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他的死决不能归罪于冰镐。他是成心踩滑的。从这点出发,可以称之为自杀。除了我,没有人会追究他这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心理。”
正当新闻界将他称作“喀喇昆仑的陨星”,为他的死大作文章时,贵久子收到了真柄在突击顶峰前写的一封长信。
由于是在高寒、灯光昏暗和氧气不足的恶劣条件下写的,字迹相当潦草,但大意却还能看明白。
汤浅贵久于小姐:
谢谢你的来信。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因此,接到你的信时,真是欣喜万分。不论信中的内容如何,你的来信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
在七、八千米的高山上,每天看到的只是完全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冰川以及周围高耸的冰塔。这种地方是登山运动员梦寐以求的圣地,当我用自己的双脚坚实地向着这些高峰靠近时,心中充满登山运动员的喜悦。但同时,也决没有丝毫闲散之心,每天都是在紧张中度过。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信给我带来了久未感受到的充满人情味的安逸之情。
两三天内,我就要开始突击顶峰了。现在这封信是在第八营地写的。
这封信每天写上几行,今晚总算能写完了。或者说我必须得写完。因为,到明天晚上就没有能带信到山下的人了。这是在结束白天的行动后,在帐篷里的昏暗灯光下,用冻僵的手写的,因此,请原谅我潦草的字迹。由于我是随意一段一段写成的,为了使你能看明白,我根据内容打乱次序,编成了这封信。
现在你所看到的实际上就是把最后写的拿到最前面来了。
这里的高度为七七二〇米。今年是往年从未有过的恶劣气候,登到这里已经过几番苦战,有几人甚至献出了生命。但今夜却是一个久未遇到的宁静的夜晚,这样的好天气只要能再持续两天,我们就一定能够征服顶峰。明天就要进入最后突击营地了。在你接到这封信的同时,登顶成功与否的消息也会传到你的耳中吧。
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实现了世界上所有登山运动员梦寐以求的愿望。任何一个登山运动员都会把征服八千米的高峰做为终生憧憬的目标,何况这次还是沿着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进行的首次攀登,更是梦想中的梦想。正如法国登山家莫里斯·埃尔松所说:“活在彼处乃是人生之宝。”我为了获取此宝而牺牲了世人不能离开的其它一切宝物,人的自豪、朋友以及你——人世上我“唯一的女人”。
如今,我来到八千米的高山,痛切地醒悟到,与我所获之宝相比,更贵重、更不可缺少的是我拋掉的那许多的珍宝。但这已为时过晚。除了向前我别无它路。一切都为了使这背负着耻辱的身体,沿着从未有人涉足的圣洁的积雪山脊到达八六一一米的顶峰。可是,那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只好到时再定。
正如你所推测的那样,我的耻辱和罪恶是在光明角北坡开始的。影山和我,利欲熏心,为了登山运动员的名利,决意在积雪期首次征服险恶的北坡。虽然我们已在攀登穗高岳和谷川的岩石中经受了一些锻炼,但是,面对初次攀登的外国山脉,况且又是欧洲阿尔卑斯山中最险峻的光明角北坡,我们却没有征服它的信心。
尽管如此,我们仍决意一试。夏天曾有包括日本人在内的几组登攀记录,冬天却还没有过征服记录。若是能够顺利成功,我们的大名就要响彻全世界。影山和我被北坡、更被那光荣和名誉烧得坐立不安。
为了能够确实实现我们的目标,我们以负担全部费用为诱饵,引诱当时被称为“攀岩第一人”的野中。
为避免全部负担会显露出我们是以金钱来弥补力量的不足,所以便在形式上采用了负担半数的友谊协助。固执地坚持单枪匹马登攀的野中,敌不住光明角北坡和负担全部费用的诱惑,和我们结组了。
北坡的险峻的确是出乎想象之外,但在野中的拖拽下,我们攀到了顶峰底下的大悬崖“黑蝎子”底部。我们在这里终于被恐怖压倒,一动也不敢动了。
山峰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在同一场所、同一季节,攀登的情况也完全不同。其实,不仅山峰,登山者的心理也是如此。有这样的情景,前次攀登时,表现出连自己也无法置信的坚强,但到第二次时,却又象换了个人似的软弱;上次毫无困难通过的险地,这次却腿脚发软无法举步。
在这个意义上,登山是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的。虽然我们是第一次攀登光明角,但影山和我当时的心情十分不佳。
“黑蝎子”的确是无法想象的险恶,在登攀之前,我们已屈服于它了。
与我们相反,野中却极为振奋。不论是振作还是畏缩,:队内思想一致就好,但那时我们三人,在登攀开始前,就已孕育着破裂的危机。
随着身贴峭壁,不断登攀,野中越发振奋,而我们两人恰恰相反,越发胆怯。矛盾终于在“黑蝎子”表面化了。野中怒气冲冲,大发雷霆,最后对我们动起拳头。但不论怎样,我们却仍是踡着身子寸步难移。在那种场合,只要一旦被恐怖所压倒,自己便无能为力了。
以这种状态登攀“黑蝎子”,肯定要摔下来。我不顾羞耻(那时已不认为是羞耻了,只是一心想保全自己),提议说:
“就登到这里也等于登完了全程。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我们就此下山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可以异口同声地声称登上了北坡。”
影山也赞成。
可野中气得满脸通红。痛骂我们不知羞耻,是登山者中顶风臭十里的丑事。然后说:
“你们要是不想登的话,是下山还是留在原地,悉听尊便,可我是要继续登攀的。”
野中意志坚强,再不理睬动弹不得的我们,他勇猛地开始向“黑蝎子”突击。如果他一个人真攀上去了可怎么办呢?即使他用绳索拉,我也是爬不上去的。
就在此时,我们起了可怕的杀机。一瞬间,杀机在影山与我之间心领神会,成为共同的意图。
他登顶成功后,若将此事公布于众,我们不仅会被天下人耻笑,恐怕还要被“登山界”驱逐出来,连以前所创下的真实记录也要受到怀疑。这对已经开拓了若干困难险径,以独镇一方的登山家自负的我们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四目相视,在瞬间坚定了同谋后,便拽住保险绳,把开始往“黑蝎子”底部打进楔子的野中拽了下来。他的姿势本来就很危险,而所依靠的绳子又被来自下面的力量拽下,没有不摔下来的道理。
野中在犬牙交错的岩石角上碰撞着,象一块抹布似的摔落在十几米下的积雪山谷中。保险绳自然没起作用。他的身体在离开岩石的同时,也离开了绳索。刚打进一半的一根楔子起不到什么支撑作用。刚摔下来符,野中还活了一会儿。全身血肉模糊,从眼睛、鼻子和口中流着鲜血,但一望可知,他已经没救了。
要是我们做好保护的话,只要保险绳不断,野中是不会负如此重伤的。因此,在向俱乐部汇报时,我们撒了谎,把野中的伤说得比实际情况轻一些。在出事地点,没有任何人怀疑我们,把事情作为“纯粹的遇难事故”处理了。现场的验尸只是走走过场,尸体马上就火化了。所以,我们尽可以任意编造谎言。
就这样,影山和我满载冬季首次攀登成功的荣誉回国了。
影山和我成了杀人的同谋。在野中当时探身攀向“黑竭子”的突出部时,两个人合力猛然拉动了保险绳。我们沉重地意识到,这是在犯罪,正如我知道影山的拉力一样,他也同样知道我的力量。
这事使我们的结组伙伴关系更密切了,可以称之为狼狈为奸吧。过去,我们一直是出于纯粹的友谊而相互联接,现在却不得不在互不信任,不知何时就会被对方出卖的不安中,继续我们不可分割的关系。
正在这时,在八岳山见到了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立刻就被你迷住了。我从成人时起在心里暗暗描绘过的未来爱人的身影,完全在你身上体现出来。任何人都有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可一般都找不到,而我却找到了。我内心无比喜悦。但你全然不理会我,一味倾心于影山。你错了!你唯一的男人应该是我。我拼命想使你明白这一点,可是,一颗心一旦向一方倾去,即使那是一个错误的方向,但要把它矫正到正确的方向上来也是不可能的。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影山和我都有可能被“全山协”选入K2登山队。对于一个登山家来说,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攀登喀喇昆仑的高峰了。何况,这次还是“全山协”主办的国家级登山。还没有人攀登过K2东北山脊,我们可以实现自己的最大愿望,在首次攀登的八千米高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我们惊喜万分。
但是,当我从最初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后,头脑中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谁会被选为突击顶峰队员呢?”东北山脊处处是岩石绝壁,我和影山曾一起征服过光明角北坡,一定会从我们中间挑选一个。但是,登山队集聚了各大登山团体的精华,两个同属于一个倶乐部的队员,决不可能都被选中。这样,我恐怕要让位于功绩显赫:大名鼎鼎的影山。
当然,如果天气条件允许,可以多次突击顶峰,登顶的机会也就多了。但喀喇昆仑的气象变化莫测,必须考虑到很可能无法进行二次突击顶峰。甚至首次登顶能否成功,也需要各种因素的巧合,缺一不可。
我萌生了一种欲望,既然被选入了登山队,就要成为突击顶峰队员。要用自己的双脚踏上顶峰,亲眼观赏地球之巅的景色。正象比赛中不论是决赛失利还是首战失利,其结果都是输了一样,无法攀上顶峰的人不论多么接近顶峰,其结果也仍然是没有攀上去。
以个人的微弱力量是无法登上八千多米的高峰的。需要很多队员和舍尔巴人发挥各自的力量,同心协力,才能把突击顶峰队员送上顶峰。因此正确地说,登上顶峰的人应该称为是被送上顶峰的人。但尽管如此,登上去了仍是登上去的人,没登上去的人虽然做了完善的支援工作,不顾生命危险为突击顶峰队员开拓了通路,但他仍然是没有登上顶峰的人。
登顶的光荣在突击顶峰队员的头上闪耀着光辉,他的名字将被新闻界大肆宣扬。而作为无名英雄的“其他大多数队员”则默默无闻,被人遗弃在一旁。
攀登喀喇昆仑,我决不甘心只做个无名英雄!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世上没有比登山者个性更强的人了。所谓“不求报偿的行为”、“纯粹的运动”等,不过是强烈的自我表现的一种形式。
我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也得登到K2顶峰上。
只要干掉影山,从各种情况分折,我都肯定会当选为突击顶峰队员。此外,我还可以从世上除掉一个了解那次攀登光明角北坡极无耻的假记录以及知道我杀过人的同案犯。
最重要的是,干掉他你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对那时提起的平冈英子的亲事毫无兴趣。
我就是这样坚定了干掉影山的决心,决意趁去年攀登K岳的机会干掉他。我找借口退出了计划,与你们分头行动,抢先一步到达了K岳北峰山顶,在那里等待着从北坡攀登上来的影山。下午五点时,他登上了山顶,艰苦的单人攀登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他没有料到会在山顶上看见我,吃了一惊。我向他解释说,由于工作处理得很顺利,我便沿着普通道路赶来了。这使他十分高兴。
在他摘下头盔休息时,我趁其不备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冰镐把儿向他打去,一下子就把他打昏了。然后,我又用婴儿脑袋大的石块砸向他。待他的确气绝身亡后,我想把这伪装成滚石事故。于是便用石块把头盔顶部砸坏,再戴到影山的头上。
为了防备万一解剖尸体,我小心翼翼地注意别留下脚印,把他的尸体弄到圆形雪地边上半埋了起来。这样,他的尸体很快就会冻硬,即使解剖也很难确定死亡时间。我怕沾着血迹和头发的石块被人发现引起怀疑,就把用作凶器的石块从岩壁上扔了下去。如果人们在登山途中发现了它,大概会以为有人在那里碰上了滚石。但考虑到滚石伤人都是隔着头盔的,所以我尽可能把石块上的血迹和头发弄干净。尽管在这座大山中,很难发现这块石头,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杀死影山后,我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留下脚印和物品,然后就下山了。山顶高地上,除了雪地以外,都是坚硬的岩石砂砾,只要注意别踩入雪地,就不用担心会留下脚印。
我到达山顶和从那里脱身的方法完全同你所猜测的一样。我估计没有人会怀疑在只有影山足迹的绝顶上发生谋杀案。我在作案中留下的唯一痕迹,是我不知道影山这样的伤势是否还能挣扎一阵。(我不懂医学,不知道头部伤到什么程度会出现“潜伏发作期”,如果医生验尸的结果证明,影山的伤势不应该产生这种症状,就会立刻发现这是他杀。)不过,我认为山顶这一特殊环境,完全可以弥补这个破绽。实际上,以后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出我所料。我成功地完成了天衣无缝的犯罪。人们甚至没有察觉有丝毫犯罪的痕迹。
可是不久,我就意识到了“头盔”的问题。虽然我当时行动相当谨慎,但还是吃惊地发现了这一漏洞。放在岩石上用石块砸坏的头盔,受到岩石的反作用力,下沿当然会有所损伤,而滚石砸在头上戴着的头盔时,下沿决不应损伤。
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一疑点,我的天衣无缝的犯罪就会露出马脚。虽然影山的尸体已火化了,但头盔还在你手里,我必须想方设法把它弄到手。我在焦虑之中,终于想到了“分葬骨灰”的方法。这种方法不会引起你或别人的任何怀疑,便可以不动声色地处理掉头盔。
如果你也一起去,对我会有些妨碍,但我打算当着你的面把头盔埋下去,以后再挖出来就行了。所幸的是,你没有来。我处理掉头盔后,在一本登山杂志上看到,“冲天帽”的厂商进行了头盔的耐撞击试验。这时,我感到了一种不安,于是到山间墓地去检查了一下,果然发现最近有人掘墓的明显痕迹,我出于谨慎埋下的另一顶头盔也不翼而飞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你一个人设下的圈套,还是在你背后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人,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以后,我秘密地探听了你的行动,发现你在分葬骨灰之后,请了几天假到奥村田去过。去干什么了呢?不用说是去检查圈套的效果。否则,你本应和我一起去“分葬骨灰”的。
与中了圈套这事相比,给我打击更大的是,我发现你至少是主动帮助设下了这个圈套。你真正爱的仍然不是我,而是影山。因此,你不惜置我于死地也要为他报仇。
在承受这一无法忍受的沉重打击的同时,我绞尽脑汁考虑防卫措施。我已无法避免对我的怀疑了,虽然我还有“隐密现场”和不在现场证明的双重防线保护,但我仍然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准备回绝的亲事。幸好,那门一个小职员求之不得的亲事是发生在认识你以前。这个事实便可以打消“为了你”的情杀动机。
光明角的事件没有任何人知道,加之影山也被选入K2登山队,恐怕不会有人怀疑我要争夺突击顶峰队员的位置。这样,我就完全没有了杀害影山的动机。
正如你所说的,我就是这样以放弃你为代价,把我陷入圈套后受的危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但是,随着步步向顶峰逼近,我越来越意识到,我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唯一所爱的女人”。
杀害影山就是为了得到你。失去了你,即使站到了K2的顶峰上,抹去了虚假的登山记录,也完全丧失了任何意义。
为了得到你,我杀了人。但杀人之后,我又放弃了你。我不惜犯下能把自己打入地狱的杀人罪也要达到的真实目的,完全成了泡影。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我要你!如果现在有同样的障碍阻止我得到你,我还会毫不犹豫地再犯同样的罪行。
然而,你识破了我杀人犯的真实面目,离开我飘然而去,比我向你接近的速度更快。
以前,为了能够尽快回到你的身边,我期望早日攀登但现在我知道,那里并没有你。我现在只是为了登山而登山。
过去,你曾在饭店的餐厅里问过我:“为什么要去登山?”
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冰镐总催我订立新的合同。”你还记得当时我那首拙劣的诗吗?
但是,现在即使站在K2顶峰上,冰镐也决不会再催我订立下次登山的合同,我应该去登的山没有了。并不是山已被我登完,而是我已失去了登山的资格。
登上K2顶峰后,我该走向何方呢?如果真能登上去,我准备到时再慢慢考虑。至少请你允许我永远记住那个夜晚。
起风了,帐篷被刮得猛烈地晃动着。再见!
真柄慎二 于第八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