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ALLS
又是一个寒冷的黄昏,苏格兰一年至少有三个季节如此,天空如同覆盖着蓝灰色的石板,刮着雷布思的父亲所谓的“刺骨寒风”。他想起了父亲曾反复讲述的一个故事: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雷布思的父亲走进洛克格利的一个食品杂货店,老板站在电炉旁。他指着烤炉问老板:“那是你的埃尔郡乳牛熏肉吗?”老板回答说:“不是,那是我的手,我正烤着呢。”他发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当时只有七八岁的雷布思就相信了他。现在回头看来,那似乎只是父亲从别处听来的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我很少见你笑。”女服务员一边给他做拿铁咖啡一边说。她第一次描述自己的工作时发音不准,把“拿铁咖啡师”(Barista,latte)说成了“法律顾问”(Barrister),以至于雷布思很疑惑,问她是不是正在从事第二职业。小店位于草场的角落里,由一个警察岗亭改装而成。几乎每天早晨,在上班的路上,雷布思都会在那里逗留片刻,他总是点“牛奶咖啡”,而她总是纠正他说他要的是“拿铁”,而后他会补充说“双份”。其实他没有必要说这些,因为她已知道他想要喝什么,只是他喜欢这么做。
“微笑并不犯法,对吧?”他说道,那时她正在用汤匙把奶泡放在咖啡上。
“你比我更清楚。”
“你的老板比我们都清楚。”雷布思埋完单,将零钱放在咖啡杯旁边做小费,然后前往圣伦纳德警局。他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警察,尽管她说“你比我更清楚”,但这只是一句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除了想继续调侃外没有其他深层含义。反之,他将谈话转移到她的老板身上,因为这个连锁售货亭的老板曾是个律师,但她好像没听明白。
到达圣伦纳德,雷布思待在车里喝着饮料,抽着最后一支烟。几辆面包车停靠在警察局后门,等待着将被送去法院的人。几天前,雷布思已经找到了一宗案件的证据,他想知道案件的审理结果。当警察局的门打开时,他期望能看到羁押的犯罪嫌疑人,但他只看到了西沃恩·克拉克。西沃恩看见他的车后,笑了笑,他清楚地看见她摇了摇头。见她走过来,雷布思摇下了车窗。
“那个犯罪嫌疑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她说。
“早上好!”
“老板想见你。”
“她可是派了只很管用的警犬。”他挑衅地说道。
西沃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了笑。雷布思走下车。当他们走到停车场中央时,他听到有个声音传过来:“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于是他停下脚步。
“我忘了。”他承认。
“对了,昨晚的宿醉是怎么回事?你还把其他的什么事给成功忘掉了?”
当她为他开门时,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猎人打开陷阱的画面。
“农民”警司的照片和咖啡机都不见了,文件柜上有一些贺卡,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和以前一样,甚至包括公文盒里那些待处理的文件和窗台上孤独的盆栽仙人掌。坐在“农民”警司坐过的椅子上,吉尔·坦普勒似乎感觉不太舒服,身躯庞大的警司坐过的椅子并不太适合她那苗条的身材。
“坐下吧,约翰。”当他从门厅走向座位时,吉尔发话了,“告诉我昨晚是怎么回事。”她将双肘放在办公桌上,双手握在一起,这是“农民”试图隐藏恼怒和急躁情绪时的惯用动作。或许她是从他那里学到的,或许这是她身为上司的一个姿势。
“昨晚?”
“在菲利普·巴尔弗的公寓里,她父亲发现了你。”她抬起头,“很显然,你喝酒了。”
“我们不是都喝了吗?”
“我没有像某些人喝得那么多。”她再次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那张纸,“巴尔弗先生想知道你去干什么。坦率地说,我本人也非常好奇。”
“我在回家的路上……”
“从利斯到马奇蒙特要经过新城?听起来你好像走错了方向。”
雷布思意识到自己还一直端着咖啡杯,便不慌不忙地把杯子放下,慢悠悠地说:“我做事的风格就那样。”最后他说,“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时,我喜欢回去看看。”
“为什么?”
“怕万一漏掉什么。”
她似乎也认同这种说法,说道:“我看不仅仅是这些吧。”
他耸耸肩,什么也没说。她又盯着那张纸。
“然后你又决定拜访巴尔弗小姐的男朋友,多么明智的做法啊!”
“我确实是在回家的路上。我还停下来与康诺利和丹尼尔说了会儿话,发现科斯特洛先生家的灯还亮着,于是我就萌生了上去看看的想法,以确定他没事。”
“多么有爱心的警察啊!”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难道这就是科斯特洛先生觉得有必要向他的律师提及你探访的原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坐在硬椅子上的雷布思稍微移动了一下,假装为了取咖啡。
“他的律师提到了骚扰……我们不得不严加监督。”她盯着他说。
“听着,吉尔!”雷布思说,“我们相识很长时间了。我的工作方式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能肯定沃森警司曾对这件事引经据典。”
“那是另一回事,约翰。”
“什么意思?”
“昨晚你喝了多少?”
“超出了我应该喝的,但那不是我的错。”他望着吉尔,看见她惊讶得竖起眉毛,“我敢肯定有人在我酒中掺了迷药。”
“我希望你去找医生鉴定一下。”
“我万能的上帝啊……”
“你喝的酒,吃的饮食,还有你的健康……我希望你接受治疗,不管医生怎么说,都是必要的,我希望你遵守。”
“苜蓿胡萝卜汁?”
“你要去找医生看看,约翰,这是命令。”雷布思只是哼了一声,喝完了咖啡,然后举起杯子。
“低脂牛奶。”
她几乎笑了,说道:“我想这只是个开始!”
“听着,吉尔……”他站起身,将咖啡杯里的残留物倒进干净的垃圾桶里,“我饮酒没有问题,酒不会妨碍我的工作。”
“昨晚它确实妨碍了你的工作。”
他摇摇头。此时吉尔的脸绷紧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就在你离开俱乐部前……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手垂在身体两侧。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什么吗?”她问他。他迷惑不解的表情明显告诉她,他已经不记得了,“你要我和你一起回家。”
“对不起。”他试图将那晚说的话回忆起来,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离开俱乐部……
“你走吧,约翰,我们另外约时间再谈。”
他转身出了门,刚走到走廊,她又叫住他。
“骗你的,”她微笑着说,“你什么也没说。你会祝愿我在新的工作中一切顺利吗?”
雷布思很想一笑了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吉尔一直保持着微笑,直到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一离开,她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沃森给了她详细的报告,但这些报告都是她已经知道的。报告上面这样说:也许他喝多了,但是吉尔,他是个好警察。他喜欢假装没有其他人,他自己也能做好……也许那是真的,但雷布思可能很快就会认识到一种现实,即便没有他,别人也能做好,也许这才是真的。
为调查菲利普·巴尔弗案件专门设立的办公室位于格菲尔德广场——那里距离巴尔弗家更近——但是这么多警察的介入使原本就很狭窄的空间更加拥挤,因此圣伦纳德刑事侦查室的一隅被留出来重新使用,西沃恩正在这里忙着她的收尾工作。地上放着一个备用的硬盘,雷布思发现她在用巴尔弗的电脑。她用脸颊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边说边打字。
“这里也没什么好消息。”雷布思听到她说。
雷布思和其他三个警官共用自己的办公桌,他正扫掉薯片的残屑,将两个空芬达瓶扔进垃圾桶,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听筒那头是当地的晚报记者,想试图摸清案件的进展情况。
“找新闻联络员吧。”雷布思告诉那个记者。
“拜托了!”
雷布思陷入了沉思。联络是吉尔·坦普勒的专长。他扫了一眼对面的西沃恩·克拉克,问道:“谁是新闻联络员?”
“埃伦·怀利。”记者说。
雷布思道了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联络任务是为西沃恩安排的,特别是关于备受瞩目的案件。埃伦·怀利是来自托菲肯的一名警官。吉尔·坦普勒作为一名联络专家,别人会向她请教关于任命的建议,她甚至会自己做决定。她竟选择了埃伦·怀利,他想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从桌子旁站起来,用图钉把一些文件钉在身后的墙上。有值勤表、传真号和联系电话以及联系地址,还有两张失踪女人的照片。其中一名失踪女人的照片已经在新闻上发布了,有十二个新闻媒体重复播放着她的故事。如果发现这个女人不安全了,侦探立刻就会把有关她的信息放在墙上,然后删除有关她的新闻故事。因为那些重复出现的报道是不正确的,而且还有一些耸人听闻的成分。雷布思的目光停留在了“悲惨男友”这几个字上,他看看表,距离新闻发布会还有5个小时。
随着吉尔·坦普勒的晋升,空出了圣伦纳德警局总督察的职位。比尔·普莱德想要得到个职位,他正尽力地在巴尔弗的案件上展现自己的威望。当雷布思第一次来到格菲尔德广场临时建立的警所时,他只能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普莱德把自己打扮得很精神,一身全新的西装,烫得整整齐齐的衬衣,还有昂贵的领带,黑色粗革皮鞋擦得锃亮。如果雷布思没有猜错的话,他一定还去理发店理了发。事实上没有必要,但他还是那样做了。他负责分组,将小组分派到街上做那些每天挨家挨户打探消息的苦差事。有时街坊邻居、朋友、学生和学校教职工都会受到警方的质疑。警方检查了飞机航班和渡船信息,并且将照片传真给了洛锡安与边界区的火车运营商、巴士公司以及警察机关。有的被安排去整理全苏格兰有关新尸体的信息,有的集中注意力于病人的入院情况,以及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和小汽车出租公司……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探究本案的官方走向,但在幕后,他们向失踪者的直系亲属和朋友圈中的成员提出的问题却截然不同。雷布思怀疑在此轮失踪人员背景的调查中,不会涵盖任何与本案相关的线索。
当普莱德向周围的警官下达完解散的命令时,他瞥见了雷布思,于是朝他使了个眼神。雷布思走近普莱德,擦了擦前额。
“小心点。”雷布思说,“众所周知,权力是会使人腐化的。”
“别介意。”普莱德放低声音说,“我正忙得不可开交。”
“比尔,那是因为你能够完全胜任,总部花了20年的时间才认清这个事实。”
普莱德点了点头:“有消息说,你不久前拒绝升迁总督察?”
雷布思哼了一声,回答道:“那是谣言,比尔,正如佛利伍麦克合唱团(Fleetwood Mac)的唱片,最好别去开始。”
此时,整个房间里就像在排练舞蹈,每位参与者都在忙于已分配的工作。一些人正在穿外套、拿钥匙和笔记本,一些人卷起袖子以便能够更舒适地使用电脑和电话。由于有一笔不太清晰的财政预算,室内购置了一些新椅子。至于那些换下来的蓝色转椅,人们用转椅的滑轮滑过地板,以此来代替站起身走路,唯恐其他人利用他们站起来的间歇将自己的“战利品”抢走。
“我们正充当着那个失踪女孩的男友的临时保姆。”普莱德说,“这是新老板的命令。”
“我听说了。”
“女孩的家人给我们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普莱德补充道。
“这不会对预算有任何影响的,”站在一旁的雷布思抱怨道,“比尔,今天有我什么任务?”
普莱德随手翻阅着笔记板上的表格:“这里有社会公众打来的37个电话。”
雷布思举起手:“不要看我。那些怪胎和亡命徒就是为了那些L字车牌,确定?”
普莱德笑了,答道:“早已经分配完了。”同时向那两个最近被提拔的身着便服的警员点了点头。他们对这些超负荷的工作感到惊愕,他们近期的大部分任务就是拨打那些冰冷费力又不讨好的电话,任何备受瞩目的案件都会有更多的虚假招供和错误导向。有些人渴望受到关注,即使那意味着他会在警方的调查中成为嫌疑犯,他们也在所不惜。在爱丁堡,雷布思认识很多这样的冒充者。
“难道是克劳尚德?”他猜测道。
普莱德轻轻地拍了拍那张表格,说:“目前为止已经打过三次电话了,他很乐意承认自己是谋杀犯。”
“把他逮进来,”雷布思说,“这是唯一可以制服他的手段。”
普莱德将空着的那只手放在了领带结上,像是检查不合格品一样。他暗示道:“邻居?”
雷布思点点头,说:“确实是邻居。”
他将之前的笔录整理到了一起。其他警官被指派到了大街的另一边,只留下了雷布思和另外三个人——两个工作组——要对菲利普·巴尔弗公寓两侧的居民进行调查。这些居民总共有35户,其中3户没人,余下32户,每个小组调查16户,每调查一户大概要花15分钟时间,共需要花费4小时。
今天与雷布思搭档的是警员菲莉达·霍斯,他们走向第一间公寓,霍斯帮雷布思做记录。事实上,雷布思不确定是否应该称这些住房为“公寓”,它虽坐落在新城,但它有着乔治王朝时代奢华的建筑风格,还配有艺术馆和历史悠远的商业中心。于是,他向霍斯征求意见。
“称为公寓大楼如何?”她笑着提议道。每层有两套房子,有的装饰着黄铜,有的装饰着陶瓷制品。有些装饰物装得很低,以至于像是在显摆那用透明胶带固定的卡片或是纸板上的牌子。
“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科伯恩协会的批准。”霍斯说。
小卡片上罗列了三四个学生的名字,雷布思猜想,这些学生应该是来自比巴尔弗的背景稍差一点的家庭。
门前洁净而光亮,并配有迎宾垫子和盆栽花,楼梯扶手上还挂着花篮子。墙壁看起来刚刷过油漆,楼梯打扫得一尘不染。在第一个楼梯间的工作还算顺利:有两间公寓没人在家,雷布思将卡片放进了他们家的信箱。然后他们又用15分钟探访了剩下的住户,他们只问一些与案情有关的问题。比如,对于此案,请问你还有需要补充说明的吗……这些房主大多都是摇摇头,并表明他们听到这宗案件后感到很震惊。一路走下来,这显然是一条安静的小街道,什么也没发生。
公寓的正门在大楼底层,大厅装饰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两侧排列着多利安式的圆柱,使用者已经租用这个大厅很久了,他们在大厅里从事着“金融工作”。雷布思从访问过的住户中发现了一些特殊信息:从绘画设计师、培训顾问到活动组织者……现在又到金融工作者。
“难道没有人从事实质性的工作?”雷布思问霍斯。
“这就是实质性的工作。”她告诉他。
他们走在回程的人行道上,雷布思惬意地抽着香烟,他注意到霍斯正盯着他的烟。
“想来一支?”
她摇摇头:“我已经戒烟3年了。”
“不抽烟好啊!”雷布思打量着街道两边的窗户,“如果这里有网状窗布,我想那些住户一定会立即将窗帘放下来。”
“如果他们有网状窗布,你的视线就不能窥视进去找你正在遗失的东西了。”
雷布思用手指夹着烟,烟雾从鼻孔里溢出来,谈道:“在我年轻的时候,新城区总有一些使人看起来觉得很潇洒的东西,比如土耳其长袍、大麻、派对和游手好闲的人们。”
“这些天我也无暇光顾了。”霍斯表示同意,“你住哪儿?”她顺便问。
“马奇蒙特。”他回答说,“你呢?”
“利文斯顿,那里是我能负担得起房租的地方。”
“如果你几年前买我的房子,你可能会赚双份工资……”
她看着他说:“没必要遗憾。”
“我的意思是说,房价不会再疯狂上涨了。”他尽力解释着,以使别人听起来他不是在自我防御。就如他去见吉尔时,吉尔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开了个小玩笑,随后吉尔否决了他访问科斯特洛的举动……也许是时候向别人谈谈那次喝酒的事了……他轻轻地将烟灰弹到路边,路面是用微微发光的长方形花岗岩石板铺成的。当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他把那些石头误认为是鹅卵石,还是一个当地人帮他纠正了过来。
“到了下一个访问地点时,”他这会儿说,“如果他们提供茶,我们就喝吧。”
霍斯点点头。她的年龄在35岁到45岁之间,有一头棕色的披肩发。长满雀斑的脸胖嘟嘟的,仿佛还保留着婴儿肥。她穿着灰白的长裤和翠绿色上衣,上衣领口处别着银色的胸针。雷布思试图想象,她正在同乐会上,随着“剥柳树叶舞曲”(Strip the Willow)而旋转着,如同她工作时一样认真。
正门下面有一条伸向外面的弯曲小路,这条小路通向“花园公寓”。之所以称为花园公寓,是因为这座大楼的后面有个花园。大楼前面的石子路上摆放着很多盆栽花,有两扇窗,底层有更多窗户——在这种地方的人们以拥有一个“半地下室”而自豪。两扇木门安装在入口对面的墙上,通向人行道下面的地下室。尽管这里以前已经检查过了,雷布思仍然试图将其重新打开,但它们是锁着的。霍斯核对着她的笔记。
“格兰特·胡德和乔治·西尔弗斯已经访问过了。”她说。
“那时候门是不是锁着的?”
“是我开的锁,”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他们转身看见一位老太太正站在公寓门前,“你们想要钥匙吗?”
“是的,夫人!”菲莉达·霍斯回答道。当老妇人转身回到公寓时,霍斯转身向雷布思,用食指做了个T形向他示意,雷布思则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贾丁夫人的公寓像一个印花棉布博物馆,收藏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瓷制品。沙发靠背上的花毯一定花了好几周才编织好。锡罐和金属罐散落在温室的地板上,主人好像未曾想过要修葺屋顶,她为此向他们致歉。雷布思建议在这里喝杯茶,但每次在起居室里转身时,他都怕将那些装饰物撞飞。外面下起了雨,他们的谈话不时地被雨滴声打断,离他最近的罐子里飞溅起来的水几乎将他淋湿。
“我不认识那位姑娘,”贾丁夫人悲伤地说,“也许,如果以前我多出去走走,可能就会看见她。”
霍斯盯着窗外,对她说:“你把花园打理得很整洁。”在狭长的公园里,一片片草地和花圃分布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两旁,没有一点儿瑕疵。
“是园丁打理得好。”贾丁夫人说。
霍斯查看了以前的采访记录,发现西尔弗斯和胡德没有提及园丁,于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贾丁夫人,我们可以知道园丁的姓名吗?”雷布思不经意但礼貌地问道。不过,老太太仍心存疑虑地看着他。雷布思冲她笑了笑,并递给她一块她做的煎饼。“我可能也需要一名园丁。”他顺口说道。
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检查地下室。一间地下室里有个过时的热水箱,另一间地下室里除了长满霉菌外什么也没有。检查完地下室后,他们向贾丁夫人挥手告别,并感谢她的热情款待。
“已经搞定一部分了。”格兰特·胡德说。此时他正在人行道上等他们,他将衣领竖了起来以便挡雨。“到现在我们差不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了!”他的搭档丹尼尔说。雷布思点点头,向他们打招呼。
“汤米,怎么啦?你换两次班了?”
丹尼尔耸耸肩,尽力不打呵欠,说:“和别人换的班。”这时,旁边的霍斯轻轻敲了敲她的笔录。
“你,”他对胡德说,“没有完成你的任务?”
“啊?”
“贾丁夫人还有个园丁……”雷布思解释道。
“接下来我们将和收垃圾的人谈谈。”胡德说。
“我们也已经问过他们了。”霍斯提醒他。
他们两人好像已经摆好了打架的架势,雷布思想化解其中的矛盾——他和胡德都来自圣伦纳德警察局,他理应站在他那一边。但相反,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支烟。胡德的脸涨得通红,他和霍斯一样都是警员,只不过霍斯比他多混了几年。有时你不能和经验丰富的人争论,但这丝毫没有阻止胡德。
“这对调查菲利普·巴尔弗的案件没有丝毫帮助。”丹尼尔对他们说,试图阻止这场争吵。
“伙计,说得好啊!”雷布思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大量的询问会使人看不清最重要的事实,你会变成机器的一个小齿轮。正因为如此,你就会提出要求,以确保自己观点的重要性。办公室里换下来的那些椅子的所有权是一个问题,但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争论,很快就能得到解决。不像案件,它的复杂性几乎在成倍增长,使你显得越来越小,直到你忽视了最重要的事实——这就是雷布思的导师劳森·盖迪斯所说的“复位”——当一个或几个人需要你的帮助时,你必须侦破案件,将罪犯绳之以法:不时这样提醒自己是有好处的。
最后他们和解了,胡德指出园丁的5个细节问题,希望能和他谈谈,于是他们又开始爬楼梯了。他们在贾丁夫人处度过了最重要的30分钟,霍斯的猜想得到了证明,并得出了又一个众所周知的真理:询问很浪费时间。询问的时候,时间仿佛在飞速前行,而你却不能意识到时间是如何流失的,也很难去解释自己有多疲惫,你只会因为那些还没能完成的任务而感到沮丧。
又有两间公寓没人在家。然后,在第一个楼梯平台处遇到一个人正要推门而出,雷布思觉得很面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关于菲利普·巴尔弗的失踪案件,”霍斯向他解释,“之前我的两个同事已经和你谈过,现在只是后续工作。”
“是的,当然了,”黑色发亮的公寓门全开了,那人看了看雷布思,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但是我记得你。”他的笑容在脸上散开,“人总是能记住第一次见面的人的。”
那人将他们领到大厅,然后自我介绍,他叫唐纳德·德弗林,雷布思确实认识他。雷布思在刑事调查局第一次参与尸检时,德弗林负责解剖尸体的工作。唐纳德·德弗林是大学法医学教授,也是当时这个城市主要的病理医师。那时桑迪·盖茨是他的助手,而现在盖茨已经是法医学教授了,同时也是科特博士的弟子。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德弗林获得各种奖项的相片。
“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德弗林说完,将两位警官带进了凌乱的起居室。
“我是探长雷布思。”
“那时你是警员吧?”德弗林猜测道。雷布思点了点头。
“要把这些东西移出去吗,先生?”霍斯环顾她周围的许多盒子和黑色的垃圾袋,问德弗林。雷布思也看到了,摇摇欲坠的大叠文件,抽屉从柜子里被挤出来,装在抽屉里的纪念品快要散落到地毯上了。德弗林轻声笑了笑。他个子不高,大腹便便,75岁左右,穿着已经变形并且掉了一半扣子的灰色开衫和墨绿色的背带裤,胖胖的脸上布满红色的脉纹,戴着金属框架眼镜。
“某种意义上,”他捋了捋头发,“我们这样说吧,如果死神是具有最高权力的搬运工,那么我就是他的免费助理。”
雷布思回想起德弗林以前总爱这么说话,能说十二个单词的时候他绝不会只说十一个,同时还会把那些怪异的器皿名称加入到他的词典中。因此,当德弗林在解剖尸体时,替他做记录就像做一场恶梦。
“你要搬家吗?”霍斯猜测说,老人又轻声笑了起来。
“哎哟!我还没想要舍弃旧房呢,我只是在分配一些不需要的物品,方便家人在我去世后挑选遗产。”
“以免它们全部被丢弃?”
德弗林看着雷布思,赞许地回答道:“真是正确又简明的总结!”
霍斯把手伸进箱子里拿出一本用皮革包装的书,问道:“你要将它们全部放入箱子里吗?”
“怎么可能?”德弗林啧啧地说,“比如说,你手中的那册书,是唐纳森解剖素描的早期版本,我打算送给外科医学会。”
“你还能见到盖茨教授?”雷布思问。
“噢,我偶尔会和桑迪喝得酩酊大醉,我敢肯定他很快就会退休了,以便给年轻人更多的工作机会。我们自欺欺人,认为这样会使生命的周期无限循环。但如果你信仰佛教,生命循环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他笑着说。
“然而,仅仅因为你是个佛教徒,也不能表明你的生命能再循环一次。”雷布思说出自己的看法,简直让老人喜出望外。他盯着张贴在壁炉右边的墙壁上的新闻报道,上面标注着发生于1957年的谋杀案定罪。“这是你的第一宗案件?”雷布思猜测道。
“是的,一位年轻的新娘被她丈夫用棍棒打死了,那时他们正在这个城市度蜜月。”
“在这里一定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吧。”雷布思推测说。
“我妻子也认为那很恐怖,”德弗林说,“在她去世后,我才又把这张照片贴出来。”
“好吧,”霍斯说着便把书放回箱子里,想找个地方坐下,却没有找到,“我们尽快完工,这样你也能继续你的清理工作了。”
“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随便看吧!”德弗林似乎很乐意让他们两个站在又大又破的波斯地毯中间,担心他们一旦移动就会引起多米诺效应。
“有什么要求吗,先生?”雷布思问,“我们可以把一些箱子移到地上去吗?”
“我想最好在起居室对面谈。”
雷布思点点头,打算遵照他的建议。此时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一封被放在大理石壁炉台上的雕花邀请函上,那是来自皇家外科医学会的邀请函。在邀请函下面写着“领带(黑/白)以及装饰用品”。德弗林唯一的装饰用品就放在起居室的衣柜里,只要他不觉得烦,每年圣诞节他们都会小聚一下。
餐厅里摆放着一张木质长桌和六把没有软垫的直背靠椅,还有一个分发饭菜的窗口——雷布思家称作“鲍利洞”,这个窗口通向厨房,厨房里一个深色餐具柜里陈列着玻璃器皿和银器。有些镶框的照片是早期的摄影,在摄影棚中装模作样拍出在越南人的船上的生活照,那可能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场景。从高大的窗户向外望去是大楼后面的花园。在大楼上,雷布思可以看见贾丁夫人的园丁修剪出来的图案——偶然或是精心设计的图案——从上面看,像是一个问号。
桌上放着只完成一半的拼图,可以看出,那拼图绘的是爱丁堡市中心。“任何帮助建议都可以,”德弗林在拼图上挥舞着一只手,对他们说,“我将不胜感激!”
“看起来还有许多小卡片没有拼。”雷布思说。
“正好有两千张。”
最后霍斯做了自我介绍,她坐在德弗林的椅子上似乎感觉很不舒服,她问德弗林退休多久了。
“12年……不对,是14年。14年了……”他摇摇头,生活节奏变慢后,时间竟还是过得如此飞快,这让他感到很惊讶。
霍斯看着她的笔记,问道:“第一次访问时,你说菲利帕出事的那晚你回过家。”
“是的。”
“难道你没有看见她?”
“目前为止你说的信息都是正确的。”
雷布思靠在椅背上,将重心移到椅后的窗沿上,双手抱着胳膊。
“但你认识巴尔弗小姐,对吧?”雷布思问道。
“是的,我们见面会寒暄。”
“她和你成了大半年的邻居。”雷布思说。
“雷布思侦探长,这是爱丁堡,自从我妻子去世后,我就搬进了这个公寓,现在差不多有30年了。要认识一位邻居是需要时间的,恐怕他们搬进来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我没有机会去认识他们。”德弗林耸了耸肩,“过一段时间,也就不再想认识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霍斯说。
“你住的地方……”
雷布思打断他:“我们还是干手头这件事吧!”并且将重心从窗沿移开,双手放在桌子上,眼睛盯着桌上未完成的拼图。
“好啊,当然可以了!”德弗林说。
“整个晚上,你都没有听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德弗林抬起头,似乎很欣赏雷布思所说的话,他暂停了一下:“什么也没听见。”
“那你看见什么了吗?”
“也没有。”
霍斯现在看起来并不只是不舒服了,她显然被他的这些回答激怒了。雷布思坐在她对面,试图用眼神与她交流,但她已经准备好自己的问题了。
“先生,你以前和巴尔弗小姐争吵过吗?”
“我们有什么可以争吵的呢?”
“现在我没有问题了。”霍斯淡淡地说。
德弗林看了她一眼,又转向雷布思,说:“探长,我发现你对桌子很感兴趣。”
这时雷布思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在沿着木头的纹理滑动。
“它是19世纪时,一个解剖学家精心制作的。”他看了看霍斯,又转向雷布思,“我还记得一些事……可能不太重要。”
“是吗,先生?”
“我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外面。”
雷布思看见霍斯想要说什么,随即制止了她,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在她失踪的几天前和她失踪的前一天,我都看见了。”德弗林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很清楚自己的话对他们有多么大的影响。
霍斯的脸涨得通红,她真想尖叫一声,并问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
“是在外面的人行道上?”雷布思尽量压低自己的声调。
“是的。”
“你看清楚人了吗?”
德弗林耸了耸肩,说:“大概二十来岁,黑黑的短发……虽然不是刚理发,但非常齐整。”
“他不是你的邻居吗?”
“可能是吧,我只是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他好像是在等某个人,我记得他总是在查看时间。”
“也许是她的男朋友?”
“噢,不是的,我认识大卫。”
“你认识他?”雷布思问道,仍然随意地看着拼图。
“是的,和他谈过话,我们在楼梯上遇见过,大卫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谁?大卫吗?”
“你看到的那个男人。”
德弗林似乎很满意霍斯说话时向他投来的急切的目光。“他穿着夹克和长裤,”他向下看了一眼自己的羊毛衫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追潮族,不能说得再详细了。”
他所说的是真实的。14年前,他在绿色工作服里搭配类似于现在所穿的羊毛衫,脖子上的领结总是歪斜着。那些映入眼帘的东西,难闻的味道,还有特别的声音,足以使你永远记住第一次解剖尸体的过程:金属器具在骨头上的刮碰声,手术刀切割肉体的声音。为给初入解剖工作的医生上演极其生动形象的图形演示,有些病理医师甚至带有残酷的幽默感。而德弗林从来不这样做,他总是把重心放在尸体上,按照老规矩来,对死者进行得体的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