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对发生的事?”
她点点头。
“当然不啦,怎么会,”雷布思答道,“正相反。”他顿了顿,“那你呢?”
她仔细想了想才说,“很美好。”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要说的每一个字上,眉毛都要蹙到一起了。
“我本以为你在躲着我呢。”
“我今天上午去大学找你了。”
她坐直,仔细看着雷布思的脸,“真的吗?”
他点点头。
“他们怎么说的。”
“我跟一个秘书问了问,”他解释道,“那个脖子上挂着眼镜,梳着圆发髻的秘书。”
“那是米莉森特,她怎么跟你说的啊?”
“她就说你最近都没怎么出现。”
“没别的了?”
“还有可能在图书馆能找到你,或者在狄龙书店那儿。”他说着向门那点点头,门后挂着一个袋子,“她说你喜欢书店,所以我就过去看了看。”
她还是看着他的脸,然后笑了出来,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米莉森特是个人才呢,对吧?”
“你说是就是咯。”为什么丽莎的笑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别再自找谜团啦,约翰,现在就停止。
她从他身上爬过去,去够那个装满了书的袋子。
“你买了些什么?”
他确实记不清了,除了那本他在出租车里读的《霍克斯默》。
他从背后看着她,她的腿从他身上挪开,慢慢轻轻地用膝盖骨爬到那。
“好啦!”她说,从那袋子里拿出一本书——“艾森克[3]。”
“你看过吗?”
她又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没怎么看过,事实上完全没看过。基因遗传和这类东西吧,我不太肯定。”她又举起另一本,叫了出来。“斯金纳[4]!行为主义的猛兽!但是为什么你——”
雷布思耸了耸肩,“我只是看到有些书好像你借给我过,所以我就——”
丽莎又把一本《鲁德王》举到他面前让他看,“你看了前两部吗?”她问道。
“哦,”他有点失望地回答,“是三部曲之类的吗?我只是喜欢这书名罢了。”
她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嘲笑的鬼脸,然后又笑开了。雷布思觉得自己脖子都红了。她在作弄他呢。他转身背对她盯着那毛毯的式样,用手抚弄那蓬松的纤维。
“哦,亲爱的,”她喊道,开始慢慢爬了回来,“对不起啦,我不是有意的,真对不起。”又将手放在他的双臂上,在他前面跪坐着,转着她的脑袋,直到他看着她。她带着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啦。”她开口说。他试图摆出一副没关系的笑脸。她俯身上去,吻了他。她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从下往上向大腿游走,接着又往上挪了挪。
雷布思逃开的时候是晚上了,用“逃开”这个词也许有点太严重。丽莎睡着了,从她身下逃开确实费了不少功夫。她的体香,发香,腹部那完美的温软,还有她的玉臂和光洁的后背。雷布思下床、穿衣,没把她弄醒。他给她留了张条子,拾起了那袋书,开门后又朝床那头看了一眼,才背过身去关门离开。
到了科文特花园区的地铁站,可以排队坐升降梯或者是走三百多级台阶下去。他走下了楼梯,那些台阶一路螺旋向下,好像没有尽头。一想到战争年月里那些要将螺旋下降的东西他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了。地铁站的白瓷墙跟公厕里的差不多,上面隆隆作响,夹杂着行人的步伐声和谈话声。他还想到爱丁堡斯科特纪念碑那密实的弯曲梯道,那可比这些要窄得多,也险得多了。好不容易才走完,倒是比排队坐升降梯下来要快那么几秒。地铁跟他想象中的一样拥挤。一个穿绿色毛大衣的年轻人把音乐公放了出来,几乎全车厢都听得到,而他旁边就是一块写着“请勿大声喧哗”的告示牌。他完全没理会车厢的其他人,还时不时猛灌几口啤酒。雷布思有点想劝这年轻人把公放关了,但还是忍住了。毕竟他就搭一站路。如果这些面无表情的乘客们都打算默默忍受的话,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到霍尔本站的时候他挤了出去,上了另一节开往中央线的车厢。这里也有些把随身听声音开得老大的家伙,不过还好他们远在车厢的那头,所以雷布思只需要忍耐一些烦人的鼓点。
不过这次他有经验了,宁愿发呆也不再观察这些乘客,让自己在途中彻底放空吧。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上班族一天天是怎么过来的。
都按响门铃了他才想起自己来找罗娜之前也没打声招呼。拜托脑筋转快点吧,约翰。
门开了。“哦,是你啊。”罗娜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失望。
“你好,罗娜。”
她脸上带着点淡妆,也没穿居家服。就站在门口,对着门阶上的雷布思说:“来这儿有什么事儿吗?”她大概要出门去吧,或者是在等待哪位绅士的拜访。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过来看看,那晚我们都没什么机会说说话。”要不要告诉她他在大英博物馆碰到她了,雷布思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她摇了摇头说:“确实没聊什么,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吧。”口气并没什么恶意,倒像是在陈述事实。雷布思低头看着门阶。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实在抱歉。”
“不需要抱歉。”
“萨米在里面吗?”
“她跟肯尼出去了。”
雷布思点点头,“那好吧,不管你要上哪儿,玩得高兴。”天啊,他的的确确嫉妒了。都这么些年了,他完全不敢相信他开始嫉妒了。肯定是因为罗娜化了点妆,她从前很少化妆的。他刚转过身去打算离开,又停住了,“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罗娜盯着他看了会儿,想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样。
而雷布思报以微笑,还拿出了杀手锏——学瘸腿狗,于是罗娜就放了他一马。
“去吧,”她说,“你知道厕所在哪儿。”
他把手里装着书的袋子放在了门边,爬上了陡峭的楼梯。“谢谢你,罗娜。”他说。
她还待在楼下,等他出来。他一路走到洗手间,把门打开,又大声关上,然后又轻轻地再把门打开,潜回那个放电话机的地方。电话机机座装饰得很夸张,是黄色和绿色的玻璃配着红色的流苏。雷布思知道伦敦那本厚厚的电话号码黄页就放在桌子下面,可是他直接去找桌上另外一本小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的本子。一些记录是罗娜的笔迹。雷布思想,谁是托尼、汤米、本、格雷姆?但大部分地址和名字都是萨米写的,笔迹更好看、自信。雷布思翻到K那一部分,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
“肯尼”,写的大写,下面是7位数的数字,人名和电话号码都用桃心圈起来了。雷布思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和便笺抄下电话号码,然后把本子合上,蹑手蹑脚地再回到洗手间把厕所冲了,快速地洗个手,大胆地下楼来。罗娜正盯着街上,毫无疑问,她很担心,生怕自己的男朋友突然回来看到前夫在家里。
“再见。”雷布思说,然后拿起袋子,经过罗娜上大街去了。雷布思走到罗娜家那条街尽头的时候,一辆白色的福特雅驰特正好从要道转过来,缓缓地从雷布思身边经过。开车的是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男人,脸瘦而胡须浓密。雷布思躲到街角,看到那个男人把车子停在罗娜家楼房外面。她已经锁好门飞快地上车了。雷布思走了,趁着罗娜还没跟那个男人又亲又抱,不管那个男人是叫托尼、汤米、本还是格雷姆。
地铁站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酒吧,建筑大而狰狞,四周墙上刷的都是骇人的大红色。雷布思想起自己来到南部后都没有试过当地的佳酿。他和乔治·弗莱特去喝过酒,可是每次都还是点威士忌。他看着那一排酒瓶,而酒吧里的酒保也看着雷布思,酒保一只手放在某只酒瓶上,仿佛非他莫属。雷布思指着酒保手下的酒问:“好喝吗?”
那个酒保用鼻子哼了一声:“这可是他妈的富勒酒,伙计,当然好喝了。”
“那麻烦你给我来一品脱吧,谢谢。”
那酒喝起来像水,像冰茶,醇厚似麦芽糖。酒保看着雷布思,所以雷布思点点头以示肯定,然后就走到一个人不多的角落里去了,那里有台电话机。雷布思拨了总部的号码,要转弗莱特接电话。
“他今天出去了。”电话那边的人告诉雷布思。
“嗯,好吧,那给我找个刑事调查局的人来接电话吧,只要能帮上忙的。我要追踪一个电话号码。”关于这类事情是有规章制度的,某些时候可以不计较规矩,但是总是要秋后算账的。首先要提出申请,但是申请不一定会被批准。追踪电话号码这事,有的部门权限会比其他部门大。雷布思认为大都会警局和苏格兰警署应该比大部分的部门有分量,可是以防万一他还是加上了一句:“这个电话号码和狼人那个案子相关,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然后电话那边的人要求他重复要追踪的号码。那边说:“半个小时后请复机。”
雷布思坐在桌子前喝他的啤酒。这似乎很愚蠢,可是酒精已经开始上头了,酒杯里也只剩下半品脱了。有人落下了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中午出版的标准报。雷布思想认真看着体育专版,甚至还瞟了一眼简短的填字游戏。然后他打了个电话,是一个雷布思不认识的人接听的,然后这个陌生人又转给了另外一个陌生人。酒吧里来了一群吵闹的顾客,看上去像是泥瓦匠。其中有一个人跑到自动点唱机那儿去了,于是突然荒原狼乐队的那首《生而狂野》就在酒吧内开始咆哮了,而这个人还催酒保“去把音量再调高一点。”
“雷布思探长,请您稍等一分钟,莱恩总督察有话跟您说。”
“可是,天哪,我不想——”太迟了,那边的声音已经消失了。雷布思一脸怒火地把听筒拿开。
最后,霍华德·莱恩接了电话,雷布思用一只手指堵住一只耳朵,把另一只耳朵拼命贴近听筒。
“啊,雷布思探长,我跟你好好说说。你真是一个不好琢磨的人。我说的是关于昨天晚上你玩失踪这回事。”莱恩声音理性清醒,“你只差一点就要被行政处分了,你明白吗?再制造这样的闹剧,我会亲自把你五花大绑塞到一个行李箱里,押到国家快运公司的巴士上,送你回苏格兰。”
“我再问一遍,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
“这个电话号码是一个线索,你说?”
“是的,先生,”雷布思回答道。可突然雷布思想到这样大费周章去弄肯尼的地址到底值得不值得呢?他希望是值得的,如果伦敦警方发现雷布思在滥用职权,如此用他们的系统谋私,他们一定会让雷布思吃不了兜着走,让他在救济金办公室晚景凄凉,就像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被扔到了天体浴场,分文拿不到。
但是莱恩给了他地址,并告知了肯尼的绰号。
“瓦特克斯,”莱恩说,“地址是丘吉尔地产区佩德罗塔楼E5号。我觉得应该在哈克尼区。”
“先生,谢谢你。”雷布思说。
“对了,请问,”莱恩问道,“雷布思探长?”
“什么事?”
“就我们对丘吉尔地产的了解,如果您打算去那儿,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我们会安排一名警员陪您前往,行吗?”
“只身前往有点粗鲁对吧?”
“这个不消说。那是我们训练特种空勤团的地方,就当它是黎巴嫩首都贝鲁特。”
“多谢提醒,先生。”雷布思本想说自己曾在特种空勤团服役过,在特种空勤团总部赫里福德都好好的,不相信在佩德罗塔楼他会怎么着。但话说回来,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些砖瓦匠什么蠢事儿都干得出来,他们的口音混杂着爱尔兰腔和伦敦腔。《生而狂野》已经放完,雷布思喝完了一品脱啤酒,准备续杯。
肯尼·瓦特克斯。那么汤米·瓦特克斯和萨曼莎的男友一定有某种联系,而且是超乎寻常的联系。为什么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千万人的大都市,雷布思会被突然涌起的一阵恐惧感攫住心头。他的嘴仿佛被人用纱布缠了起来,头也似乎被罩上了一顶沉重的巴拉克拉法帽[5]。
“哥们儿,要当心啊,”雷布思从酒保手中接过第二杯,“这东西可能要了你的命。”酒保说。
“如果我先干掉它,就另当别论了。”雷布思说,顺手将玻璃杯举到唇边,狡黠地使了个眼色。
出租车司机不愿把他拉到丘吉尔地产。“等隔几条街远的时候,你就下车,我再告诉你怎么走,但别指望我会把你送到那儿。”
“好吧。”雷布思回应说。
的士把他送到约定的地点,他独自走完了余下的路程。看起来也没那么不堪。爱丁堡的郊区都比这儿要差劲。沉闷阴暗的水泥路、脚下踩着噼啪作响的玻璃碎块,窗户被钉上了层层纸板,墙壁上喷涂着各色黑帮名。济兹·珀赛似乎是这儿最大的帮派,但也有一些其他帮派名,设计太奇妙,人很难辨认出来。年轻的小伙们踩着滑板穿过由牛奶箱、木板和砖头搭建的简易运动场。你不得不感叹,创意精神无法被封杀。驻足观看片刻,会发现这些孩子滑板功夫已炉火纯青。
不知不觉,雷布思已走到一座高层建筑的入口。这个地方共有四座大厦。正当他在寻找大楼标志时,有东西“啪”的一声砸到了旁边的人行道上。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明治状的东西落在地上。然后他伸着脖子往楼上瞅,不料一个又黑又大的不明物朝他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老天,有没有搞错!”他一个箭步冲进了大楼门厅,这时一台电视机正好着地被摔了个稀巴烂,塑料、金属物和玻璃爆炸声不绝于耳。运动场上,滑板男孩们幸灾乐祸地开始欢呼。雷布思探头探脑地从门厅走出来。周围连个人影也没了。他轻轻地吹起了口哨,初来乍到,这个地方可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啊!除了电视机落地时惨烈的爆炸声,似乎没有人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他边走边琢磨,究竟什么电视秀有如此威力,能逼楼上的兄弟到非砸了它不可的地步。“每个人都是愤青,谁知道呢,”他低声说道,“去你大爷——”
雷布思听到电梯开门的声音。只见一位年轻女子推着一辆轮椅出来,她披着一头金发,但似乎多天没洗显得很油腻,鼻子上穿有鼻环,两边耳朵上各打了三颗耳钉,喉咙外纹着蜘蛛网般的刺青。如果她早几秒钟出来,电视机就砸在她头上了。
“你好。”雷布思提了提嗓子,尽量让声音盖过轮椅人的呻吟声。
“怎么了?”
“这楼是佩德罗塔楼吗?”
“在那边,”她边说边朝另外一栋高层建筑指过去,手指甲突兀地尖细。
“谢谢。”
她往电视落地的那边瞥了一眼,“又是这帮毛孩干的,他们闯进房子里,朝窗外丢了一块三明治。一只狗捡着吃了,他们又随手扔出一台电视。瞧这堆烂摊子。”她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的,似乎觉得。
“幸好我对蒜味香肠不感兴趣。”雷布思说。
这时,年轻女子已将轮椅从电视机残骸旁移开。“快点给我闭嘴,看老娘灭了你这臭小子。”她朝自家孩子一顿臭骂。雷布思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佩德罗塔楼走去。
他为何来此?
他只身来此,最初似乎合情合理,符合逻辑。如今寂寥地站在这个弥漫着酸臭味的佩德罗塔楼底层大厅,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决定无异于头脑发热之举。罗娜曾说萨米和肯尼出去了。他们选择在佩德罗塔楼过夜的可能性很小吧,不是吗?
即便肯尼就在这栋楼里,雷布思如何才能精确定位呢?楼里的居民50步开外就能觉察到警察来打听消息了,于是紧锁大门,他也只能无功而返。知识分子口中的“僵局”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当然,他可以一直等下去。肯尼早晚会回来的。问题是,在哪儿等?在这儿?太招眼。站在室外?太冷,太空旷,头顶漆黑的上空住着太多像“轮椅姐”那样愤世嫉俗的人。
究竟是什么让他陷入此境呢?是的,这兴许就是一个僵局。他望着头顶上的窗户,朝着玩滑板的小伙子们的方向,匆匆离开大楼。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从佩德罗塔楼另一边传过来。他循声飞速走去。好家伙,一出好戏正在上演。一个女子挥着右手,给了牛仔男重重的一记拳头,打得他满地找牙。女子看上去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咄咄逼人,牛仔男只得捂着脸,一边骂娘,一边将苦水往肚里吞。
然而,雷布思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他朝旁边看了看,发现一栋低构架的大楼。楼不高,昏暗无光,周围杂草丛生,脏乱不堪。门口亮着一盏灯,挂着一块又旧又破的牌子,写着“斗鸡”。难道是个酒吧?在这种破地方也有酒吧?警察绝不会来这种地方,何况是苏格兰警察。但万一……不可能,事情没这么简单。萨米和肯尼不可能在这儿,永远也不会。他女儿才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她应该在世界上最好的房子里。
他女儿认为,肯尼·瓦特克斯是最好的。也许他确实是。雷布思停住了脚步,脑袋一团糨糊。自己到底在干吗?没错,自己是不喜欢肯尼。但当他看到肯尼在老贝利狂欢时,他理清了一下思路,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肯尼和汤米·瓦特克斯的关系确实很铁。而如今,事实证明他们两个存在某种联系,也难怪肯尼会那么狂欢,难道不是吗?
他看过心理学的书,知道警察通常都是凡事往最坏的方面想。这个一点也不假。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和肯尼·瓦特克斯约会。倘若肯尼确实是王位的法定继承人,雷布思还是疑虑重重。她毕竟是他的骨肉,她长到十岁后,他们就几乎没有见过面。在他心里,她仍然是个小孩儿,需要有人宠着、爱着、保护着。但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确实长大了,这一点无可否认。他觉得很害怕,他害怕,因为她是萨米,他的萨米;他害怕,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一直不在她的身边,没有警告她、告诉她应该期待什么,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
他害怕,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答案就在这里。他渐渐老去。女儿已经十六岁了,到了离开学校找工作、过性生活,甚至嫁人的年龄了。可是她还小,不能去泡吧,不能和肯尼·瓦特克斯那样十八岁大小的街头少年一起鬼混。然而,这一切没人能够阻挡。她就这样长大了,他错过了她的成长,而如今他也老了。
他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己老了。
他将左手深深地埋进口袋,右手依然提着包,转身离开了酒吧。在他之前下出租车的地方附近,有一个车站。他要走到那儿才能坐上巴士。他身前的小道上,一帮滑板的小伙子们向他滑过来。其中一个看起来技术十分娴熟,一边滑还一边向他招手。那个男孩儿渐行渐近,到他面前时,滑板突然弹起,在空中旋转着。男孩儿双手轻巧地抓住滑板的尾巴,向后一挥,划出一道弧线。太晚了,他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儿,还没来得及躲闪,那木质滑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他头部重重的一击,只听得“嘎吱”一声,滑板裂成了两半。
他向后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那帮人见状,立马围过来七八个,在他口袋里乱掏。
“找死吧你,居然把我滑板搞断了。小子,你他娘的有没有眼睛啊,活生生把它劈开了六英寸长。”
话没落音,就给了他下巴一脚,把他踢出了好远。他只顾着提醒自己不要昏过去,以至于忘了还手,忘了喊叫,忘了保护自己。接着,那人吼道:“你他娘的到底想干吗?”
他们扔下这句话,启动滑板,到达一定速度后,跳上滑板扬长而去,只听到滑轮撞击柏油马路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架势简直像西方旧时的武装队,雷布思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就像武装队。
“你没事儿吧?快,赶紧起来。”一个男的把他扶了起来。当他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发现正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个牛仔男,他嘴角上、下巴上都是血。牛仔男看到他在看自己,便解释道:“是我的宝贝老婆,他妈的把我打得好惨,牙都掉了。不过这样也好,这些牙反正也不行了,倒是省了我看牙医的钱。”他大笑,满嘴的酒精味儿:“来吧,我扶你到那个酒吧去,喝几杯白兰地就没事儿了。”
“他们把我的钱抢走了。”雷布思说。他紧紧地抓住手提袋,就好像是他的防身武器一样。
“管他呢,不打紧。”这位好心人说道。
酒吧里的人对他都很好。他们把他安顿好后,时不时会让人送酒过来给他喝,告诉他“这是比尔给你买的”“那是泰莎买的”或者“这是杰基的”“那是……”
他们对他确实不错。他们凑了五块钱,让他打的回旅馆。他解释说自己是个游客,到这里是来参观的。后来发现自己迷路了,就随便在一个地方下了车,结果就到这里来了。他们很淳朴,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们觉得没有必要打电话给警局了。
他们唾骂道:“那帮孙子,向他们报警简直就是浪费时间。他们肯定要等到明天早上才会过来处理,即使过来了,也是来打酱油的。相信我吧,这里的犯罪,少不了有这帮孙子的份儿。”
他相信他们,一点都不怀疑。这时又上来一小杯白兰地。
“一路平安!”
他们又开始玩起了纸牌和骨牌,场面顿时变得喧嚣,和其他酒吧没有什么两样。电视机里正播着一个音乐知识抢答节目,自动唱机放着歌曲,独臂赌徒忙得不可开交,不时发出赢钱的欢呼声。谢天谢地,萨米和肯尼不在这里。要是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他不敢去想。
不知什么时候,他抽身去了趟厕所。厕所的墙上挂着一块三角镜,镜边参差不齐。他照了照镜子。他的头、下巴和耳朵都是血,而且都瘀青了。下巴会疼一段时间,被踢到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又红又紫的痕迹。不是好事儿,但也没坏到哪儿去。好在对方没有用匕首或者剃须刀,也没有群殴。这一脚很专业,干净利落。不过是小孩儿用滑板挥了一下,仅此而已。专业,绝对的专业。如果某天雷布思碰到他,还应该感谢他,感谢他给了自己这么专业利落的一脚。
然后,狠狠地揍他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打到他蛋疼。
他把手伸到前裤袋里,掏出钱包。他知道,而且莱恩之前也警告过他,在这块弹丸之地一定要将钱包藏好。不是怕人行凶抢劫,不是。而是为了防止别人知道他的身份。作为一个陌生人闯入这个地盘已经够危险了,要是让人知道自己是个警察,必然歇菜……所以,他才事先将钱包、身份证等等,放在他的衬裤里,塞进松紧腰带。他接着又把它们放回去。毕竟他对丘吉尔地产尚不熟悉。今天的夜,会很漫长。
他拉开厕所门,回到座位上。白兰地酒起了作用。他已经晕晕乎乎了,但四肢十分灵活。
“苏格兰佬,你没事儿吧?”
他讨厌听到别人用这个词儿,绝对地厌恶。但他还是装出一副笑脸:“挺好的。我感觉相当好。”
“太好了。对了,这杯是哈利给你买的。”
*
把信寄出去后,她感觉好多了。她工作了一会儿,心里又开始悸动,现在好像形成了习惯。可这是一种艺术形式。艺术?去他妈的艺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艺术太不体面了。他们以前总是吵来吵去,吵个不停。不,这不是真的。她的记忆里是这样的,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有一段时间是这样,可后来他们干脆没有任何交流,父亲和母亲不说话了。她的母亲,很强悍,颐指气使,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卓越的油画家。她每天都在画架前面忙碌,而忽略自己的女儿也需要她。那个会偷偷潜入画室,默默地坐在角落,趴在地上,不想被她看见的女儿。如果被母亲看见了,她就会凶巴巴地把她赶出画室,她滚烫的热泪一路流下脸颊。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过你!”母亲会大声尖叫,“你就是一个意外!为什么你就不能当一个正常的小女孩呢?”
跑啊跑,从画室一路跑下楼,跑到起居室,然后跑出家门。她的父亲,安静、与人无争、有文化、文质彬彬。他在后花园看着报纸,斜躺在躺椅上,跷着二郎腿,看到她跑出来,问:“今天早上我的小宝贝怎么啦?”
“妈妈今天对着我吼了。”
“是吗?我相信她不是有意的。妈妈画画的时候是有点儿暴躁,是吧?来,坐到我膝盖上来,你可以给我念念报纸。”
没有人来访,没有人能来。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一开始她去学校了,可是后来他们把她关在家里,他们自己教她。在家上学当时在班上很流行,她的父亲继承了一个曾姑奶的巨额财产。那些钱够他们过上好日子了,也够把坏人挡在门外。他假装是一个学者,可是他辛苦创作的论文总是被拒,他也终于认清自己不是那块料。争吵升级了,开始动起了手。
“你就让我一个人静静,不行吗?对于我,艺术才是重要的,你不重要!”
“艺术?去他妈的艺术!”
“你竟敢这么说!”
她听到一声沉闷结实的响声,可能是摔了某个碗。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她都听得到他们在争吵,可是在阁楼就听不到了。她不敢跑去阁楼,因为那里……嗯,她就是不敢去。
“我是个男孩,”躲在被子里面,她对自己轻轻地说,“我是个男孩,我是个男孩,我是个男孩。”
“宝贝儿,你在哪儿?”他的声音甜蜜像夏天,像一个幻灯片放映机,像某个午后开车去兜风一样轻松。
他们说狼人是同性恋,那不是真的。他们说警方已经抓住了狼人,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她都要笑出来了。给他们写封信,然后寄给他们,看看他们怎么反应,让他们找到她,她不在乎。他和她都不在乎。不过他在乎的是,她已经占据了他的身体和心灵。
甜蜜……柑橘和柠檬啊!铃声说。
不得体。长鼻毛,她的母亲一直在说爸爸的鼻毛。长鼻毛,强尼,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多么不得体。为什么她总是可以记住这句话?长,鼻,毛,对,于,男,士,来,说,很,不,得,体。
爸爸的名字是:强尼。
他的爸爸,咒骂她的妈妈。操你的艺术,操是个最脏的字眼。在学校里,真是有人悄悄说着这个词,说着这个神奇的词语,一个可以变出魔鬼和秘密的词语。
现在她站在了大街上了,尽管她知道,她真正可以在屠夫画廊做什么。那儿太脏,破旧的画布到处都是,又旧又破。不过没有关系:没有人会去参观。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所以她又找到了另一个,这个很愚蠢。“只要你不是狼人。”她边说边大笑。狼人也会笑。他?还是她?现在没有关系。他和她就是同一个人,伤口已经愈合了,她觉得自己完整,很完整。这不是什么好感觉。这是一种不好的感觉。不过可以把这个感觉忘却一会儿。
回到他的房子。
“你这里有些娱乐场所的感觉啊。”她说。他笑了,帮她拿衣服然后挂起来。“可是有些味道了。你的煤气没泄漏吧,是吧?”
没有,没有煤气泄漏,可是“泄密”,有的。他把手放到口袋里,确认牙齿还在那儿。牙齿当然在,他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总在那里。要牙齿去咬东西,他被咬的样子。
“只是一个游戏,宝贝。”
只是一个游戏,咬人很有趣。咬在肚子上。被咬了,不要紧,就像咬了一口覆盆子。但还是会痛的。他摸着他的肚子,还是痛呢,现在都痛。
“你想要我的哪儿,亲爱的?”
“这里就好。”他说,拿出钥匙开门。镜子是个坏主意。最后一个人可以通过镜子看到她身后发生着什么,差点尖叫了,所以镜子被拆掉了。门开了。
“把门关着吧,好吧?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王冠?”
狼人笑了,露出一排牙。
[1] 查尔斯·曼森(Charles Manson,1934— ),在20世纪60年代末领导着美国加利福尼亚臭名昭著的犯罪团队曼森家族,被称为最危险的杀手。
[2]Yorkshire Ripper,约克郡开膛手是自开膛手杰克之后,给英国妇女带来极度恐惧的连环杀手。
[3]艾森克(Hans J.Eysenck,1916—1997),英国心理学家。
[4]斯金纳(B.F.Skinner,1904—1990),美国行为心理学家。
[5]巴拉克拉法帽(Baladava),一种几乎完全围住头和脖子的羊毛兜帽,仅露双眼,有的也露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