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人预定搭乘的航班开始办理手续。在海关申报姓名和班次。若有行李托运,称重后即可放行。
排在前面的一伙儿人好像是团体旅客。为防止劫机,机场工作人员对乘客带入舱内的随身行李检查得非常仔细。胡桃泽带诗子来到验关处。海关工作人员核对乘客姓名,问:“两位是胡桃泽先生和国本女士吗?”
“请出示护照和机票。”
胡桃泽掏出自己的护照和机票放在验关台上,这时,身后传来诗子不同寻常的惊叫声。胡桃泽急忙回过头,发现诗子面如土色。
“怎么啦?”胡桃泽不解地问。
“护照没有了!”
“什么,你说什么?!”
犹如五雷轰顶,胡桃泽肝胆俱碎。没有护照,休想出境。出不了境,就摆躲不了警察的追捕。
“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两人事先办好了一切手续,专等今天离境,护照却不翼而飞了。
“我……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呀!这该怎么办啊!”诗子一副哭腔,急得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儿。
“先去那边找找吧。”
胡桃泽拽住她的胳膊,离开海关。来到人少处说。
“沉住气,仔细想想。说不定忘在车里。”
“我在车里没有掏出过来呀!”
“不至于丢在家里了吧?”
“谁知道呢。”
“不管怎样,先到车里找找看。”
抑制住心头的不安,二人急忙返回附近的停车场。
“没有啊!”诗子匆匆检查过车内,绝望地摇摇头。
“找找后面的座位!”
“我没有到后面去过。”
胡桃泽也清楚,车是她开来的。可是,此外再没有可找的地方。
“再找,再找找看!”
两人由车内找到车后的行李箱,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水,结果仍是徒劳。
“已经来不及了。”胡桃泽看看表。他们搭乘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
“也许忘在家里了,由于心情紧张,以为放进了箱子里……”诗子神情沮丧地说。家中停放着国本多计彦的尸体。
“英介,回去取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那儿是杀人现场!”
“没关系,佣人回来之前,尸体不会被人发现的。”
“不,太危险啦!即使佣人不回来,也难免不被拜年的客人发现。再说,如果有人打电话,屋里一直没人接,对方感到疑惑,也可能闯到家里去!”
“都是我不好。如果早点儿发现,就能回去取了。”诗子哽咽着说,也是啊,重新申请护照越发危险。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没有护照反正出不了境,咱们改变计划吧。”
“改变计划?去哪儿?”
“九州或者北海道。凡是国内能去的地方,尽量远一点儿。”
“只要离不开日本,哪儿还不是一样,反正逃不脱。”
“总不能呆在这儿吧。”
“哎,你看这么办行不行?”诗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好像在茫茫的黑夜看到一盏明灯。
“有什么好办法吗?”
“你先走吧,在巴黎等我。我自己回去取护照,随后去追你。”
“瞎扯!”胡桃泽斥责说。
“为了得到你,我才行凶杀死了多计彦。我一个人走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随后就到。”
“万一被抓住,你走得了嘛?”
“我单独回去,不会被人怀疑的。”
“倘若尸体被发现,你作为多计彦的妻子,免不了要受到严格审查,根本逃不出去。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瞬间。”
“真的?”
“不骗你。为了咱们永远在一起,今后应该处处小心,绝不可冒险!”
“你这么爱我,我真高兴!”
“哦,诗子,既然定下来了,呆在这儿是不行的。”
“那去哪儿?”
“去南方吧。”
隆冬季节,胡桃泽非常向往阳光充裕的南国。从今以后就是无休止的逃亡生活,是没有希冀的长途跋涉,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是精神上的依托。他想去南方,到明媚的太阳底下去。
恰到这时,一架喷气式客机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拖着一道淡淡的白烟,昂首飞向湛蓝的天空。
“说不定那架飞机,就是我们准备搭乘的班机呢。”诗子遥望着远去的、在髙空中变成一块金属片的机影,嘟囔说,干涸的泪痕挂在白晳的面颊上。
“忘记这件事吧,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一样。”胡桃泽抬起一只手,深情地搭在诗子肩上。
二
“尸体该被发现了呀!”
“报纸还没有报导。”
“在新闻节目里,收音机或电视也许报导过了吧?”二人躺在一张床上,偎在一起窃窃议论说,自从逃出东京,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才仅仅四天。
四天前,两人从羽田机场乘国内航班飞抵福冈,尔后由久留米乘火车经九州来到别府市附近的汤布院温泉镇上的小旅馆。温泉镇位于盆地,很不惹眼。来到这里,二人才多少放下心来。
适逢天气晴朗,透过旅馆的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布岳。周围不见神气华贵的观光客人。镇上旅馆的规模都不大,茅草葺顶的民房混杂其间,几乎分辨不出哪家是旅馆。古老小镇的恬静气氛轻轻地抚慰着他们风声鹤唳、毛燥皲裂的心。
他们住在院内一所独立的小房子里。虽说是独立的,但实际上不过是房东为老人盖的草房,并非建筑艺术的产物。
院内的温泉池热气升腾,把耸立在远方的由布岳遮挡得矇朦胧胧。不知是从外面引进来的,还是从池底涌出的,水量极为丰富,此处盆地犹如钵底,一座座温泉给人以豁地而出的感觉。
旅馆出奇的静,客人只有他们两个。更难得的是,只要不叫,谁也不会进来打扰,连住宿簿也无须填写,实在是家无拘无束的民间旅馆。
最初,他们打算去国东半岛。呈圆形突出在瀨户内海里的国东半岛根部被标高三百公尺的山地扼住,半岛被孤立在海面上,留下许多独特的文化遗产。
对于国东半岛,胡桃泽凝聚着仰慕于地中海伯罗奔尼撒半岛般的乡愁。它由科林思地峡勉强与希腊本土连在一起,犹如巴掌伸向波光闪烁的地中海。在这座半岛上,镶嵌着古希腊的遗迹、十字军的鹿砦、拜占庭的教堂。
胡桃泽既没有去过日本的国东半岛,也没有去过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但他曾幻想逃到国外后,便在面临地中海的镂刻着四千年文明史的半岛一隅和诗子相依为命地生活。然而,他的理想被丢失的护照击碎了。作为第二地点,他决心奔向不论在地理上,还是在历史上都漂溢着同样气息的国东半岛,在那片与九州本土基本隔绝的半岛上,找到一处安全的避难所。在去国东半岛的路上,他们为汤布院温泉幽雅宁静的气氛所吸引,突然中途下了车。
“我们累了,想从容地休息一下。”
旅馆主人信以为真,没有铺床便退了出去。
温泉池就在隔壁。两人把被泉水温暖过的身体盖在一个被窝里。一旦拥抱在一起,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围的一切都被抛在遥远的天外。
主人送早餐时,带来了报纸。
“英介,该有消息了呀!”诗子忧心仲仲地说。
“这儿远离东京,消息要慢些。”
“按约定时间,佣人昨天该回去。发现的时间最迟不超过昨天,可是……”
“看看电视新闻吧。”
“早晨没有报导呀。”
“午间新闻会讲的。事到如今,发现得早一点儿晚一点儿,结果还不是一个样。”
“早知道发现得这么晚,回去取护照就好啦!”
“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不过,如果警察发现了护照,你被我劫持的假象就暴露了。”
“那有什么,他们迟早会明白过来的。”
“直到死,我们也不分离!”
“说得对,即使你想单独逃走,我也不放你!”
“这话该我说。”
在同一张床上,手、脚一触到一起,便控制不住自己。尽管在生理上已得到极大满足,但仍然不愿有片刻分离。唯独身体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心中的不安才稍有平息。但是不大一会儿,追捕他们的手仿佛又悄悄伸过来,骎骎地涌出无穷的忧虑和担心。肉体上的结合能够堵住喷涌不安的泉心。
“快到新闻节目了。”胡桃泽瞥了一眼枕边的钟表。
“打开电视机吧。”
诗子从被窝里伸长胳膊,打开了开关。电视立刻传出播音员呆扳的声音。时事政治、国际新闻之后,进入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功夫不大,十五分钟的新闻结束了,紧接着是天气预报。
“还是没有报导啊!”明显的恐惧剜割着诗子的心。
“不寻常的杀人事件,有报导得这么晚的吗?”
“也是啊!”
为防止诗子的焦虑传染给自己,胡桃泽努力克制着表情的变化。
“也许佣人出了什么事,回去的晚了。不过,拜年的客人总该发现尸体呀!”
“初一团拜,人们不会再去家里拜年的,公司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昨天召开碰头会,今天正式上班。”
“如果是这样,经理不去开会,大家能释然嘛?再说,佣人不回去,连电话也没人接,公司哪能不派人探视呢。”
“东京的刑事案件,大概这儿不播送吧?”
“不会的,刚才的新闻内容涉及到全国许多地方,连横滨公寓的家庭主妇被害都播送了。横滨的案件能播送,东京的事不会不报导的。”
诗子的疑惧迅速传给胡桃泽。若论报导价值,国本开发公司经理的横死远比家庭主妇遇害有份量。如果发现尸体,新闻界没有不报导的。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没有出现任何消息!
“由于某种原因,也许没有及时发现。再等等看吧。”
“英介……”诗子似乎想起什么,脸色苍白,视线呆滞地停在半空。
“怎么啦?”
“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面对诗子的反常表情,胡桃泽忧心如焚。
“国本不会苏醒过来吧?”
“胡说!”胡桃泽大声嚷。诗子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禁使他对讲话的音量失去控制。
“可是除此之外,又怎么解释呢?”
“怎么解释?不就是报导的晚了点儿嘛!今后,我们要终生流浪,逃避追捕,判断事情没必要这么性急。”
多计彦不可能复生。如今,这双手上的每个手指仍然残留着绞杀他的触觉,残留着勒紧绳子时血液受阻的鼓胀感。这种感觉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我害怕!”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诗子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镇静些,俗话说疑心生暗鬼!”
“万一他真的活了,那该怎么办啊。”
“不许胡思乱想!”
“他会不会以杀人未遂罪向警察署告我们?……不不,那人绝不这么干。纵使天涯海角,他也会追上我们,亲自报仇的。”
“住嘴!”胡桃泽扬手给诗子一记耳光。为的是让她清醒清醒。
“对不起。”胡桃泽稳定了一下情绪,诚恳地道歉说。
“不,都是我不好,没能控制住自己。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这就好。不过是由于某种原因,发现或报导得晚了。”
“是哬,我们已经和国本没有任何关系。他爱怎样就怎样,根本不关我们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多考虑考虑我们的将来!”
“说得对,应该多想想我们的将来!”
“今天就去国东半岛吧,先找个安身的地方。”
“我想在这儿多待几天。”
“我们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
“说的也是。”
他们终于钻出被窝。不论爱得多深,在床上厮混上三天,难免积淀下颓废的气氛。
爱情这东西,总是渴求异样的新鲜刺激。
三
下午,他们离开汤布院,由别府市前往杵筑。杵筑市是位于国东半岛南端接近大陆的古藩镇。他们打算由杵筑乘汽车进入半岛。
本来也有直达的火车,但为了不留痕迹,他们特意中途换乘了汽车。
市内到处都是柑桔园。在充裕的南国阳光的照射下,为古老的城市凭添了许多色彩,创造出道地的南方田园城市的气氛。同时,随处可见的武士宅院和寺庙又衬托出古藩镇的庄重。
“这儿真安静呀!”
“我很想在这里住一两天。”
“又不是多么匆忙的旅行,那就歇歇再走吧。”
“太好啦!”
两人的意见迅速取得一致。
“走,咱们去找家旅馆。”
“前几天住的都是和式旅馆,今天住西式的吧?”诗子提出奢求。尽管在古老的藩镇享受着心灵上的慰藉,但对自己歇脚的旅馆,又刻意追求设备齐全的西式宾馆的便利性。这是现代人的矛盾心理。但是,诗子并没有察觉自己的矛盾行为,胡桃泽更不责备她。
“巴掌大的城市,有那么好的旅馆吗?”
他们决定去车站问事处打听。
“咦,奇怪!”
问事处给两人介绍了车站附近的旅馆。路上,胡桃泽歪起脑袋嘟囔说。
“你说什么?”诗子窥视着他的表情。
“你没察觉吗?”
“察觉什么?”
“好像有人监视我们。”
“没有哇!”
回首望去,市区已挂起淡淡的薄暮。稀疏的人影中,似乎没有人特别留意他们。
“自从出了汤布院,我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盯着我们。”
“不会的,大概是心理作用。”
“但愿如此,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好像出了羽田机场,就被人盯上了。”
“哪能呢,依你说,到底什么人会跟踪我们呢?”
“譬如警察……”
“刚才你明明教训我说,不要胡思乱想,可是现在又轮到你了。警察不会这么客气的,一旦发现,早把我们抓起来了。”
“也是啊!”
“你太多虑了。谁也不知道我们跑到这儿来。因为这儿是我们突然改变的落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