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深渊(2 / 2)

腐蚀 森村诚一 711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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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把东西放在这儿,走起路来轻快些。”

大町婉言谢绝了管理人员的这番好意,没有卸下行装就追赶他们去了。他所以没有卸下行装,就是因为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提醒着他。

果然不出大町所料,在山顶上没有遇见他们。山顶上狂风旋转,几乎使人难以站立。顷刻风速竟然达到了三十米左右。气温在急剧下降。据说在山里风速每增加一米,人的体温就会随着下降一度。有人亲眼看到,由于不带任何防风防雨工具,任凭风吹雨打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突然,从刚才走过来的东边山脊脚下传来了钟声。这大概是唐松山庄的值班人员为了提醒在此恶劣天气里沿山脊路走的登山者多加小心才撞钟的。或许是专门为了大町才撞钟的。

“松尾先生!”大町终于暴露了自己跟踪的身份,呼喊着。

越过山顶再往前走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除非出现意想不到的奇迹,否则,遇难将是不可避免的。

“土器屋太太,名取冬子小姐,您在哪儿呀?赶快往回走吧,前面有危险!请回到小旅店来吧!”大町把冬子娘家的姓和婚后的姓都叫到了。

从瘴气的漩涡里没有听到任何回声。因为来自黑部溪谷的狂风暴雨和由此形成的山洪声,立即把大町微弱的喊声给吞没了。

冬子和松尾到哪儿去了呢?大町只在山庄眈搁了七、八分钟,发现他俩不在,就一口气登上了唐松岳的山顶。冬子走得慢,大町走得快,是满可以把眈误了的时间补上去的。

如果他俩真的象在山庄里碰见的那位登山者所说的那样,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了,两者的距离就不会相差太远。大町估量他们就在自己的近旁。如果是这样,就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朝着“不归崄”的方向走下去了;要么是朝着祖母谷的方向往下走了。二者必居其一。

“松尾俊介,能听见吗?”大町再一次向瘴气那边喊去。前后朝着天险方面和裙母谷方面各喊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回声。

在这段时间里,彼此的距离正在继续扩大。这是个生死攸关的距离。大町明明知道这个倒霉的天气决非一时变化无常。

大町不清楚松尾是何居心,是不是要跟冬子一起登山自杀呢?眼下把他们这一绝望的行动制止住,是大町最大的义务。

该往那个方向走呢?大町犹豫了片刻,刚要顺着山脊路北上,瘴气里忽然露出了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位是女人。他俩正朝着黑部溪谷方向走下去。

大町心想:他们朝黑部走去,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那里是参差不齐的、宛如天然屏障般的悬崖峭壁,再走下去,便是阴森可怕的山涧了。

习惯于登山的大町,放开脚步,很快撵了上去。他朝着山雾中露出的两个人影喊了一声:

“前面那两位是不是松尾俊介先生和名取冬子小姐呢?”

矇胧出现的人影已有明显反应。只见他俩在云雾中停立了一会儿,好象在窥探这边的动静。

“是松尾先生和名取小姐吧!”大町又喊了一回。

“你是谁?”人影里的一个人反问道。这是松尾的声音。

“请快往回走,前边有危险!”

“你是警察吗?”从云雾那边照旧传来很不耐烦的声音。

“不是!”

“到底是谁?”

“这你不用管。再往前走就要遇难的!”

“你多余操这份儿心!能不能遇难,不亲自试一试怎么会知道?”松尾的话毫无妥协让步的意思。

“是想自杀吗?”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的。请你不要妨碍我们!”这声音是无比冷酷的,决不象是儿戏的话。

“你说什么?”

“请你不要靠近我们!要知道任何人都有选择死的权利和自由!”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是为了想要死。别人的事不要你来管。”

“名取小姐,您的打算呢?”大町又问了问另一个人影。

还未等她回话,松尾就代替她回答说:

“她的心情和想法跟我一样,是想死在她心爱的哥哥死去的地方。我们的想法不会改变。我们的心灵早已枯萎,我们的肉体也早已失去生命了,就是活在世上,那也跟行尸走肉没啥两样。”

“别胡闹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非死不可,但是死总是不好的。还是跟我回到小旅店去吧,咱们好好唠一唠,就会想开了!”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事。可以那么简单解决的话,还会到这个深山里来吗?往回走的应该是你!我再次警告你,不要妨碍我们。”

“这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再说我还没有直接听到名取小姐的意见。”

大町一面说着,一面紧往前走,极力缩短被云雾隔开的距离。

“不要靠近我们!不许你再往前走一步!如果你不愿意受伤的话。”

“受伤?”

“我们准备了可以简单致死的凶器。不怕有谁敢上来干涉我们。”

在松尾的语气里包含着险恶的祸心。

5

尽管因瘴气弥漫看得不太真切,松尾手里确实挥动着类似手枪的凶器。

“名取小姐,冬子太太,这不会是您自己的意思,您一定是受到威胁才这么做的。”大町想,冬子是在松尾手持凶器的威胁下,被拉到这里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非设法搭救她不可。

“是我自己的意思。”不料冬子做出了意外的回答。

“干吗那么固执呢?赶快丢掉胡思乱想,回到小旅店吧,现在还为时不晚!”大町想使女人回心转意,拚命呼唤着。

“请赶快回去,不要管我们。这件事我们早就想好了。”

“不怕给当地人带来麻烦吗?”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跟谁都没说要到这里来。我们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怎么会知道我们到这里来,不过应该告诉您,这是我们一起下的决心。我们自己的事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决定。”冬子的声音也是那么坚定,毫无妥协的余地。

“事情总该弄明白了吧?现在没有功夫跟你唠唠叨叨,解释我们为什么要死。快点回去,犹豫不决只能对你不利。”松尾步步进逼似地说道。

风雨越来越凶,身上的体温也随着急剧下降。他俩跟预先做了登山准备的大町不同,在暴风雨里跟赤身露体差不多,那景况无疑是十分凄惨的。

无论大町怎么劝说,对方都无动于衷。他想:那怕只剩下冬子一个人也好,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救出去。

大町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冲出云雾,他脚下的一块岩石随即嗖的飞上天空。

“凶器可不比玩具,不是闹着玩的。再往前走一步试试,那可就不是岩石上天的问题啦!”

“求求您,不要再管我们!”在松尾进行恫吓的同时,冬子用恳求的口气说。

“走,没必要跟这家伙费话。”

松尾催促冬子,两个人又往前走了。大町继续追赶着,并且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个奇妙的追踪。大町不相信冬子的话,那明明是她在松尾的威胁下违心说出来的。如果他们死了,雨村征男的去向将会永远搞不清楚。

他俩知道雨村的下落。查明雨村的下落,是大町给自己确定的义务。不尽此义务就没有久美子和自己的未来。

大町在思索着。前边那两个人如果想到的是死,而他则想到的是生。使他俩活下来,正关系到大町的命运。绝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死去。

虽已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实际上走过的路程并不算太远。天气这么坏,登上了长长的八方山脊,又跨越了唐松岳,他们已被过度的疲劳给压垮了。现在所以还能依靠仅有的一点体力进行挣扎,全凭着一心想要死的那股反常的狂热劲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也就等于接近死亡的边缘了。

体温一旦下降到三十度左右就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照此下去只能是体温越降越低,直到最后冻死。那样一来就一切都晚了。

山里人所谓劳累冻死,就是指一个人剩下最后一口气,一旦扑通倒下去就再也不能动了。从前曾有过这样的例子:有的人在背包里装满了食物,手搭在背包上还没等打开就死去了。

起初松尾还不停地向大町喊着“回去!回去!”可是体力的消耗使得他渐渐地地说不出话来,神志也不那么清醒了。

大町心想不能再等待了。原来是想等他们体力消耗殆尽之后找机会搭救他们,而现在情况紧急,已不容再迟疑了。

等他们在自杀时上前营救,松尾有可能动用凶器,而如果不肯冒此风险又难以救出他们。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面目猙狞的悬崖。从山顶往祖母谷温泉去是下坡路,越往下走越是岩石迭起,一步更比一步艰险万分。即使瘴气散开了,这里仍然是一个被断崖绝壁所环抱的山涧。眼下的瘴气只能更增添阴森可怕的气氛。

当瘴气密聚,不断向身边袭来的时候,大町终于下决心赶上前去,缩短了距离。

“好家伙!”松尾发现大町突然跟到自己的背后,赶忙举起手枪。还没来得及射击,两个人已经扭在一处,一块儿倒在瘴气里了。

硝烟随着枪声弥漫在瘴气之中。不知是谁痛苦地呻吟起来。

隔了一会儿,倒在地下的那个人好容易爬起来,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只听一声惨叫,由近而远,消失在瘴气里了。原来是他两脚腾空,跟岩石块一起从悬崖跌落下去了。

冬子好象被眼前突然发生的激烈格斗场面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见到有人在那里呻吟着,才大梦方醒,向他身边跑去。

“哎呀,这么多的血!”

躺在地上的是大町。在相互格斗时,松尾射出的子弹穿透了他的右腿胯骨。

“在我的背包里有救急药和三角巾。”大町忍着疼痛向冬子说。

冬子用颤动的手好容易从大町身上卸下了背包,解开了兜盖儿。她在寒冷之外又添加了恐怖与不安,因为她还不知道大町究竟是个什么人。这个人一路上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又反复劝自己回去,对同伴松尾搞突然袭击,自身也身受重伤,而从悬崖跌落下去的松尾又生死不明。

冬子对大町怀着说不出来的恐惧。他伤后流血过多,容貌更变得怕人,雨水混着血污,滴淌在岩石上。

“请不要害怕。找到三角巾了吗?请把伤口给紧紧包扎好。子弹可能打在动脉上了。……好,尽可能扎得再紧一些……”大町一面安慰着她,一再指点注意事项。

子弹贴着大町的大腿骨不停地搅动。因是近距离射击、子弹发挥了很大的威力,不但大腿骨被击碎,肌肉组织也遭到极大的破坏。右腿完全失去机能,不由自主地朝下耷拉着。

夜幕降临大地。大町已经意识到情况越来越糟。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把他俩从死亡线上泣回来,自己竟死难临头了。

当时他未免过于急躁,没料到松尾还会有那么大的劲儿。这是大町的失算。本以为可以易于反掌地把松尾手里的凶器夺下来,不想遇到反抗,被松尾一下子甩在一边,躲闪不及,在胯骨上中了一颗子弹。

大町明明知道,照现在这样子是不能再回山庄了,只能就此等待天明。退一步说,就是回不了山庄,如果能爬上山脊路,偏巧遇上个登山的人,那就好办了。可是,现在迫切需要先找一个多少能避风雨的地方,尽量把出血控制住,保持一下业已消耗殆尽的体力。

“名取小姐,请让我扶一下您的肩膀好吗?再往下走两步就是一片矮竹林了,先在那里躲避一时,等天亮吧!”大町忍着剧痛说。

残暴无比的凶器毁坏了大町的身体,他已经支撑不住了,应该马上着手治疗才行,可是现在他必须先找个能够躲避风雨的地方。

冬子看着眼前这位瀕于死亡的人,仿佛忘记了自己决心一死的念头,温顺地听从大町的吩咐。

冬子搀扶着大町,来到风势较弱、地势低洼的矮竹林里。大町被风雨无情地摧残着,体温下降,出血不止。

在势不可挡的风雨袭击面前,矮竹林自然算不得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

此刻,死亡的预感涌上了大町的心头。这一次远比他经历过的哪一次危险都要严重得多。在恶劣天气下,身负重伤,还要照料冬子,就是今天夜里可以无事地度过去,凭这样受伤的身体能否回到唐松山庄,连大町自己也是没有信心的。

在这登山的淡季,更休想指望有人打这高山险路走过。

“冬子小姐,请把我背包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摊开背包就是可睡一个人的睡袋。它可以防水。只要钻进去,就能够勉强坚持到天亮的。”大町忍受着阵痛说。疼痛从伤口扩及全身,脚的末梢几乎失去了知觉。

冬子按照大町的吩咐,铺好了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当睡袋用的背包。

“在塑料袋里装着干净衣服,快把湿衣服换下来,钻进睡袋里休息吧!”

“那……”一直在顺从地听大町指挥的冬子不免犹豫了一下。

“还在那儿愣着干什么?快!不然要冻死的!”

“那么您呢?”

“不用管我。快点照我说的做!”

“要知道您是受了伤的人啊!我用睡袋,那您……”

“您不必为我担心。两条性命能留下一条就比什么都强。”大町申斥着。他神志逐渐不清,已觉察到自己没有救了。冬子的情况固然也很惨,但只要今天夜里能闯过去,还有活下去的希望。然而对自己来说,这种可能已不复存在了。如今迫切需要的是,设法使有一线希望的人能够活着回去。

大町的血继续从伤口往外流着,这同时也就是生命在流逝着。他一面意识到这一点,一面强行振作精神,对冬子说|

“请您听我说一句话好吗?……我也许不行了。到了明天早上,如果我死了,那您就一个人……往上边走去……虽然很危险,只要多加小心就一定上得去的。要一步一步往上走,千万别退下来。这样就一定会找到山脊路的……到了山脊就往右边走,走不多远就是唐松山庄……您明白了吗?……明白啦?”

“明白啦。那么,您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在后面跟着我们?为什么要救我?”冬子问正在急剧虚弱下去的大町。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为了阻拦他俩上山自杀而跟松尾搏斗起来,被松尾击中一枪,倒在血泊之中。如今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她总觉得大町是个不可理解的怪人。

他置自己生死于不顾,却一心想要救出冬子。虽不了解其中的奥秘,但她还是很受感动。在感动之余,她不知不觉地抛弃了绝望的念头,把自作自受造成的危险状态也置之度外了。

“那,您究竟是谁啊?”

当冬子再一次问他的时候,只听大町突然喊了一声:“久美子!”

“您刚才在说什么?”冬子听她喊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以为附近有谁在场,便看了一下周围。“久美子……”

大町清清楚楚地在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已经神志不清。如同雨村征男在久美子的背后看见了冬子的面容一样,大町在朦胧之中,从冬子脸上看到了重叠着的久美子的面容。

“久美子,请等一等我。明天我就要下山了。……您能原谅我吗?……是我杀害了您的丈夫。我感到内疚……能原谅我这样一个人吗?……我们没有可能了……我需要您……却没有资格……请原谅我。”

大町精神恍惚,陷于休克状态。他对冬子谈话实际是在讲给久美子听。

“请您坚强一些!可不能让我一个人呆在深山里啊,听我说呀……”

冬子紧紧抱着大町的身子摇晃着。从他的身上已经感觉不到正常人的体温了。

山被笼罩在黑暗之中。风雨毫未减弱,无情地抽打着这个一息尚存的男子和全靠他给予帮助才幸免一死的女人。在这险恶的环境里,为能留下一条性命,两个人正在进行一场心意难通的对话。

无论是救人的人,还是被救的人,都已感到越来越陷入朦胧的状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