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一口(2 / 2)

艺术谋杀 伊恩·兰金 14976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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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布思正要表示抗议,然后他皱着眉头问:“什么口哨?”

弗莱特回头看着他,大笑了起来。“诉讼,你这个傻瓜。难道你没听说过那个同韵俚语吗,吹口哨吹长笛,诉讼[6]。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约翰,看来我们得给你上上课了。跟你说,咱俩晚上自己出去吃一顿好的怎么样?我知道沃尔瑟姆斯托那儿有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弗莱特顿了顿,眼睛亮了,“我知道他们家不错,因为我见过从餐厅里出来很多泡泡。”他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雷布思思绪飞转着。泡泡?难道是说餐厅的食物徒有其名,还是说他们提供香槟酒?又是一个押韵的俚语——泡泡。

“炸马铃薯和洋白菜(Bubble and squeak),”他说,顿了一顿,“希腊语,对吧?”

“没错!”弗莱特说,“学得很快啊,那你怎么觉得?印度菜、泰国菜、意大利菜,你决定吧。”

可是雷布思摇了摇头,“对不起,乔治,有约在先了。”

弗莱特脖子往后一仰。“不是吧,”他说,“你要去见她,是不是?那个要命的心理学家。我都忘了你早饭时候告诉过我,你这个要命的苏格兰佬,真是不浪费一点时间,啊?跑这儿来偷我们的女人。”弗莱特的口气听上去挺幽默,可是雷布思觉得他听出一些更深层次的含义,弗莱特好像真的因为他们俩不能在一起吃顿饭而感到遗憾。

“嗯,明天晚上怎么样,乔治?”

“好吧,”弗莱特说,“明天晚上也挺好,给你一句建议?”

“什么?”

“别让她在沙发上把你征服了。”

“不,”丽莎·弗雷泽博士说道,一边不满地摇着头,“那是精神病医师,精神病医师的办公室里才有沙发,心理学家没有,我们用笔和奶酪帮患者治病。”

她看上去漂亮极了,可是她却没什么心思打扮。她穿着简单,而且也没化妆,头发梳在脑后,用一根橡皮筋绑了起来。就这么随意而简单,她看上去却优雅迷人。她已经到了酒店,十分准时。现在她就走在雷布思旁边,把手挽在他的臂弯里。他们俩一起走在沙夫茨伯里大街上,路过了雷布思碰见那辆巡逻警车的地点。傍晚的天气很温暖,和她走在一起,雷布思感觉好极了,男人们向他们俩人行着注目礼,好吧,说实话,向她行注目礼。有时候还偶尔有人吹一两声口哨,不过雷布思觉得自己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他身穿那件灯芯绒夹克衫,里面套了一件开领T恤,突然他有点担心她会带他去某个高级餐厅,害怕自己因为没打领带而被餐厅拒之门外,碰碰运气吧。整个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夜晚活动的人们中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喝着罐装啤酒,隔着繁忙的马路叫喊着彼此的名字。小酒吧的生意很不错,路过的公交车喷出一团团的尾气。雷布思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勇猛起来,他觉得自己想要让所有的车都停下,没收司机们的车钥匙,这样她就能够从容不迫地走过马路,而不被尾气污染。

他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这些小小的、淳朴的浪漫想法究竟是从哪儿来的?灵魂里某个渴望感情的角落?太不自然了,约翰,你正变得越来越忸怩作态。如果心理学家看不出来这种忸怩的话,那么没什么人能看出来了。自然一点,冷静点,做你自己。

她带着他去了中国城,离沙夫茨伯里大街只有几条街。中国城里的电话亭好像一个一个小小的东方庙宇,而且那儿的超市里还售卖那种好像有五十年之久的松花蛋。中国城的牌坊好像是从香港运过来的文物,还有那儿的街道名字,中英文都有。中国城里有一些游客,但人行道上绝大多数是一路小跑的中国人,他们的声音尖锐刺耳。这儿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好像你期待着应该在纽约出现的某个东西,却出其不意地在伦敦发现了它的存在。但是他回头看,还是能够看见沙夫茨伯里大街上的剧院,红色的公交车吞云吐雾,还有那些街头的小混混,用最高分贝的声音喊着脏话。

“到了。”她说,在街角的一家餐厅外面停住了脚步,她拉开门,让他先走进了开着冷气的餐厅。一个侍应生立即走了过来,把他们带进了灯光昏暗的包间。女服务员微笑着递给他们每人一个菜单,接着侍应生送过来一个红酒单子,放在了雷布思旁边。

“请问你们想点瓶酒吗,边喝酒边点菜?”

雷布思看了看丽莎·弗雷泽,询问意见。“金酒加奎宁水。”她果断干脆。

“我也是。”雷布思说,然后他就后悔了,他实际上并不算喜欢金酒那种化学药剂一样的味道。

“我对这个案子感到十分兴奋,雷布思探长。”

“叫我约翰就好,我们现在不是在警局。”

她点点头,“我要感谢你能够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研究这些文件,我想我已经勾画出了一幅有趣的图片。”她从她的女士手包中拿出来一些索引卡片,用一个超大号回形针别在一起。卡片上一行一行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是那种很小很干净的手写体,她似乎要开始看那些卡片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点菜?”雷布思问她。她看上去好像没弄明白的样子,然后笑了。

“抱歉,”她说,“我只是太……”

“太兴奋了,你刚才说的。”

“如果警察发现了他们认为是线索的信息,难道不激动吗?”

“几乎从来不,”雷布思说,他好像在研究菜单,“我们生来就消极,我们不会变得很兴奋,除非犯罪的人被绳之以法,被判刑。”

“太奇怪了,”她的那份菜单还没打开,索引卡片就放在桌子上,“我还以为,必须得有一点乐观情绪才能够做得来警察的工作呢,不然的话,你就会觉得,自己永远都没法解开某个案子了。”

雷布思仍旧继续研究着菜单,他决定帮她把菜一起点了,他瞥了她一眼,“我不会试着去想自己是否能够解开案子,”他说,“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一步一步。”

侍应生端着他们点的酒走了过来。

“想好点什么了吗?”

“还没,”雷布思说,“能再稍等一会儿吗?”

隔着桌子,丽莎·弗雷泽正盯着他。桌子并不大,他的右手就放在她的酒杯边,相距几乎不到一英寸。雷布思能够感觉到,桌子底下她的膝盖几乎要碰上他的。餐厅里的其他桌子似乎都比他们的这个要大,而且其他包间的灯光似乎也更亮。

“弗雷泽是一个苏格兰名字。”他说,这简直是一句绝妙的台词。

“是的,”她回答,“我曾祖父来自一个叫作柯科迪的地方。”

雷布思笑了。她的发音并不对,他纠正了她,接着说道,“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离那儿不远,具体点的话,有五六英里的样子。”

“真的吗?太巧了。我从来没去过那儿,但是我爷爷跟我说过,那儿是亚当·斯密[7]出生的地方。”

雷布思点点头,“那可是个不错的小镇子。”他拿起酒杯晃动了一下,欣赏着冰块撞击在杯壁上的声音。丽莎终于开始点菜了,她低着头说道:

“你为什么在这儿?”问题来得突然,让雷布思措手不及。她的意思是为什么来这间餐厅,为什么来伦敦,还是为什么来到这个星球上?

“来寻找答案。”他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好像这一个问题能够回答所有上面三种可能。他举起酒杯,“敬心理学。”

她举起了她的酒杯,冰块碰撞在杯壁上,美妙得好像一首和弦乐。“敬一步一步解决问题。”他们把酒喝了下去,她再一次开始研究菜单。“现在”,她说,“咱们吃点什么?”

雷布思知道怎么用筷子,不过今晚恐怕不是他练习使用筷子的好时机。他突然发现自己没办法自如地夹起一根面条,或者鸭子肉,不论夹什么,食物都会掉到桌子上,把酱汁溅在桌布上。这样,他就变得越来越沮丧,越沮丧,这样的状况就愈加频繁地发生。最后,他只好向服务员要了一把叉子。

“我的协调性完全失灵。”他为自己解围。她善解人意地微笑着(还是同情地笑?),向他的小茶杯里又多倒了些茶,他能看出来她等不及要告诉他她关于狼人的发现。前菜是一份蟹肉汤,谈话的话题一直比较安全,基本上是关于过去和未来,没有谈到现在。雷布思用叉子戳起一块难以抗拒的鸭肉,说道:“那么,你都发现什么了?”

她看着雷布思,想和他确认他是在询问她的发现。雷布思点点头,她放下筷子,然后把索引卡片上的曲别针拿了下来,放在一边。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谈她的发现。她并没有照着卡片读,只是时不时看一眼卡片,提醒自己下面要说什么。

“这样,”她说,“我发现第一个能够给我们提供一点线索的就是受害人尸体上面的盐。我知道有些人可能会认为那些是汗渍留下的,但是我认为盐是由于眼泪所致。也就是说,凶手和他的或者是她的受害者之间有一定个人关系。”又一次她提到了两种可能性:他或者是她。“在我看来,眼泪暗示着凶手内心的罪恶感,感到内疚,甚至有可能不是在杀死被害人之后回想时的内疚,可能是在下手时候留下来的。这样来看,狼人还是有一定道德观念的,也就是说他的行为是和他的意志相反的。这很可能说明了凶手有人格分裂症,只有在某个特定时段,狼人邪恶的一面才会表现出来。”

她正要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雷布思觉得这些内容已经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他打断了她,“你是说绝大多数时间里,狼人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和你我一样?”

她果断地点点头,“是的,就是这样。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在他不变邪恶的时间里,他不仅看上去很正常,他就是个正常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很难被抓住。他不会整天没事在街上闲逛,额头还印着‘狼人’的刺青。”

雷布思慢慢点点头,他发现如果表现得对她说的话很专注,他就有理由盯着她的脸看了,贪婪地不放过每一个表情。“继续。”他说。

她翻过一张卡片露出第二张来,深吸了一口气。“狼人是在被害者死后才对其进行虐待的,这就说明狼人认为没有控制受害者的必要。对于某些连环杀手来说,这种控制是十分重要的。对于这些凶手来说,杀人是他们人生中唯一能够感觉到自己可以控制的时刻,但是狼人并非如此。狼人杀人相对比较快,被害人基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者折磨。因此,虐待狂并非是狼人的特性。但是,狼人却利用尸体在制造某种场景。”

再一次,雷布思从她的连珠炮一样的话语中感受到她的能量,她渴望同人分享她的发现。她这么美,离他如此之近,这怎么可能让他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呢?“什么意思?”

“事情越来越清楚了。”她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她几乎没怎么吃面前的食物,旁边碗里小山丘一样的米饭几乎没动过。雷布思意识到,她其实很紧张,那种属于她的表现紧张的方式,她和雷布思一样紧张,只不过他们紧张的原因不同罢了。这个包厢就是他们的领地,雷布思喝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茶。茶!如果现在面前放着的是一杯冰香槟,让他杀人他都乐意。

“我觉得很有趣,”现在她又说话了,“那位病理学家,卡津斯博士认为最初的一击是从被害人的后方施行的。这样的话,狼人就不用和他的受害者正面冲突,所以狼人在他的社会和工作生活中也是如此。但是也有可能他不敢和他的被害人对视,他害怕那种恐惧会破坏他所设置的场景。”

雷布思摇摇头,是时候清醒点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看上去很惊讶,“很简单,他正在泄愤,对他来说,被害人代表的就是他想要报复的那个人。如果面对面对视的话,他就会发现,面前的被害人并不是那个他所憎恨的对象。”

雷布思还是觉得有些不太明白,“那么这些女人就成了替补?”

“替代品,是的。”

他点点头。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有趣到他把目光从丽莎·弗雷泽脸上挪开,认为最好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说的话上,她手里的卡片还有一半没讲完。

“狼人就先说到这儿,”她说着,翻到下一张卡片,“但是,他所选择的作案地点也能够很大程度地反映狼人的内心世界,还有他所选择的被害人的年龄、性别、种族,以及所处的社会阶层。你可能注意到所有的被害人都是女性,几乎都是已近中年的妇女,四位被害人中有三个都是白人。我必须承认,虽然事实就在我面前摆着,但是我看不出来这些都说明了什么。实际上正是由于看不出被害人共有的特点,我才主要考虑作案地点。你看,每一次当某种作案模式马上就要形成的时候,总有某种要素凸现出来破坏这种模式:比如凶手攻击了一个更加年轻的女人,或者是在傍晚的时候作案,再不然就是选择一位黑人受害人。”

再或者就是,不在满月的时候作案,雷布思这样想道。

丽莎继续说下去:“我开始认真思考关于作案地点的空间模式,这样就能够确定凶手下一次将在什么地方作案,甚至是他住在哪儿。”雷布思挑了挑眉毛,“是这样,约翰,很多案子都是这样。”

“我坚信不疑,我之所以挑眉毛是因为‘空间模式’这个词。”他以前听过这个词,在该死的管理学课堂上。

她笑了:“没错,术语。这个词用的地方很多,我指的就是作案地点。一个拖航道小路,铁路线,地铁周边地区。四起谋杀案中有三起都发生在交通系统周围,可是再一次,第四桩谋杀案破坏了这种模式。所有四起谋杀案都发生在河的北面,至少,这个算得上是一种模式。但是,模式的改变对我来说是一种刻意的行为,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狼人这么做是希望你手中没有可以继续调查的方向,这说明,他十分善于分析人们的心理,很成熟。”

“是啊,又成熟又疯狂。”

她笑了出来:“我很认真。”

“我知道。”

“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狼人知道怎么不让自己暴露,因为他对警察工作十分熟悉。”

“熟悉?”

她点点头,“特别是你们针对连环谋杀会采取怎么样的调查方法。”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个警察?”

她又笑了出来,摇摇头,“我是说他可能有过前科。”

“嗯,没错。”他想起了几个小时以前乔治·弗莱特给他看的那些文件,“我们已经调查过超过一百个有前科的凶手了,没发现什么。”

“但是你们不可能和每一个曾因为强奸、暴力这种犯罪而被判刑的人谈过。”

“同意。但是你似乎忽略了一件事——牙齿印,这些是很容易察觉的线索。如果狼人这么聪明的话,为什么每一次他都会留下一组清晰的牙印呢?”

她吹了吹茶杯里的茶。“也许,”她说,“牙印是某种——你们怎么说来着——某种转移你们注意力的东西。”

雷布思想了想。“很有可能,”他作出了让步,“但是还有别的呢,今天我拜访了一位牙科病理学家。他说,从牙齿的咬痕来看,不能排除狼人是女性的可能。”

“真的?”她睁大了眼睛,“太有趣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

“我也没想过。”他往自己的碗里又盛了一些米饭,“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他或者是她,要咬被害人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她翻到了最后一张卡片,“牙齿印总是出现在腹部,女性的腹部,生命的载体。也许狼人曾经失去过孩子,或者他被父母抛弃了,最终被人收养,然后对这个事实愤愤不平。我不知道,很多连环杀手都有不完整的童年。”

“嗯,我在你给我的那些书里也看到过。”

“真的?你看了那些书?”

“昨天晚上。”

“你怎么认为?”

“我觉得太聪明了,有时候书里的观点简直就是天才之见。”

“但是你觉得书里的那些理论在这个案子中能用上吗?”

雷布思耸耸肩膀,“如果我们抓住了狼人,我一定通知你。”

她又开始玩她的食物,但是并不吃。她碗里的那块肉看上去冷冰冰、黏乎乎的。“你对腹部的咬痕是怎么看的,约翰,你有什么理论吗?”

雷布思想了想,最后他说:“没有,但是我知道精神病学家会怎么说。”

“是啊,但是别忘了你现在不是和精神病学家坐在一起,我是一位心理学家。”

“怎么敢忘?在你的论文中,你说在美国有三十个已知的连环杀手在逃,是真的?”

“我一年以前写的那篇文章,现在这个数字可能更多,很吓人吧?”

他耸耸肩膀,掩盖了他的寒战。“食物怎么样?”他问。

“什么?”她看看自己的碗,“哦,我其实不怎么饿,说实话,我觉得我有点……灰心丧气。我太兴奋了,因为觉得能把自己想到的都拼凑在一起。可是跟你说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她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些索引卡片。

“很有用啊,”雷布思说,“说实话,我很惊讶你有这么出色的表现,每一个小细节都能帮上忙。而且你一直关注那些已知的事实,这一点我很欣赏,还以为你要说很多术语呢。”他想起了她给他的书里提到的那些术语,特别是麦克诺蒂写的那本,“隐形精神病、恋母强迫症,都是些啰里啰唆的术语。”

“你想听我这儿还有不少呢,”她说,“但是我不认为那些术语会帮上什么忙。”

“没错。”

“而且,那些东西和精神病学更相关。精神病学家喜欢引用那些理论,社会习得理论,多重人格理论。”雷布思高举起手来在头顶上方鼓了鼓掌。

她又笑了起来,他这么容易就可以让她大笑。曾经他也让罗娜这样笑过,那是罗娜回到爱丁堡当联络官的时候了。“那警察呢?”他问,掐断了自己的回忆,“心理学家对警察的建议是什么?”

“好吧,”她说,在椅子上放松下来,“你很外向,固执,保守。”

“保守?”

“一般保守吧。”

“昨晚看书时我了解到,连环杀手也都比较保守。”

她点点头,还是在微笑。“哦,是这样,”她说,“你和连环杀手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但是说你保守,我指的是你不喜欢事情改变现状,这也是为什么你不是很倾向于利用心理学办案。你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严格的办案方案,而心理学的使用干扰了你的这种方案,对吧?”

“这个,我觉得我可以反驳,但还是算了。既然你已经研究过狼人了,你发现了什么?”

“哦,我所做的只不过是皮毛而已,”她的双手仍然放在索引卡上,“还需要做很多测试,性格分析,等等,这些要花费很多时间。”她顿了一下,“你呢?”

“哦,我们也进步缓慢,检查、调查,我们得——”

“一步一步来。”她打断了他的话。

“没错,一步一步来。不管我可以继续调查这件案子,还是我马上就要被调回去,都得一步一步来。这周末也许他们就会把我调回爱丁堡了。”

“那么一开始他们干吗要把你调到伦敦来呢?”

侍应生走过来收拾桌子,雷布思靠在椅背上,用餐巾擦了擦嘴。

“先生,想要点咖啡或者其他酒水吗?”

雷布思看了看丽莎。“我想来杯白兰地柑橘酒。”她说。

“我要咖啡就好,”雷布思说,“不,等等,管他的呢,也给我来一杯白兰地柑橘酒。”侍应生欠了欠身子走开了,手里端着沉沉的餐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约翰。”

“哦,答案再简单不过。他们以为我能帮上什么忙,我原来在爱丁堡破过一起连环谋杀案。”

“真的吗?”她向前倾了倾身子,手掌压在铺着桌布的桌子上,“给我讲讲。”

他把整个过程告诉了她,故事很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告诉她那么多相关的细节——她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细节的,而且,或许如果他对面是其他心理学家的话,雷布思也不会说得这么具体。她会怎么看他?她会不会在他的性格中发现某种变态或者偏执症的迹象?但是现在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所以他把自己能够想到的都描绘出来,好更加享受这种被她关注的感觉。

他们又喝了两杯咖啡,结了账,在这个宜人的夜晚走过莱斯特广场,穿过查令十字街,走进圣马丁巷,沿着长亩街向科文特花园走去。其间,雷布思一直在给丽莎讲他办的连环谋杀案。他们在科文特花园散步,大部分时间仍旧是雷布思在说话。他停在三个并排的电话亭前,感到十分好奇,因为电话亭里面每一寸地方都被贴满了一种白色的贴纸,上面写着:严格的纠正措施,法语课,普通及高等测试专家,电视片子,狂野、放荡、上我,性虐密室,大波金发女郎——所有的贴纸上面都有电话号码。

丽莎也看了看这些贴纸。“每一个人都是心理学家,”她说,“约翰,你刚才讲的事情真的是太精彩了。有人把这个案子写成故事吗?”

雷布思耸耸肩。“一个报纸记者写过几篇文章,”吉姆·史蒂文斯,上帝,这个记者是不是也搬到伦敦来了?雷布思再一次想起来早晨莱姆递给他的那个报纸,没有消息来源的小报故事,雷布思心里想着。

“这样啊,”丽莎说,“但是有没有人从你的角度来写这个故事呢?”

“没有,”雷布思觉得丽莎看上去对这个案子很有想法,“你想把我也作为案子研究对象?”

“也不一定,”她说,“哈,我们到了。”她停了下来。他们站在一个狭窄的、有着人行横道的小街上,面前是一家鞋店,街道的店铺上面是两层的公寓住所。“我就住这儿,”她说,“谢谢今晚的陪伴,很愉快。”

“谢谢你请我的晚餐,好吃极了。”

“没什么。”她突然安静下来,他们俩之间只有两三步的距离,雷布思换了个重心。“你能自己找到回去的路吗?”她问,“要么我给你指指路吧?”

雷布思看了看街道的两端,他有点弄不清楚了,他刚才并没注意他们都路过了什么地方。“哦,我没问题。”他笑了,她也笑了,可是并没说话。“那么,就这样了吗,不请我喝杯茶或者咖啡什么的?”他坚持道。

她会意地看着他:“你真的想喝咖啡?”

他看着她。“不,”他承认,“其实没那么想。”

她转过身背对他,把门朝着鞋店一侧打开了,鞋店宣传自己擅长手工制作非皮质的鞋。通向公寓的门旁边有一个电话门铃,上面写着六个名字,其中一个写着“L.弗雷泽”,并没有写“博士”。不过接着他便觉得,她可能不希望人们把她当作医学医生,总是来打扰她,应该是这样吧?有时候这种资质还是藏起来不被人看到比较好。

丽莎从门锁上拔出钥匙,楼梯间亮了,房子是普通的石质结构,被刷成矢车菊蓝色。她转过身面朝着雷布思。

“好吧,”她说,“既然你不想要咖啡,那么你最好还是上来……”

后来当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丽莎一边抚摸着雷布思的胸口一边对他说,她觉得人们玩的那种游戏很没有意义,找尽各种借口,直到他们承认,其实自己想要的就是做爱。

所以她带雷布思进了自己位于鞋店上面的公寓,进到昏暗的卧室,脱下衣服,双膝弯曲在前,跪在床上。

“那么……”她说。于是雷布思也脱了衣服,和她一起上了床。现在,她躺在床上,两只手向头顶伸过去抓着床栏杆,外面路灯的光照进来,她的身体很昏暗。雷布思的舌尖在她的双腿内侧游走,接着向大腿内侧更深的地方探索,她的双腿很柔软。丽莎闻上去有一种茉莉花的香味,可实际上这种味道却像是某种香气更浓郁的花儿。一开始雷布思有点不自然,他的身形已经开始走样了,可是她的却处于一种良好而健美的状态。(后来她告诉雷布思,她经常打壁球、游泳,并且总是严格控制饮食。)他的手指摩挲着丽莎身体的其他部位,她胸部靠上的皮肤有一些松弛,胸部两侧和颈部有一些皱纹。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开始长肉的胸膛,腹部还是有一些肌肉的,但是也有不少赘肉;他的身体并不柔软,已经开始有老化的趋势了。壁球和游泳,他也得做点练习了,参加一个健身俱乐部什么的,这种地方爱丁堡不少。

他渴望取悦于她。她的满足成为此时他唯一的追求,他不知疲倦地努力着。现在屋里的两个人出汗了,很多汗。他们现在一起努力,流畅地扭动着身躯,相互明白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每一次当他动得稍稍过快,或者是把鼻子撞在了她的下巴上,他们便会安静地笑,相互抵蹭着前额。后来,他起身去冰箱拿冰镇香槟,她也跟了过来,嘴里含了一块冰块,亲他,她的亲吻渐渐向下游走,直到最后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回到床上,他们喝着杯子里的香槟酒,接着又开始亲吻彼此,从头开始。

现在他们两人身体之间的空气已经没有了那种紧张感,他们已经开始放松地享受了。她骑到了他的身上,从后方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她的节奏越来越快,直到雷布思只能躺着,闭上眼睛想象着屋子里的情景,灰暗弥散的灯光,一缕清凉的水,柔软的身体。

或者是个女人。狼人有可能是个女人,这个狼人正在和警察玩游戏,她好像知道警察是怎么思考,怎么工作的。一个女人?一个女警官?凯西·法拉黛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她那日耳曼人的脸庞,那宽而棱角分明的下巴。

上帝啊,现在他和丽莎在一起,心里却想着另一个女人!他突然感到一阵内疚,这种内疚感重重打在他的胸口,这时他的后背和颈部有一种不一样的痛感,她的手压在他的胸部,膝盖夹在他的胯部。

或者是个女人。为什么会有牙印?什么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却留下了那些牙印。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女人?为什么不能是个女警察?或者……或者……

“是的,是的。”她粗声喘着气,她将这个词重复了二十、三十次,这个词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什么是的?

“是的,约翰,是的,约翰,是的……”

是的。

*

对于她来说,这又是忙碌的一天,假装扮演并不是自己的某个人。现在她又出门了,在街上游荡。她有点开始喜欢上自己能够自由转换角色、在两个世界中穿梭的感觉了。傍晚她还是布莱克希斯一场晚宴上的客人,晚宴在一所优雅的仿乔治亚式的屋子里举办,有些掉漆的松木门,客人们谈论着学费、传真机,谈论着利率和国外产权——还有狼人。他们问起她的意见,她给出的意见逻辑严谨,巧妙而又与众不同。晚宴上有冰镇夏布利酒,以及一瓶上好的玫瑰庄园葡萄酒,1982年产。她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于是两瓶她都品尝了一下。

一位客人来晚了,是一家销量还不错的日报的记者,他向各位道了歉。客人们让他给讲讲第二天的新闻上有没有什么趣闻,他慷慨地同各位分享了一些。他供职的那家《姊妹报》是一份定位在低端市场的八卦小报。他跟客人们说,第二天报纸的头条叫作《男同狼人的神秘生活》。当然了,记者本人再清楚不过,这也就是一篇炒作新闻,目的是引杀手上钩。当然,她心里也自然明白。餐桌上,客人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她用叉子专业地卷起了更多的意大利面条。他们简直太蠢了,居然写那样的故事:还真是男同狼人啊!她拿起那巨大的酒杯喝酒时忍不住笑出了声。谈话又开始顺畅地往下进行着,喝着酒,聊着布莱克希斯的家常。当然,布莱克希斯,这儿就是人们埋葬受害者的地方,尸体被堆成小山。黑死病,布莱克希斯[8]。两个名字是这么相似却不同,她悄悄地笑了。

她吃过了晚餐,打了一辆车,出租车穿过河上的大桥,驶入了她居住的那条街。她打算直接回家,可是路过家门的时候她却没有进去,而是直接走了过去。她不该这么做,她不该在外面逗留,可是她感觉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毕竟画廊里的那个玩具一定感到孤独了,画廊里总是那么冷,冷到冰霜杰克[9]会把你的鼻子咬下来。

她的母亲一定这么对她讲过,她的母亲。强尼,绅士不该露出鼻毛。或者是她的父亲,她每次把自己藏在花园中的时候,父亲就会唱一些毫无意义的歌曲。“艺术去死。”她轻声哼唱着。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不算远,就在一条小路和大路交会的十字路口。伦敦有很多这样的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几个走来走去的女人,有的时候她们穿过红绿灯,这样司机们就能看见她们,看见她们的大腿和雪白的身躯。如果某个车的车窗是摇下来的,女人就会俯下身,靠近司机,谈谈价钱。够专业,但是不够谨慎。她明白有的时候警察会装模作样地要整顿,可是警察其实也算得上是妓女们最好的客户群体。这也就是为什么对她来说来这儿有点危险,虽然危险,但还是很有必要:她心里痒痒,而且那些女人不总是动不动就找不见了吗?没人会起疑心,没人会给大家敲警钟。在城市的这个区域,你最不需要的就是警钟。就像她的第一个受害人,等到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成了老鼠的大餐了,动物饲料。她又笑了出来,路过了其中一个这样的女人,停了一下。

“嗨,甜心,”女人说,“想要点什么?”

“一晚多少钱?”

“给你特价,甜心,一百。”

“很好。”她转过身,开始向自己住的那条街走去,她自己的房子比这儿不知道要安全多少。女人跟在她后面一码远的地方,发出很大的声响,她似乎试图在弄清楚她说话的意思,直到她走到自己家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女人才追上她。画廊很有吸引力,只不过现在看上去不那么像画廊了。

看上去更像是一栋屠夫大楼。

“甜心,你住的这地儿不赖啊。”

她把一根手指放在了她的嘴唇上。“别说话。”女人看上去有点起疑,好像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到这儿来。于是她走向她,抓住她的一只奶子,重重地、胡乱地吻了吻女人丰满的嘴唇。妓女愣了几秒,接着挤出了一个好像预先演练好的笑容。

“噢,显然你不是个绅士啊。”她说。

她点点头,对她的评价感到很满意。现在前门又上了锁,于是她走向画廊的门,插进了钥匙把门打开。

“在这儿吗,甜心?”女人跨进门槛,一边进来一边脱下自己的大衣。当她看见屋子里面的情形时,大衣已经脱到了肩膀以下。当然,此时已经晚了,太晚了。

她一步一步地逼近妓女,好像一位熟练的流水线操作员,一只手捂住嘴巴,刀子插进去的力度刚刚好,刺进去之前会很快地向后划个弧线。她总是在想,这些受害者是否看见她的刀了,还是说她们吓得都闭上了眼睛?她想象着她们的眼睛凸出来,盯着刀子,眼看着刀子向着自己捅过来。刀子先向后,然后向前捅向她们的脸,她能够弄清楚的,不是吗?只要把一面挂镜以某种角度摆好就可以了。下一次下手的时候一定注意。

汩汩,汩汩。画廊真是一个绝妙的场景地,尸体就倒在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神像之间的地板上。现在该干正事儿了,蹲下来干活儿的时候,她的大脑在嗡鸣——妈咪爹地妈咪爹地,妈咪爹地妈咪爹地。

“只是个游戏而已。”她的低语只是从喉咙后面发出的某种震动,“只是一个游戏。”她又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绝对不是个绅士。不是,绝对不是。她突然干巴巴地笑了。突然,她再次感到了。不!还没完!下一次。刀子在转动,她连这个都还没弄完,今晚不可能再弄一个!肯定是疯了,绝对疯了!可是她的渴望如此迫切,那种如饥似渴、无休无止的渴望。这一次用镜子,她用一只沾满了血迹的手遮住了眼睛。

“停下!”她叫喊着,“停下,爹地!妈咪!让我停下!求求你们了,让我停下!”

可这是问题的所在,她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没人能让我停下,没人能让我停下。必须要完成,从今晚开始的一个又一个夜晚,一夜又一夜。不许停止,不许休息。

一夜一夜又一夜。

[1]The Old Bailey, 英国中央刑事法庭。

[2]英国电视剧《法庭上的鲁波尔》(Rumpole of the Bailey)里的主人公。

[3]格莱斯特(John Glaister,1856—1932),英国毒物病理学家。

[4]里特尔约翰(Littlejohn,1826—1914),英国解剖病理学家。

[5]西德尼·史密斯爵士(Sir Sydney Smith,1883—1969),英国苏格兰法医专家。

[6]伦敦东区俚语中Whistle and Flute意为suit(诉讼)。

[7]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苏格兰著名经济学家,著有《国富论》。

[8]黑死病英文为Black Death。布莱克希斯英文为Black Heath。

[9]Jack Frost,西方民间传说中冬天的精灵,人们认为冬季寒冷的天气以及鼻头和手指冻伤是由它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