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贵久子同两个登山家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他们俩都是职员。影山隼人在神田的一家杂志社工作,真柄惧二是丸内街的银行职员。
“我们还要见面啊!”
分别之际,两个青年恋恋不舍地向她告别。他们以护送人的身份,与她同车回到新宿站。实际上他们原想一直把她送到家里,但被贵久子坚决谢辞了。
贵久子的家里并不知道她是为寻找葬身之地而出门的。几天前她离开家的时候,借口说是要出门四、五天,作一次短期团体旅行,因此家里人大概还没有任何担心呢。
要是把这两个登山家作为自己遇难的救命恩人带到家里,无论如何是不方便的。且不说让父母知道自己去自杀,会引起他们的担心,万一他们追问起自杀的原因,那么自己被中井拋弃的事情,就会暴露,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虽然影山和真柄富有同情心,不会把这事告诉父母,但看到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青年,父母一定会再三盘问自己同他们的关系。这样,最后又会扯到中井那儿去。
贵久子不愿意编造假话来为自己辩解。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把辛辛苦苦地送自己到家的救命恩人拒之于门外呀。贵久子决定改日再重新向他们致谢。她同两个恋恋不舍的青年在新宿站分手告别了。
“我们还要见面啊!”
随着下山、乘上火车及逐渐接近嘈杂的城市,两个青年对贵久子使用的语言,也逐渐从亲切真挚变成了礼貌客气。贵久子听后,觉得他们那浪迹山巅的登山家的开朗性格顿然消失,恢复了城市人的本来面目。
“一定!”
贵久子脉脉含情地点头回答。
一种奇怪的现象在两个青年之间产生了。最初,他们总是一起去见贵久子,而现在却都想与她单独相会。
贵久子深知自己插身于原来亲密无间的登山伙伴影山和真柄之间,已经引起了他们微妙的不和。开始同他们相遇时,贵久子曾经被他们那种眷恋群山的登山家的形象深深打动,可现在觉察到他们在为自己而争风吃醋,显出了与他们的形象极不相称的世俗之一。
贵久子很了解自己的美貌。就一般女性心理而言,她们都把男人们为自己争风吃醋视为乐事,认为这就是自己美丽和魅力的证明,从而感到满足和得意。
但是,当影山和真柄成为情敌的时候,贵久子首先感到的是困惑而不是得意。
对贵久子来说,他们两人都是她非常感激的救命恩人,而且又同样令人喜爱。贵久子不想使他们相争,至少不希望他们的友谊因为自己而破裂。
“为什么呢?我们还是一起相会吧。”
每逢贵久子这么回答时,他们都很不耐烦地坚持说:“只想单独同你相会。”
影山和真柄因登山结为好友,性格却截然不同。在杂志社工作的影山属于城市型,除了在山上以外,不论在一流旅馆的餐厅还是在赤坂或青山的娱乐场所,他总是衣着人时,风度翩翩;而真柄却是个典型的银行职员,不论在哪里都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
影山占压倒优势的,还有他的风雅和健谈,他从未使贵久子感到过厌烦。在这方面他有些象中井,但却比中井的趣味高雅得多。登山这一爱好(这也是城市人奢侈的爱好)就是中井所没有的。
作为人生的伴侣,这些并非是必备的条件,但这些与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装饰着男人外表的“派头和风度”,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贵久子理应从同中井恋爱的痛苦教训中,充分理解这些“风度”是毫无意义的。但影山是在她被中井遗弃而准备自尽时出现的,并且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因此在和影山交往时,贵久子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教训。
实际上,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能够坦然自若地与之同行,不但不怕被别人看见,甚至希望招来羨慕的目光的男性才有吸引力。她们把男人的外观和风度看得比生活能力和才华更重要。
在这个意义上,真柄是比不上影山的。贵久子虽然并不是有意,同影山见面的次数逐渐多起来。
二
“阿贵。”
一直在热烈交谈着的影山,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这时正是饭店的歌手唱完了预定的曲目,轻快的乐曲即将奏起的片刻间隙。
贵久子凭借同中井恋爱的经验,大致可以预料到男人在流露出这种表情时,接着要讲什么话。
中井也曾以这种表情“表白”过。贵久子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禁感到一阵昏眩,全身紧张。
饭店的乐队取代了歌手,开始奏起轻快的流行乐曲。窗外,正值黄昏和黑夜交替之时,远处的晚霞和人工的照明交织在一起,展现出极为壮观迷人的景色。
这就是从号称东洋第一的高层饭店“旋转餐厅”上眺望到的景色。这个餐厅位于东京平河街的“东京皇家饭店”的顶层,被称为“皇家空中餐厅”。它平地拔起四十二层,高达一百五十米,雄据于最近开始“高层化”的东京所有的建筑物之上。从这里极目远眺,虽然身在市中心,却能将远在天边的景色尽收眼底。
影山认识贵久子后,经常邀她到这个地方来。这一方面是出于喜欢登高的登山家的习性,另一方面是由于这里十分符合他的城市人的口味。
“阿贵。”
影山再次叫道。通过这几次间隔时间很短的约会,他已经同贵久子亲近到可以称她“阿贵”的程度了。而真柄依然叫她“贵久子”。
“你觉得我怎么样?”
影山问道,他的后半句话是用力挤出来的。贵久子心想“果然来了。”然而她很高兴,这足以说明她已经倾心于影山了。
“觉得我怎么样啊?”她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呢?”
影山追问道。一旦吐出了难以启齿的话后,心灵的堤防突然崩溃了,喷射出火一样的激情。
“喜欢呀!要是不喜欢,也不会这样两人单独相会啊。”贵久子对影山的话感到有点难以回答。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暧昧的语言。你是把我当作男人来喜欢的吗?”
影山好象对她谨慎的回答有些不满。
“不好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喂,怎么样?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思了。你是不是想说象尊敬哥哥一样地尊敬我,或者只希望永远和我作个好朋友?这样的话我不想听。与其如此,你还不如说讨厌我呢!”
“可是……”
“可是什么?!”
影山毫不放松。他紧盯着贵久子的眼睛,那热烈的目光使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作为登山家,当他注视着即将攀登的高耸入云的山峰时,大概用的就是这种热烈的目光吧。
“可是,我和你相识的时间还不长呀。”贵久子在影山直视的目光凝视下,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我们这样经常见面,你还觉得时间不长吗?!我的心已经定了。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一刻也不能没有你,和我结婚吧!”
“等,等等吧。你太性急了。再过些时候,好吗?我求求你。”
“喜欢我吗?”
“喜欢。”
“当作男人?”
贵久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回答了影山的追问,但那决不是违心的。
“如果现在周围没有人,我要吻你,你拒绝吗?”
“那样的事叫我怎么回答呀!”贵久子脸红了。这是因为害羞而不是因为生气。这就算是她的回答了。
但是影山不得到明确的表示总是不甘心。
“说呀!”
“……”
“你答应了?”
贵久子终于又点了点头。她屈从于影山急切的口吻,连中井都不曾这样强行求过婚。
贵久子在点头的同时,意识到了其重大的意义,不禁脸上发烧。旋转餐厅这时正好转了一圈。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成了夜景,华灯初上的大都市,闪耀着浓淡相间的五彩缤纷的光点。贵久子一边遥望着那些璀璨的光点,一边想到,从今天晚上起,自己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在她的脑海中,中井敏郞已经连一个角落也无法占据了。
那天晚上,影山把贵久子送到了她家附近。她的家在杉树林荫道的尽头。从火车站穿过商店街,再朝高地边走一点便是安静的住宅区。
从火车站尾随而来的几个人的脚步声,都在途中拐向别的马路和小道,路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初夏郊外的夜晚凉爽宜人。晚风送来阵阵花草的暗香。从车站走到贵久子家有七、八分钟的路程。早晚上下班时长得令人诅咒的那段路程,此刻却一下子就走完了。两人站在贵久子家的门前。围着木栅栏的家中闪着桔黄色的灯光,好象在等待着贵久子归来。
贵久子真想把影山请到那灯光之下。然而,现在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她对父母一点都没有透露过影山的事情。虽然总算瞒过了父母自己被中井拋弃,甚至决心去死的隐痛,但母亲还是察觉到她曾为中井的事而深深地烦恼过。
那件事还没过多久,她就把影山作为新的“朋友”介绍给父母,这无异于显示自己的轻浮,太难为情了。
“谢谢,今天晚上我非常高兴。”贵久子在门前停步,转身对着影山。两人就这样脸对脸地站在那里。
“那么,再见了。”
影山握住了贵久子伸出的手。贵久子轻轻一握,正想进门的时候,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影山非但没有松开贵久子的手,反而趁势把她强拉向自己身边。
贵久子冷不防向前一歪,还没待她倒下去时,影山的双手和胸膛就接住了她。影山以一个男人的力量,紧紧搂住毫无防备地倒向自己怀中的美丽姑娘。
贵久子吓了一跳,她那仰起的脸庞,正好置于影山渴望的嘴唇下最合适的距离和角度。影山的嘴唇势不可挡地猛然向贵久子的嘴唇袭去。的确,用“袭去”这个词来形容影山的吻是再恰当不过了。
中井从不曾如此热烈地吻过她。贵久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于是拼命推开对方的脸。这时,她已经被影山吻了个够。
“你说过不拒绝的。”
影山好象还没有吻够,又一次把脸凑了过来。
“别那样……来人了。”
贵久子一边压住心跳和喘息,一边说道。的确有脚步声走过来。再说,拥抱时间太长了,恐怕家里人也会发现的。影山不大情愿地木然而立。
“你还没答应我的求婚呢!”
“哎呀,嘴上还沾着口红呢。”贵久子用手绢温柔地擦着影山的嘴唇,避开了他的追问。
三
从那天晚上起,贵久子在影山和真柄之间摇摇摆摆的心,、迅速向影山倾倒。
真柄也敏感地察觉到贵久子的心事,但却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贵久子想,该解决这个问题了。对她来说,影山和真柄都是不可多得的救命恩人,也都属于她喜欢的异性。
贵久子还没有给影山最后的回答,可她心中暗暗想到:如果影山提出希望就可以结婚。尽管他俩都很令人喜爱,但,她总不能同时和两个男人结婚呀。她必须“舍弃”其中的一个。既然这是势在必行,那就越快越好。否则,这不仅折磨人,也会造成两个登山伙伴友谊上的更大裂痕。
真柄喜爱我,那是他的自由。可我却不想使两个相互信赖、亲密无间的登山伙伴卷入以自己为中心的世俗的三角关系中。
贵久子之所以被他们吸引,不仅是出于报恩,而且也出于对他们纯洁友谊的钦佩,这种友谊是以“登山”这一高雅兴趣相连结的。
当真柄请她去赴“单独约会”时,贵久子决定就在当天把自己的心事向他挑明。
“那么,到哪儿去呢?”
星期日下午一点,两人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了。真柄虽然主动邀请贵久子,却不知该把她带到哪去。过去他们已相会过几次,可他总是如此。在这种场合,他也显得比影山土气。
“到皇家饭店去吧。”
贵久子事实上接受影山求婚的地方正是这家饭店。她想在同一场所,同真柄进行分手的谈话。把两个男子置于同一环境中加以比较,将是很有趣的。不过准确地说,这种环境对他们并不公平。影山是这种地方的常客,而真柄只熟悉严肃的银行和山岭,因此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把这当作“同一环境”,是贵久子对自己钟情的男子的偏心。在选择地点上,也显出女人的自私和无情。
“什么,皇家饭店?!”
真柄对贵久子选择的地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在高山严酷的风雪中毫无惧色的倔强登山家,在上流社会的虚荣、奢华面前却裹足不前了。这座好象为了唬人而建造的大厦,对于知情者来说毫无新意,而对局外人来说,却往往被它的富丽堂皇所震慑。
登山者们在巨大的山峰前会感到人是如此的渺小,而在上流社会的大厦面前,感到的却是一种本质截然不同的“卑贱感”。前者在令人感到自己渺小的同时,却能鼓舞斗志;后者则令人感到自己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即使得以置身其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敷衍应酬,徒然增加不少多余的烦恼。
贵久子硬拉着很不情愿的真柄来到了皇家饭店的空中餐厅,而且挑选了与影山约会时大致相同的座位。
“你还知道这么豪华的地方啊!”
“是影山带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