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希望之火(2 / 2)

迷人的山顶 森村诚一 5653 字 10个月前

这句话刺到了真柄的痛处。真柄早就承认自己在城市派头方面敌不过影山。自己在这座豪华的饭店餐厅面前腿都会打颤,而情敌影山早就陪着贵久子光顾过这里了。听贵久子的口气,好象还不只一两次。

自己被贵久子邀到了情敌“开辟”的地方,这种劣势是很难挽回的。在这种地方约会,将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呢?真柄的脸上布满阴云。不过,由于饭前小饮和乐队演奏的“气氛音乐”,开始吃饭时,他那板着的面孔也多少露出了一丝笑意。

饭店里一直压迫着他的上流社会气氛似乎消失了,他看见的只有贵久子的面庞。真柄满怀深情地向贵久子描述着自己攀登过的崇山峻岭,自豪地谈起他从三峰山和鹰取山的峭壁开始,然后勇攀谷川岳和北阿尔卑斯险峰的登山“巡礼”。

从大学时代起,他和影山结成了登山伙伴。两人都是高中时开始登山的,同一年考上东京A大后,又一起加人了该校传统的登山队。

在登山运动中,学校登山队和其它业余登山团体,一般都是以某个特定的山域或山脉为自己的登山基地。A大登山队选择了垂悬于北阿尔卑斯山北穗高岳西面的T山谷为登山基地,在此倾注了他们全部的热情。

T谷位于北穗高岳和枪尖岳陡然直下的绝壁之间,向西伸展到岐阜县境内(长野、岐阜两县分界线直抵涸泽岳),是个极为险恶、阴森的山谷。

几条激流从山脊直落万丈深渊,连亘的绝壁上布满松动的石块,更显出这个山谷的狰狞可怖。激流之间,露出阴森的峭壁和山脊。

所有的羊肠小路都极为陡峭,而且登山者随时都有遇上滚石的危险。这里还经常起雾,在迷雾之中,往往根本无法躲避突然袭来的滚石。

由于位于北穗高岳西面,毫无遮挡的山风格外强劲。若再遇上下雨,就是夏季也时常发生冻死或冻僵摔死等事敌。

一到冬天,峭壁上布满了坚冰,顶着冬季的狂风攀登就更为困难。众大登山队就以此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依靠队员们百折不挠的意志,高超的技术和年青人的体力,开辟出一条又一条的登山路径。

影山和真柄的友谊就是在T谷培养起来的。影山天生的平衡能力同真柄超人的体力相结合,使他们成功地征服了几条最艰难的道路,经常首先筑起垒石堆(攀上顶峰的标志)。

从A大毕业走人社会后,他们的友谊继续发展,并且远远超过了学生时代。

职业对他们的时间限制,使他们登山的热情比以前更为炽烈地燃烧起来。“公司”夺走了他们学生时代那种充裕的时间,无法满足他们登山的要求,但是这反倒增强了他们对山的思念。

他俩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创造更多的机会,又一起加入了以最佳业余登山团体闻名的“东京雪线俱乐部”。

两年前,他们在冬季首次成功地征服了欧洲阿尔卑斯山最险恶的峭壁光明角北坡。这使他们在登山界名声大震。

那面峭壁又名“魔鬼之壁”。它位于光明角北坡,终年不见一丝阳光,高达一千八百米。由于冰的侵蚀作用,岩壁上现出道道深褶,险象环生,条件极为恶劣。

影山和真柄在冬季最困难的时期,首次成功地登上了“魔鬼之壁”。

使他们的成功更富于戏剧性的,是初次同他们结为伙伴的登山家野中,在接近顶峰的最后一关“黑蝎子”丧生了。

野中从黑蝎子向顶峰突击时,由于楔子拔起而坠落。多亏影山和真柄的保护,他在坠落的途中停住了。可是,因为全身严重摔伤,他已经动弹不得了。

在既不能把他拉上顶峰也不能送下山的困境中,野中坚决要求他们两人留下他继续攀登。因为这样下去,三人都会滚下山。影山和真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留下野中登上了顶峰。但是,当他们带来救援队时,野中已经停止了呼吸。

越过朋友的尸体而贏得首次登顶成功的荣誉,这使得他们这次登山更富于戏剧性。

真柄和影山经常以一种热烈的口吻,讲述他们引以为荣的登山奇迹和登山故事。然而,他们却很不愿谈起那次在光明角的登山经历,好象朋友之死至今仍在他们心中刻着深深的伤痕。因此,贵久子一直不曾追问过此事。

真柄今天的谈资笑料也只限于除去光明角以外的“山”。贵久子已从影山和真柄的口中多次听过这些故事或“侠客传”,但依然很有兴趣地倾听着。对于女人来说,倾听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谈话,总是饶有兴味的。

“可是,冒那么大的危险,为什么还要登山呢?”

这种兴趣太危险了。贵久子也问过影山同样的问题,当时影山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句“喜欢呗”,等于没有回答。贵久子再问他时,他还是回答“就因为喜欢,没什么其它理由”,贵久子也就不好再追问了。而真柄好象要做出另一种回答。

“要说为什么……不好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么说可能有些费解,是冰镐总和我订立新的登山合同。”

“冰镐?……合同?”

“我有一首拿不出手的诗,你愿意听听吗?”贵久子点了点头。

“微风卷着云雾,

我同冰镐分享着

无边梦境般的喜悦。

冰镐呵,

你把胜利的骄傲留给了垒石堆,

为攀上更高、更远的山峰,

又来催我订立新约。”

“这是你写的吗?”

“啊,真不好意思。”

“我很喜欢这首诗。”

“谢谢。”

“这首诗好象把山想得美极了,可是……”

“非常美?”

“可是,你刚才讲的都是山的残酷和可怕。山也挺吓人的吧。”

贵久子不禁回忆起几个月前自己爬到八岳山上,寻找葬身之地时的情景。在往上攀登的途中,天气越来越坏,灰色的雨雾笼罩了她和周围的一切。那时,大山现出了狰狞的本色。她被影山和真柄救起,抬到山脚下后,由于刚从死亡深渊回到人世的兴奋和紧张,也无暇浏览山色。

她去八岳山原是出于对上高地的美好回忆,但自从八岳山历险巵,在她的心目中,“山”不再是美丽的地方,变得阴森可怕。

“当然也是挺吓人的。只要稍有疏忽,随时都可能丧命。我们与普通游客不一样,不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路标,沿着现成的山道上山下山,而是经常在更艰险的路径上,探索着人类创造性的极限。每当我们向这种人类创造性的极限接近一步时,都能够发现新的美好境界。”

尽管他的解释相当抽象,贵久子还是完全理解了他的话。

“真柄先生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那还够不上,不过,我在山上比在下边时更热爱生活,也有那么点浪漫主义的味道吧。”

“你说,山在什么时候最美呢?”

贵久子是来同真柄告别的,但不知不觉却被真柄的谈话吸引住了。

“这可是一言难尽啊!“真柄略带腼腆地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结束了长时间的艰苦攀登,在顶峰解下登山绳索时,山显得最美丽。有个诗人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心头燃起希望之火’,人们登上山顶时就是这种心情吧。冬天,冒着随时都可能出现的雪崩危险,气喘嘘嘘地爬上山顶时,眼前经常是一片迷漫的风雪;而在夏天,晚霞把天空、云朵、以及我们刚刚登上来的峭壁都映染得通红,我们自己也溶入了那美丽壮观的晚霞之中。我们解开登山绳,感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好象燃起了希望之火,一直升向晚霞染红的天空。那时的山真是美极了。我的冰镐也就在那时又来催我订立新的登山合同。”

真柄眺望着窗外的远景。天色尚明,在初夏午后强烈的阳光下,都市的喧嚣和灰尘搅在一起,现出闷热、、混浊的景象。他似乎在探寻着燃起自己希望之火的山顶上空。

“多么纯真的人啊!”

贵久子心中暗想。同时,她又想起自己今天邀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心中不觉隐隐作痛。

“假如没有影山,我一定会倾心于真柄的。可是,真柄晚了一步,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真可怜啊!”

“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满载着一天的收获,返回背风山谷中的营帐。那时,我们是幸福的。在完成了艰巨的工作后,夕阳也显得格外辉煌动人。轻柔的雾气从我们露营的山谷中冉冉升起,笼罩了暮色。那时,我总是这样想,营帐中一定有位我一直暗中相思的姑娘,在温柔地等待着我的归来。——我也许就是抱着这个幻想去登山的。不,这不是幻想,那个姑娘终于出现了。有一天,她将真的等待着我的归来……”

真柄远眺的目光闪烁着热情的光辉,转向了贵久子的眼睛。

“等等!”

贵久子急忙拦住了真柄马上要讲的话。要是让他讲出来,就不好告诉他自己准备和他分手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决不是令人讨厌的男子。贵久子不想以一种刺伤人心的方式同他分手。如果他能接受自己的意见,以后也可以和现在一样,作为“朋友”继续交往。

“我想先告诉你件事。”

“先告诉我件事?”

真柄感到迎头挨了一闷棍。

“我可能要和影山结婚了。”

“和影山……”

真柄魁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虽然早就发觉贵久子同影山关系相当亲密,但万万没料到就在今天听到这样决定性的宣告。

“贵久子,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考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你也很高兴吧。”

贵久子想,成败在此一举了。真柄圆睁的双眼象要瞪出来似地盯着她。两人的目光如闪电般地碰在一起。

真柄先避开了贵久子的目光。贵久子占了上风。她眼见着真柄在山上练就的强壮身体,象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了下去。真柄在心中筑起的希望的垒石堆,此刻一定在轰然倒塌。

贵久子很同情真柄,但却爱莫能助。男人除了女人之外还有自己的事业和工作。真柄有他的“山”,能够很快填补失去了自己以后的空虚。而女人除了男人外一无所有,况且只能有一个男人。现在,贵久子已经选定了影山。

尽管如此,眼前真柄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真令人同情。他的目光茫然若失,身体硬撑着坐在椅子上,好象马上就要滑到地板上去,完全处于一种虚脱状态。

“真柄……”

贵久子叫了好几声后,他好不容易才聚拢了目光。

“啊,嗯。”

真柄毫无意义地答应着,终于恢复了理智。

“那,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真柄在直落绝望深渊的途中,好象要了解这深渊到底有多深似地问道。

“还没定。我还想再工作一段时间呢。”

贵久子虽然决定同影山结婚,但觉得自己太年轻,不想马上闷在家里干家务事,只把丈夫回家当作自己唯一的乐趣。

公司的工资高于一般社会水平,若把同中井的事情拋在脑后,公司的工作和环境也还不错。

在得到了影山隼人这一理想的未婚夫后,贵久子希望更自由地享受青春的一切乐趣。这种心情大概和临毕业前热到工作单位的学生相同。

“你也为我高兴吧?”

贵久子为自己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同真柄不明确的关系而感到得意,还想使真柄也承认这一残酷的事实。

“我也高兴。”真柄被迫勉强每应道。

“我们今后还可以象现在一样做个好朋友。”

“那当然了。”

真柄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他深知对于失态的男人来说,同自己的意中人保持“好朋友”的关系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这总比完全绝交要点。

“啊,好极了。”

贵久子好象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是为同真柄保持“朋友”关系而高兴,而是为没有使他发怒就结束了两人间不明确的关系而欢欣。

“那么,在营帐等待着真柄先生归来的意中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贵久子尽管充分了解自己的话多么残酷,还是贸然发问了。

“啊,我们该回去了吧。”

真柄的话又象对外人一样彬彬有礼,眼神也变得黯然无光。

现在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季节,但这时窗外已是暮色苍茫了。都市混浊的天空为浓重的暮色所笼罩。下面蠕动着的无数的人们,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显出一种转瞬即失的悠闲自得的景象。

贵久子毫不动心地想到,真柄“燃起希望之火”,大概就是在这种暮色苍茫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