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死尸(2 / 2)

花骸 森村诚一 8061 字 10个月前

“小塚叫人杀了吗?”看来带班的人认识小塚,由此分析,他更应该认识干活时间比小塚还要长的被害人。

“不是,小塚说他曾经和被害人一道在这个工地干过活。”

“你们知道被害人叫什么吗?”带班的人稍稍改换了说话的语气。正在吃饭的工人们,把听觉和视线都集中在他和警察的身上。或许工人中就有认识被害人的。

“我们就是来调查这件事情的。听说你们这儿曾经有个叫‘山’的人,喏,就是他。”说着,太田把一张修饰过的被害人的照片递到带班的人的面前。

“啊,是他……”带班的人的面部表情发生明显的变化。

“你果然认识?”

“他一直呆到五月底,在这儿干了两个来月。”

“他还有两个朋友吧!”

“有,都是东北口音。”

带班的人的回答,和小塚要吉提供的线索完全相符。

“你知道这个人和那两个人的姓名和住处吗?”太田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追问。终于有了查明被害人身份的线索。

“大伙都叫他‘山’,那两个人叫‘岛’和‘青’。”

“具体叫什么呢?”

“先生,在我们工地,相互间只是喊代号,谁也不说真名。我们这儿还有叫田中角荣、三船敏郎①的哪,从当今的名人到古代的豪杰,都全啦!”

注:日本当代著名电影演员。1920年生于中国青岛市,从事演员生活已近四十年。曾在《人性的证明》、《吟公主》等影片中扮演角色。

“为什么不用真名呢?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对于没有身份的人来说,犯不着郑重其事地喊什么大名。所以,想到工地来打听一个人的住址和姓名,简直是笑话。这里谁也不说真心话,谁也不打听别人的事情。”

“雇工的时候,不填写合同吗?”

“合同?他报什么年龄和名字,就填什么。况且,我们又不是‘雇用’,而是‘使用’。”

带班的人谨慎地选择用词,“使用”和“雇用”,虽是一字之差,建筑公司的责任却大不相同。

“‘山’、‘岛’、‘青’三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招工的,不,是指导员领来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那个指导员在什么地方?”

“咳,连是哪家的指导员我都不知道。为了汇拢人手,雇用了许许多多指导员哪。再说,指导员也不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诸位都是从什么地方被领来的?”太田朝向陆续吃完了饭的工人们问道。到招募他们的地点去,也许能找到指导员。

“大都是山谷。这里山谷来的人最多,也有些是从外地招来的。” “外地指什么地方?”

“外出做工最多的三个地方,秋田、青森,岩手呗!”

“那三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五月末。我本想让他们再干一阵子,可他们说想回家。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们说没说家在什么地方?”

“没特意打听。不过,从口音来看,象是青森县或者岩手县的人。”

“那三个人也是指导员从外地领来的吗?”

“这个,我不清楚,请你问他们吧,或许他们中间有谁是‘山’的好朋友呢。”

带班的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要问带班的人的问题,也就是这些,所以,他的这句话,正中太田两人的下怀。可是,工人们谁都记不清楚叫“山”的这个人。而且,来自山谷的工人里,也经常有人起“山”这个假名字。

“带班,您的电话!”

“电话?哪来的?”

“办公室的管事打来的。”

带班的人轻轻咋了咋舌头,又仿佛叮嘱“少说没用的话”似的瞪了工人们一眼,转身朝办公室走去。有个工人趁机低声说:

“警察先生,那个叫‘山’的人,是三个月前在这儿的吧!那时和他一起干活的人,要是现在还在这儿,背定得被折磨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了”

“我来十天了。是上了招工头花言巧语的当,从山谷给骗来的,总想找机会逃跑。在这儿干活时间最长的人也不过是一个月。”

“‘山’大概是干了两个来月吧。”

“从外地来的人,要比我们干得时间长。他们就是离开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你们中间,真的没有‘山’在这里的时候就来了的人?”

刑警们越发失望,却不想就此罢休。即使有干活时间较长的人,或许也和带班的人一样,一问三不知呢。

“俺先前在这干了一阵子,就到别的地方去了,后来又回到这里。五月,俺正好在这个工地。”一个头缠毛巾、稍显衰老的人走过来说。大概干活时受了伤,他的右眼皮上敷块纱布,上面贴条橡皮膏,一副痛苦的表情。

“嗯,你那时候在这儿?”

刑警们象找到了救星似的,把目光转向贴橡皮膏的人。仔细一看,缠在头上的毛巾渗出斑斑血迹。原来,这条毛巾是当绷带用的。

“这么说,你知道‘山’的一些情况罗!”

“不知道。那三个人不知为什么,总是抱成一团,让人不好接近。”

“没唠什么家乡话吗?”

“抽完一袋烟啦,干完一天活啦,三个人就凑一起嘀嘀咕咕,听不见唠些什么。”

“你们没和他们三个唠什么吗?什么家里的人呀,家畜呀,或者女人啊。男人们在一块,和妻室久不联系,讲讲女人也是很自然的嘛。”

“警察先生,俺们可没有闲心讲女人。干完活,吃了饭,一心想睡觉。反正俺们都是让人使唤的苦力,最大的乐趣就是蒙头大睡。天一傍黑,女人们也不到宿舍这边来。其实,对女人来说,最安全的地方还是俺们这儿。”

周围面容枯槁的工友们点头赞同。恶劣的劳动条件,艰苦、危险的劳动,低营养的伙食,从这些人痛楚的体态上,丝毫显露不出强壮体力劳动者所特有的凶悍。

“这儿的条件太差了。”

“警察先生,管事贪污哟!您看看这饭,是人吃的吗?就这样的猪狗食,还和街里的饭馆一个价。”

“怎么,伙食费不是公司负担的吗?”

“在这儿,看病、吃饭都得自己掏腰包。这不,今天又是一块木头砸下来,把俺砸成这个样子。可管事却说,要让上头知道了,得追究俺的什么过失。还说,只不过蹭破点皮,咬牙挺挺,用手揉揉就得啦!”

“你这是脑外伤,可不能疏忽大意。你们这儿没有劳保吗?”

“要是有那种好事儿,俺就不遭这份罪了。俺们不是人,是使唤完了就算的牛马!”

“那你怎么又回到这种刻薄的地方来了?”

“先生,您大概不知道这里老板的权势吧?再说,经济危机,哪里都不用人。总找不着活干,俺连小旅店都住不起呀。”

“噢,所以又转回来了。”

“在这儿,虽说扣这扣那,到手的工资没多少,可没有其他花销的地方,稍微能攒点钱。也就这么一点好处。”

“攒下的钱,寄给家里吗?”

“哼,这个工地上,难得有往家汇钱的人。就说那三个人吧,紧勒腰带,干了那么长时间,才给家里寄了点钱。”

“就是为了攒点钱才出来做工的嘛。”太田应和说。接着,他心头一怔,从这番话中联想到一种可能。

“警察先生,你怎么啦?”工人们定睛地瞅着表情骤然严肃起来的太田。

“好哇,你们歇个没够啦?饭吃完了就干活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带班的人站在门口厉声喝道。

4

听到三个人勒紧腰带给家里寄钱,太田马上想到,钱肯定是由邮局汇出的,我到邮局,或许会查明收款人的地址。

“就这么办,咱们赶快去邮局调查!”下田刑警的想法也与太田不谋而合。被招募来的这些短工,虽然有人礼拜天去逛街,可一心攒钱给家的那三个人,绝不会乘车到远处的邮局寄钱,肯定是步行到就近的邮电所。

他们向带班的人打听,知道在狭山丘车站附近就有个邮电所。

“果然有!”下田兴奋地说。邮电所离这有一段距离,得费些事儿。重要的是不知道能不能真有收获。汇款人和收款人的姓名、地址不详;汇款日期、汇款地点不明。据带班的人介绍,汇款额可能每人四、五万元。

“在四、五月份,有没有姓的第一个字叫‘山’、‘青’、‘岛’的三个男人,分别向东北,可能是秋田、青森、岩手三县的什么地方汇去了四、五万元钱?”只能这样十分含混地发问。邮电所能确切回答上来吗?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线索,就是这条线索也是好不容易才调查出来的。

两人离开预制板拼的宿舍楼。

“咦,在这种地方,还开着花哪!”下田环视建筑在低洼地界的宿舍四周,惊奇地说。

宿舍楼的后面,是槲树、杉树和山核桃树的树林。正是盛夏季节,楼房被绿荫遮掩,清爽宜人。不过,靠着山坡的宿舍的北面,由于很少见到阳光,又过于阴森。靠墙根处杂草丛生,草丛里开放着纤弱的白花。白花在细长的茎端上鞠躬似地垂向地面,给人一种阴郁感。他们来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这里还开有这种花。

“啊,幽灵茸!”太田循着下田的视线望去,喊道。

“幽灵茸?”

“学名叫水晶兰,它开放在山地的阴湿的地方。啊,也分布在这儿啊!”太田走到花的附近,悉心观察。

“你知道得真详细。”下田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太田说。

“我喜好花草,等到告老还乡的那天,我或许去当花匠呢。”

太田把视线投向远方,仿佛在视线的极点,看到了自己的将来。眼看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如今还在基层警察局当普通刑警。

年轻的时候,他充满正义感,胸怀充当法制卫士的壮志,奋勇铲除邪恶。根本不参加为了晋职升级的学习和考试,一味追捕犯人,从不懈怠。为了认真搞调查,有谁知道他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双鞋?

按规定,警察的所有晋级都得经过考试,而侦察科的刑警们总是乘不上晋级的汽车,因为他们没有备考的余暇。尽管这样,捕获罪犯时的喜悦,却大大地补偿了这所有的损失。经过长期侦察和追踪,“咔嚓”一声给犯人铐上手铐的瞬间,刑警们感到了人生的乐趣。

可是,渡过人生的转折点,青春的活力渐渐消失,他逐渐醒悟到单凭正义感,难以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与自己舍命追的罪犯所犯下的罪行相比,更大规模的犯罪,在云层的遮掩下,正肆无忌惮地在这个社会金字塔的顶部进行。这股恶势力,甚至操有生杀大权。他所网上来的只不过是小鱼虾米之类?即使偶尔网上了大鱼,也难以处置。先是上司施加压力,让你暗中了解;接着是活动检察官,不予起诉。

检察部门本应拥有类似司法部门的独立性。事实却是,检察官的自主权,不能象审判官那样得到保障,检察官只不过是以检察总长为顶点的尖塔型机器的一个齿轮,处于上命下从的地位。况且检察总长的上面,还正襟危坐着一位挂着法务大臣头衔的政治家,大臣只要向检察总长透个话:“对XX案件要慎重”,就意味着这个案件就此终结。负责起诉的检察官,倘若违背经由检察长转达的“上司的精神”,将休想再受重用和提拔。检察部门不起诉,承担案件侦察工作的警察也无可奈何。太田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自己费力捕获的犯人,由于上司的旨意,而不受任何追究地获得释放。

太田在实践中认识到,身居警察上层机关的人,决不是真正的警察官,他们是只醉心于自己的地位和待遇的官僚。在官僚的眼里,最重要的是保身和扩充权势,与此相反的事情是极力回避的。所以,对充满正义感的部下捕捉的犯人,如有危及他自身利益的,就毫不犹豫地立即释放,他们把自己的职位视为荣升的中转站,抛弃了正义和良心,拼命趋炎附势。

太田蔑视那些官僚气味十足的人。这些人一味向上爬,得到的是什么呢?地位越爬越高,社会压力也越来越大。当然,这种压力不足以改变他们的人生道路,这种人的一生,只不过是为了追求虚妄的权势而充分表演的丑角的一生罢了,太田暗下决心,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矛盾,自己只是执拗地追捕罪犯。天下还存在有不为名利动心的刑警,这一事实,就是对社会上的恶势力的挑战!就这样,太田渡过了毫无悔恨的前半生。

前半生毫无悔恨地过去了,遂渐到了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晚年的年龄,他仿佛感到峭冽的寒风,要把自己的身躯刮到不知名的地方。刑警已经当到了头,等待他余生的将是什么?看见在任职期间,被赞誉为“侦察之神”先辈,如今或在商场干防窃的工作,或在旅馆当守卫,维持后半生的情景,仿佛看见了自己不久将来的凄惨的结局。难道这就是自己为了伸张正义、追捕犯人,献出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后,所得到的报酬吗?自己过去轻蔑的那些钻营加冕的官僚们,如今跻身在达官显贵之间,泰然自得;与此相反,堪为刑警典范的先辈,却在基层企业当守卫,延续风烛残年。并不是说自己和这些先辈有什么奢望,而是为了伸张正义而耗尽心血的人,应当有相应的晚年,至少不至于老来无人管。干一辈子刑警,到头来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不是过于无情了吗?

每当太田为此发火、慨叹时,就感到自己往日倾注在侦察中的热情,如同被开了洞的气球,迅速瘪下来。

就这样,他喜好起花草来,在巴掌大块的院子里,按季节种植不同的花。凡是能摆得下的地方,都摆满了花盆和盆栽。他幻想自己退职后,在争芳斗艳的花草中度过余生。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做不到这一点,但至少可以用花来点缀自己的周围,排遣晚年的冷落。

太田没有让家里人觉察到这种寂寞感。妻子前些日子还说,多和出版社联系,让他写部题为《日本的柯伦勃①》自传体小说,在休憩中欢度后半生呢。儿子毕竟是个孩子,发誓绝不从事低于刑警工资的职业。孩子现在还不懂得“人不只是为了盈利而生活”的寓意。

注:柯伦勃是美国电视连续剧《柯伦勃侦探》的主人公,洛杉矶市警察局的侦探。该电视剧在日本播映后,曾引起较大的反响。

下田不理解太田的苦衷,年轻的他,由衷地佩服太田渊博的学识。

“花倒挺美,不过,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是呀,所以人们叫它幽灵茸。它在树阴下,只纤弱地开放出一朵白花,宛如幽灵站在那里。这花看上去挺美,实际上却是腐生植物。”

“腐生植物?”下田初次听到这个名词,显得困惑不解。

“就是从动物尸体和排泄物中吸收营养的植物。水晶兰是长在腐烂的物质上。”

“这么说,这朵花的下面有什么动物的尸体罗。”

“不一定限于动物的尸体,也可以从腐败的植物中摄取营养。这几朵水晶兰,可能是开在去年的落叶上。”

“要是拿尸体当肥料,就不会这么纤弱了吧?”

“不,正因为那样,才会更加纤弱。”此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前的水晶兰花,和工地上工人们那苍白的脸联想到一块。

去邮电所,得顺着来路,返回车站的方向。两人路过工厂,回到加油站附近的十字路口,朝向青梅方向稍走了一阵子,道的左侧就是邮电所。这是一幢雅致的建筑。推门进去,迎面是并排的两个营业窗口。

两名刑警走到左边标有“邮电”字样的窗口前。

“东北口音,姓的头一个字分别是‘山’、‘青’、‘岛’的三个人吗?”窗口里侧的女营业员听到刑警们提出的问题,很是惊讶。她大概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问话吧。

“都是短工,曾经在这儿附近的小手指原工地干活,大概是在四、五月份,通过你们邮电所,给秋田、岩手、青森县的什么地方,每人汇去四、五万元钱。”

“这么说,或许就是那几个人吧?”女营业员的反应意外迅速。

“真的来过?”

两人兴奋得情不自禁地把上身探进了窗口,幸好室内没有其他的顾客,空荡荡的。

“那是在五月初,有三个短工打扮的人来邮钱。他们一张一张地仔细点着团得皱皱巴巴的一千元一张的钞票,小心地装进汇款信封。我记得挺清楚。”

“收款人的地址是什么地方?”

“青森县。”

“就是他们!还能查到汇款存根什么的吗?”

“按规定,挂号存根保存一年,我想能查到。”

“上面能有收款人的地址和姓名吧?”

“我们是汇款局,只留有汇款人的住址和姓名。取款时需要取款人拿手戳和汇款通知单到当地邮局去取。”

“这就足够了。可不可以查一查那三个人的汇款存根?”

“请稍等一下。”也可能是顾客不多的缘故吧,女营业员对刑警们提出的过分的要求,并没有表示不满,走进了里屋。这时,有人来买邮票,由旁边标有“储蓄”字样窗口的营业员代卖了。

“我看,大概就是这几个人。”没用多长时间,女营业员手拿几张现金汇款存根,从里屋走了出来。

三张存根递到拭目静候的刑警眼前,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姓名:山根贞治、青田孝次郎、岛村太平。

汇款人山根贞治的住址是青森县三户镇寒畑村大字猿渡字下平田。其他两人的住址除了“中平田”和“上平田”处,其他都一样。

“就是他!”两名刑警交换一下眼神,相互点点头。毫无疑义,山根贞治就是被害人,经过长期调查,终于查明了死者的身份。

他们记下三个人的姓名和住址,告别了狭山丘邮电所。尽管午后的天气更加闷热,可是,由于取得了朝思暮想的成果,两人步履显得十分轻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