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胡桃泽含混地说。
“这次该轮到我劝你了。亲爱的,再不要讲那种话,让人提心吊胆了。”
“嗯,以后再不提让你担心的事。”胡桃泽使劲儿摇摇头,仿佛努力赶走心中的疑虑。
他们来到一家陈旧的民房式旅馆前。一眼看上去,外观实在不象样子,太不凑巧,此地没有诗子希冀的宾馆。
他们被引到深处房间,矮脚桌上放着茶点和晚报。胡桃泽若无其事地打开社会版,上面依然没有刊登发现尸体的消息。
“哎,登出来没有?”诗子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胡桃泽装出漫不经心的神态,把视线移向毫无兴趣的其他版面,焦虑犹如吸足水的海绵迅速膨胀起来。
“直到现在,没有出现一个字的报导,实在是太蹊跷了。”
一月一日深夜,勒死多计彦。准确地讲,是在一月二日凌晨一时半前后,大年初一直到深夜,多计彦要接连不断地应酬拜年的客人。胡桃泽利用的就是他处于极度疲劳的初一晚上。
今天是一月五日。佣人预定四日返京。纵使女佣人回去的晚了,如果大家在年初碰头会上或正式上班时见不到经理,也会觉得奇怪,派人去家里查看动静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至今不见任何报导。
“英介!”诗子叫他。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他慌忙把目光由报纸移向诗子。
“不要看报了。”
“不看报?”
“你应该只想着我。”
“当然只想着你!”
“不,你想夫人了吧?”
“你是说麻纪子?哪能呢!”突然被诗子提及,胡桃泽不知该如何应对。
“为什么冷不丁地提起她?”
“莫打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唯独这次,你没有猜对。”
“是么?那,你想孩子了?”
霎时间,胡桃泽脑海里闪现出最伤心的记忆,如果没有那次事故,自己一定会把诗子的面影埋在心底,与麻纪子和同她生下的英纪沉浸在小家庭的欢乐里。
小家庭的生活是幸福的。可是,幸福的生活被旋风般袭来的交通事故碾得粉碎。如果不失去麻纪子和英纪,自己绝不会杀死多计彦,和诗子逃到这里。
“对不起,净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情。”诗子赔礼说,她敏感地猜透了胡桃泽的心思。
这时,旅馆女侍告诉说:“洗澡水烧好了。”
“我随后就去,你先去吧。”诗子若无其事地对胡桃泽说。
“那,我先去了。”
胡桃泽也不介意,随便换上浴衣,走进浴室。他盼望着诗子走进来,但迟迟不见她的影子,浴室没有其他客人,池子里的水是新的。胡桃泽泡在池水里,不由地担心起来。
前几天,不论洗澡还是休息,两人始终在一起。
“诗子到底在干什么呢?”
胡桃泽觉得,诗于劝自己先来洗澡似乎另有打算或者有事需要瞒着自己。可是,不惜杀人一起逃出来的诗子与自己是一棵藤上的苦瓜,二人具有共同的命运,不可能有什么事需要保密,因为两人的关系不会存在任何个人隐私。
尽管胡桃泽深信不疑,但对诗子长时间不露面又感到忧虑。他竭力说服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占有诗子。眼下还在逃难途中,连暂时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一旦被警察捉住就要与她分离。那种认为她已是自己的女人的天真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想到这里,胡桃泽再也等不下去了。既然长时间不来,也许她根本就不打算一块儿入浴。
胡桃泽走出浴室,快步来到走廊里。虽然外观不怎么样,但旅馆内部的面积相当大,走廊长。他们的房间屑于扩建的“新馆”,位于最深处的尽头。
来到房间附近,咔嚓一声,不知谁挂断了电话。虽然没有听到通话内容,但是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清晰地留在耳际。
胡桃泽心头一惊,觉得刚才的声音好像来自自己的房间。他急忙推门进去。
“哟,这么快呀?我正想去呢。”诗子呆呆地盯着胡桃泽。
“正想去?你不是连衣服还没换吗?”诗子依在桌旁,依然是旅行时的服装。
“我不愿意穿着浴衣到房间外边去。”
这倒是,即使在汤布院,她也没有在房间以外的地方穿过浴衣。
“你刚才接电话了吗?”
“电话?哦,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是啊。到底是哪儿打来的?”照理说,不会有人朝这儿打电话。
“是我向外打的。”
“向外打的,要的哪儿?”
“东京朋友家。我不露声色地打听了一下消息。”
“你这么干,不暴露我们的地址嘛!简直是胡闹!”
“对不起。不过,没关系。我请服务台给要过去的,接通后我才讲的话,对方不知道从哪儿打的。如果事先告诉你,你就不让我打了,所以趁你洗澡的功夫擅自作了主。请你千万别生气!”
“我不生气,只是担心被对方找到我们的地址。”
“朋友不知道发生这件事,东京也没有报导。”
“真的?”
“你想想,如果报导了,我突然给她打电话,明友不吃惊么!”
“也许是假装镇静,暗中刺探我们的情况吧?”
“不,那人很诚实,从来都是正直地吐露自己的感情,绝不是那种诡计多端的小人,所以我才敢给她通话。”
“倘若朋友最近几天既没有看报,也没有看电视呢?”
“不可能。朋友是《妇女周刊》的记者,对新闻很感兴趣。”
“这么说,对新闻很感兴趣的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喽?”
“什么呀,不是他,是她!”
“唉,多计彦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
“是啊,也真怪啦!”
两人心头涌出一股难以克制的不安。
“有什么办法搞到可靠消息吗?”
“嗯,咱们干脆回东京吧?”
“回东京?”
“回去探听一下动静,一定能了解到确切情况。”
“那很危险。”
“可是,总比这样糊里糊涂地到处逃强得多!无论如何也应该搞清楚多计彦是真的死了,还是仍然活着!”
“他不可能活着!”
“那为什么发现不了尸体呢?依我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点儿,沉住气再好好想想!”
胡桃泽努力劝说着逐渐亢奋的诗子。旅馆的人送来了晚饭。两人没有一点儿食欲。面对餐桌,如同分食日益膨胀的不安。
四
记忆中的往事犹如一场恶梦。春季的一个星期天,刚满三岁的英纪出了事。
胡桃泽带着妻子和英纪来到某私营铁路附近的游乐场。好久没有出来游玩了,与其说是全家春游,毋宁说是为娇子英纪专门搭上的星期日。
看到平时胆小怯懦的英纪像换了个人似的又蹦又跳,胡桃泽感到为儿子贡献出宝贵的星期天是非常值得的。
一家三口骑木马、滑橇板、乘缆车,深深体会到了家庭的幸福与温暖,
妻子是人生旅途中的伴侣,两人要一同走到人生的尽头。如今,面前的英纪悄悄地挤进夫妻之间,向父母要求爱的权力,为自己占据应有的空间——整个家庭中最舒服的空间——明明是没有父母的保护连一天也无法生存的脆弱的存在,但却比历史上的任何暴君都专横,而父母对他的专横又是这样的髙兴!
胡桃泽注视着不了解自己内心的龃龉,一心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妻子,蓦地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不由地对母子二人涌出无限眷恋之情。麻纪子是无可代替的妻子,英纪是世上最可爱的儿子!
胡桃泽十分后悔,悔恨自己轻率地认为麻纪子不过是诗子的“替身”。这一天,他终于暗下决心:
“麻纪子就是自己真正的无可代替的伴侣,以后要真心爱她!”
度过充实的一天,他们踏上归途。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后,麻纪子说:“我去车站前面买点儿菜。”
“晚饭简单点儿好了。你去吧,我到附近书店转转,英纪由我带着。”
“英纪,跟爸爸去吗?”
英纪看看爸爸,又看了看妈妈,犹豫片刻之后,拉住妈妈的手说:
“我跟妈妈。”
“哎呀呀,英纪不喜欢爸爸。”
“不会的,一定是孩子害羞了。我们去了。”
“注意点儿,别让孩子到处乱跑!”
“放心吧,我不放开他。”
与胡桃泽分手后,转过肉店、面包铺,麻纪子正欲付钱时,蓦地发现孩子不在身边。
店前马路,车辆川流不息,势如流星。不懂得车祸无情的三岁玩童一旦跑到马路上,后果不堪设想。
刹那间,可怕的预感掠过麻纪子脑际,她丢下手中的蔬菜,飞跑出菜店。
“英纪,英纪!”
麻纪子不顾周围齐刷刷射来的视线,疯一般连声喊,但是没有回声。眼下正是交通拥挤时间,在郊外度完周末的车辆一骨脑儿涌进市区。
“哎呀,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麻纪子勉强抑制住揪心的不安,四处寻找儿子。尽管时间极其短暂,但三岁的孩子一刻也不能离眼,万不该只顾买东西放松照看。
附近十字路口有条人行横道。信号灯已转为绿色,衔头接尾的汽车毫不减速地驶过。麻纪子心想,说不定英纪出了菜店发现爸爸,摇摇晃晃地朝书店方向跑去。突然嘭的一声,人行横道传来橡皮球被弹出去似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急刹车的尖叫声。
霎时间,麻纪子全身的血液被冻僵了,周围的人呼啦啦拥过去。
“英纪他……?不,不会的!”
如果允许,麻纪子真想逃离这儿,但是身体却条件反射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了不得了!”
“出车祸啦!”
“快叫救护车!”
周围吵成一片,事故发生在人行横道上。
“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是我的孩子!”麻纪子拼命祈祷着,透过围在现场的人墙,撞坏的车前灯、淌在人行道上的鲜血、抛在地上的两条细嫩的小腿无情地闯入视野。
“英纪!”麻纪子半狂乱地推开人墙,巨大的打击使她失去了理智,木然地蹲在孩子倒下的血泊里。惊愕、悲叹,一切感情都麻木了。神智飘忽忽离开她的躯体。面对难以置信的现实,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麻纪子,喂,麻纪子!”胡桃泽听到喧嚣飞速赶来。在他的呼唤下,麻纪子终于醒来。
“他爸爸,英纪,英纪他……”在丈夫怀里,麻纪子回到了现实,冻结的感情犹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当初,胡桃泽以为妻子遇到了车祸,孩子倒在血泊里,麻纪子也好像受了伤。
“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早已断了气。胡桃泽抱起被轧成破布片般的尸体。直到刚才,一家三口儿还沉浸在春游的快乐之中。可是现在,幼小的身体带着父爱母爱的余温瞬间变成惨不忍睹的物体。
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铃。然而,即使上帝赶来,也无法把孩子医活了。
“到底谁这么残忍?!”发现孩子已永远失去生命的胡桃泽怒不可遏地吼。
“胡桃泽先生,是您的儿子吗?”讲话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丹泽?”
“万万没想到是您的儿子。亮红灯的时候,孩子突然跑上了马路……”
“什么,是你……是你轧的?!”
“请原谅,没能刹住车。因为令郎不顾红灯跑上马路……”他再三强调“红色信号”。
“是你,果然是你……”
“我想,公司会去人看望的。”
“浑蛋!”胡桃泽被对方毫无诚意的讲话激怒了,挥拳朝丹泽打去。
“别打了,别打了。”
“您一定非常痛苦。不过,请冷静一下。”警察为保护现场,急速赶来,拦腰抱住了胡桃泽。
“胡桃泽君!”一名绅士插话说,似乎打高尔夫球刚刚回来。
“经理!”胡桃泽发现站在面前的国本多计彦。
“实在是不幸中的偶然,没想到我乘坐的车轧着你的儿子,我无可分辩。不过,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孩子突然跑过来,没有刹住车。你我都是一个公司的人,对你来说,自然是难以挽回的不幸。不过,好好商量一下,是可以得到妥善解决的。”
“解决?孩子死了,你有什么办法解决?”
“哦哦,你的心情我理解。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请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多计彦一边居高临下地暗示经理的权成,一边用好话笼络胡桃泽。
轧死英纪的是国本多计彦乘坐的轿车,他是埼玉县某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会员,星期天打完球回家途中轧死了胡桃泽的孩子,驾驶员是跟随经理的专车司机丹泽克己。正如多计彦所说,的确是不幸中的偶然。
事件通过协商得到了解决,并不是胡桃泽屈服经理的压力。即便吵一通,孩子也不会死而复生,胡桃泽没再讲什么,一切听任对方处理。
突然失去英纪,他彻底垮了,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儿力气。
司机有义务随时警惕幼儿突然跑上马路,但考虑到人行横道已转为红色信号,丹泽作为驾驶员应该承担过失致死的责任,被罚款五万日元。当然,罚金由丹泽的雇主国本多计彦支付。
“照理说,我和丹泽没有任何过失。因为受害者是你儿子,所以多出了些抚恤金。”
多计彦反而颠倒是非,俨然一副救世主的面孔。胡桃泽心想:要他几个臭钱,能顶什么用!只是多计彦硬塞给了他,随后补充说:
“孩子么,可以再生!虽然暂时很痛苦,不过你和夫人都年轻,能随时播种,不久又有收获!”
“播种?”胡桃泽不禁心头火起,但他压下去了,纵使冲多计彦倾泄一番气愤,又有何益?只能愈发加深心灵上的创伤。
真是祸不单行。不几天,胡桃泽又发生了新的不幸。麻纪子在自责的重压下,打开煤气自寻了短见。经常出入于胡桃泽家的朋友闻到从大门缝里钻出的臭气,觉得情况异常,遂破门而入,但是已经晚了,枕头旁边放着留给胡桃泽的遗书。
亲爱的英介:
孩子说一个人寂寞,我陪他去了,请你原谅。尽管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但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期,作为妻子和母亲,我没有尽到责任,深感愧疚。请你另觅一个新伴侣,重新建立幸福的家庭吧。
麻纪子
遗书不长,但里面充满了麻纪子的真实感情和那颗金子般的心。
“麻纪子!”
捧着妻子的遗书,胡桃泽放声大哭。妻子走了,连多计彦劝说的“播种”机会也被彻底剥夺了。
从那之后,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胡桃泽的确播下了种子——一颗仇恨的种子,而且,这颗“杀死多计彦”的种子在仇恨的沃土上开始生根,发芽,悄悄地生长着。
尸体仍然没有被发现。
“总而言之,现在回去是危险的。”
翌日,胡桃泽对诗子说。
“说不定正是圈套。他们在国本大院周围布下大量警察,严密封锁起来,专等我们回去观察动静。”
“可是……”
“我们先在远处等等看,到时候一定能知道点儿什么。走吧,咱们今天就去我所期待的国东半岛,你不是也愿意去吗?忘记过去,把目光转向我们的未来!”
胡桃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鼓励诗子。他们离开旅馆步行一段后雇了车。之所以不在旅馆直接叫车,是为了防止后面有人跟踪。
出租汽车驶向郊外。不大功夫,右手出现大海。司机告诉说,这是别府湾。海水在冬天的阳光下蓝得冷澈而发紫,几只渔船钉在海面上纹丝不动,远方的大陆大概是四国。轮廓朦胧,在逃难者眼里,显得极其缥缈和萧瑟。
“满目萧瑟,没有动的东西啊!”诗子盯着司机的后背轻声说。司机或许觉得两人举止异常,也不太和他们讲话。诚如诗子所说,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从对面开来的汽车偶尔掠过视野,也许是时间关系,绕半岛多半周的海滨公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活气。
安歧位于前方,那儿有座机场;铺展在窗外的大海连接着大分和神户间的轮渡。刚进半岛就如此萧瑟,一旦置身于半岛深处海风侵袭的荒漠之中,难说不被无法救治的孤独所吞噬。
洋面不算晦暗,但是海水的颜色格外深,似乎潜藏着北海的荒凉。在别人眼里,这儿的景色也许是美好的,但与他们无缘,大海和山川努力排斥行凶后躲进她们怀抱的人。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要强打精神,奔向拒绝自己的半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