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认尸(1 / 2)

腐蚀 森村诚一 9282 字 10个月前

1

松尾俊介到雨村家来访问时吃了闭门羹。

“我不认识这个人,让他到公司去谈。”雨村在里屋对妻子说。

松尾俊介预料到会被拒之于门外,便有意地向久美子递上一张没有工作单位和职衔的名片,可结果还是连一声都没问就被拒绝了。

“无论如何让我见一见雨村先生,有要事相告。”松尾死乞白赖地恳求着有点腼腆的久美子。

被缠得无可奈何,她进去问丈夫。出来后带着一副为难的表情说:

“实在对不起,我丈夫说,既没邀请,又不认识的人,一律不在家里会见,是不是明天请您到公司去。”

“这事在公司里是不好谈的。”

“您是想拉拢我丈夫吧!”

好象突然被人抓住了狐狸尾巴似的松尾,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久美子接着遗憾地说:

“如果是那种事,我丈夫可半点都不会考虑,即使您是专程来访,也是往返徒劳。我劝您以后不要再白跑了。”

“您怎么知道的呢?”

“和您说同样话的人,已经见到三个了。”

“懂了,今天到此为止。可我决不灰心,请转告雨村先生。”说完顺手又拿出一张有工作单位的名片交给了她。

难道自己搞这项科研是错误的吗?最近雨村一直为此烦恼着。他曾经把研究开发二十一世纪的能源定为自己的终身课题,可是随着研究的不断进展,不知为什么,反倒越来越害怕起来。

原子能发电中不可缺少的燃料,同能毁灭地球的某种能量密切相关。

雨村近来常想:自己搞的工作,是否已经超越了人所应做的范围了呢?那是不是对神的挑战?

的确,本来是一种纯科学的发明发现,后来竟背离了发明发现者的初衷,导致使人类陷进痛苦的深渊,这种事例,不胜枚举。从诺贝尔的炸药到许多的生物化学武器,都是这类典型。

生物化学武器的反人道性质,已成为舆论之的。当然不能说有什么合乎人道的武器。

有位生物化学武器专家在其著作中写道:“不能忘记作为绝对性武器的核武器。然而,依靠人的意志力量,我们可以把核武器作为不能使用的武器封存起来。”雨村对这观点是持怀疑态度的。

人类果真这样明智吗?人们明白,机械生产是人类为了丰富自己的物质生活,而使其发达起来的,而另一方面,却由于它的发达而又逐渐破坏了人类生活。尽管懂得这一点,可还是不能使自己发动起来的机械停止运转,甚至反而促使它加速转动。

雨村觉得,人们明明知道这将导致人类自身生活环境的破坏,而又不去加以制止,实在愚蠢可怕。他曾亲眼看到自己周围正在发生的非同寻常的环境破坏,因此他不能再一味地相信“人的意志”了。

雨村认识到,具有比意志更强大的东西,那就是权力。掌握了强大权力的人,不一定就具有人的理智和意志。

值得注意的是,学者和发明家不论如何强调和平利用,一旦这些发明到了掌权人手里的时候,他们就无权过问其用途了。科学家只能象只下蛋的母鸡成天去下蛋,至于用下出的蛋做什么菜,那就无权过问了,只有厨师--当权者说了算。什么“原子能三原则”,无非是厨师驱使母鸡尽量多产卵的催生素罢了!

掌权人践踏无权人的聪明才智的无数历史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雨村想,过去把无数人推到悲惨世界里去的战争,就是那一小撮愚蠢透顶的掌权者发动的。雨村自己在研究过程中真正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他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应用自己的科研成果,更可悲的是,他的科研成果--原子能的破坏力是极其巨大的。

最近,由于他的实验获得成功,引得大资本家望着他的科研成果垂涎三尺。一帮狗腿子也纷纷蠢动起来。

“我说你……”早饭时久美子担心地招呼丈夫。

“嗯?”

雨村从沉思中醒来吃了一惊。本想往咖啡杯里加蜂蜜,拿起的竟是酱油匙。若不是妻子发现,眼看就要喝酱油咖啡了。

“公司里有什么难心事吗?”久美子盯着雨村的眼睛问。

“有点累啦。”他想,反正讲了,她也不能理解自己的苦闷,就随便敷衍了一句。

“没别的事就好。”

久美子最近很担心丈夫。头几天,他曾穿着衬裤就进了浴盆。这阵子上班时常忘带钱包和月票,还很焦躁,动辄发火。

久美子知道有什么事苦恼着丈夫,但究竟是什么事却不了解。问吧,丈夫还不肯痛痛快快地告诉她。所以久美子近来也终日愁眉苦脸,心神不宁。难道妻子不能和丈夫同舟共济吗?久美子认为即便丈夫倾吐出肺腑之言也无济于事,丈夫的苦恼恐怕不是靠妻子的安慰能够解除的。

话虽如此,看着丈夫一个人在痛苦,心里委实难过。而这难过之中,还夹杂着被丈夫疏远的凄凉和焦急。

可是,久美子没有逼着丈夫讲出他所不愿讲的话。依她的性格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她是在拘谨礼节之中成长起来的。这种性格丈夫也许不够满意,无奈山河易改禀性难移呀!

从雨村这方面来说,最近他从久美子寝食不安,日夜关心自己的神态里,猝然感受到了动人衷肠的东西。他虽说不上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同她结了婚,而她却以一个妻子的无限纯洁和忠诚的心对待着丈夫。她具有男人向女人所要求的温柔善良、文静贤淑等很多美德,她人长得很美,心灵更美,作为一个妻子,实在是理想的。

若不遇到那个女人……雨村想到这里,感到内疚。妻子那令人怜爱的样子,迫使他要吐出实情。

“你说,我这个工作怎么样?”雨村喝了点咖啡说。

“我认为是个很好的工作呀。”久美子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如果我想改行的话,你会劝阻我吗?”雨村的工作不象一般职工那样可以简单地改换或者放弃,有关方面正在向他的研究项目投入巨大资本。在其背后,隐藏着除了纯学术研究目的外的各种不可告人的企图。这一点使他越想越怕,终日惴惴不安。

倘若以可怕为理由不能辞职的话,那就尤其可怕。

雨村很想听听妻子对自己要改行的反应。

“改行?是辞退现在这个工作吗?”久美子不胜惊讶,因为丈夫过去曾为他所选择的工作感到自豪。在公司里他俩虽不在一个科室供职,但却都是物研的人,丈夫在公司里声誉之高她早有耳闻。

最近,雨村的新燃料浓缩技术羸得了国际上的好评。这项研究使他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甚至闷在家里的久美子,都听到物研的重大成果,如果没有雨村参加就不能进行这样的说法。自己的丈夫是大名鼎鼎的物研的核心人物,她自然引以为荣。可现在,雨村却一反常态,急于辞退这项工作,自然不免使她心生疑窦。

“是啊!”

“公司里发生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了吗?”

“不是,只是我讨厌这个工作。”

“可你不是说过,那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吗?”

“对,现在仍然认为是有意义的!不过,我的研究有被用于违反我的心意的危险。”

“是同核武器有关吧。”

久美子虽然不懂高深的原子物理,但她从丈夫的研究题目就自然地联想到了原子武器。此外雨村常常象口头禅似地说:“这个研究和军事用途密切相关,所以科学家必须经常提高警惕,不能疏忽大意。”

不过,仅就这一点,不会突然使丈夫产生拋弃自己心爱事业的念头。久美子想,丈夫苦恼的原因,也许是由于这次实验的成功。

“你是担心这次发明有被滥用的危险吗?”

“是啊!”

“只要你清清白白地做人,不管到那里我都跟着你。”

“真的吗?”雨村喜出望外。他本以为说的话会引起争论,没想到妻子表示理解自己的苦衷,并决心和自己同甘共苦,他真高兴。当然,她是否真正理解自己还不得而知,不过看样子是想理解的。

“怎么,你还不信?我不是你的妻子吗?”

“谢谢,我决不会去做使你不幸的事!”一阵爱怜的柔情涌上心头,雨村不由得将久美子抱在怀里。

“要迟到的呀!”

雨村想更紧地拥抱下去,却被久美子制止了。因为丈夫已经到了必须上班的时间。

“等我回来再详详细细地告诉你。”说完,他匆忙走出了门。

2

“这次出差是件大事,要多久呀?”久美子担心地问。

“不长,一周左右,马上就走。”

“对我来说可就太长了呀!”

“你好久没回娘家了,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从从容容地回去看看嘛。”

“回娘家好办,离得近,想回去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的,你出门可要多加小心哪!”

“没什么,你把这事看得太重了,好象出国似的。”

“那你还要坐飞机吗?”

“哎,这说哪去啦,若是害怕坐飞机,那就哪儿也去不成喽!”

“我可不放心!”

“现在的交通事故,汽车远比飞机高。在所有交通工具中,飞机算是最安全的了。”

“可是,飞机若是掉下来一切也就完了。”

“不大出事的啊!”

“说不大出事也就够吓人的啦!你别坐飞机,好吗?”

“你说些什么呀!”

雨村抱过妻子吻了吻。他从今天开始,要出差一周。准备先去新潟,视察预定在那里修建原子反应堆的用地,然后去名古屋,参加国际原子能科学会议。他不大愿意出席这样的会议,可是有公司的指示,不得不去。

他的出差日程表是:新潟两天,在名古屋四天。由新潟到名古屋陆路交通不便,决定搭乘最近开办的空中航班。

对久美子来说,丈夫这次出差,是他们结婚以来最长的一次离别。最使她放心不下的是丈夫有一段旅途还要乘坐飞机。

久美子一点也不相信飞机。虽然它是汇集了现代科学技术的精华设计制造的,但那样巨大的金属块飘在空中,总是怪叫人提心吊胆的。

久美子一想到丈夫要坐这玩艺儿,就惶恐得了不得,更何况这是一条刚开辟的国内航线,比国际航线上的喷气客机的安全度还低。想到这里,就更加惴惴不安了。

“会开完了,坐新干线特快回来。”雨村离开妻子的嘴唇说。好象给她安慰似地微微一笑。

3

第三天,即七月十八日下午一点四十分前后,北阿尔卑斯山针木岳一带上空,乱云滚滚,电闪雷鸣,天气骤变。一百来名登山者纷纷跑到山中小旅馆去避雨,这时忽然听到高空一声巨响,简直要把小房震塌似的,跟雷声稍有不同,可当时大家并没有特别在意。

正值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时候,针木岳山顶附近有一群东京某大学登山俱乐部的学生,为了躲避雷击向伏松林跑去。

天气变化实在太快,山上的雷也实在太凶了,大家刚要躲避,已经被雷云包围了。只见电光一闪,马上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鸣。电光横飞过去,击到岩石上冒出一股冲天的火光。

“把冰杖扔掉!”

一群学生没等领队人落音,就扔掉了所有带金属的东西,钻进了伏松林。

“喂,你们看,那是什么!?”

雷声稍减,躲在伏松林里的一个人突然指向空中喊了起来。另一个学生提心吊胆地抬眼望去,黑云滚滚的空中有一股灰蒙蒙的烟气。

“什么也没有呀?”

“我总觉得好象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了。”

“人?是雷公没踩牢云头掉下来了吧!”伙伴们正在打趣,金属碎片呀,还有些别的莫明其妙的东西纷纷落到了他们的周围。

“咦,这是什么东西?”

在雷电袭击下,惊魂未定,又遇到了从天而降的离奇古怪的东西。他们战战兢兢地爬出临时避难所--伏松林。这座山附近的上空还在落着一块块奇怪的东西,这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本来爱登山的人就有好奇心。

有个胆大的学生,翻过来倒过去地端详着捡来的象个红泥块似的东西,突然象女人似的“哎呀”一声尖叫,把那东西扔掉了。

“怎么的啦?”伙伴们惊愕地问。

“是不是作了恶梦?那,那是人的脑袋呀!已经烂得一塌糊涂。”

“你说什么!?”

就在大家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的时候,另一个人踩上了一个软囊囊的东西,仔细一瞧,那是一只断下来的手腕子。这时再一看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明显地泛着血色。

这群登山健儿万万没想到,在他们顶空的云层里竟然发生了惊人的惨剧。他们被突然纷纷落下的碎尸惊得目瞪口呆。

学生们发现尸体片刻之后,一对脸色煞白的情侣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针木岭的小旅店,被雨淋得象两个落汤鸡,哆哆嗦嗦,嘴唇发紫,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唉呀,遇险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旅店里的人看他俩这副样子急着喊问。

“啊……全是……尸体!”那男人断断续续地说。旅店管理人没能马上理解他说的意思。

“尸体,七零八落的……,不是一两个人。”

旅店管理人一听很不高兴。认为那男人在胡言乱语。不论北阿尔卑斯山最近怎样失去了清静高雅,变得多么鄙俗不堪,可山上也不至于到处是尸体呀!

“是真的!”

“客人,请不要开这样荒唐的玩笑吧,这会搅扰其他客人的。”

旅店管理人决意不再理睬他。可是,这时又来了几个登山人,他们和那对伴侣一样,也是神色惊恐,脸色苍白。

“老大爷,不好啦,这儿变成了死尸山啦!”这次旅店管理人大惊失色。先来到的其他客人也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4

当天十三点零五分,由新潟飞往名古屋的国内YS11A-300型班机能登号准时起飞。按航图计划经R17航线向西,再由丝鱼川进入W14航线南下。

当时西风,风速每小时约四十海里,机外气温零下三十度,能见度约十公里。根据航空气象预报,北阿尔卑斯山方面出现了积雨云。

由新潟到名古屋的飞行时间约五十分钟,比火车快得多。

机组人员有机长、副机长和三名航空小姐,乘客五十五人,几乎座无空席。

飞机爬升到巡航高度,机内指示绑安全带的电铃声停了,乘客们各随己意,都釆取了自己觉得舒适的乘坐姿式。

不到二十分钟,飞临内陆上空,也许是气流不正常,机身开始波动。不久钻进了云层,团团云雾不时掠过机窗,机翼上下颠颤,乘客们觉得很不舒服。女服务员再次请大家系上安全带。

“这一带离山近,总是这样摇晃。”在这条航线上来往过几次的旅客习以为常地说。

从机窗俯瞰右下方,浓密的云层空隙中,偶尔闪出一座座峰顶积雪的崇山峻岭,逶迤重叠,连绵不断。

“这是北阿尔卑斯山。”一位旅客给在旅途中结识的邻座介绍说。

他们观赏着下面时隐时现的风光,好象看到山中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湖,从云缝中一闪而过。

许多乘客都把脸贴近机窗,想居空饱览群山风光,遗憾的是浓云遮断了他们的视线。突然,他们感到身体受到了猛烈冲击,正在来回走着为乘客服务的空中小姐,全都飞了起来。没绑安全带的乘客象是被椅子猛力弹射出去。乘客们随身携带的没有固定起来的物件象炮弹似地横飞竖射。婴儿象小石块似的,从绑着安全带的母亲的大腿上一下蹦跑了。

大多数旅客当即神志昏迷过去,只有绑着安全带的少数乘客,在混乱模糊的意识中,感到机窗外面象旋涡似地打转转。天空、云雾和地面都在猛烈地旋转着。

机身出了个窟窿,它象个什么都想吞进的贪婪的大嘴,霎时间把人和机舱里的一些东西吞掉了。人的惨叫声,咯吱咯吱的磨擦声,随着一次巨大的闪光和爆炸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刹那间,人们失去了知觉。

当天十三点零二分,航空自卫队第六航空团小松基地二〇五飞行队所属的F104J喷气战斗机两架,编成攻击队形进行训练,从小松基地起飞。编队代号叫做“极光--A”,町田龙一中尉驾驶长机,寺井弘二上士驾驶僚机,他们穿过能登半岛向东飞去。在高度约四千三百公尺的空中进行训练,由寺井的飞机来掩护町田攻击。十三点二十分他们在直江津海面上空航向转右,穿过定期班机航线R17,进入内陆上空。町田机高度约五千一百公尺,寺井机高度约五千五百公尺,两机距离约一点八公里。

十三点三十分从长野市上空向右转,朝北阿尔卑斯山脉方向飞去。

十三点三十五分,飞到信浓大町市西面的北阿尔卑斯山上空时,两架飞机都穿进了积雨云。

十三点三十七分,町田机向寺井机发出了“天气恶劣迅速返航”的指示。正在这一瞬间,町田机遭了雷击,尖尖的机首突然发出一道强光和巨响,町田眼前的速度表立即降到了零,所有仪表盘上的灯都熄灭了,电气系统完全失灵。发动机马力功率连续下降。这种飞机功率若降到百分之八十,就要因失速而降落。

町田大惊失色。他想增加马力,打开开关,可是已经不起作用了。

町田想,只好降落了,但无论如何也要离市区远一点。于是去拉操纵杆,可操纵杆也完全失灵。

町田无法弄清飞机现在的方向。高度在迅速下降,下面是三千公尺高的北阿尔卑斯山,不早点脱离飞机,会有撞山之忧。不觉一阵恐惧袭来。事不宜迟,他顺手拉开弹离装置。离开座舱之后,飞机滑向右方,钻进浓云之中。

几秒钟后,町田看到浓云中闪出一道火光,接着传来一声重物冲撞的震耳巨响。

当天十三点四十分左右,全日本航空公司的由东京飞往富山的142次YS11型班机机长马宁格斯,在离事故现场六十公里以北的丝鱼川海面上空以三千三百公尺高度飞行时,收到了能登号的紧急电讯,听到了MAYDAY MAYDAY①的嘶哑的紧急呼救信号,一阵杂音之后,刚听清“操纵失灵”一句,通讯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