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新生的时效(2 / 2)

新人性的证明 森村诚一 6958 字 10个月前

“你离开我后,我就把张孚当作你一样对待。离开八路军后,我带他到了上海,在上海同一个名叫安德西鲁的美国男人交上了朋友,他不但很有钱,而且又有政治野心。作为一个政治家,要有宣传工具迅速、大规模地宣传他的观点才行。于是,安德西鲁收买了《中国时事漫画》杂志作为自己的喉舌。

“安德西鲁在《中国时事漫画》上介绍了中国文艺。不久,在安德西鲁的资助下,我开起了中国文学翻译公司。

“安德西鲁还有经商的才能,翻译公司办得很兴旺。一九四九年一月,共产党军队攻克北京,同年十月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翌年六月,爆发了朝鲜战争。我听到了美军也在朝鲜使用细菌武器的新闻,而且手段同731部队在宁波打细菌战时酷似。即用陶瓷式炸弹喷撒的方法,投下细菌、病毒,以及受其他病毒污染的生物,于是投放地区就流行鼠疫、霍乱、炭疽病、流行性出血发热病。

“这件事使我受到很大震动,我认为一定有原‘731’的成员在暗中帮助美军打细菌战。我的弟弟和妹妹都被‘731’抓去,弟弟还成了人体试验的牺牲品,所以我对‘731’部队的动向十分关心。”

“您怎么知道弟弟牺牲在人体试验中的呢?”森永终于插上嘴提问。

“妹妹告诉我的。”

“妹妹是怎么知道的呢?”

“据说是听救她出来的队员说的。”

“您同妹妹什么时候见的面,什么时候分别的呢?”森永在雷震身边的时候,从未看到他妹妹来访过。森永隐瞒了“731”的经历,所以雷震也没有向他打听妹妹的下落。

“是我在《中国时事漫画》上发表文章后。一个偶然的场合,她看了我的文章,就找到上海来了。妹妹也会一点英语,我来美国之前,她曾一度短期帮助我进行翻译。”

“她为什么不一起来美国呢?”森永迫不及待地当面问雷震,他急于了解雷震迁居美国后是否同妹妹有联系。

“我对美军实施细菌战的来龙去脉很感兴趣,但不久《中国时事漫画》杂志停办,翻译公司当然也解散了。安德西鲁打算回国,邀请我一起去美国。我借这个机会迁居美国。我邀张孚和妹妹同行,妹妹不愿离开中国。没有办法,我只好同张孚二人到了美国。以后,我就不知道妹妹的情况了。如果平安无事的话,现在已经五十八岁了。我常常在心里祝愿她生活愉快、幸福。”

看来雷震不知道杨君里的悲剧。接下去就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这是栋居交办的艰巨任务。这件难办的事他想尽量慢一点再说出口。

“从迁入美国到今天,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到美国后,我就以写评论为生,我专门写有关中国革命和美国对华政策方面的文章。不久,我同希鲁比亚结婚,取得了在美国居住的权利。并被人们称为中国问题评论家。好歹靠一支笔能生活了。正在这时,美苏之间开始了冷战。

“以后,麦卡锡主义的风潮席卷了上院,与此同时又在议会里成立了调查小组委员会,参加该委员会的议员同麦卡锡相配合,捡举了那些有参加反美活动嫌疑的公民、公务员、文人,并召到国会加以判决。

“我也因为写过一些论文而被调查小组委员会传讯。我曾经调查过原日本细菌部队成员协助美军进行朝鲜战争的事实,但由于调查小组委员会的阻挠而中断。

“我受到调查小组委员会的弹劾,罪名是‘书写旨在推翻美国政府的文章’,并在实际上剥夺了作为评论家的写作权利和学校讲师的公职。以后又进行了判决,起诉我有关朝鲜战争使用细菌武器的文章是虚假的,文章中伤了美国政府。

“判决拖了好几年,在公审庭上,我指出GHQ曾起草过有关日本第731部队的文件,提议用这份公文作证据。我坚持说,美国不是民主主义的国家吗?为什么不保障言语自由呢?进行说理斗争。我想政府总会把那份文件拿出来作证吧。

“我的提议使政府更加难堪了,秘密文件怎能提交公判庭呢?于是,突然有一天要了结我的案子,那是一九六一年,判决的内容是‘没有继续审判的必要’。说是‘判决’,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政府撤回了起诉。

“在调查小组委员会起诉我的一段时间里(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〇年)生活过得最艰难。受到报刊杂志的大肆攻击后,用文笔糊口的路子走不通了。安德西鲁的援助也没有了。我从朋友那里借来钱,买了一间半旧的房子,同张孚一起修葺、整理后转手卖掉;再买一间房子,再修好卖掉……就这样一共买、修、卖了十四间房子,勉强维持着生活。直到一九六〇年底,在一次转卖旧房子时同时转卖历次修房中收集起来的旧家具,正好遇上旧家具价格暴涨,于是我就同希鲁比亚一起开了这家古董店,一直到今天。

“我虽然加入了美国籍,但始终热爱自己的祖国——中国。我通过妹妹了解石井部队的情况,从朝鲜战争中分析美国和石井部队的关系,还写文章论述被调查小组委员会起诉的原因。

“我的文章强调决不允许再次使用这种大量杀害人类的细菌武器,指出继承石井部队的研究成果就是继承残害人类的罪恶手段。但调查小组委员会认为我这么做是反美。”

雷震那漫长的经历说完了。三人都觉得疲劳,但意犹未尽,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老师的妹妹是叫杨君里吗?”森永等雷震把身世说完,向他提出了一直保留着的问题。

获救的马鲁他只有一人,这已经明确了,不必再问,但雷震妹妹的名字还要再核对一下。

“我料想你知道我妹妹,因为你是原‘731’队员嘛。”雷震平静地说,森永却大为惊讶。

“老师怎么会知道的?!”

“照片嘛,你忘了?逃走后照相机还在我这里,以后把里面的胶卷冲洗出来不就知道你是731队员了吗?”

森永想起来了,胶卷上摄的是队里的快照。由于摄于检阅前,一看便知道摄影现场是“731”。

“噢,您看了胶卷,我是‘731’队员,但没告诉您,很抱歉。”

“当时你还是少年,但医学知识却出类拔萃,我想你一定有些来历,但不知道你就是‘731’队员,胶卷冲洗出来才使我大吃一惊。”

“老师,您真不知道您妹妹的情况吗?”

“不知道。”雷震从森永的口气中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掌握妹妹的情况。

“您妹妹去年五月在日本去世了。”

“什么?!”雷震的眼睛睁大了。

“而且死得很奇怪,日本警方正在调查。”森永把栋居告诉他的杨君里死亡情况略述了一遍。

“所以,启程前日本警察委托我了解这件事。按警察的说法,您妹妹的死很可能同她的朋友——日本新闻记者山本的奇怪死亡有联系。老师在回答日本记者采访时,曾说掌握是谁杀害‘妹夫’的材料,警方很需要这个材料。”

“警方说过妹妹被害同山本之死有联系?”雷震眼睛一亮。

“目前还不能肯定是被杀,只说死得很奇怪。他的尸体是在哈尔滨的傅家甸发现的,当时,他正在调查‘731’的贪污事件,很有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被灭口的。这些疑点您是否听妹妹提到过呢?”

“对了,妹妹也怀疑宪兵杀了山本,他被抓进‘731’后,得到了确凿的证据。”

“证据?!”

“妹妹知道谁是凶手。”

“怎么会知道的?”

“就是这份材料,由我私人保存的材料……”雷震意味深长地说。

“按您这么说,您妹妹也掌握这个材料?”森永心想,雷震的私人材料可能是从杨君里那里获得的。

“有一次,妹妹偶然看见了弟弟写在单人牢房上的‘遗书’。”

“遗书?您妹妹是否告诉您,弟弟有没有在遗书上写凶手的名字?”

“按理说遗书是不会让君里看到的,被她发现,完全是偶然的,说不定关君里的单人牢房曾经关过志敏弟弟。”

“这份遗书一定保存在您这里。”

“对,这也是偶然到我手里的。”

“不是您妹妹给您的?”

“不,不是的。”

“能让我看看遗书吗?”不光因为受过栋居的委托,森永自己也对此发生了兴趣。

“行啊,尽管我认为时效已过,再查出来也没有意思,但你说君里在日本不明不白地死去,而且死因同遗书有关,那我就不想继续保存它了。而且,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您是指遗书?……”森永被雷震这句意外的话弄糊涂了。

“对,是你的。所谓遗书就是你的胶卷。”

“胶卷?”

“你留下的胶卷中,最后一张拍的似乎是收容马鲁他的监狱的墙壁。”

森永想起来了,在“731”末日将临,从平房撤退时,森永曾被命令执行挖坑作业,这是为了让工兵引爆特设监狱时放炸药。森永第一次进特设监狱就被单人牢房墙壁上的血书口号深深感动,用仅剩的一张底片拍了下来。难道这张底片记录了证实凶手的材料吗?

“还是边看实物边说吧。”雷震起身走进隔壁的书房,取来十几张照片。

“这些照片就是用你拍的胶卷印制的,有问题的是这张,还没有回想起来吗?”

这张底片记录了三十七年前一个夏天噩梦般的一瞬间,——被屠杀的马鲁他的尸体已运出,空荡荡的监狱里充实了刺鼻的酸碳味,潮润的夏风吹过走廊。虽然光线不足,但涂在单人牢房墙壁上的巨大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仍然被清晰地拍摄下来。斑斑驳驳的混凝土墙上,那紫黑色的血字里,凝聚着多少恨啊!这悲壮、凄惨的情景震动了摄影者。虽然照相机性能差,胶卷感光度低、照明暗,拍摄条件差,但底片上所留下的足以反映按快门时现场的实景和气氛。

“怎么样,确实是你拍的吧。”雷震从森永的表情中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另外几张拍了“731”的相扑比赛、盂兰盆会的民间舞以及内务班队友合影。森永来不及去怀旧,他急于询问自己感兴趣的事:

“确实是我拍的照片,但是这些照片怎么能证实杀山本的凶手呢?”

“大血字旁边,‘打倒日本音国主义!’的右下处,还有几个小字,不容易看出来。”顺着雷震的手指,森永辨认出了这些小字,但字太小,看不清。

“这是小字部分的局部放大照片。”雷震取出一张单独放大小字的照片。这次可以看清了,——单手鬼杀害山本正臣!

读了这几个字,森永凝神思索起来。从照片上看,这几个字似乎也是血写的,同口号相比,字体不大,但它表现的仇恨却同口号没什么两样,一笔一划都清楚地显现在发黄的印相纸上。

森永没有料到这最后一张底片竟记录了如此重要的揭发材料。有关单手鬼的情况,在“731”时期,曾无意中听到过,据说是个“魔鬼宪兵”。不知道把杨君里抓进“731”的是不是这个单手鬼。

“我刚发现这几个字时大吃一惊。山本正臣不就是妹妹的相好吗。日本人姓山本是很多的,但名字叫正臣的却少见。”

“这几个字到底是谁写的呢?”森永自言自语地说。

“志敏写的呀,虽然只有九个字,但笔迹还认得出来,因为山本正臣是‘妹夫’。志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后,就在墙壁上写下了凶手的名字,而且还用这几个字表达了自己被非法冤杀的原因。志敏的‘遗书’被妹妹发现过,后来又被你的照相机记录下来,最后到了我的手里。”

“这么说……”森永声音有些哑了。

“把志敏抓进‘731’的原因只有一个,这就是志敏目击了单手鬼杀死山本的现场,因此必须杀掉志敏灭口。但是,也许因为志敏还是孩子,或因为现场上有其他人以及其他宪兵在。反正有困难,不能在杀山本的同时杀掉弟弟。这才把志敏抓进‘731’,以试验材料的形式,永远封住他的嘴。志敏才十三岁,这么年幼就被无辜杀害,他写下这几个血字表达了自己的冤恨。全靠你呀!这件冤案今天终于水落石出了。现在时效已过,凶手就是检举出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但我要把凶手找出来。请你转告日本警方,君里的死肯定同单手鬼有关系。也可能就是单手鬼直接杀害了君里。君里到日本来一定是为了追查单手鬼,这才被暗害的。如此看来,单手鬼新犯的罪行就有时效了,所以我希望查出杀害君里、志敏和山本的凶手!”

尽管雷震原先不打算检举,但说着说着,亲人的被害激起了他心头的旧恨。如果杨君里真是被害而死,那么,旧恨未消又添了新仇。

“我一定替您转告。”森永同样觉得不能饶恕这个单手鬼。

“731”对中国、以至对整个人类负有巨大债务,而且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单手鬼为了抵赖旧债,很有可能重新又欠下新债。

决不能铙恕单手鬼。

“最近我得到了弄清单手鬼面目的重要线索。”雷震怕让别人听见似地小声说。

“您说的线索是什么?”

“我被日本报刊杂志报道、采访后,可能是对方也看了报纸,有人挂长途电话来打听,询问我私人掌握的凶手证明材料是什么内容?”

“来打听的人不是警方或新闻界的人么?”

“肯定不是,都不肯说出姓名。”

“您说‘都’,可见来打听的人不止一个啰?”

“是二次,都是男的声音,一个是从日本挂来的;另一个是从美国国内的马里兰州的弗拉特利克市打来的。我回答说,不通报姓名决不说,加以拒绝。日本的那个自称是‘东京前田’。而美国国内的不肯说姓名,就此作罢。”

“您告诉‘东京前田’了吗?”

“我要求对方报地址,对方说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奉告。于是,我就拒绝了,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您没请国际电话局帮助查一下吗?”

“我去要求过了,但因为美国和日本的主要城市之间是拨号通话区,查不出。”

“那您怎么知道其中一个来自弗拉特利克呢?”

“我先听到一位小姐的声音,她说接线员很快就接通,弗拉特利克有人同您通话。”

“不是拨号的吗?”

除了一部分岛屿,日本全国都是拨号通话。在机械文明上,日本已部分赶上欧美。

“虽然是拨号通话区,但是象饭店或公司企业这种地方,通话要经过私设交换台。后来我非常懊悔,如果到那儿去打听一下,只要好好问一下接线员就行了。”

“对方不愿意说出身分和地址,大概是因为自己在良心上受到谴贲吧。”

“只好这么解释了。”

“我认为最关心这份材料的是凶手。而且,如果凶手又向您妹妹下了毒手,这就无所谓时效了。凶手也知道,警方要是从山本被害得到线索,再把山本之死同杨君里之死联系起来。他就不能再用时效做挡箭牌了。那么,为什么有两个人挂长途电话向您打听呢?”

“有可能是凶手单手鬼的同伙,也可能是关心这个案件的人恰好也挂电话来询问。”

“在弗拉特利克会有人来关心三十多年前发生于中国的案件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雷震摇摇头。弗拉特利克市是美国东部马里兰州角落上一个小城市,位于纽约西南偏西四百公里,日本人对这个偏僻的城市几乎都很陌生。然而这种地方却有关心“琼·莱辛”保存的私人资料。

打电话的人隐瞒自己的身分,一定是对山本正臣被杀以及杨君里之死感到心亏。总之,东京的前田和弗拉特利克的匿名人,就是雷震所说的“重要线索”。

但是,东京姓“前田”的人多如牛毛,而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弗拉特利克的匿名人也无从查起。“重大线索”,确实没有说错,但要把它作为破案线索,还是靠不住。

窗外,天不知不觉地黑了,一踏上旧金山的土地就开始谈话,一直到现在没有停歇,三人都说累了。特别是森永,昨天傍晚刚从东京飞来,几乎一夜没合眼,现在更是疲劳不堪。

“不管谈多久也叙不完的,先沐息一下吧。”被雷震这一说,森永脑袋里似乎爬来了千万只瞌睡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