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十九日,滚石把第四营帐砸出一个洞,多亏下面没有人,幸免于难。
五月二十一日,刚要变好的天气又坏了,没办法,只好在危险的第四营地龟缩不前。
五月二十六日,天气好转,抓住时机一气猛攀。曾被一百二十米高的一座岩壁阻路,真柄慎二和队员们用七个小时攀了上去,固定住登山绳。
五月三十一日,在六千八百米的岩壁上建起第五营地。连续四天用手摇起重机运输物资。
六月五日,在七千零五十米处建立第六营地。队员吉城正雄突患血栓性静脉炎,无法继续前进,只好动用全部力最把他送回大本营。恰逢恶劣天气,把他装入睡袋,冒着风雪,用登山绳保护着慢慢送下去。
六月十六日,重新开始攀登。
六月二十日,在七千三百三十六米处建起第七营地,决定真柄慎二、剑持和男两人为第一次突击顶峰队员。
六月二十四日,在顶峰金字塔底部七千七百二十米处建起第八营地。
六月二十七日,在八千二百八十二米建起突击顶峰营地。真柄和剑持两名登顶队员进入营地,支援队撤回第八营地。
六月二十八日,开始突击顶峰。
真柄慎二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时间象凝住了似的迟缓不前。强劲的山风呼啸着,位于高山上的帐篷好象就要被刮散了架。
山风被胆敢侵入这块圣地的陌生人激怒了,它滥发淫威,象是要把这顽固地扎在八千米高的雪坡上的“异物”刮到数千米下的冰川里去。
明天肯定是晴天。大本营通知他们,南方的高气压将移动到K2地区,明天是最好的突击机会,顶峰附近的风速只有每秒十米左右。
只要今晚能在这高山上平安度过,明天就能征服顶峰。不过这一夜是够难熬的。若能够逃离这座无法形容的寒冷地狱,他们将比攀上世界最高点更为高兴。
如木被风刮下去,他登上顶峰后马上就会下山。他向往着令人怀念的山下,那里有文化生活;有美味可口的食品;有人们在生活;最重要的是有自己日夜思念的姑娘。
但是,自己真有回到那里去的资格吗?如果明天登顶成功,现在正睡在自己身旁的剑持以及为了我们两人明天能够登顶成功,不惜代价地做了各种支援工作的队员们,舍尔巴人和搬运工们,当然是要回到山下人们生活的地方。
可自己不是已丧失了回到那里去的资格吗?
也许,这种空气稀薄、气温在零下几十度,风雪弥漫的“非人所呆的空间”,倒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
明天就要登顶,今晚为什么如此悲观呢?真柄自己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他晃了晃脑袋,想驱去心头萌起的不祥的念头。
“现在,我们大命是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睡觉的人吧。”躺在旁边睡袋里的剑持说话了。真柄本来以为他已睡着了,但看来他也难以入睡。在这种时刻能够安然入睡,没准倒有些奇怪。早三点,两人起身,由于一直吸着支援队留下的氧气,尽管身在八千米的高山上,精神却非常振作。
太阳升起来了,喀喇昆仑的群峰冲破壮观的云海,象冰山似地屹立着,朝阳为群峰披上了一层蔷薇色的面纱。
与能观赏这种壮丽的景色相比,他们更庆幸自己钻出了冰窖似的帐篷。不过,出来后等待着他们的,仍是一座更大的冰库——八千米高的冰冻雪封的陡坡。
早五点五十分,他们冒着刺骨的寒气出发了。首先在一处高约百米的高台基部攀了一阵,接着又遇一处六十度坡的、结满冰雪的冰沟,剑持打头攀上右上方,再换真柄打头,终于突破了岩石松动的高台。以后,他们在深深的积雪中苦斗一番,又来到岩壁突兀的地方。在这里脱下了钉鞋,把氧气调到每分钟供氧四公升。岩壁下凹上凸,无法避开它,岩壁上没有立足之处,只好连连打下楔子,依仗登山镫、登山绳的作用,总算攀了上去。
穗高岳也有类似的岩壁,但目前是在八千米的地方,这种紧张是无法同穗高岳时相提并论的。
他们历尽艰辛,总算攀上了岩壁,来到了积雪的山脊上。十一点二十分,用无线报话机和前进基地取得了联系。
“能攀上去吗?”
“没问题,能攀上去。现在几乎没有一丝风,是突击顶峰最好的日子。我们两人竞技状态极佳。”
“全靠你们了,要小心啊!”
“明白!”
听到队长和队友们对自己的鼓励,他们又出发了。出现在眼前的雪线,就象一匹巨大的白马,竖起脖上的鬃毛,一直延向广阔的天空。雪很坚实,穿着钉鞋攀登十分顺利。
他们虽然戴着墨镜,但仍然被遍撒群山的强烈阳光耀得睁不开眼。
白色的山峰就象被巨人用大斧劈开似的,千姿百态,变化万千。一片白茫茫的山野上,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头顶上蔚蓝的天空蓝得发暗,一眼望去几乎使人无法分辨是白昼还是夜晚。
真柄他们几次都以为攀到了顶蜂,但每次在一番苦战之后,被他们征服的山峰上面,远远地又露出一座新的高峰。
几次希望都落空了。但顶峰终于展现在眼前。
“我是真柄,听到了请回答。”
“现在是在顶峰下面三十米处,下次通话就可以在顶峰上进行了!”
顶峰近在咫尺,他们两人马上就要登上世界最高点了。
K2,这座在正式记录上被列为世界第二峰的高峰,征服它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现在甚至一个小学生都能登上这座顽强地抵抗着许多世界优秀登山家的险恶山峰。
他俩忽然都不忍心就这样走过这段距离。
“剑持,你先上。”
“该你先上啊,真柄。”两人在这里令人起敬地谦让着。
下午一点二十分,两人登上了顶峰。真柄先上去,然后是剑持,坚实地踏在高达八千六百一十一米的顶峰上。
“现在是一点二十分,我们登上了顶峰!”大本营内欢声雷动。
“祝贺你们,祝贺你们!真柄,剑持,干得好啊!现在你们要安全地下来。”
一贯沉着的队长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攀到了天地交接处。自己实现了世上所有登山家梦寐以求的愿望。但此时此刻,涌上真柄心头的,不是无法克制的激动,也不是极度的兴奋。
他看到的是熊熊的火焰和笔直上升的黑烟。那是焚烧影山时的火焰,从尸体上喷发出来的黑烟。
他的眼前没有燃起希望之火,燃起的是焚烧朋友遗体时发出的火焰和黑烟。在一望无际的景色衬托下,黑烟向着苍天滚滚上升。
他又回忆起另一件可怕的往事……。
两人在顶峰上竖起日本和巴基斯坦国旗,拍了照片,一小时后,开始撤离顶峰。他们必须在日落以前通过危险的岩壁,在突击顶峰营地,支援队将上来接应他们。
往下走轻松多了。直到岩壁都是不太危险的积雪山脊,所以,他们没有系“活绳”(用保险绳系在两人的身体上)。
快到岩壁时,坡度更小了。可就在这时,真柄被绊倒在地,慢慢地从缓坡滑向陡坡。
真柄并不惊慌,他趴在地上,把力量集中在右手上,举起冰镐用力砸向冰面。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自救措施。
真柄和剑持都以为,这下就可以平安无事地止住滑坡了。但意外的险情发生了,冰镐头和镐把儿相接处叭地一声折断了。冰镐从真柄手中飞了出去。
由于失去了冰镐的支撑,已经开始停止下滑的身体突然产生一种反作用力,滚向了雪坡,一瞬间就从剑持的视线中消失了。
剑持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无法相信这从天而降的祸事。在这并无多大危险的积雪山脊上,又没有刮起使人失去重心的狂风,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如果冰镐不断的话,真柄完全能够止住下滑。
“真柄!”
剑持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理智,惊恐地大叫着。但听不到任何反响。虽然积雪的山脊不陡,但毕竟高达八千米。巍巍高山露出了狰狞本色,就象滔滔的大海吞噬掉一只小虫似的,白雪皑皑的山谷深处,看不见真柄坠落的一丝痕迹。山风在他们刚下来的顶峰上卷起一阵白色的雪烟,飞向蔚蓝色的天空。
二
日本人登上了地球之巅,日本登山队攀登K2成功!
六月二十八日下午,整个日本都为这一消息沸腾了。近来的消息多是令人沮丧的,诸如“美国入侵柬埔寨”,“作弊的职业棒球赛”,“海上和空中的劫持事件”,等等。这条消息犹如一股春风吹散了人们心头的郁闷。
但是,几小时之后,这一欢快的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传来了真柄队员遇难的消息。由于这是发生在人们久未听说的好消息之后,给人们的打击便更大了。
这给人们带来一种戏剧性的鲜明对照。喜讯和恶噩、悲剧和喜剧、欢乐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就象乌因帕(原注:英国登山家[一八四0年——一九一一年],曾于一八六五年七月成功地首次征服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的马特合恩峰,但在下山途中,登山队遇难,七名队员死亡四名,乌因帕幸免于难。)首次征服了马特合恩峰(原注: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高峰,海拔四四七八米,位于瑞士和意大利边境处。)后发生的那场悲剧一样。新闻界一致把真柄誉为“悲剧的英雄”。
“真柄是日本值得自豪的登山英雄。他曾在冰封期创立首次成功地攀登光明角北坡的记录,这次他又成功地沿东北山脊征服了K2,留下人类最初的足迹后,不幸成为一颗‘喀喇昆仑的陨星’。”
一家报纸称真柄慎二为喀喇昆仑的陨星后,各报竞相效尤,首次从东北坡攀登K2的报道不觉成了这位“陨星”的专刊。
不久以后,同行的剑持队员这样叙述了现场的情况:
“我们行走在极普通的坡度不大的积雪山脊上,突然,我觉得真柄滑坡了,马上扭头一看,发现真柄摔倒在雪坡上慢慢下滑。他是一脚踩滑了。虽然我们没有系保险绳,但我并不担心,他已经把冰镐砸在雪坡上,身体开始停止下滑了。但谁想到冰镐头突然断了,真柄已经止住下滑的身体,象是被数千米下的冰川中一只神秘的黑手拉住似的,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我一时无法相信这一突发事故,甚至觉得真柄是有意滑落下去的。”
“冰镐不断,明星不会陨落。”
“登山家的爱物背叛了自己。”
“不胜悲哀,心爱的冰镐令登山家千古遗恨。”
围绕剑持所谈的现场情况,新闻界大作文章,更为悲剧英雄增添了几分悲剧色彩。
三
贵久子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观望着新闻界演出的这场闹剧。她想:
“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死因。他不是不幸身亡,是被逼死的。是被谁逼死的呢?大家都认为他是因为冰镐才死的,冰镐不断,他就不会死。
“剑持不是说,‘那是极普通的坡度不大的积雪山脊’吗?为什么在这么普通的山梁上,一个曾征服过光明角北坡的大名鼎鼎的登山家会踩滑了呢?但没有人怀疑这点。剑持还说过,‘觉得他是有意滑落下去的’。
“任何人都没有把这一‘突发事故’看成自杀。人们为什么不追究在人生最快乐之时发生的这种显而易见的自杀呢?好象没有一个人对真柄的死产生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