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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板,兑得稍微淡一点。”
客人把兑水威士忌的酒杯放在柜台上。
“哎呀,对不起。太浓了吗?”
柜台里面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拿起矿泉水的瓶子。这是一家位于银座边上的柜台酒吧。其他没有别的客人。
“因为还要去别的店。”
“许多老朋友在等着您吧。”
女老板秋波流盼,浑身流溢着多年在这个酒色世界练就的风骚。
“谈不上老朋友,只是最近我新出一本书。”
“是嘛,您写书啊?”女老板流露出惊讶的眼色。
“是啊。我还没把书送给你哩。要是你愿意的话,送给你一本吧。”
“当然非常愿意。”
客人仿佛求之不得似地从身边的挂肩皮包里取出一本精装版的书。女老板看了看书名,说:
“是推理小说吧?”
“有空的时候看一看。我觉得这本书的故事结构还可以。”
“一定拜读。我非常喜欢推理小说。”
“哦,都看过谁写的呀?”
“喜欢阿贺佐久利的。”
“嗯,我也觉得有意思。不过,好像他的魅力不在作品,总是先拍电影或者电视剧,然后再跟着出书,炒作得很火,热得快凉得也快。”
“湖南问类的也喜欢。”
“他的书好。不过,风格有点过于神经质。写作的时候只考虑评论家和同行怎么评价,心里没有读者。作品缺乏天衣无缝的自由丰富的想象力,大多数小巧玲珑,过于注重技巧。的确受到行家的评价,却没有吸引读者的感染力和热情。所以只能算是二流作家。”
“志梦吞亥的怎么样?”
“这个作家很有才华。不过,他喜欢耍小聪明,没有把才华真正集中到工作上去,短篇小说、随笔写得光彩照人,然而代表作至今还是那一篇成名作。”
“我喜欢吕须幕人。”
“这个作家很有实力。不过太崇洋。自己是日本的作家,写的东西也是给日本人看,却好像轻蔑日本的作品和读者。日本的读者看推理小说,除了故事情节以外,还喜欢其中穿插恋爱、信息和哲理性的内容。就是说,不喜欢欧美式的纯推理,喜欢综合性内容的作品。这个作家与其说是无视日本读者的这种国民性爱好,不如说他以为读者的水平太低,硬是把模仿欧美式的作品塞给大家。”
“这些方面我不僅,但是觉得对话很俏皮机智。”
“他作品中的对话不符合日本的民族习惯,看似俏皮机智。比如说——现在不想说再见,因为真正的再见已经说过;把回忆融化在酒里喝下去——这样的表现形式日本人很难体会。给人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感觉。”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的嘛。例如:暮色与烤秋刀鱼的味道一起笼罩在狭窄的胡同里;铁路桥底下的垂绳门帘放声高歌……他的作品里面有这种表现手法吧?”
“没有啊。不过,没有这些不是很好吗?”
“他是标新立异,赶时髦,并不是俏皮机智。”
“不过,来铝武津夫先生怎么样?他经常到这里来喝酒。”
“哦,他到这个店里来?”
“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相当的名人都到我这店里来啊。”
“来铝武津夫是比较有名,不过他是‘持弓式’作家。”
“什么叫持弓式作家?”
“他是你店里的常客,我得嘴里留情。他的代表作是什么?”
“……”
“你瞧,一下子想不起来吧。不过,一提起来铝武津夫这个名字,很多人都知道。挂着作家的招牌,却没有作品,徒有其名,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到书店去,要找他写的书可难了。既然是作家,却没有自己的作品,我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可是,为什么这么有名呢?因为只要发生什么社会事件,他就到电视台上抛头露面,好像自已是作家代表似地大发议论。就像相扑比赛时决定比赛对手以后举行持弓仪式的相扑力士。外行人看他持弓张弛的动作姿势多么优美华丽,以为一定是实力强大的力士。其实持弓的力士根本上不了排行榜。”
“你的评论真尖刻。最近走红的阿井立秋好像很有前途吧?”
“那个人很努力,也有才气,东西写得不少。不过,恐怕太自负了点吧,好像全世界都围着他转。人在日方中天的时候都这样。当他意识到世界并不是以自己为中心时,大概才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
“香取霰呢?”
“他不过是新闻媒体的艺伎。”
“新闻媒体的艺伎?”
“最初的作品碰运气拿个新人奖,名字也上了文坛,可是没有后续作品。为了使自己的名字仍然留在文坛上,只好上电视,上电台,搞对谈,参加各种各样的座谈会,讲演、上杂志封面、写杂文、写通讯,等等。只要是新闻媒体的饭,什么都吃,用这种办法苟延残喘。似乎自己也觉得没写东西,便说——要是想写真正的杰作,还是不要写——就跟禅宗的问答一样。这就是无才、或者说少才作家(?)的悲剧吧。”
“不过,这种生活方式总比一般的艺伎幸运吧。新闻媒体的饭味道也好,‘红包’也丰厚吧,用不着对自己不喜欢的客人扭捏作态,拋送媚眼。而且,花街柳巷也没有称为‘先生’的艺伎。”
“虽然没有卖身,其实和‘精神卖淫’没什么两样。说穿了,自己不喜欢的素材,却又不得不写的那些红得发紫的作家都是被迫精神卖淫。”
“你也精神卖淫过吗?”
“我没必要那样做。自己想写什么,就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写。”
“你的条件很优裕。”
“作为作家,也许我得天独厚。”
“最近我还看过沥青虎男的作品。”
“怎么样?”
“好像受骗的感觉。总觉得下面可能很有意思,就坚持着看下去,没有任何高潮就结束了。”
“他的作品就是这样。一开始就吊读者的胃口,结果和白开水一样没味。读者受骗上当好几回。最近他的书根本卖不出去。听说书店称他为‘捆包作作家’”系。
“什么叫‘捆包作家’?”
又是一个怪僻的词汇,女老板听得莫名其妙。
“批发书店把他的书送到零售书店以后,零售书店连捆包都没打开,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真够损人的。”
“费时累人地把捆包打开,摆在本来就不富余的书架上,根本无人问津。既然一本也卖不出去,索性原样退回去。这种‘捆包作家’最好别当。”
“帆尾座椅子被称为巨匠,他的书买不到啊。”
“什么巨匠?我看是个‘虚匠’,绣花枕头。名字倒像妖怪似的庞然大物,写的东西嘛,尽是身边琐事的杂记随笔。这样的东西被捧为‘具有无与伦比的感受性的珠玑之作’,评论家也好,编辑也好,吹得天花乱坠,读者也觉得在看名篇巨著,不称赞几句,就好像自己没有文学水平似的,所以都装作看懂的样子,其实上,谁也说不出来好在哪里。总之,他是用文学沙龙的标价暗语写东西,对于一般读者来说,那简直就是‘皇帝的新衣’。”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看不懂。不过,我认为江良利久院才是真正的巨匠……”
“他的确是巨匠。知识渊博,才华横溢,并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智慧封闭在推理小说里,而是从时空上向人生的全方位扩展。他从推理小说开始成名,但是听说非常讨厌别人称他为推理小说家。他现在是一个‘综合性作家’。不过,由于作品体裁的扩大,使他的文学出发点的推理小说显得单薄,作品形象也出现散漫的现象。”
“最近大家议论的麻敝履怎么样?”
“他是一个交际型的作家。心事不放在创作上,更注重文坛交往,什么高尔夫、麻将、围棋、象棋、赛马、赛艇,还有各种赌博、赛会、出版纪念会,以及文坛聚会,都必定参加。那些巨匠大家也都夸他。他和各个团体里都有交往。作家在各种地方发表作品,所以时常提到他的名字。只要有交往,一般就不会说他的坏话。都说作家水平的高低只看他的作品,其实不然。在文坛上吃得开,自己的书肯定总会卖得动。他的情况告诉我们,与等写一百本吃不开的书,不如写一本吃得开的书。当然,他这种类型的作家的作品书店里很少有。”
“我很少去书店,大多是看杂志。”
“短篇小说一般都是在杂志上发表。作家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杂志型,另一种是书籍型。有的人在杂志上势不可挡,可是一写书就一塌糊涂。持弓式作家、捆包作家大多是杂志型,因为杂志周转快。在周刊或者月刊上发表的作品,很快就淹没在书籍的洪水里。作品像流水一样消失,所以才叫做流行作家吧。”
“不过,不少人先在杂志上发表,然后结集成单行本。”
“这是作家的意识问题。作品的重心是放在杂志上还是书籍上。如果在周刊或者月刊上发表,以敷衍搪塞的态度信手写去,下笔千言,这肯定会得到报应的。没写两句话,就另起一行,一百页的稿子,其实内容只有一半。要是没东西可写了,就拿色情的段子凑数。光描写那个场面,周刊杂志就能登两三个礼拜。如果印成书,也只能是下半页空白的‘白板小说’。不管怎么说,即使在杂志上发表,也已经堕落成为‘打击乐作家’啰。”
又是一个新名词。
“什么叫‘打击乐作家’?”
“就是锣钹、定音鼓之类制造效果声响的打击乐器。杂志好比一支交响乐,许多作家聚集在一起合作演奏音乐。如果其中一两个作家滥竽充数,在整个合奏里也看不出来。在交响乐里,有打击乐当然好,没有的话对整体也不影响。因为这不是打击乐的演奏。写白板小说的人,只能堕落成‘打击乐作家’,或者文坛的‘手纸交换商’。”
“文坛的‘手纸交换商’是怎么回事?”
“就是把作家的趣闻闲话、小道消息收集起来,作为吃饭的工具。虽然在文坛稗史上有一定的存在价值,但如果自己摆出一副从文学主神那里领到尚方宝剑的架子,对各个作家的所有作品吹毛求疵,那就变成文坛的‘刻薄鬼儿’。他们只会用扣分的眼光看待作品。把作品放在案板上,专门挑刺儿。挑刺儿并不是为了做出味道鲜美的菜肴,而是极力把这道菜(作品)做得糟糕透顶。他们手里的菜刀对着玻坏作品的最关键部位切下去。鸡蛋里挑骨头谁都会,这是所有本领中最卑鄙下流的本事。如果以这个本领作为自己的职业赚大钱,而且还是作家在文坛登记注册,实在叫人笑掉大牙。”
“我说你一句,你的嘴也够尖酸刻薄的了。”
“因为我还没有在文坛登记注册。局外人说什么都行。对于文坛来说,我是读者。就是说,我是客人。客人对自己购买的东西可以随便说三道四。”
“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