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ALLS
星期六,雷布思和西沃恩一起去看足球赛。整个球场弥漫着灿烂的阳光,球员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球场上。没过多久,雷布思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在看球员们的影子而不是在看球赛——长得不太像球员的黑色木偶们正在踢着不太像足球的东西。赛场上坐无虚席,格拉斯哥流浪者队上场,这场比赛是一场德比[1]战。西沃恩有一张月票,多亏另一位有月票的球迷今天没能来观看比赛,雷布思才有幸坐在了她旁边与她一起观看。
“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的,看完比赛后在酒吧碰见过他一两次。”
“是个不错的男人?”
“是一个不错的有妇之夫。”她笑了,故意开玩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打消把我嫁出去的念头呢?”
“我只是偶尔关心一下。”他咧嘴笑着,然后注意到赛场周围到处都是电视台的摄像机,摄像师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球员身上,而观众只是现场的背景,或者说是用来填充比赛中场休息时的装饰物。然而,真正激起雷布思浓厚兴趣的是那些疯狂的球迷,他想探究他们背后的故事,以及他们平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当然,不止雷布思一人这样想,他周围的其他观众也对球迷们古怪滑稽的动作怀有浓厚的兴趣,而并不太关心赛场上发生的事情。西沃恩恰恰相反,她紧紧抓着旁边一位观众的围巾的末端,指关节都发白了,就像她工作时一样全神贯注,一边大声向球员喊叫,一边与附近的球迷们争论裁判员的每一个判决。坐在雷布思另一边的男人和西沃恩一样狂热,他的身材过于肥胖,因太过激动而面红耳赤,汗流满面。在雷布思看来,他有可能患了冠心病。他独自咕哝个没完,随着气氛越来越紧张,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变成挑衅的谩骂。然后,他环顾四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放松……伙计,别着急。”他对其中一位球员说。
“关于本案件的调查你有什么新线索吗?”雷布思问西沃恩。
“现在是休息日,约翰。”她的目光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离开球场。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
“现在放轻松些……继续追,伙计。”那个肥胖的男人紧紧抓住前面座位的椅背,紧张得汗流浃背。
“比赛看完后,我们喝一杯吧!”西沃恩说。
“到时候尽量让我少喝点。”雷布思告诉她。
“就这样做,伙计,就是这样做的!”如海浪般澎湃的声音响起来。雷布思无聊地又取出一支香烟。今天天气不错,却一点也不暖和。刺骨的寒风从北海吹来,使得头顶上飞翔的海鸥在空中都难以保持平衡。
“现在去吧!”那个男人又大声喊叫,“快去,马上去那个胖小子那边。”
叫喊完后,他又环顾四周,羞怯地露齿一笑。雷布思将香烟点燃递给他,他摇摇头拒绝了。
“你知道的,大声喊叫可以减压。”
“可能只会减轻你的压力吧,伙计……”还未说完,他的话就被淹没在了一阵尖叫声中。西沃恩和几千人一起站起来为公正合理的裁判喝彩,却没有人理会雷布思和裁判员的感受。
她经常去的那个酒吧今晚特别拥挤,即使这样,人们仍然争相涌入。雷布思看了一眼,建议去另一个地方,他对西沃恩说:“步行5分钟就到了,比这里安静得多。”
“好吧。”她有点失望地回答。赛后喝酒是为了聚集在一起讨论比赛,她知道雷布思缺乏这方面的兴趣。
“把围巾收起来吧。”他带着命令的语气说,“不知道又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一个爱摆架子的人。”
“不会在这里碰见的。”她自信地回答。也许她是对的,出现在体育场外的警察数不胜数,他们个子高大并且知识渊博,他们引导球迷们秩序井然地走出球场,那些来自格拉斯哥的游客便匆匆上了山,赶往公交车站和火车站。西沃恩跟随雷布思抄近道从洛恩街走,然后到达利斯步行道,那里到处都是急匆匆赶着回家的疲惫的购物者。雷布思所说的那个酒吧没有正规的门牌,窗户倾斜着,没有光泽的红色地毯上有烟头烧过的痕迹和变黑的口香糖。电视上的游戏节目引来客人们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位老前辈正在大骂球赛。
“你确定自己懂得如何招待一位女士吗?”西沃恩抱怨道。
“那请问女士喜欢百加得调酒还是莫斯科骡子酒?”
“一品脱贮藏啤酒。”西沃恩挑衅地说。雷布思为自己要了一品脱麦芽酒,然后他们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西沃恩说他似乎知道这个城市里每一个糟糕的酒吧。
“谢谢你的表扬。”他的话丝毫没有挖苦之意。“那么,”他举起酒杯,“菲利普·巴尔弗的电脑带来什么消息了吗?”
“只是她曾玩的一个游戏,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由那个所谓的Quizmaster运行着,我已经跟他联系过了。”
“后来呢?”
“后来,”她叹着气说,“我仍在等待他的回复。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发送了十几封电子邮件,却没有一点消息。”
“还有其他可以追查的方法吗?”
“暂时还没有。”
“那个游戏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首先要做什么,”她敲着酒杯承认道,“吉尔开始觉得这将是一条死路,她让我直接去调查学生。”
“那是因为你上过大学。”
“我明白,吉尔有个缺点,就是缺乏想象力。”
“她很欣赏你!”雷布思顽皮地说,西沃恩给他的胳膊一记拳头。
西沃恩又举起杯子,表情变得比较严肃,说:“她主动提出让我担任联络人的职位。”
“我知道她会这么做的,你打算接受吗?”他看见她摇了摇头,“是因为埃伦·怀利发生的事吗?”
“事实上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呢?”
她只耸了耸肩,说道:“也许还没准备好吧。”
“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强调说。
“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警察的工作,不是吗?”
“西沃恩,这是一个晋升的机会。”
“我知道。”她低下头看着酒杯。
“那这段时间是谁在担任这个工作呢?”
“我想是吉尔自己吧。”她停下来,“我们打算找到菲利普吗?”
“也许吧。”
她看着他问道:“你认为她还活着?”
“不,”他忧郁地说,“我不认为她还活着。”
这天晚上他去了好几个酒吧。刚开始时,他只在离家较近的酒吧,后来,在斯旺尼斯酒吧外面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去昂格街。他正要点燃香烟,却被司机止住了,他才注意到禁止吸烟的标志。
我是一个侦探,他自言自语。他尽可能长时间地在外面逗留,不想回公寓。公寓的重新布线工作在周五下午5点之前已告了一段落,只剩下一半的地板及乱七八糟的电缆线。踢脚板被撬了起来,露出了光秃秃的墙壁。那些电工将工具留下,他们知道他的职业,离开时风趣地对他说:“把工具放在这里足够安全。”他们还承诺,周六上午就可以完工,最后却未能兑现。于是,他就这样度过周末:跌跌撞撞地走过散乱一地的电线和那些松散的地板。他不得不在咖啡厅里吃早餐,在酒吧里吃午餐,现在的想法是吃拌有腊肠的羊杂饭。这种羊杂饭算是牛津酒吧最好的饭菜了。
他之前问过西沃恩接下来的安排。
“先洗个热水澡,然后看一本好书。”她告诉他。他知道她在撒谎,因为格兰特·胡德已经告诉了警局里一半的人,作为借给她电脑的回报,他们正在恋爱。雷布思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如果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别忘了,他从没有试图用吃玉米粥或者看电影的方式去引诱过她。只有当他们走出利斯步行街酒吧的时候,他才会突然想起也许他刚刚的某些举止不太礼貌。显然,西沃恩和吉恩两人在星期六晚上都没什么计划:约她出去合适吗?到目前为止我有没有冒犯过她呢?
“人生苦短啊!”他付清出租车费时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走进酒吧,他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然而刚说的话却一直萦绕在心头,他便问酒保要了电话簿。
“在那边。”酒保回答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乐于助人。
雷布思翻遍了电话簿却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电话号码,他突然想起吉恩曾经送给他的一张名片。他从口袋里翻出名片,上面用铅笔添加了伯奇尔的家庭电话,于是他走到门外去拨打电话。她手上应该没有结婚戒指吧,他猜测……这时电话铃响了,周六晚上,她很可能……
“喂,你好?”
“是伯奇尔小姐吗?我是约翰·雷布思。很抱歉在周六晚上打给你。”
“没关系,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我们能否见个面。你说还有其他的玩偶,这听起来很神秘。”
她笑了,问道:“你想要现在见面?”
“哦,我想,也许明天也可以。我知道是休息日,但我们可以边谈工作边娱乐。”此话一出,他便有些忐忑不安。心想,自己应该在之前想好要说什么和怎样说,然后再给她打电话的。
“那我们要怎么安排呢?”她问道,听起来有些好笑。他听见电话背后的音乐,是某首古典音乐。
“一起吃午餐如何?”他建议。
“在哪里?”
确实,应该在哪里呢?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请人吃午餐的地方了。他想着印象深刻的地方,那里……
“我猜,”她说,“每到周日你就喜欢吃油煎菜。”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他的不安,想要帮帮他。
“我有这么简单吗?”
“恰好相反。你是拥有血肉之躯的苏格兰男人。而我喜欢简单、新鲜而又有益健康的食物。”
雷布思笑着说:“我脑子里突然涌现‘不相容’这个词。”
“也许不会,你住在哪儿?”
“马奇蒙特。”
“那我们就去苏威克餐厅吧,”她说,“这个餐厅很不错的。”
“好的,”他说,“12点半怎么样?”
“我很期待,晚安,探长。”
“我希望午餐时你不要叫我探长。”
随后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他能听见她正在乐滋滋地笑。
“明天见,约翰。”
“好好休息……”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已经断线了。他回到酒吧,再次拿起电话簿。
苏威克餐厅,位于索尔兹伯广场,从他公寓步行花不了20分钟就可以到达,以前他无数次开车经过那里。萨米出事的地方就在离它50码处,凶手试图用一把小刀伤她却没得逞。明天他会努力将这些记忆抛至脑后。
“再来一杯,哈利。”他踮了踮脚,对酒保说。
“你要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等候。”哈利向他低声吼道。雷布思对此并不在意,这不会惹他恼火。
他提前10分钟到达餐厅。
大概5分钟后,她也到了。
“真是个好地方!”他对她说。
“难道不是吗?”她里面穿着一件灰色的丝质衬衫,外面穿着黑色的两件套,左胸上别着一枚血红色胸针。
“你住在附近?”他问。
“不是,我住在波托贝洛。”
“相隔好几英里!你应该早点说的。”
“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地方。”
“你经常在外面吃饭吗?”他仍为她经常为了吃顿午餐特地跑到爱丁堡城区的行为而感到不可思议。
“只要有时间我都会过来的。每次点餐时我都会利用我拿到博士学位而享有的特权。我对点餐员说,那就叫我‘伯奇尔博士’吧。”
雷布思环顾四周,整个餐厅里只有一张桌子上有客人,看得出他们是家庭聚会,有两个小孩和六个成人。
“今天用不着预定,午餐时间一点儿也不忙。现在,我们点些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一道开胃菜和一道主菜,她似乎确切地知道他要点煎蛋,结果他果真点了。她要了一份汤和鸭肉,他们决定同时点咖啡和酒。
“不错的午餐!”她说,“星期日都这样。”
他愉悦地表示赞同。她告诉他可以吸烟,他谢绝了。家庭聚会餐桌上有三个人在吸烟,但都没有引起他吸烟的欲望。
他们找到了共同点,首先谈论起吉尔·坦普勒,她精明地提出一些盘根错节的问题。
“吉尔很有欲望,你说呢?”
“她只是做她必须做的。”
“你们过去曾有一腿?”这时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告诉你的?”
“不是,”吉恩停了一会儿,将餐巾平铺在膝盖上,“我是从她过去和你谈话的方式中猜想到的。”
“过去?”
她笑道:“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吧?”
“已经过去了,”他不得不承认,“你怎么样呢?”
“我希望自己没有过时。”
他似乎明白她理解错了,笑着说:“我是指,告诉我一些有关你自己的事情。”
“我出生在埃尔金,父母都是老师。在格拉斯哥大学上学,学习考古学。然后在杜汉姆大学读完博士,在美国和加拿大就读博士后,见证了19世纪的移民。我曾在温哥华找了一份管理类工作,当机会来临时,便选择了回到这里。在旧博物馆工作了12年,现在才建成新博物馆。”她耸了耸肩,“就这么多了。”
“你怎么认识吉尔的?”
“我们一起在学校待了很多年,是最好的伙伴。后来有段时间失去了联系。”
“你没有结过婚吗?”
她低头看着盘子,说:“不,在加拿大的那段时间结过婚,但他英年早逝了。”
“很抱歉。”
“比尔死于酗酒,他的家人永远都不相信。我想这也许是我决定回苏格兰的原因。”
“因为他去世了?”
她摇摇头:“如果我继续待下去,那就意味着参与他的家人一直忙于杜撰的故事。”
雷布思认为自己听明白了。
“你有个女儿吧?”她突然问道,希望改变话题。
“萨曼莎,她……大概20岁了。”
吉恩笑出声来:“难道你不知道她的准确年龄?”
他苦笑道:“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她是个残疾人,这很可能不是你想知道的事。”
“哦,”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这对于你很重要,你不会一开始就想谈这个问题。”
“是的。幸亏她依靠齐默架又能站起来了。”
“这样很好。”她说。
他点点头,不想去讲整个故事,她也没打算再问下去。
“这个汤怎么样?”
“很鲜美。”
他们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她像询问新朋友一样,问了他的工作情况。通常雷布思谈论自己的工作会感觉很尴尬,因为他不确定别人是否真的感兴趣,即使他们感兴趣,他知道他们并不想听未经删节的完整版本。比如说,有关自杀和解剖尸体之类的案件,一些人因心胸狭隘和痛苦绝望而进入牢房,以及周日晚上突然爆发的那些家庭冲突和利器伤人案件,专业的暴徒和吸毒者到处惹是生非等。当他开始讲述这些时,他总是担心自己的噪音会与对工作的热情相违背,因为他的工作总是能给他带来刺激与惊喜。面对吉恩·伯奇尔这样的人,他也许会对自己的方法以及案件的最终结果并无太大把握,但他觉得,伯奇尔可以与他一样看穿事物的本质,然后洞悉记忆中的其他事物。而她意识到,他对工作的热爱本质上源于他喜好窥视和怯懦胆小,他专注于其他人生活中的微小细节,以及其他人的难题,因而忽视了对自己薄弱之处以及失败之处的审视。
“你打算吸烟吗?”吉恩听上去很开心。雷布思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中有一支香烟。他大笑起来,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又将那支香烟放了进去。
“我真的不在意。”吉恩告诉他。
“我没有意识到……”他转移话题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你告诉我关于其他玩具娃娃的故事吧。”
“我们吃完再说吧。”她坚定地说。
午餐结束后,她要求埋单,然后他们走出餐厅,午后的阳光驱赶走了冬日的严寒。“我们步行吧。”她搂着他的胳膊对他说。
“去哪儿呢?”
“梅多赛德吧?”她建议。所以那里成为了下一个目的地。
明媚的阳光将人们吸引到了户外绿化带的树荫下。飞盘冲向天空,慢跑者和骑自行车的人奔驰而过。一些年轻人脱下了T恤躺在草坪上,旁边放着几罐苹果酒。而吉恩正在给他讲述这个地方的历史。
“我想这里以前有个池塘,”她说,“布鲁茨菲尔德以前有许多采石场,而马奇蒙特曾是个农场。”
“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动物园。”他诙谐地说。
她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总是这么玩世不恭吗?”
“否则脑子会生锈的。”
她决定穿过马路到马奇蒙特路。“你究竟住在哪里呢?”她突然问他。
“阿登街,只需要走过沃伦德花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