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菲利普。”
“再见。”
“再见。”
“噢,”卡津斯突然在走廊里不动了,说,“还忘了一件事。”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弗莱特说:“乔治,你没有多余的司机吧?这个时段出去搭的士,可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呢。”
“嗯,”弗莱特想了半天,然后想到了一个点子,说,“菲利普,如果你还能等上一会儿,这楼里我们还是有些人的。”然后弗莱特看着眼睛瞪大的雷布思说,“约翰,丽莎应该不介意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丽莎可以顺路把菲利普送到老贝利去?”
雷布思只能无能为力地耸耸肩了。
“太好了!”卡津斯说,拍手称快,“太感谢你们了。”
“我带你去找他们,”弗莱特说,“不过我得先去打个电话。”
卡津斯点点头,往走道那边走了:“我得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他们看着卡津斯离开。弗莱特咧嘴一笑,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知道吗?”他说,“从我认识菲利普到现在,他就一直是这样呢。他总是一副外交大使的气质,像个没落的贵族,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一直如此。”
“他的确是一个举止得体的绅士。”雷布思说。
“只是看上去如此而已,”弗莱特说,“他的出身背景跟你我一样平凡。”接着,弗莱特对着那个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说,“我用下你们的电话,没事吧?”
弗莱特也没等人家回答,就直接开始拨号了。“喂?”电话接通后,弗莱特说,“哪位?你好,邓肯,莱姆在不在啊?是的,请你喊他来接电话,谢谢。”当弗莱特在等莱姆过来接电话的时候,他捡起了自己裤子上露出的明显的线头。因为穿得太久了,裤子都磨得光滑了。雷布思注意到,有关弗莱特的一切都是破旧的:弗莱特的衬衣领子有一圈污垢,而且领子本身还很紧,勒得脖子上松松垮垮的赘肉很不舒服,都勒出了垂直方向的颈纹了。雷布思发现自己被弗莱特的脖子吓到了:弗莱特脖子上有残留的一丛银灰色的毛发,剃须刀工作不到位留下的。这也是死亡的征兆,像掐断脖子的双手一样终结人们的生命。弗莱特挂了电话,雷布思打算跟他抗议,要求不要让卡津斯跟丽莎一起走。外交大使,贵族,早前一个连环杀手也是一个贵族。
“喂,莱姆吧?简·克拉福德那边你有什么发现?”弗莱特在听莱姆的汇报,眼睛却看着雷布思,随时准备交流任何有意思的发现。“嗯,好的,嗯,我知道了,是的,没事。”与此同时,弗莱特的眼神告诉了雷布思一切都核实了,简·克拉福德是可信的,她说的都是实话。接着,弗莱特突然睁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什么?”然后他听得更认真了,不再看着雷布思,而是盯着电话机了。
“有意思。”
雷布思挪动了一下。什么?什么有意思?可是弗莱特接着说的又是一些简短的单音节词了。
“嗯,没事。我知道。是。我确定。”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对某事并不感兴趣了:“好,谢谢通知。是的。不,我们等会儿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个小时以后,好的,待会儿见。”
弗莱特把听筒放在电话机上面,却没有马上把它归位。他就让听筒那么挂着。
雷布思遏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问:“什么?什么事?哪里出问题了?”
弗莱特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把听筒放好,说:“噢,是汤米·瓦特克斯那个案子的事。”
“汤米·瓦特克斯怎么了?”
“莱姆刚才听说汤米·瓦特克斯那个案子不会重审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许那个法官大人认为那些指控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所以跟皇家检控署说取消重审了。”
袭击一个妇女居然不值得重审?雷布思纳闷了,关于菲利普·卡津斯的一些想法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弗莱特耸耸肩,说:“重审是花钱的,只要上法庭就要烧钱。一审我们弄砸了,于是我们就丢掉了第二次机会。这种事情时有发生,约翰,你应该清楚这一点的。”
“当然这种事情会时有发生。可是像汤米·瓦特克斯这样卑劣的人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法庭——”
“别担心,他自由不了多久了,他们家族有犯罪基因。只要他踏入雷池一步,我们就会逮住他,我会关注他是不是阴沟里翻了船,你记着我这句话。”
雷布思叹了口气。是的,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控方会输掉一些官司,数字还不小呢。控方的无能,或者遇上了一个心慈手软的法官,没有良心的陪审团,或者辩方有证词无懈可击的证人,都会让控方丢官司。而且,有时候,也许地方检察官认为没必要花大钱来重审。控方会输掉一些官司,好比牙痛不可避免一样。
“我猜钱伯斯气得七窍生烟了。”
“噢,是的,”弗莱特说,想到这事就不由自主笑了,“我猜他一定要怒发冲冠了。”
雷布思寻思着,可是至少有一个人会为取消庭审而开心,那就是肯尼·瓦特克斯。那家伙一定欣喜若狂了。
“那简·克拉福德怎么样了?”雷布思问。
弗莱特再次耸耸肩:“她看上去绝对诚实可靠。没有精神病史,生活平静,深受邻里爱戴。就像莱姆说的,单纯得令人感到恐惧。”
是的,这些过分单纯的人往往令人恐惧。这种恐惧对于警察而言,就好比丛林探险家遇到了一种未知的生物:陌生而不同的物种带来的恐惧。你总会去怀疑每个人都有所隐瞒:学校的老师去阿姆斯特丹度假的时候会走私色情光碟;律师们在周末聚会上吸食可卡因;婚姻美满的国会议员和他的女秘书暗度陈仓;地方治安官有恋童癖;图书馆管理员在衣橱里藏着一具真正的骷髅;看上去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孩放火烧了邻居的房子。
而且有时候,你的怀疑是正确的。
然而有时候,你的怀疑又不是正确的。卡津斯现在正站在门口,准备离开。弗莱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手臂上,雷布思记得自己是要跟弗莱特说什么的,可是怎么措辞呢?难道雷布思就直接说菲利普·卡津斯看上去太完美了,因为他有双外科医生的冷峻、指甲修剪整齐的双手和外交大使一样的气质?雷布思想着,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弗莱特和菲利普·卡津斯都跑去找丽莎和她的两个保镖了,所以雷布思就一个人回实验室去听唾液测试最后的结果。
“很抱歉。”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说。他看上去还像个青少年。在实验室工作服下面,一件印着一个重金属乐队名字的黑色T恤若隐若现。他说:“我想我们没有找到什么惊人发现。我们就找到了水,自来水。不管是谁粘贴的信封,反正这个人是用了湿海绵或者棉片或者其他旧式的滚轴之类的东西,没有一点口水的踪迹。”
雷布思大舒了一口气:“那指纹呢?”
“暂时也没有找到。我们找到了两套指纹,看上去都是弗雷泽博士的。至于纤维和油脂印迹我们也没有什么发现。我认为写信的人当时戴着手套。他真是完成了一个罕见的措施周全、无可挑剔的工作。”
这个狼人知道,雷布思心里想,狼人知道我们会进行这一系列的测试。真他妈的聪明绝顶了。
“嗯,还是辛苦你了。”雷布思说。
那个年轻人扬扬眉,摊开手表示无奈,“我希望我们可以帮上更多忙。”
是的,要帮忙,从去剪个新发型开始吧,孩子。雷布思心里想,你长得也太像肯尼·瓦特克斯那家伙了。可是雷布思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尽力就好了,你尽力就好了。”
转身离开,雷布思感觉自己又气又无能,还有突然袭来的挫折感。狼人太聪明了。狼人可能会在归案之前停止杀戮,或者狼人会继续杀人,杀完一个又一个。没有谁是安全的。而且最恐怖的是丽莎的处境不安全。
丽莎。
狼人把雷布思编造的故事归罪于丽莎。而这一切是跟丽莎毫无关系的。如果狼人的魔爪伸向了丽莎,那都是雷布思的过错,是不是?丽莎会去哪里呢?雷布思不知道。弗莱特认为把丽莎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会更安全,可是雷布思心里还是怀疑狼人有可能是一个警察。甚至有可能是任何一个警察。可能是一个身材健硕的警官,或者是瘦削又寡言的警官。丽莎已经跟他们走了,还以为他们会保护她。如果丽莎不幸直入狼口,那……如果狼人知道确切的地址……如果菲利普·卡津斯就是那个……
这时候,雷布思听到壁凹里传来喇叭的喊话:“接待处有人来电找雷布思探长,有人来电找雷布思探长。”
雷布思迅速从走廊里出来穿过末尾那个旋转门。他也不知道弗莱特是不是还在这楼里,雷布思已经不在意了。恐惧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狼人、丽莎、罗娜、萨米。小萨米,他的宝贝女儿,已经经历了人生的很多恐怖场面,其中有一些是雷布思造成的。雷布思不想她再受伤害了。
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看到雷布思走过来,就把听筒递给他了。雷布思一把抓住,那个工作人员按下了拨号键,打过去了。
“喂?”雷布思气喘吁吁地问。
“爸爸?”天啊,果然是雷布思的女儿萨米。
“萨米?”雷布思几乎是在咆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爸爸。”她哭起来了。雷布思眼前闪回了从前的记忆,回忆历历在目,令他锥心,视线都模糊了,那些电话啊,那些尖叫啊。
“怎么啦,萨米?告诉爸爸。”
“是,”萨米抽泣着,“是肯尼。”
“肯尼?”雷布思皱了皱眉头,说,“他出什么事了?撞车了吗?”
“不,不,爸爸,不是,他只是……失踪了。”
“萨米,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电话亭里。”
“好的,我给你一个警察局的地址,你到这里来见我。你打个的士过来吧,没关系的,你到了的时候,我给钱。明白了吗?”
“爸爸,”萨米把眼泪咽了回去,说,“你一定要找到他,我很担心。请你一定要找到他,爸爸。求你了,求你了。”
等弗莱特到接待处的时候,雷布思已经离开了。接待员尽了最大的努力跟弗莱特解释,弗莱特摸摸下巴,摸到了自己的胡须茬子。他刚才和丽莎争吵了一顿,天啊,这个女人真是固执。不过他也承认,固执起来很可爱。丽莎跟弗莱特说她不介意有两个保镖跟着,可是藏在一个“安全之地”那是不可能的。她说,她约了人在老贝利见面,事实上是要去那里见好些人,她要去那里采访一些人,完成自己的研究。
“约了好几个星期才把时间安排好,”丽莎说,“不可能我现在放了他们的鸽子啊。”
“可是亲爱的,”菲利普·卡津斯拉长了腔调慢吞吞地说,“我们正要去老贝利呢。”弗莱特知道菲利普已经不耐烦了,时不时看看手表,盼着弗莱特和丽莎快点达成共识。而且,似乎菲利普·卡津斯和丽莎早就通过铜板街一案互相认识了,他们还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聊。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想快点出发了。
所以弗莱特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算她真的去了老贝利,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整个伦敦城里都没有几个地方比老贝利戒备更森严的了。离丽莎的第一个采访开始还有好几个小时,可是她似乎并不介意,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不介意在法院里面溜达溜达。事实上,她还挺喜欢这点子。那两个当保镖的警官可以一路跟着她,等她,然后再送她去弗莱特说的那个什么“安全地带”。这都是丽莎说的话,而菲利普·卡津斯也在帮腔,在旁边说:“我的大人呐,这个逻辑上没有一点问题啊。”所以,他们两个人喜笑颜开了,弗莱特却只能无奈地耸耸肩,最后就这么定了。弗莱特看到福德·格拉纳达从旁边走过去——两个当保镖的警官开道,菲利普和丽莎跟在后面。法院里就像家里一样安全,弗莱特心里骂着“去你的安全。”
现在雷布思已经离开了。嗯,弗莱特得去追上他了。可是弗莱特心里一点都不后悔把雷布思从苏格兰借调到这里来。然而,弗莱特也知道这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主意,高层们并没有很支持。雷布思在这里惹了什么麻烦,搅了局,都会算在弗莱特的头上,弗莱特的退休金不保都有可能。他对于这一切后果都非常清楚,每个人都很清楚。这就是雷布思刚来的那阵子,弗莱特盯他盯得很紧的原因,他要确认雷布思是个靠谱的人。
现在弗莱特是不是确信了自己没看走眼呢?这是一个弗莱特不想回答的问题,即使是给自己一个答案,他都不愿意去想。雷布思这个人就像陷阱里的困兽,不管上面扔下什么诱饵,他都会跳起来。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苏格兰人,而弗莱特从来都不信任苏格兰人。这份不信任可不是从苏格兰公投支持加入欧盟那天才开始的。
“爸爸!”
她一边喊着,一边奔向了爸爸的臂弯。他把女儿搂进了怀里,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怎么弯下腰就能做到这些。是的,她已经长大了,而且看上去比以前更加天真烂漫。他亲吻了她的额头,闻着她整洁的头发散发出的香味。她正激动地颤抖着。他能感觉到掠过她胸膛和手臂的振动。
“好啦,”他说,“好啦,宠物,好啦。”
她抽身出来,边笑边吸了吸鼻子,说:“你以前总是称呼我为你的宠物。妈妈从没这么叫过我,只有你。”
他报以微笑并抚摸她的头发。“是,”他说,“你妈妈怪我那么称呼你。她说宠物只是个占有物,而你不是。”边说边回忆,“你妈妈有不少好玩的想法。”
“她现在也一样。”她想起来为何她在这儿。接着,泪水再次从她眼眶里涌出。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说。
“胡说,你怎么会这么说?”
“但我爱他,爸爸。”他的心在胸膛里咯噔了一下。“所以我不希望他出任何事情。”
“你为什么认为他会出事?”
“最近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对我隐瞒着什么。妈妈也注意到了这些。我可不是在胡思乱想。但妈妈说在她看来,他也许是在筹划订婚。”她看着爸爸睁大了眼睛,便开始摇头。“可我不信,我知道肯定是别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是……”
他第一次注意到他们身边有旁观者。直到现在,他们都似乎身处一个密封的盒子里,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的事物。但现在,他看见一个困惑的当值警官,两个女警官胸前手捧文件,还看见一幕伴着母性光辉的场景,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靠墙瘫坐在座位上等着。
“萨米,过来,”他说,“去我办公室。”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来说谋杀案调查室也许不那么合适。墙上挂着的照片仅仅是一小部分罢了。对于像狼人这样的案件,幽默感是必需的。而且那种幽默感已经开始在卡通片、笑话和报纸上故事的人物塑造里显示出来了,不论是贴在告示板上,或者记录并显示在电子显示屏上。语言也可有不同选择,否则就有可能被来自法院的人偷听到谈话。
“……撕裂开……锯掉了她的右……菜刀,他们估计……从耳朵纵向割开……凿……肛门……下流的混蛋……貌似他们中有些家伙还有点人性。”故事之间互作交换,例如过去的连环杀手、卧轨的自杀案、警犬把断头当球玩耍。
这地方当然不是他女儿该来的地方,而且,莱姆可能在这儿。
取而代之,他找到了一间空的会客室。随着调查的进行,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临时的仓库,塞满了空的硬纸板箱、不需要的椅子、坏掉的台灯和电脑键盘,以及一台看上去挺重的手动打字机。最后的结果就是谋杀案调查室里的电脑将被打包进这些硬纸板箱,而文件将被清理进某处满是灰尘的书库中。
现在,房间里有种发霉、死气沉沉的气息,但屋里还是有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有一个塞满烟蒂的玻璃烟灰缸和两个塑料咖啡杯,里面覆盖了一层又绿又黑的霉菌。地板上有个瘪皱的香烟盒。雷布思一脚把香烟盒踢到了堆起来的椅子下面。
“这儿没啥东西,”他说,“但这儿能待。坐下吧,想喝点什么吗?”
她似乎没听懂。“比如?”
“我也不知道,咖啡?茶?”
“健怡可乐?”
雷布思摇了摇头。
“那么有苏格兰软饮料[7]吗?”
他笑了起来:她在跟他开玩笑。他受不了看她不开心,尤其是为了像肯尼·瓦特克斯这样配不上她的人。
“萨米,”他问道,“肯尼有叔叔吗?”
“汤米叔叔?”
雷布思点了点头,“就是他。”
“他怎么了?”
“呃,”雷布思跷起了二郎腿,“你对他了解多少?”
“肯尼的汤米叔叔?不太多。”
“他是做什么的?”
“我记得肯尼说过,汤米叔叔在某个市场中有个货摊。”
“就像布里克巷市场?他卖假牙吗?”
“也有可能他仅仅是替市场货摊运货的,我实在是记不大清楚了。”
运送偷来的赃物?交给他赃物的贼是不是跟他们刚刚抓到的那个人一样?那个装作自己是狼人的家伙?他心里想着。
“不管怎样,他偷了不少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肯尼告诉我的。至少,我认为他偷过。否则我怎么可能知道?”
“肯尼在哪儿工作,萨米?”
“城区。”
“嗯,在哪家企业工作?”
“企业?”
“他是个快递员,对吧?他是为一家公司工作吧?”
但是她摇了摇头。“他有足够的常年客户,因此自己干。我记得他说过他之前工作地方的老板很恼怒[8]。”她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他,脸变得通红。她都忘了她是在跟自己的爸爸,而不是在跟某个警察说话。“对不起,爸爸,”她道歉道,“他的老板很生气,因为他私下抢走了好多生意。知道吗?肯尼很棒,他知道所有的窍门,知道每栋楼都在哪儿。一些司机在找不到某些小的通道,或者看不懂街道的号码时便晕头转向。”是的。雷布思注意到了,有些时候街道的号码似乎毫无逻辑,就好像跳了过去一样。“但肯尼却不会迷路,他对伦敦就像对自己的手背一样熟悉。”
对伦敦非常熟悉,包括所有的路和捷径。骑着摩托,你能瞬间穿过伦敦。街道,小巷,一瞬间就穿过了。
“他骑的是哪种车,萨米?”
“不知道。好像是川崎摩托之类的。他有一辆是专门工作时用的,因为不重,还有一辆是周末骑的,那是辆货真价实的自行车。”
“他平时把车停哪儿?丘吉尔地产周围不可能有太多安全的地方吧?”
“附近有不少车库。都被破坏了,但肯尼装了一扇加强的门。就像诺克斯堡一样坚固。关于这个,我总是开他玩笑。诺克斯堡都比这儿要好看守一些。”她的声音平静下来,“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丘吉尔地产那儿的?”
“什么?”
她提高了声音,变得好奇起来:“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丘吉尔地产那儿的?”
雷布思耸了耸肩,“我想是那天夜里在你家附近遇到他时,他告诉我的。”
她开始回想,试图回忆出那时的交谈。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想起来。而雷布思也在想着什么。
就像诺克斯堡一样。这地方用来存放偷来的赃物很便利。或者是存放一具尸体。
“那么,”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椅子拉得离桌子远些,“告诉我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你认为他一直在对你隐瞒什么?”
她盯着桌面,慢慢地摇着头,一边看一边摇,最后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们有没有为什么事情争吵过?也许一直争吵的事情?”
“没有。”
“也许他嫉妒?”
她发出了一声无奈的笑声,“不是。”
“也许他有其他女朋友?”
“没有!”
看到她的眼睛,雷布思感觉到内心的一股歉疚感。他无法忽略她是自己的女儿,同样也忘不了他必须跟她聊这些问题。不知道怎的,在这两难之间,他对女儿如此心急。
“没有,”她温柔地重复道,“如果他有了别人,我会知道。”
“换种说法,朋友。那他有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
“有一些。也没多少。我是指,他之前提到过,但从来没把我介绍给他们。”
“你有没有试过打电话给他们?也许他们中的某个人会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中两个人的名字。他们跟肯尼一起长大,叫比尔和吉姆。还有个叫阿诺德的,肯尼提到过他。另外有个骑自行车送信的,他名字是罗兰或者是罗纳德,反正是个挺时髦的名字。”
“等等,让我把这些记下来。”雷布思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好的,”他说,“有比尔、吉姆。还有谁来着?”
“罗兰或者是罗纳德之类的。”她看着他写着,“还有阿诺德。”
雷布思坐回椅子上。“阿诺德?”
“是的。”
“你见过阿诺德吗?”
“没有。”
“肯尼提过阿诺德什么吗?”
她耸了耸肩,“他只是肯尼过去经常遇到的一个人。我想他也是为货摊工作的。有时他们一起出去喝个酒。”
会是同一个阿诺德吗?弗莱特的那个秃头性犯罪告发者?可能性有多大?出去喝酒?他们看上去不像是酒肉朋友,如果认为是同一个阿诺德。
“好吧,”雷布思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你有肯尼最近拍的照片吗?拍得不错的,那种好看且一眼能分辨出是他的照片。”
“我能找到一张。我屋子里有一些。”
“好的,我请人开车送你回家。然后你把照片给送你回家的人,他们会带给我。我们得先将肯尼的描述散播开去,那是首先要做的。同时我做一些调查,看看我能跟上哪些线索。”
她笑了:“这并不是你负责的地段,对吧?”
“不是,这根本不是我负责的。但有些时候,如果你看着什么东西,或者某个地方太久,你就看不清那里有什么,有时需要换双新的眼睛才能看清楚什么正盯着你看。”他正想着弗莱特,想着弗莱特把他弄到这儿的原因。他也在思考,他自己,雷布思,能够聚集足够大的影响力来进行对肯尼·瓦特克斯的调查。没有弗莱特的支持,也许毫无可能。不,他到底在想什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是个失踪的人。必须进行调查,而且关键时刻,他不能指望任何优待和好处。“我想,”他问道,“你不知道它的自行车是否还停在车库吧?”
“我看了一眼。两辆车都还在。正是那时起,我开始担心起来。”
“车库里还有别的东西吗?”但她没在听他说话。
“他几乎从不会不骑车就去别的地方。他讨厌坐公车,也讨厌公车上的东西。他说他打算用……用我的名字为他的大自行车命名。”
泪水又一次流下来。但这次,他任凭她哭,尽管他内心的痛苦难以言传。那句老套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哭出来总比憋着好。她擤着鼻涕时,门开了。弗莱特朝这间小屋子里看了看。他的眼神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你也许应该把她带到别处去,而不是这里。
“乔治,需要帮忙吗?”
“你离开调查室后,”语气的短暂停顿表露了没有通知自己或者留个口信而带来的不快,“他们告诉了我有关信件本身更多的情报。”
“一会儿我去找你。”
弗莱特点点头,但直接看着萨曼莎,“亲爱的,你还好吧?”
她吸了吸鼻子,“我很好,谢谢。”
“那么,”他狡黠地说,“如果你确实想要投诉你对雷布思探长的不满,请去找当值警官。”
“喂!乔治,走开!”雷布思说。
萨米又想笑又想擤鼻涕,结果呛着了。雷布思朝弗莱特使了个眼色,弗莱特尽了力(雷布思相当感激),他退了出去。
“你们并不都是坏人,对吧?”弗莱特离开后,萨曼莎说。
“什么意思?”
“警察。你们并不像人们说的都是坏人。”
“你是个警察的女儿,萨米。记住这点。而且你是个称职警察的女儿,一定要支持你的老爸,好吗?”
她又一次破涕为笑,“爸,你不老。”
他也笑了起来,但并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他正为这句恭维话心里美呢,不管这是否仅是句恭维。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这句话出自萨米之口,他的女儿萨米。
“对了,”最后他说,“我送你上车。不用担心,我的小宠物,我们会找到你的男友。”
“你又叫我宠物了。”
“有吗?别告诉你妈。”
“不会的。嗯,爸?”
“怎么了?”他半转过身,而她正好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
“谢谢,”她说,“不管发生什么,谢谢。”
弗莱特在审讯室的小办公室里,空间突然变大了。雷布思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晃荡着。
“那么狼人的这封信呢?”他说。
“那,”弗莱特回答,“又怎么解释肯尼·瓦特克斯的失踪呢?”
“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我就告诉你我的。”
弗莱特拿起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三四张打印得满满的纸读了起来。
“这上面的字体是赫维提卡字体[9],虽然报纸杂志常用,但个人很少使用。”弗莱特意味深长地抬起眼睛。
“记者?”雷布思有些迟疑。
“是的,想想看,”弗莱特说道,“现在英格兰每个犯罪记者都知道丽莎·弗雷泽,也许他们也能找到她的住址。”
雷布思思考着。“嗯,”他最终吐出一个字,“继续。”
“虽然电子打字机和电动高尔夫球经常使用赫维提卡字体,但还是在计算机和文字处理程序中最常见。”弗莱特向上瞟了一眼,“这一定与打字的密度有关系。打印本身是很有规律的,而且字母排列整齐,这表明打印机质量很好,很有可能是转轮打印机,还表明他们用了不错的文字处理系统或者文字处理包。但是,”弗莱特继续往下说道,“字母K的底部有些淡。”弗莱特停下翻了一页。雷布思并没有非常注意,弗莱特也是。实验室提供的成果很少有用,但是到目前为止,雷布思听到的真的都是废话。
“这个更有意思,”弗莱特又说,“信封里的微粒好像是油漆过的,主要是黄色、绿色和橘色。有可能是一种油性漆,测试还在继续。”
“这么说有一个犯罪案件记者把自己臆想成梵高?”
弗莱特并没回答他的问题,他自顾自地飞快读完了那篇报道。“大概就是这样了,”他说,“剩下的更多的都是实验室没办法证明的:缺指纹,少污点,也没有头发和纤维。”
“没有个人水印?”雷布思问。侦探小说里,个人水印都会引出一个家庭小作坊,小作坊的老板是一个怪老头,他会把纸张卖给一个叫作×××的人,然后后面的故事情节就是:罪犯被绳之以法。整个办案过程利落,巧妙,但现实中鲜见。他又想起了丽莎,想起了卡津斯。不,不是卡津斯,也不可能是卡津斯。此外,他也没办法在两个保镖的陪伴下进行试验。
“没有个人水印,”弗莱特说,“抱歉了。”
“啊,好吧,”雷布思大声哀叹,“没有最新进展了,是吧?”
弗莱特看着报告,好像祈祷着什么,希望能出现线索吸引住自己。突然:“那肯尼·瓦特克斯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失踪了。不得不说一句,逃得挺干净的。但是萨米却因为这个出了点小状况,我说了我们会尽力的。”
“约翰,你不能牵扯进去。这事情由我们来解决。”
“我不想牵扯进去,乔治。这件事都由你负责了。”这话听起来很天真,但是弗莱特早过了被约翰·雷布思糊弄的年纪了。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你想怎样?”弗莱特问。
“嗯,”雷布思说,从椅子上往前倾了些,“萨米的确提到过肯尼的一个同伙。那人叫阿诺德,曾经在市场的铺子工作过,至少萨米认为他在市场里或者附近工作过。”
“太多巧合了,不是吗?”
“像这样的小城市也多了点,”弗莱特看了看雷布思的表情说,“我真的考虑过。这种三流骗子就像一个小家庭,如果我们在西西里岛,可以把伦敦的所有蹩脚骗子关进一个村子里,这些人彼此都认识。那些大骗子是很难抓住的,他们独来独往,很少上俱乐部,在那里喝上几杯海军朗姆酒再把自己嘴塞满。”
“我们能和阿诺德谈谈吗?”
“谈什么?”
“也许他知道些肯尼的消息。”
“我们是警官,乔治,他是社会大众。我们是维护法律和秩序的,他有义务来帮助我们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雷布思又想了想,“而且我会塞给他二十镑的。”
弗莱特有些不相信。“这儿可是伦敦,约翰,这么点钱都买不了几杯酒。阿诺德那儿有消息,但是他至少该多要点。”弗莱特和雷布思开起了玩笑,雷布思也意识到了,笑了笑。
“有道理,”弗莱特说,“那好,我们一起去街边市场找找吧。”
[1]这里原文用的是dullers,是dollars(美元)的谐音,是雷布思在学伦敦音自嘲。
[2] 原文cereal killer是serial killer (连环杀手)的谐音,雷布思又在自我调侃。
[3]GF是乔治·弗莱特(George Flight)的名字缩写。
[4]信中把HOMOSEXUAL拼成了HOMOSEXUL。
[5]信中把WOMAN拼成了WOMIN。
[6]原文是just tell the truth and no harm can cum you,这里的cum原意是精液的意思,构成了双关的修辞手法。
[7]Irn-Bru,被称作是苏格兰威士忌以外另一种民族饮料。
[8]原文的be pissed of是一句粗话。
[9]Helvetica是一种被广泛使用的西文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