出了浑身的力气。
“不过,就是我能担保也没用。你这个身份,公司听了也害怕,不会出这笔钱。”大原还是没想通,担心地说。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买进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来作人体试验,在公司的眼里看来,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但是,秋田一句话就解决了难题:
“用个假名不就得了?”
“这样行吗?”
“只要你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行了?我不是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是一个什么煤矿的失业工人。证明嘛,随你怎么办好了。”
“那么,向香澄怎么交代呢?这件事一定得通过家属,还得收下这一千万元钱呢。”
“反正还有两个月我就要死了,怎么说都行。”
“但……”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了。”秋田话中带着几分凄怆。
“不,决不是这么回事。”大原的神情又有些胆怯了。
“那就没问题了,咱们算是讲定了。可以在合同上签字了。”
秋田到此已经精疲力竭,尽力支撑着身子,几乎要昏厥过去。离开了大原的房间,这对大原反而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大原本来还想谈得更具体些,见秋田急急地离去,感到自己仿佛卷入了台风的旋涡之中,茫然苦失。又觉得自己像是给人揪住了辫子,不禁畏惧胆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