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e And Seek
整整一代人当中,从没出现过一个人赶走这些偶尔到访的游客,也没人修复他们造成的损坏。
工作周竟这样开始了。
透过雨水连连的挡风玻璃,他能看见住宅区的一部分。住宅区正缓缓地退向荒地,在施工人员搬进来之前,那荒地已经在那里存在多年了。他毫不怀疑早在19世纪60年代,这里同爱丁堡周围的其他住宅一样,一定会是解决将来住房需求的完美之选。他怀疑那些规划者是否能从中学到什么,而不是事后才受到启发,要不然,今天所谓的“理想”方案,结果还将是如出一辙。
这一带如同风景区,长满了长长的野草。孩子们的柏油嬉戏地早已变成了打靶场,玻璃弹片时时“瞄准着”绊倒的膝盖和双手。多数阳台上都安装了用木板封住的窗户。破裂的水管喷出的水柱,像雨水般浇洒着。屋前如同沼泽般潮湿的花园没有门,只围着残破的篱笆。他想,若是在晴天,这地方看上去将更令人压抑。
然而就在不远处,大概几百码[1]的地方,一些开发商早已开始修建私人公寓。地盘上矗立的标牌宣称着:“豪华开发地带,地址:缪尔村。”雷布思没有被愚弄到,但他觉得将来会有很多年轻的购房者上当受骗。这里曾经是皮尔缪尔,也将永远是皮尔缪尔。这里是垃圾场。
没有认错,就是这栋房子,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已经停在那儿,旁边是辆烧坏的福特科蒂纳汽车。即使没有这些,雷布思也能认出来:像两边其他的房子一样,这栋房子的窗户也被木板封住,不同的是它敞着一扇门,一直通向里屋的幽暗处。在这样的日子里,要不是屋内放着棺材,要不是屋子里的人对棺材充满恐惧,还有哪家会敞开大门呢?
雷布思想把车尽量停在靠近大门处,但无法靠过去,低声咒骂了几句。他推开车门披上雨衣后,便冲入了刺骨的阵雨中。有东西从衣服口袋滑出来,是废纸。但他还是把它捡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把它塞进衣服口袋里。通向大门的小路曲曲折折,地面的杂草使得路很滑。他几乎就要滑倒,但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到达了大门口。他抖抖身上的雨水,等待着接待团。
一个警员从房门口探出个脑袋,皱皱眉头。
“我是雷布思探长。”雷布思自我介绍道。
“这边,探长先生。”
“我马上过去。”
警员的脑袋又缩了回去。雷布思打量着大厅四周,只有墙纸碎片证明这里曾是一个家。屋内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湿石灰和腐木的味道。除此之外,它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洞穴而不是栋房子,是一个粗陋的、无人留恋的暂时避难所。
他往里走,经过楼梯井时,即刻陷入了黑暗的包围中。所有的窗户上钉了木板,光线被挡在外面。对于其目的,他猜应该是把那些非法侵占者关在外面,但爱丁堡的流浪队伍是如此的强大和聪明,他们已经顺利地通过这种紧密的构造偷偷地进来,而且已经把这里当作他们的老窝。现在其中一个就死在这里。
他走进的这个房间出奇地大,但是天花板相当低。两个警员拿着粗大的橡胶电筒照亮了现场,墙上的影子不停移动着。数重暗影包裹着中心的一点亮光,就像幅浮世绘。光秃秃的地板上两支巨大的蜡烛已燃烧殆尽,只剩下煎蛋状。房间中央躺着尸体,两脚并拢,双手伸开,脖子上戴着一个没有钉子的十字架,上半身裸露着。尸体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好像装过类似速溶咖啡的东西,但现在却放着几支一次性注射器。“毒品被钉在十字架上了。”雷布思一边想一边邪恶地笑。
形容枯槁、神情黯淡的法医此刻正跪在尸体旁,似乎是在进行最后一道仪式。摄影师远远地站在墙边,试着在他的测光表上找出读数。雷布思向尸体方向挪了挪,站在了法医的旁边。
“手电筒。”他说着,伸手从最近的警员那里接过一个。然后照遍尸身:先是裸露的双脚,鹤嘴锄似的双腿,骨瘦如柴的躯干,苍白皮肤包裹着的轮廓分明的肋骨。然后是脖子和脸,嘴张开,双眼紧闭。额头上和头发里的汗水看上去已经干了。但是等等……他的嘴边似乎有潮湿的东西,难道是在他的嘴唇上?一滴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滴入那张开的嘴里。雷布思十分惊奇,同时期望那死去的人咽下这滴水,舔舔干枯的嘴唇,然后能够复活。然而那人并没有这样做。
“是房顶在漏水。”埋头工作的医生解释道,没有抬头。雷布思把手电筒照向天花板,发现水滴的源头只是个潮湿块,但仍紧张不已。
“抱歉这么久才赶到这里,”他说道,试着让声音平静下来,“查出死因了?”
“吸毒过量,”医生淡淡地说,他拿着个塑料袋朝雷布思晃了晃,说道,“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小袋里面的东西就是海洛因。他的右手还攥着另外满满的一袋。”雷布思把电筒向那只无知觉的手照去,只见它还半攥着一小袋白色的粉末。
他说:“有道理,我还以为现在大家都是服用毒品而不是注射毒品呢。”
医生终于抬头看他。
“这是个轻率的看法,探长。去问问皇家医院,他们会告诉你在爱丁堡有多少静脉吸毒者。大概有成百上千个,这也是我们能成为‘英国艾滋病之都’的原因。”
“是啊,我们为这样的记录感到自豪,不是吗?先是心脏病、假牙,现在又是艾滋病。”
医生笑了笑,“这里有些东西你可能感兴趣,尸体上有擦伤,在灯光下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有。”
雷布思蹲下,再次用手电筒照遍尸体,是的,没错,而且还有不少。
“主要在肋骨上,”医生继续说道,“脸上也有一些。”
“也许他跌倒了。”雷布思说。
“也许。”医生回答说。
“探长?”另外一个警员喊道,眼神和语气都较为急切。雷布思转过身面对着他。
“怎么了,伙计?”
“过来看看这个。”
雷布思很庆幸终于有借口从医生和死尸旁走开。这名警员把他领向远处的一堵墙,走过去时他一直用手电筒照着墙面。突然,他明白了警员的意思。
在墙上有个图案。一个五角星,由两个同心环围绕着,大的环直径大概有5英寸[2]。图案画得极为精准:五角星线条笔直,同心环画得极圆。除此之外,墙上什么都没有。
“探长,你是怎么看的?”警员问道。
“嗯,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随意涂鸦。”
“巫术?”
“或者是占星术。很多吸毒者都对神秘的和不祥的东西着迷,这个画会和这些相关吗?”
“这些蜡烛……”
“不要这么快下结论,伙计。你这样永远进不了刑事调查局。告诉我,我们为什么都带着手电筒呢?”
“因为断电了。”
“没错,所以才需要蜡烛。”
“如果你说是,那就是吧,探长。”
“我确实这样认为,伙计。谁发现的尸体?”
“我发现的,探长。有个匿名电话,是个女的打过来的,也许她也是住在这里的人。其他人好像突然都走光了。”
“所以你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是的,探长。”
“知道他是谁吗?”雷布思拿着手电筒指了指尸体。
“不知道,探长,其他房子里住的也都是非法入侵者,我觉得从他们那里打听不到什么。”
“不,相反,如果说有人知道死者的信息,那一定是他们。带上你的同伴去敲门试试。但不要太严肃,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是要驱逐他们或有其他的想法。”
“是的,长官。”探员对这个冒险感到半信半疑,首先,他肯定这会招惹不少麻烦,再说外面仍下着大雨。
“快去。”雷布思轻声斥责道,探员喊上同伙慢吞吞地动身了。
雷布思向摄影师走去。
“你拍了好多照片了。”他说。
“至少在这样的亮度下,我才能确保照出几张来。”
“你一到这儿就拍下了墙上的那幅画了吧?”
“是沃森警司的命令,他想要和毒品有关的任何案件的照片,算是他‘禁毒行动’的一部分。”
“那真有点可怕,不是吗?”雷布思认识这个新来的警司(他们已经见过面),警司有满脑子的社会公德意识和社区服务计划,以及各种好想法,就是缺少人力来实践。雷布思有了主意。
“好吧,你就站在这里,给远处那堵墙拍上几张吧。”
“没问题。”
“谢谢,”雷布思面对着医生,“要多久才能知道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今天晚点,最晚到明天早上。”
雷布思自顾自地点点头,是什么令他感兴趣呢?也许是今天沉闷的天气,也许是这房子里的氛围,抑或是那死尸的停放姿势。他确实感觉到了什么东西,没想到只是骨节的风湿痛,嗯,没错,就是风湿痛。他离开这个房间,又把房子的其他地方观看了一遍。
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浴室。
马桶几周前就已经堵塞了。一个搋子被丢在地板上,可以想到很多次的疏通尝试都失败了。水珠溅泼的洗脸槽变成了小便池,地板上则堆着大便,上面趴着十几只乌黑的大头苍蝇。浴室还像是个废料桶,堆满了碎木片和丢弃的袋子。雷布思不敢逗留,把门紧紧地关上后就转身走开了。他毫不嫉妒那些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他们将不得不与这一片肮脏污物“奋力抗战”。
一间卧室里空空如也,另一间却有个睡袋,但因房顶滴水而早已潮湿。墙上钉着的图片是唯一能够证实房主身份的资料。走近一点,他发现这都是些照片,合起来像一套影集似的。即使在雷布思不太专业的眼光看来,也可以肯定它们都拍得很好。一些照的是潮湿有雾的爱丁堡,色彩有些萧瑟,另外一些是天气晴朗中的爱丁堡,但也比较黯淡。一两张拍的是个女孩子,年龄不太容易辨清,她正在摆动作,但笑得嘴巴张得大大的,显得不太严肃。
睡袋旁边是个垃圾袋,装着半袋子衣服,再旁边是一小叠折角的平装书:哈兰·埃里森、克里夫·巴克、拉姆塞·坎贝尔,都是科幻小说和恐怖小说。雷布思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后,转身走下了楼梯。
“都拍完了,”摄影师对他说,“我明天就把照片给你。”
“谢谢。”
“顺便说下,我也照肖像照,你想给祖父母来组完美的合家照吗,或者你的儿子和女儿?这是我的名片。”
雷布思接过名片,拉上雨衣,向自己的车走去。他不喜欢照相,尤其是给自己照。不仅是因为他照得不好,还有更多的原因。
他私下里怀疑:照片真的能偷窃灵魂。
回警局的路上,车在午间拥堵的路上缓慢地移动时,他想象着妻子、女儿和他拍的家庭照会是什么样子,但不行,他想象不出来。自从罗娜把萨曼莎带去伦敦后,他们就天各一方了。萨米仍然写信,但是雷布思总是回得很慢,她好像对此深感不快,写得也越来越少了,在上封信中,她祝福吉尔和他能生活开心。
他没有勇气告诉她,其实吉尔·坦普勒几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他了。告诉萨曼莎可能没什么,但他不能忍受的是罗娜会听到这一消息。这是他失败情感经历上的又一个伤痕,吉尔已经和本地无线电台的一个音乐主持人在一起了。雷布思无论什么时候走进任何一家商店或者加油站,或是经过任何小区一扇开着的窗户,总能听到他充满热情的嗓音。
当然他一周还可以见到吉尔一两次,在开会时、在警局,也可能在犯罪现场,尤其是现在他升职到和她一样的级别:约翰·雷布思探长。
唉,这个案子够长久了,不是吗?跨时长而且难解,充满着个人的苦楚。他确信:正是如此,他才升了职。
他也确定他再也见不到里安了,不会在晚宴后,也不会在十分失败的做爱之后见到她了。这次他又失败了,躺在里安旁边,发现她的眼神和吉尔·坦普勒一模一样时,他感到内心很受伤。要找个里安的替代者吗?他感觉自己太老,已经力不从心了。
“确实老了,约翰。”他自言自语道。
他感觉到自己的确饿了,经过下一个交通灯就有家酒馆,他终于可以吃顿午餐了。
萨瑟兰郡酒吧很是安静,一周中总有几天人比较少,而周一就是其中的一天。到这天都已花光了钱,已经没什么可期盼的了。正如服务员向他提示的一样,酒馆不可能满足一位来吃午餐的顾客的需求。
“没热菜,也没三明治。”服务员大声说。
“那就馅饼吧,什么东西都行,只要能下酒。”雷布思用乞求的口气说。
“如果你想吃饭,这附近有很多餐馆。我们酒馆主要卖各种啤酒,可不是油炸食品外卖店。”
“有薯片吗?”
服务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口味的?”
“奶酪的和葱香的。”
“卖完了。”
“那盐焗的吧。”
“也卖完了。”服务员再次幸灾乐祸。
“好吧,那你们他妈的到底有些什么?”雷布思更加沮丧了。
“还剩两种口味的,咖喱鸡蛋味和熏肉土豆味的。”
“鸡蛋味的?好吧,给我各来一袋。”雷布思叹息道。
服务员蹲到柜子下,找着尽可能小的和过了期的袋子。
“有坚果吗?”雷布思寄予最后一丝希望问。服务员抬起头,回答道:“有干烤的、咸的、加醋的和辣味的。”
“各来一袋,再给你40先令。”雷布思原本觉得自己会饿死,现在好了,总算有东西可吃了。正当他要喝完第二杯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还在门口就指着要食物和饮料。当他看见雷布思时立刻笑着凑了过来,坐在旁边的高脚凳子上。
“好啊,约翰。”
“下午好,托尼。”
麦考尔探员试着让自己巨大的躯体在小高脚凳上保持平衡,考虑到站着会更好些,他就一只脚踏着横杆,手肘撑在光滑的吧台上,饥肠辘辘地盯着雷布思。
“给我来袋薯片。”
雷布思把一袋薯片递给他,他立刻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你今早去哪儿了?”雷布思问道,“我接了一个打给你的电话。”
“是从皮尔缪尔打来的吗?哎呀,不好意思,约翰,我昨晚喝高了,今天早上还有点宿醉。”一品脱黑啤放在他面前,“醒酒药,”他说着,慢慢地喝了四大口,然后分成小股咽下。
“嗯,我不知道做什么更好,”雷布思喝了一小口啤酒,“我的天,那边的房子实在太乱了。”
麦考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儿以前可不是那个样子,约翰,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真的?”
“更准确地说,我出生在那里曾有的一个小区里,因为太差,他们就说把它推了,又建了皮尔缪尔。也成了现在的‘血腥的人间地狱’”。
“真滑稽,你竟然会这样形容它。一个年轻的警员认为这和某种神秘的东西有关。”麦考尔不再盯着他的酒,抬头看着雷布思。“在墙上有幅邪恶巫术式的绘画,”雷布思解释说,“地上还有蜡烛。”
“就像是献祭?”麦考尔问道,一边轻笑着说,“我妻子对这类恐怖电影极为着迷,她有很多这类电影的视频资料,估计在我出去后她就坐在家里看上一整天。”
“我认为一定是有恶魔崇拜和巫术在传播。那些周报编者的报道绝不仅仅只是凭空想象。”
“我知道你该怎么去调查。”
“怎样调查?”
“从大学开始。”麦考尔说道,雷布思却皱着眉头,一脸狐疑。“我是认真的,他们有些研究所,从一些已故作家那里获得创办资金后,专门研究幽灵之类的东西。”麦考尔摇着头,“谁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雷布思点点头,说道:“对于你刚说的这事,我曾看过相关报告。应该是阿瑟·库斯勒[3]的钱吧?”
麦考尔耸了耸肩。
“阿瑟·德利是我喜欢的风格。”说着他又灌下了一杯。
雷布思正在研究桌上的一堆文件,这时电话响了。
“雷布思探长,他们说该向你说这事。”电话那边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充满疑虑,心神分散。
“他们也许是对的,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小姐是……”
“特蕾西……”说到名字的最后几个音节时,声音越来越低,像说悄悄话一般,她已经陷入“圈套”,把自己的身份给透露了。“不要管我是谁!”她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我是来报告发生在皮尔缪尔的事的,在那里他们发现那具……”声音又变小了。
“嗯,”雷布思端坐起来仔细听,“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是你?”
“什么?”
“第一次打电话报警说有人在那里死了。”
“嗯,是我,可怜的罗尼……”
“死去的人叫罗尼?”雷布思从公文筐里拿出一份文件把名字记在背面,在旁边潦草地写上“特蕾西——报警的人”。
“是的。”她的声音又停下了,这次几乎要哭出来。
“你知道罗尼姓什么吗?”
“不知道,”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确定罗尼是不是他的真名。很少有人用真名。”
“特蕾西,我想和你谈谈罗尼,我们当然能在电话上说,但我更希望能见面谈,请别担心,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但我会有,这是我选择打电话的原因,罗尼告诉过我。你明白的。”
“他告诉你什么,特蕾西?”
“说有人要谋杀他。”
雷布思感觉房间好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声音、电话和他自己。
“他告诉过你,特蕾西?”
“是的。”电话那边的她已经哭了出来,极力忍住看不见的泪水。雷布思似乎看到一个害怕的小女孩,刚刚失学,孤零零地站在遥远的电话亭旁。“我现在必须躲起来,罗尼再三告诉我,要躲起来。”
“我可以开车去接你吗?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不要!”
“那就告诉我,罗尼是怎样被谋害的?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躺在靠窗的地板上,就在那儿。”
“说得具体点儿。”
“是的,他就躺在那儿,靠着窗子,身子蜷着像个小球。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但我碰他手臂时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冰冷了……我去找查理,可是他已经走了,我就害怕起来。”
“你说他的身体蜷缩着像个球?”雷布思开始用铅笔在文件背面画着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