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部受伤的情况是很特殊的。刚受伤时脑血管出血不多,什么症状也没有,就象平常人一样行动自如。但是,当血越出越多,造成淤血压迫大脑时,就会突然死亡。这段时间短的有三十分钟,长的可达几小时甚至一天。
这样的情况熊耳本人也见过好几次,由于滚石或坠落事故头部受到重创的登山者,在渡过“潜伏期”后,伤口突然恶化而导致死亡。
队员们好象都同意这个看法。的确,除此之外没有其它解释可以成立。
现场距北峰山顶三十米左右,位于赤壁上方左侧的小雪地和沙砾高地的交界处。遇难者大概是避开赤壁悬崖,登上靠赤壁左面的东南坡峭壁来到这里的。
这是根据遇难者的位置以及真柄和等在山脚下的未婚妻的话推测的。他们在撤离现场前,大致搜索了一遍环绕着顶峰的三块雪地和通向南峰的积雪山脊,但没有发现救援队员以外的足迹。现在不是登山旺季,这是又远离纵贯群峰的山路,所以很少有普通登山者靠近。而且,如果遇难者单独翻过赤壁,肯定应该在赤壁上方卧龙一样的细长雪地上留下足迹。
熊耳估计遇难者大概是在攀登北坡的途中,被滚石砸伤头部,由于没有出现什么症状,就轻视了自己的伤口继续攀登,到临近顶峰的圆形雪地时,伤口急剧恶化而死。遇难者意识到自己的伤口恶化,在临死前用手电发出了SOS信号。他决定先把尸体弄到樽岩的小屋里再说。
翻过南峰到樽岩,一路上都是平坦的山道 ,夜里也能行走。由于覆盖着积雪的山脊一直通到樽岩,可以使用船形雪橇。
辨认尸体和检查现场及其周围地带的工作结束后,救援队员们用准备好的盐和酒精擦遍遗体,然后用塑料布包起来装进了鸭绒睡袋。若等到雪化时,伤口肿胀起来就塞不进睡袋了。他们甩绳子转着圈地把睡袋绑好,装上了船形雪橇;又用雪橇上的苫布盖上、系牢。
至此全部准备完毕。
救援队一行开始疾速下山。
火红的太阳逐渐落向山梁,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才会天黑。隔着黑部溪谷的深渊傲然耸立的剑立山,在逆光中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熊耳眺望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想起在山脚下眼巴巴地盼望着遇难者生还的美丽姑娘,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真是生死有命啊!”
熊耳面对着壮观的景色,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四
熊耳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下山后把遗体带到那姑娘身边时的情景。贵久子(熊耳这时才得知她的名字)紧咬着嘴唇,呆若木鸡地听完了发现遗体时的状况和他们的说明。同死者面面相对时,她既没有扑到遗体上面,也没有悲痛欲绝地放声大哭。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遇难者的面孔,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滚下两颊。她咬紧颤抖的嘴唇,听任泪水从睁开的黑黑的大眼睛里涌出、落下。谁都不难看出,她的外表虽然平静,但内心有着多么深沉的悲恸。
“该死的家伙!竟让如此美丽的姑娘伤心成这副样子。”
熊耳平常对根本就是蛮干的登山者也极少表示愤慨,但这时心头却忍不住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们拉着船形雪橇同危险的积雪山脊奋战,遇到无雪的浅谷还得轮流把遗体扛在肩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把遗体运到山下。难道这只是为了使这个美丽的姑娘坠入悲痛的深渊吗?熊耳感到他们前功尽弃了。
他们把遗体运回奥村田山庄前,曾在樽岩的小屋里过了一夜。
那天夜里,他们给等在奥村田山庄的医生打了电话,所以第二天一下山,医生就进行了正式的验尸。检查结果证明,死因确实是头部砸伤引起的脑淤血。由于尸体埋在雪中,处于冷冻状态,无法准确算出死亡时间。但估计是在贵久子看到遇难信号的二十七日晚九时过后约一小时左右。
验尸完毕的遗体,要等到死者的亲属赶到后,才能在当地火化。
最近,国立公园内发现的尸体,一般都是运到附近的火葬场火葬。但K岳山区没有那种城镇的火葬场,所以破例允许就在当地进行火葬。
影山的父母是在当天下午赶到的。他们在埼玉县大宫市经营一家小旅馆,早上接到大町警察署的通知后,匆匆忙忙赶到这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也赶来了。
影山是独子。
“隼人啊,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为什么不想想我们呀!”
年老的母亲趴在影山再也不会说话的身体上,呜呜地哭着,旁边站着呆立不动的父亲。同悲恸得痛不欲生的母亲相比,影山的父亲看来是把无法弥补的伤痛深深埋入心底,这是一种硬汉子的深沉的悲痛。
贵久子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好象觉得自己没有在影山的父母面前哭泣的权利,紧咬嘴唇,眺望着山顶。
“说来也真怪,死在山上的大部分是独子或长子。”熊耳逃离了死者亲属们悲恸的场所,边走向火葬的地点边想。
山庄后面稀疏的白桦树林中,已经做好了火葬的准备。火葬地点紧挨着前面提到过的“登山者墓地”。死于K岳山区、特别是北坡的登山者,一般都是在这个地方火葬,然后把骨灰埋在旁边的墓地里。
熊耳以前参加过几十次这样的火葬。来到这里的遇难者的登山伙伴和亲属们起初都以为,死者在他生前最爱的山峰脚下美丽的白桦林中还原成灰,大概具有一种伤感而凄凉的诗意。然而,当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把人体火化成灰的凄惨景象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坚持始终。
在稀疏的白桦林中比较开阔的空地上,约五寸粗的木头被叠架成井字形。这既是火葬的燃料,也是安放遗体的“祭坛”。今天,这个“祭坛”架得又高、又宽。
架好的木堆上下左右都留有通风口,以使火力均匀。这从外边是看不明白的。
如果没有留好通风口,任你加多少木头,烧多长时间,也不能完全火化尸体。根据季节、木头的种类、粗细及干湿等因素,火化的时间不尽相同。
而且,火葬当中,还必须用柴刀以及铁拨火棍对遗体进行“残酷的加工”,否则就会有很多肉烧不光。
火葬在日落西山时开始。影山的遗体穿着他父母拿来的新衣服,两手交叉,仰面躺在一块门板上。遗体埋在鲜花之中。那是贵久子、真柄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得到救援队的许可,摘来撒上的山花。
晚霞染红了人们的面颊,看起来都象喝醉了酒似的。花丛中露出面颊的死者也“醉红”了脸。
烧完一柱香后,他们把遗体脸朝下翻了个身,然后在鲜花上倒了很多煤油。点火的时间逼近了。
这时,母亲突然奔向门板边上。
“是妈妈不好!不管你怎么说,我要是不让你登山就没事了。隼人,原谅我吧!“
她把脸贴在死者的脸上哭喊着。旁边有几个人也抽泣起来。
“唉,老妈妈,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总不能把您的儿子就这么放着呀。”
熊耳搀扶着母亲离开了遗体。他们把遗体安放到架好的木堆上。
“谁来点火?”
熊耳扫视着死者的亲属和贵久子。瞬时间一片死样的沉寂。看到的确没有自告奋勇的人,贵久子向前迈了一步。
“我来点。”
贵久子手持点着的小蜡烛,移近架好的木堆。顿时,火苗轰然而起。
天空中的晚霞如退潮一般黯然失色,木堆上升起的金黄色火焰,映染着人们的面颊。火势很强,死者亲属们流下面颊的眼泪顷刻之间就被烤干了。
焚烧尸体的火苗尖上飞出无数的火星,势不可挡地腾向终于黑下来的天空。曾在很多山顶“燃起希望之火”的青年,此刻伴着众人悲伤的恸哭,同无数的火星一道向着九重天外扶摇而上。
“隼人是幸福的人,他死在了自己所爱的山上。”父亲念经似地说。火焰完全包住了遗体。这时,一股刺鼻的恶臭冲进人们的鼻腔。
“开始了。”
熊耳心中暗想。真正的火葬就要开始了。这种臭味不是烧指甲或头发的一般臭味,而是那种在火葬场附近顺风飘来,一闻上去就令人作呕的恶臭。这种烧动物蛋白质的恶臭实在是不可言状的。
熊耳想起了一次海边旅行时闻到的臭鲱鱼味,那好象最接近这种臭味。刺鼻的恶臭从几米远的地方,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
“呕。”母亲弯下了腰。
“受不了了。”雪线俱乐部第一次参加火葬的会员中,有人逃向了树林。
贵久子也感到胃里直往上反酸水。遗体嘣嘣地爆裂着,那是被堵在内脏和血管里无处可去的气体冲破皮层的声音。尸体随着爆裂声动起来,好象他还有自己的意志,在抵抗着火势。这不仅使人感到害怕,更使人感到凄惨。
“不用怕,这是由于气体膨胀,血液和体液一下子凝固起来,于是身体就自己动了。”
有人在吓得摇摇晃晃的贵久子身后扶住了她,冲她耳边轻声说道。那是真柄慎二。他的声音格外冷静。
“放心吧,我的眼睛不会避开眼前的景象。现在那火焰之中燃烧的是想成为我丈夫的青年。他临死之际一定在呼唤着我,并且只想让我看见自己燃烧的身体。”贵久子这样想着,拼命鼓起勇气凝视火中。
真柄扶着她的手还不想离开,但贵久子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事情。
晚霞完全褪尽了。疏密相间的繁星洒落在瑪空之中。腾起的火星飞向高高的上空,好似一颗颗昙花一现的小星星。
“因为还要花不少时间,死者的亲属和朋友们请到山庄休息吧。”
听了熊耳警部补的话,有人象得救了似地长舒了一口气。
熊耳硬把坚持要等到儿子成为骨灰的父母劝了回去,又走到贵久子身边。不能让他们留下,否则下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也请回去吧。”
“如果我不碍事的话,让我呆到最后吧。”
看到贵久子恳求的目光,熊耳有些犹豫,但马上又用强硬的口气说:
“下面的事不能让死者的亲属和女人看见。”
“我不在乎。我要看到最后的情形。我想影山也希望我这样做。”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忍受吗?”
熊耳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无情的念头,他想让这个美丽的姑娘彻底看看她仍然留恋的人火化的惨状,打消她对死者的眷恋。
出于男人对死后仍能吸引美丽姑娘的人共同的嫉妒,熊耳决定让贵久子看看火葬的最后一道“工序”,这在过去是从不让女人观看的。
木堆的周围还留下熊耳、茂助、两名救援队员、真柄和贵久子六人。
九点钟,正彦拿来了江米酒。贵久子碰都不想碰一下,熊耳等人却满不在乎地大口吃着。
“别硬吃也好。”
真柄悄声对贵久子说。他也几乎没有动自己那份江米酒。作为登山老手,他应该不是初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大概是面对无法复生的结组伙伴的火葬,也失去了食欲。
“他也在悲伤呢!”
这时,贵久子感到一根无形的线有力地把她同真柄连结起来。
十点左右,遗体开始失去人形。头部、身体和脚变得几乎一般粗细,好象一根黑圆木。火舌舔着整个木堆,不管加多少新的木柴,也支不起井字形木架了。
十点半,木堆的下部烧塌了。勉强支撑的木堆失去平衡,冒起无数的火星,象烧着的楼阁一样倒塌下来。
安放在“祭坛”上的影山的身体折断后摞在了燃烧的木柴之间,完全失去了人形。刚才分散在高高架起的井字形木堆中的火焰,此刻热能集中到一处,熊熊地德烧着。所剩不多的余柴集全力喷射出最后的火焰。
刺鼻的臭味完全消失了,这意味着影山“生命的象征”也不复存在。仅仅几天前还那样狂热地拥抱着贵久子,撕扯一般地吸吮着她的嘴唇的青年,已经还原成柴骨不分的无机质了。
贵久子已经没有眼泪。这不是伤心过度,而是被横断于生死之间的可怕鸿沟吓倒了。
“不论怎么死也不美啊!”
在所有死法中,能在深山星空下的白桦林中火化成灰,大概是最美的吧。但就是这么死,也是那样的可怕而又可怜。自己也终有一死,那时要是火葬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吗?
不,那不是影山!那令人生厌的“物体”不会是影山!贵久子注视着此刻已难以分辨的遗体和火堆中的木柴。火势逐渐减弱了。
长时间的火葬终于快结束了。火光暗淡下来,远处闪着冷光的星空向人们头顶逼近。夜,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