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村茂助的通知,北阿尔卑斯山北部遇难救援队一行十人立即开始行动。早六点,救援队在奥村田山庄集合,他们从茂助和贵久子那里确认了发出遇难信号的地点后,立刻赶往出事现场。
救援队加上茂助和真柄共十人。因为真柄来了,正彦就留下看家。根据影山交给茂助的登山计划和贵久子看见的遇难信号,估计遇难者的位置在K岳北峰山顶附近。他们决定走最短的普通登山路,经赤杭山脊奔向现场。此外,还可以走由北峰直接伸延过来的东南山脊,但那条山路起伏不平,而且上方还有险峻的岩石地带,所以他们放弃了那条路。
贵久子也要求一起去,大家以途中山路险阻为理由,劝阻了她。不过,实际的原因是怕带上她行动不方便。
救援队的指挥是大町警察署的熊耳敬助警部补(原注:日本警察级别之一,地位次于“警部”。)。他原来在刑侦科,因为格外爱山,不知不觉就加人了被称作“山岳巡逻队”的遇难救援队。
对他来说,比起到处追捕凶恶的罪犯,巡视自己无比热爱的大山更合乎心意。加入救援队后,他救出了无数的登山遇难者。
最近,被他救过的关西地区的登山者共同邀请他参观万国博展会,他作为一个警官,反复斟酌这是否属于“受贿”,最后终于仅仅领了情,客气地谢绝了。
熊耳体重达八十公斤,但身上没一块赘肉,显得硬棒、精干;宽宽的面庞上长着一双小眼睛,看上去十分和气。因为他脸上长着麻子,所以同伴们送了他一个绰号“敬麻子”(原注:熊耳的名字叫敬助,绰号取了他名字的第一个字。),但当然他并非象传奇小说中的敬麻子那样粗心。(原注:这个比喻出自日本德川时代的传奇小说《右门捕捉罪犯故事集》,右门是个捕吏,“敬麻子”是书中的一个人物,以粗心大意闻名。)
熊耳所属的“北阿尔卑斯山北部遇难对策协议会”,会长是大町警察署署长,下设警部级别的救援大队长、警部补一级的救援队长,以下还有副队长及班长。队员分布在白马岳、王龙岳、K岳、针木莲花岳等地方。他们根据遇难者的请求和发现遇难者的报告而行动。熊耳是其中K岳山区的救援队长。在遇到多人遇难,峭壁险峻或大雪封山的情况,只靠当地救援队不能解决问题时,还可以向县警察机动队求援。
救援队好不容易才处理完“黄金周”登山者不断发生的遇难事故,但队员们没有一个人露出厌烦的表情。
“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听贵久子讲完看见遇难信号的经过后,熊耳悄悄问茂助。
贵久子利索的城市打扮和风度,在鲁莽的男人中显得格外娇艳。
“好象是遇难者的未婚妻。”
“那个男的呢?”
熊耳指着真柄问。
“那是真柄慎二。就是和影山一起登上光明角的那个人呀。他们本应一块攀登K岳的,可他来晚了。”
熊耳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注意到真柄看着贵久子的目光有些发热,但又发现这里的男人们都是用这种眼光看她,不由暗暗苦笑。也许,自己也是这样看她呢。
“未婚妻么……在山脚下等着小伙子从山上回来,这有点象……”
熊耳忽然噤口不言了。他原想说象最近流行的一本山岳小说的情节。但一下想起那本小说的男主人公悲剧性的遇难死亡,所以住嘴了。那本小说问世以后,还出现了崇拜甚至模仿那种英雄死法的单纯而愚蠢的登山者。不过,那个姑娘的未婚夫大概还不至于干这样的蠢事吧。
那姑娘有着一对聪慧的眼睛,虽然担心着未婚夫的安全,但还是清楚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熊耳感到她是可信的。
二
“出发”!
熊耳拿起冰镐喊道。贵久子以期待的目光,目送着整装出发的救援队。
“有这么美丽的姑娘等着,还去冒那个险,真可恶!”
熊耳小声暗骂道。这不是因为不愿意去救援,而是因为可怜那个一心挂念着未婚夫的安全,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的姑娘。
“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出来啊!”贵久子喊道。
“为了不让那个美丽的姑娘伤心。”熊耳想,同时感到一种超越本职的责任感。
救援登山遇难分三个步骤:救出遇难者、采取急救措施和运送伤员。能在现场进行急救当然最好,但多数情况是遇难者倒在难以接近的危险场所,因此最重要的是尽快把人抬到下面的山中小屋或平地上进行急救。
此刻他们完全无法预料遇难者究竟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山脊上还覆盖着积雪,特别是现在又赶上春暖雪化,抓不住登山钉鞋,行动极为困难。而十个人又是规模最小的救援队。
如果影山受了伤,就必须把他装入睡袋,用船形雪橇运下来。在单身一人都难以行动的湿雪上,要把受伤者运下来,而且还必须尽量减少震动,其困难的程度简直无法想象。
冬季救援的惯例是一只船形雪橇跟八个人,在前面拉的两人;在后尾刹闸,把舵的两人;左右各一人;一人领路;还有一人挑着这群人的东西。另外还需要四、五个人踏雪开道。
在攀越坡度很大的陡坡时,救援队员们也要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不使船形雪橇滑落山谷,有两个人在齐胸深的雪里,从侧面支撑着雪橇。前面、后头的人自不必说,就连领路的和搬运工也要上来帮忙,一步一颤地通过险路。稍一疏忽,救援队就会和遇难者一起滚落山涧。即使在零下十几度的酷寒中,队员们也都是大汗淋漓。
而且,这还是天气平和时的情景。若是风雪交加,就更为困难了。有时,顶着风站都站不住,只得背着风雪缩成一团,船形雪橇上的雪刚一扫掉就又积了起来,甚至把受伤者埋在雪里。
“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熊耳有些焦躁地说。老天倒还帮忙,天气一直不错,但救援队却受阻于湿雪,进展缓慢。
他们准备顺着两山间的浅谷到达山脊,然后沿树林带中的夏季登山路一口气登上山顶。这条路线见不到阳光,积雪更多了。但雪还没化,登山钉鞋踩上去很牢靠。于是,他们在防陷藤圈下又穿上了登山钉鞋,专心致志地急速鱼贯前行。走在上面的人的脚在后面的人眼前摆动着。
因为破雪前进费了不少时间,他们登上山脊时,比熊耳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
“弄不好我们今天就下不到樽岩的小屋里了。”熊耳看着手表,面对展现在眼前的K岳双耳峰全景,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樽岩的山中小屋位于赤杭山脊和纵贯主峰的山路的交叉点上,到主峰约需三小时。它既是攀登K岳的理想基地,也是纵贯附近山脉通路上的重要宿营地。
按照熊耳的计划,遇难者不论是死是活都要先弄到樽岩的小屋里,然后再进行妥善处理。他们不能把医生请到山顶,也无法预料遇难者处于什么状态,因此,当务之急是尽快到达现场。
“要花四个小时才能到达现场。”真柄看着手表,火上加油地对熊耳说。
“到樽岩的小屋还要两小时,我们最快也得在五小时后才能到达北峰。要在途中露营可就讨厌了。”
熊耳额头上叠起了皱纹。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熊耳发愣地说。
“还是去吧,人家等着咱们救命呢。”真柄后面的话好象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山风骤起,隔着山谷耸立在眼前的东南山脊上飞起一片雪烟。洁白的雪烟向蓝得发暗的碧空卷去,虽然没有冬季的气势,也使人感到高山的威严。
三
下午三时许,救援队到达北峰。从奥村田登到这里,就是夏天也要花十个小时左右,但他们只用了九个小时就赶到了,不愧是职业山岳巡逻队的速度。
他们毫不费力地很快发现了遇难者。他倒在靠近山顶的伏松带尽头的圆形小雪地边上,已经被雪埋了一半。
“他死了……”最先跑过去的队员喊道。
“果然没救了吗?”
失望笼罩着每一个人。虽然也需运回已经还原为“物质”的尸体,比救出受伤者要轻松得多,但却失去了救人一命的劲头。一般人是不知道救援队员把尸体送交遇难者家属时的痛苦的。
当遇难者的家属把一线希望寄托于救援队,焦急地盼望着他们归来时,他们却用死尸无情地毁灭了家属们的希望。这时,他们痛苦地感到,遇难者的不幸身亡好象应该归罪于自己似的。
不管救出受伤者的工作多么危险和艰苦,他们也希望带回生还的人。
“别动他!”
熊耳告诫队员们。遇难身亡是属于“非正常死亡”。所谓“非正常死亡”有三种情况:一、可以确认是被害身亡;二、显然不存在犯罪的因素;三、怀疑死因是由于被害。登山遇难几乎都是第二种情况,按照处理尸体规定,只要辨认一下死者是谁就行了。而第一种和第三种情况,救援队则必须马上代理验尸和检查。
死于这种地方估计不会是被害,但处理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还是要慎重从事。
救援队是由警察和当地山岳会员组成的“混成部队”。警察具有的那种对于非正常死亡尸体的职业意识,一般队员是很淡薄的。
熊耳在接触死者的身体之前,先从各个角度拍下了照片。这是作为警察兼救援者的处理方法。
死者下半身埋在小雪地边上,头朝顶峰方向俯卧着。现场距顶峰还有三十米左右的距离。看样子,他是在好不容易结束了艰苦卓绝的攀登,刚刚松一口气时,不小心陷入了松软的雪窝中,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已经到了这里,怎么会死的呢?”
他已经突破了所有的险关,到山顶只剩下小学生都能爬上去的沙砾缓坡。昨夜天气很好,也不致于疲劳冻死。
他们设想过死者是攀登北坡时耗尽了力气,但是他避开了直接攀登最艰险的赤壁。根据死者的经验和昨夜的天气,他无论多么疲劳也不会被活活冻死。
从表面上看,这个季节的登山装备他应有尽有,食粮也很充足。要是钻进伏松林中,怎么也不会冻死。现在,伏松林就在死者的眼前。
照完相后,熊耳大致观察了一下死者的外表。他身穿草绿色尼龙登山夹克,胸口露出敞领衬衫,从衬衫的胸前斜系在腰上的自我保护绳隐约可见。夹克好象是攀登结束后穿上去的,肩上挎着红白两色的细登山绳,长度用肉眼估计不出来。下面穿着一条呢绒灯笼裤,翻毛登山靴带十二根钻孔式铁钉。头上戴着登山头盔,背上背着装有攀登岩石用具和口粮的桔黄色前进背囊,腰间吊着一把铁锤。紧靠尸体的右侧扔着一把短柄冰镐。
熊耳察看了一遍死者的外表后,这才翻过尸体进行详细的检查。由于尸体已在雪中冻硬,死后的变化并不显著,但皮肤象蜡一样苍白,看不见冻死的尸体那种明显的红色。
死者眼睛微睁,嘴角边上沾着少量血沫。虽然有点可怕,但救援队曾经见过在岩石上摔得眼珠迸出、露出的黄色脑菜里到处爬着蛆的凄惨的遇难尸体,与之相比,这倒是一具“雅观”的尸体。
“头盔裂了。”一个警察救援队员说。
“嗯。”熊耳紧皱眉头,点了点头。
他在刚才的观察中,已经注意到了头盔顶部有放射状的裂纹。但头盔的作用就是吸收和减轻加于头部的撞击力,仅此还不能判定这就是死因。况且,周围也看不见能导致这种撞击的石块、岩角。
一个队员抱起死尸,露出了胸脯下面压着的一个防水手电,手电用绳吊在脖子上。
“这就是发送SOS(遇难信号)的手电。”有人打开开关,还有电,灯亮了。
“好,把头盔解开。”熊耳下了命令,大家紧张的目光都集中到死者的头部。
“慢点,看看下巴底下的勒带系得怎么样。”队员刚要解下头盔,熊耳又补充道。
“扣系得很牢吗?“
带子勒得并不紧,下巴和勒带之间有一根手指粗细的间隙。不过,这也许是受到撞击后松下来的。
熊耳努了努下巴,队员解开勒带,小心翼翼地摘下头盔,这是最近流行的带檐玻璃纤维制头盔。
“果真是……”
一个队员看到头盔下死者的头发上凝着血块,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熊耳分开头发,全神贯注地检查伤口。他看出头顶偏后部位的头皮破裂,这是击破表皮的撞击伤。伤口和头盔的破损情况大体一致。
“这就是死因。”
熊耳有气无力地说。撞击伤的伤口并不严重,大概是引起了脑淤血。要隔着头盔造成脑淤血,这种撞击肯定是有强大的外力作用。
但是,周围根本看不到能成为这种外力的物体。
“他究竟碰上什么了呢?”
一个队员如坠五里雾中似地说,他的话表达了所有人的疑问。
“嗯。”熊耳哼了一声,凝视着伤口说:“可能在半路上碰上了滚石,当时还不觉得怎样,登到这儿伤口急剧恶化了。”
“没准是感到伤口恶化,才急忙发出SOS信号。”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熊耳他们检查的茂助,这时插了一句。
“只能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