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新生的时效(1 / 2)

新人性的证明 森村诚一 6958 字 10个月前

第一节

这天早晨,栋居上班前照例翻开报纸浏览一遍,他的视线停在国际版的一角上,有一篇文章,题为“日本陆军细菌部队内幕”,副题是“独占机密资料、赦免战犯罪孽。”栋居马上看了正文,内容大概如下:

[华盛顿XX日XX特派记者报道]美籍华人琼·莱辛根据美国情报公开法,在一本《核污染科学》杂志上撰文透露了他掌握的最高机密:直至一九四五年前,日本“731”部队(部队长石井四郞中将)在当时的满洲哈尔滨郊区研制细菌武器,研制中曾对三千多名俘虏进行过人体试验。美国虽然获悉人体试验的牺牲者中有美国人,但为了占有他的研究成果,采取了掩盖事实的做法,并决定在远东军事法庭上免除对石井四郞部队长及全体人员的起诉。这是因为有关日本军队细菌战的研究成果不能向苏联透露,一旦起拆,这些成果将作为罪证公诸于世,苏联方面也能从中得到资料,而这对美国的防卫及国家安全保障是极为不利的。

文章的内容大致如此。停战时,围绕赦免战犯问题,美国同731部队确实做过一笔交易,对此事实,原队员中早已有过传说。

引起栋居注意的是披露秘密的作者姓名——“琼·莱辛”。“琼·莱辛”,似乎在那里听到过,而且是最近。撰稿人是所谓“美国籍华人”;这是不是指“中国人二世”呢?”琼·莱辛”同Yang Lei Zhen(杨雷震的汉语读音)不是一样的吗?对啦!怪不得耳熟,原来这名字象八路军军医杨雷震。杨雷震的英语读法就是“琼·莱辛”。

这会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呢?同名同姓多得很,在日本也不少。战后三十七年过去了,“琼·莱辛”为什么关心起旧日本军队的罪行来了呢?一定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撰稿人,而是“琼·莱辛”自己同“731”有个人关系。

栋居决定查出“琼 ·莱辛”撰文的目的。报纸上印着“琼 ·莱辛”的小照片。栋居马上同大部分少年队员及森永清人联系。

森永还没有看到这条报道,只有栋居买的这份报纸登着这条消息,其他报纸并没有广泛报道,难怪森永没看到。

森永的朋友买了这张报纸,他马上借来翻看。不一会森永就送来回音:“分别三十多年,很难判断,但非常象杨雷雳。”森永也为打听到恩人消息而兴奋。

“我马上去向报社,同‘琼·莱辛’先生接上头,如果此人真是杨雷震,我就到美国去见他。”森永一贯表情冷漠,但此刻显得很激动。

不等森永去打听,几天后,“琼·莱辛”的身分已经查清了。“琼·莱辛”写的文章引起了日本舆论界的广泛关注。其他杂志纷纷刊登“琼·莱辛”文章的摘要和采访作者的报道。其中有一篇报道说:

苏联军队开始进入满洲国境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离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仅一周。日本军队利用这几天的时间,破坏了建在中国的细菌战设施、屠杀了活着的俘虏(一人除外),将大部分队员及珍贵资料、器材运到南朝鲜。所谓贵重资料和器材,指的是长年积累的人体试验资料和研究记录。美国政府的机密文件明确记载了这些资料和器材已经成功运入日本的事实。

接下来是“琼 ·莱辛”和记者关于这一事实的问答:

问:听说俘虏全被杀害,有幸存者吗?

答:有一个,是女马鲁他,她是在几名“731”队员的帮助下逃脫的。

问:为什么只救她一个人?

答:马鲁他主要是中国抗日分子、八路军士兵、苏联军人、朝鲜人等等。但这位女马鲁他是主张和平的日本人的非正式妻子。“731”队员是她“丈夫”的朋友,所以救他。

问:您刚才所说的这些内容,是不是您按照情报公开法所透露的全部秘密中的一部分?

答:不,这是通过私人途径掌握的情况。

问:私人途径是怎么回事?如果方便的话,请您谈谈。

答:没什么不方便,仅幸存的一位马鲁他就是我妹妹,听我妹妹讲,我的弟弟也被当作人体试验材料牺牲在“731”里。

问:您的妹妹?现在还活着吗?

答:如果活着的话,现在已经五十八、九岁,可能在中国的某个地方。

问:您妹妹获救——也就是日本战败时,您在何处任职?

答:是八路军第八后勤部的军医。

问:以后怎么会到美国来的?

答:这说来话就长了,同公开日军秘密一事无关,不加说明。本人这次公布的只是根据情报公开法取得的秘密材料。我自己私人掌握的一些材料除外。

问:所谓私人掌握的材料指的是什么?

答:我的“妹夫”是被人谋害的,我认为凶手出自“731”。

问:您发现这个凶手了吗?

答:我有证实凶手的材料,但根据日本的法律,犯人已过了时效。

问:证实凶手的材料是什么?

答:现在凶手早就过了时效,再把他揪出来毫无意义。

记者的采访记录没有完,还在继续,但栋居感兴趣的就是以上这些。根据这个采访报道,已经可以证实“琼 ·莱辛”同杨雷震是一个人。栋居对雷震私人掌握的材料很感兴趣,那一定是查找凶手的钥匙。

雷震当时在八路军里,怎么会得到这些材料的呢?唯一有可能的是妹妹杨君里这条途径,因为她是从“731”救岀来的。“琼·莱辛”自己也说过:“听我妹妹讲,我的弟弟也被作人体试验材料牺牲在‘731’里。”从这点看,可以断定两人已经有过接触,他“私人掌握的材料”无非是从这个接触中来的。

可以判断杀害山本——杨君里“丈夫”的凶手的材料是什么呢?如果这个凶手还活着,他看到这篇釆访报道后将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因为时效已过而满不在乎呢?

杀害山本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把杨君里及其弟弟骗进“731”当试验材料的人。按照薮下提供的线索,山本遇害二、三天后少年即被骗进“731”,紧接着二天后就被解剖了。如果是尸体解剖,应尽可能趁新鲜时进行才能得到好标本,因此解剖往往很急。但在解剖活人时就不必很匆忙,尽管如此,少年还是在骗进来的二天后匆匆解剖了。

这里边一定有凶手的催促在起作用。少年的存在肯定对凶手不利,这才急急忙忙解剖。如果事实确实如此,这个凶手就有支配解剖执行班的权力。解剖少年是由石川班执刀的,但是石川班和冈本班有联系的,两个班不久就合并了。因此,凶手应该认识两个班的班员,而且还同千岅义典有关系。

栋居打算同“琼·莱辛”会面,尽管“琼·莱辛”在答记者问时曾表示由于时效已过,不想再揭露以前的凶手。但从刑警的角度作一番劝说,或许“琼·莱辛”会改变态度。不过,“琼·莱辛”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在弄清“琼·莱辛”同本案(杨君里和奥山谨二郞死亡一案)的关系之前,不便贸然出访美国。眼下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请ICPO(国际刑事警察组织)代查。正在栋居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机会使栋居找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

第二节

栋居曾托森永调查“琼·莱辛”的身分,森永很快向栋居汇报了调查结果。他似乎看过了什么杂志。

“我看了杂志上刊登的采访报道,发现了几张清晰的“琼·莱辛”照片,可以肯定是杨雷震。不会错,是我的救命恩人。”

“果然是的,我一看到是八路军军医,就猜想是同一个人。”

“可能是以后移居美国的,目前住在旧金山,只要九个小时就可以飞到。”

森永的口气轻松得仿佛国内旅行。他行动灵活自由,使栋居十分羡慕。不光是行动灵活,而且日本到旧金山的距离竟不觉得远。

“有可能的话我也想同您一起去,可惜公务在身,由不得自己啊。”

“如果有需要了解的事情,我一定帮忙,‘琼·莱辛’就是杨君里的哥哥嘛。”

“这就谢谢您啦!我想请您到美国去一次,您同雷震有一段难忘的友谊,您直接向他了解比我去劝说有用得多。”

“了解什么事?”

“杂志上披露的那件事。我想借用‘琼·莱辛’先生私人保存的材料。”

“就是判断杀害杨君里‘丈夫’的凶手的材料吧,这同杨君里的案子也有联系吗?”

“现在还不清楚,也许有联系,也许没有。不过,我也很想知道杀她‘丈夫’的凶手是谁。当然,知道了现在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明白了,我去试试看。”

从东京到旧金山飞九—十小时,由于时差七小时,刚在东京目送日落,不一会又在太平洋上空迎来朝阳。预计上午十时到十一点抵达旧金山。

森永在飞机上无限感慨地俯视着美国大地。他第一次访问这个曾经作为敌人、打过仗的国家。九个多小时的飞行,不仅跨过了太平洋。也搅乱了森永的思绪。

事先已经同“琼·莱辛”取得联系。“琼·莱辛”就是杨雷震,他也在为森永平安无事而高兴,热切地盼望森永的到来,并亲自到机场来迎接。飞机滑下跑道,停在指定的地方。过渡桥靠上机身,同仓门对接。

地勤人员发出OK信号,仓门打开了。旅客们纷纷解开皮带迫不及待地离开飞机,走进过渡挢,然后是检疫、入境检查、关税征收,都在不露天的“机场走廊”上进行。

眼前都是一簇簇的到客和接客者,一片热闹、欢乐的气氛。森永耳边听到的都是英语。眼前看到的机场大楼虽然没有什么特色,但充满一种异国情调。这里的气温受海流的影响,相当于日本五月的天气。总之,连空气的气味似乎也同成田机场不一样。

森永在人群中寻找雷震,分别已经三十六年(分别时是―九四六年六月),今天很可能彼此都认不出来。他瞪大眼睛边找边走,却看不到雷震。森永并不担心人生地疏,即使在这儿碰不了头,还可以上雷震住处,总会同他见面。在家里,当着栋居和家属的面,森永装得英语挺行,到了这里却一句也听不憧,不认识路的时候连出租汽车也无法叫。

正在森永不知所措的时候,背后传来询问声:“是密斯森永吗?”

森永回头一看——一位身材颀长、瘦骨嶙峋的老人站在面前。白髯飘垂、银眉下生着一双细眼晴。

“噢——,森永!”老人叫了一声便哽住了。

“雷震先生!”森永同时从老人的身上看出了三十六年前八路军军医的身姿。两人快步走近,互相紧紧地握住了手。弹指一挥间,三十六年过去了……森永刚做八路军俘虏被带到雷震面前、森永的第一个截肢手术中,伤员的胳膊还同躯干连接着、患肺炎发高烧生命垂危、雷真从战场找来抗菌素进行抢救……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两人握着手、面对面地伫立着不动。三十六载春秋改变了双方的外貌。思维敏捷,容貌端正的八路军军医已经被漫长的岁月磨去了棱角,银白如霜的眉髯间和朽木般的无数皱纹里显露出稳重的表情。与此相应,森永也不再是往日脸蛋红嫣嫣的少年,而是五十年岁的人了。当年两人说的是汉语,分别多年,现在说起来都有些生硬了。

“又见面了,真高兴。”雷震用英语说。

“再次见到你,很高兴。”森永用汉语回答。

“来吧,请到寒舍去。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雷震一边用汉语说,一边回过头去,身后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东亚人。

“还认识他吗?”雷震对比起东亚人和森永的脸来。他生得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森永怎么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是张孚呀。”

“张孚!”

“是警卫你的娃娃兵。”

“哦,”森永在喉咙里哼了一声。回想起来,眼前这个刚进老年的男子真是在八路军时朝夕相处的娃娃兵呢。

“森永,久违啦,见到你很高兴。”张孚微笑着伸出了手。

“来,上我家,慢慢谈吧。”雷震说。张孚拿起了森永的行李。

雷震的家在离市中心稍远的“教堂街”,这一带尽是“坡道路”,路面起伏得很厉害,有名的路面电车在路当中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路两边是一幢幢相连的西班牙式建筑物。主人告诉森永,这条街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班牙人入迁的时候。路上只有车辆往来、人行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白色的建筑物反射着阳光。

雷震的家面向坡度半山腰的十字路口,上下二层,涂着淡绿油漆,一楼是卖古玩的店铺。玻璃橱窗上,用金色的颜料写着:“古蓳商店”。店堂很气派,橱窗里紧凑地陈列着古色古香的枝形灯。雷震是医生,森永曾预料他很有可能开私人诊所,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古董店老板。

“Here We are(啊,到啦)。”雷震用英语说。他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英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一下车,店堂右侧日常进出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端庄的老年白人妇女笑着出来迎接。

“森永,这是我的妻子。希鲁比亚,这就是我常说的森永。”

“你好,见到你很高兴。”夫人用流利的英语向客人向候。夫人容貌端正,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进屋吧。”雷震催促道。大家一起进了屋。这是一间十铺席大小的内客厅,屋子中央放着一张橡木制的茶几,围着茶几T字形地放着三只长沙发。

内客厅墙上挂着南宋风格的山水画,还装饰着几个瓷绘,墙脚上的餐具橱里放着中国瓶酒和古代陶器。地上铺着厚厚的中国地毯。整个室内是统一的中国格调。

内客厅的两侧看来是书房和寝室。室温宜人。通向各室的门都开着,令人觉得可以利用的空间很大。家里管理得使人心情舒畅。家具都是旧的,但收拾得很干净。室内的陈设使人感到主人生活得十分愉快。在房间的布置和收拾上花过不少精力,还常常进行室内调整。

家里很静,大概身边没有子女同住。

“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吧,我给您理出一间卧室。您先淋浴,然后休息一下,等一觉醒来正好大家一起吃晚饭。”雷震指着内客厅边上一间卧室说。

“我已经订好旅馆了。”森永有点意外,他初次上门,不打算住在主人家里。

“你说什么?森永。三十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重逢,怎么能住旅馆?内人知道你要来,早就准备好房间等你了。”雷震摇着头说。

“麻烦夫人了,真过意不去。”森永不安地道谢。

“麻烦什么呀,内人扳着手指数天数盼你来呢。饿了吧,睡前稍微吃点什么吧。”雷震的语调仍然象当年对少年森永说话时一样,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三十六年前的情景,眼前的森永似乎只有十八岁,而且自己好象也年轻了。

“在飞机上睡过了,一点也不睏,让我洗个澡,然后我们三人好好聊聊。”飞机上睡过是说慌,但森永知道现在很兴奋,就这么上床也睡不着。

“要是真不睏的话,我也想好好聊聊,想说的话多着哪。”雷震高兴地说。

森永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回到内客厅时,室内飘散着一股咖啡和桔子的混合香味。

“喝点内人自己煮的咖啡吧,不是美国咖啡,是真正的咖啡。日本人喜欢喝很浓的。”

森永还没有完全适应时差,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正合适。茶几上放着咖啡杯,还有新鲜的桔子和三明治。

“晚餐前先吃点垫垫饥吧。”雷震指着面包和水果说。洗澡、咖啡和加利福尼亚蜜桔使森永心情十分舒畅,同雷震、张孚一起开始了阔别后的畅叙。

“我一看到报上登的照片,就觉得很象您。”

“我也预料你会从日本到美国来找我的。”

“您刚来打听的时候,我还没有料到您就是森永呢。”张孚插话说。

希鲁比亚夫人回到厨房给三人重新沏上中国茶,又端来快餐。

三人回首往事,侃侃而谈,话多得说不完。

“您和张孚怎么会到美国来的呢?”

雷震看了张孚一眼,二人好象事先已有约定。

“不方便的话,我们就不谈这个吧。”森永看了二人的神情,觉得自己似乎问得不合适。

“不、不,按理说没什么不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