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回答说。
“是在起居室?”
她好像困惑了,“什么?不,不是在起居室,是在楼上,在他的卧室里面。”
“我知道了。”雷布思毫不费力地继续画着圆,他努力想象着罗尼死去之前的过程:在特蕾西吓跑后,他爬下楼梯,一直爬到起居室。这也许可以解释那些擦伤,但那些蜡烛……他又恰巧躺在它们之间……“当时是什么时候?”
“昨晚后半夜,我不知道当时具体是几点,我吓坏了。当我平静下来后,就打电话报警了。”
“你报警的时候是几点?”
她停下来想了想,“大概今天早上7点。”
“特蕾西,你介意我把谈话内容告诉他人吗?”
“为什么?”
“接你的时候再告诉你,快告诉我你在哪里吧。”
她考虑的时候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回皮尔缪尔了,已经住进了另外一栋空房子里。”
“好吧,”雷布思说,“你肯定不想我去那里接你,是吧?但你一定离滨海大道很近吧,我们在那里碰面怎么样?”
“好吧……”
“有一家叫朵克里夫的酒吧,”雷布思都没给她讨论的时间继续说道,“你知道吧?”
“我被撵出过好几次。”
“我也是,我们一小时后在酒吧外面碰面,好吧?”
“好的。”她听上去不是很热切,雷布思很怀疑她能否守约。好吧,那又怎么样呢?她说得够直白了,但也有可能她是另一个受害者,只是想借此吸引对自己的注意,让自己的生活比真实情况显得更加有趣。
但那时他的确有过某种感觉,不是吗?
“好吧。”她答道,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滨海大道是城市北海岸的一条沿海高速公路,路旁是各种工厂、仓库,大量的DIY和家具店。再外面就是灰色而平静的福斯湾。在多数日子里,都可以看到远方法夫郡的轮廓,但今天看不到了,海面上低垂着一层寒冷的薄雾。在仓库的马路对面就是四层楼的租房区(现在这里已是高楼大厦),旁边有少量紧挨着的街角小店和一些陌生人很少光临的、被冷落的过气酒吧。
朵克里夫酒吧刚摆脱了一代穷困潦倒的酒鬼,马上又发现了另外一代。它现在的常客都是些失业的年轻人,大多挤住在滨海大道旁边的那种六个人住、三间卧室的出租房内。轻微犯罪在这里够不上问题,只是古老的社会价值观还在延续着:不坑本地人。
雷布思早来了半个小时。于是他进了沙龙酒吧。这里的啤酒清淡也很便宜。酒吧里的人就算不知道他是谁,也能看出来他是干什么的。所以大家的交谈都变成了悄悄话,目光也避免和他对视。到了3点半,他走了出来,突然的日光使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是那个警察?”
“是的,特蕾西。”
她背靠酒吧的外墙站着。当他用手遮着光试着认清她的脸时,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打量着一个20到25岁的女人。她的年龄全写在脸上,然而从她的打扮上可以看出她那反复无常的叛逆性格:漂染过的参差不齐的头发,扎染过的T恤衫,绷紧的褪色工装裤,还有红色的篮球靴。左耳戴着两个耳钉(右耳一个都没有)。她很高,快和雷布思差不多。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外面的阳光后,他注意到在她那留有粉刺印迹的脸上还有两道泪痕,眼睛周围有些鱼尾纹,说明她经常哈哈大笑,然而现在从这对橄榄绿的眼睛里却看不到笑意。可以看出在特蕾西的人生道路上曾有过错误的转弯,雷布思感觉现在的她似乎也在试着重蹈歧路。
“特蕾西是你的真名吗?”
“一定程度上是。”她说。他们开始走动。特蕾西不在乎左右两边是否有车,就穿过了一个十字路口。雷布思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一堵墙边,她才停下脚步,抱着手臂,注视着前面的福斯湾,看着正在升起的薄雾。
“特蕾西是我的中间名字。”特蕾西说。
雷布思用前臂斜倚在墙上,“你认识罗尼多久了?”
“三个月,这也是我来到皮尔缪尔的时间。”
“还有哪些人住在那栋房子里?”
她耸了耸肩,说道:“他们来了又走了,我们只搬进来几个星期。有时早上在我楼下,可以看到好些陌生人正睡在地板上,也没人在意,这里就像个大家庭一样。”
“是什么让你觉得是有人杀害了罗尼?”
她生气地转身面对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我在电话里就告诉你了!是他告诉我的,他去了个地方后,带了些毒品回来,看上去就有点不正常了。一般他弄到些海洛因后都乐得像个过圣诞节的小孩。但那次不是,他感到很害怕,举止就像个机器人似的,他不断地告诉我要躲起来,告诉我他们要来找他。”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
“这发生在他吸毒之后吗?”
“不是,真的太奇怪了。是在此之前。他当时手里拿着毒品袋,把我推出门外。”
“他吸毒时你不在那里?”
“向天发誓我不在,我讨厌他吸毒,”她盯住他的眼睛说,“我没有毒瘾,我是说,我只吸一点,从不……”
“你还注意到他的其他情况吗?”
“比如呢?”
“嗯,比如他的身体状况。”
“你是指那些擦伤?”
“是的。”
“他回来时经常是这个样子,也从不说起它。”
“我猜他可能经常斗殴,他脾气暴躁吗?”
“对我不会。”
一阵寒风拍打着水面,雷布思赶紧把手缩回口袋,也想看看她是否足够暖和,却情不自禁地注意到那棉质T恤下十分突出的乳头。
“你需要我的夹克吗?”
“里面有钱包就要。”她很快地笑了笑后说。
他回笑着,并递给她一支香烟。按每天的定量供应算,他只剩下三根了,所以没打算给自己也来一支,毕竟还有整个晚上等着他呢。
“你知道罗尼的毒品交易商是谁吗?”他一边帮她点烟,一边随意地问道。她把头探进他敞开的夹克里,晃着打火机,然后摇了摇头。终于,挡风的夹克帮上了忙,她叼起烟用力抽起来。
“我一直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事。”
“那他都说些什么?”
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他不太爱说话,既然你提到这一点了,我就坦白说,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总感觉在他的外表下潜藏着更多的东西。”
“比如呢?”
她耸耸肩,说:“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有。”
这个案子比雷布思预料的要难得多。而且他真的感觉自己快要感冒了。真该快点结束这次谈话。
“你发现他时他还在卧室?”
“嗯。”
“当时屋里没有其他人吗?”
“是的,早些时候还有些人,但后来都走了。之前有一个人去过罗尼的卧室,但我不认识他。后来查理去过。”
“嗯,你在电话中提过查理。”
“是的,当我发现罗尼后,我就去找查理。他一般都在附近,在其他的空房子里或者去镇上乞讨。他相当奇怪。”
“怎么奇怪了?”
“你没看到大厅墙上画的东西吗?”
“你是说那个五角星?”
“当然,那就是他画的。”
“这么说他很喜欢那类神秘的东西?”
“嗯,很疯狂。”
“罗尼呢?”
“罗尼?天,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不敢看恐怖电影,恐怖电影真能吓到他。”
“但他有很多恐怖小说放在卧室里。”
“都是查理的书,他想吸引罗尼的兴趣。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让他做了更多的噩梦,继而促使他吸了更多的毒品。”
“他怎样为自己的嗜好筹钱呢?”雷布思看见一艘小船穿过薄雾缓缓漂来,有什么东西从船上掉到水里,但他看不清是什么。
“我不是他的会计。”
“谁会是呢?”小船转了个弧线的弯后向西边的昆斯费里滑去。
“实际上,没人想知道钱到底从何而来。否则,就会变成钱的附庸,不是吗?”
“这要看情况。”雷布思打了个哆嗦说。
“我也不想知道,即使他告诉我,我也会捂着耳朵不听。”
“他一直没有工作?”
“我不知道,他曾经说要做个摄影师。辍学后就全神贯注地投入摄影。有一样东西他绝不会抵押,即使要为他的嗜好筹资他也不会。”
雷布思迷惑了,问道:“什么东西?”
“他的相机,这花了他一小笔钱,都是从‘社保金’上一分一角省下来的。”
社保,这是一种措辞。但雷布思确定罗尼的卧室里没有相机。所以他又把抢劫罪加入了案件的清单。
“特蕾西,我需要你提供案件陈述。”
“做什么用?”她立马疑虑起来。
“只是做个记录,方便调查罗尼的案子,可以帮这个忙吗?”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小船已消失在雾中,船滑走后没有留下任何余波。雷布思轻轻地拍了拍特蕾西的肩膀。
“谢谢,”他说道,“车在这边。”
在她做完案件陈述后,雷布思坚持要送她回家,虽然在距她的住所几个街区,她就下了车,但他算是知道她的住址了。
“我不确定未来10年我是否一直会住在那里。”虽然她这么说,但也没有关系。雷布思把单位和家里的电话都给了她,相信她会保持联系。
“最后一件事,”她正要关上车门离开时,雷布思对她说,她俯下身来,“罗尼一直大声喊‘他们来了’,你认为‘他们’会是谁呢?”
她耸耸肩,愣在那儿回想着当时的场景,说道:“他的身体挣扎过,也许他说的是类似蛇和蜘蛛的东西。”
她关上车门后,他一边发车一边想:“对的。也许他说的是他们给他的蛇和蜘蛛之类的东西。”
回到伦敦路警局后,他看到有个留言说总警司要见他,于是雷布思拨通了上司办公室的电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过去。”
秘书查了下安排后,告诉他现在可以过去。
自从这个警司从遥远的北方迁职到爱丁堡以来,雷布思已经和他打过多次照面了。他看上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身上稍有些农村人的气息。警局已有很多关于他的阿伯丁背景的笑话,他也因此被冠上“农民沃森”的绰号。
“请进!约翰,请进!”
警司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桌子太长,以至于他只能大概给雷布思指了指座。雷布思注意到办公桌被一丝不苟地整理过,文件整齐地堆放在两个文件筐中,沃森面前只放着一个厚厚的较新的文件夹和两支削尖的铅笔。文件夹的旁边摆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小孩。
“我的两个小家伙,”沃森解释道,“现在稍微大些了,但还是很顽皮。”
沃森是个大块头,他的腰围完美地阐释了“水桶腰”这个词。他面色红润,头发稀疏,鬓角处已有白发。雷布思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沃森穿着高筒套靴,戴着钓鱼帽,大步流星地跨过一片湿地,温顺的柯利牧羊犬紧随其后。但沃森现在找他干吗呢?给自己寻找一个柯利式的跟班吗?
“你当时在现场。”这是在陈述事实,所以雷布思觉得没必要回答他。“本来应该是给麦考尔探长打电话的,但他当时在……不管他在哪里。”
“他是个好警官,长官。”
沃森抬头盯着他,然后笑了,“麦考尔探长的品质当然没问题,这也不是把你叫到这儿的原因。但你当时赶到了现场,这让我觉得你很可能知道我对这个城市的毒品案件很感兴趣。坦白说,这里的吸毒数据让我感到恐惧,在阿伯丁我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那儿只有一些石油工人吸毒较为严重。其次大多数是那些从美国飞来的行政长官,如果你不介意我开个玩笑的话——他们把习惯也带进来了。但是现在这里——”他轻轻地打开文件夹找出些文件,“简单地说,这里是地狱,探长先生。”
“没错,长官。”
“你常去做礼拜吗?”
“您说什么?”雷布思在椅子上不安地转了转身。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不是吗?你做礼拜吗?”
“不常去,但有时我会去,是的。”就好比昨天,雷布思想着,他巴不得马上就逃走。
“有人告诉我你确实去了,所以你应该明白,我说这个城市正在变成地狱的意思,”沃森此刻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红,“医院治疗的吸毒者已经有十一二岁的年轻人了,你自己的兄弟竟也因进行毒品交易而入狱。”沃森再次抬起头,或许是期待看到雷布思会对此而感到羞愧。尽管雷布思两眼充满了怒火,脸颊发红,但不是因为羞愧。
“尊敬的先生,”他的声音平定了下来,但仍像根电线似的紧绷着,“这与我何干?”
“我刚说过的,”沃森合上文件夹,往椅子上靠了回去,“我正在实施一项禁毒运动,这需要社会公众的禁毒意识和获取谨慎信息的资金,我已经得到了支持,更重要的是得到了钱,市里的商人已准备将5万英镑投入到这项运动中来。”
“他们多有公德精神啊,长官。”
沃森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的身子向前倾着,整个脸凑在雷布思的眼前,说道:“你最好深信这点。”
“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什么地方——”
“约翰,”沃森的声音此刻稍带抚慰,“你有……经验,个人经验。我想让你帮忙,在禁毒运动中做个先锋。”
“不行,长官,我真的不——”
“好,就这么定了吧。”沃森已经站了起来。雷布思也想站起来,但两腿已完全失去了力量。他把两只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才终于把自己给撑起来了。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吗?因为他有一个堕落的兄弟而要向社会赎罪吗?沃森把门打开,“我们下次再谈具体的事,现在你努力把手上的活办完,比如更新案件记录等等。你完不成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安排其他人手分担。”
“好的,长官。”雷布思握住他伸出的手,那手就像钢铁一般,冰冷、干脆且透着压倒性的力量。
“再见,长官。”雷布思站在走廊里对着已经关上的门说。
到晚上了,雷布思仍然感到麻木,他腻烦了电视,于是离开了公寓,计划着去周围毫无目的地兜兜风。马奇蒙特像往常一样安静,他的车静静地停在房子外面的鹅卵石路上,他发动引擎开起了车,经过市中心,到达新城。在坎娜密尔斯他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前院加满油,又买了个手电筒、几节电池和一些巧克力棒,最后用信用卡结了账。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广播、吃着巧克力,努力不去想明天的香烟定量。吉尔·坦普勒的情人,卡勒姆·麦卡勒姆,在8点半开始了他的广播。雷布思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腻了:假装欢笑的声音,毫无说服力的笑话,可以预料的老曲子和喋喋不休的在线电话……于是,他转起旋钮调到了第三频道,听出是莫扎特的曲子时,才调大了音量。
他一般把车只开到这儿,但这次他拐过那些昏暗弯曲的街道,向更远的“迷宫”开去。他来到案发现场的那栋房子前,看见大门上装了把新的挂锁,但他的口袋里有把配好的钥匙。他打开手电筒,轻轻地走进起居室。地板上什么也没有,完全没有10个小时前这里还躺着一具死尸的迹象,装着注射器的瓶子和烛台都不见了。雷布思没有查看远处那堵墙,离开起居室直接向楼上走去。他推开罗尼卧室的门,径直走到了窗边,这是特蕾西说她发现尸体的地方。雷布思蹲下来,踮了踮脚尖,用手电筒照着地板,仔细地查看起来。没有相机,什么也没有。这桩案子,将不会很容易,如果总有其他案子要接的话。
毕竟,只有特蕾西这样说。
离开房间,他又来到了楼梯口,发现在楼梯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发出的光线反射到最高的那个台阶。雷布思把它捡起来看了看,这是一小块金属,形如低劣胸针的钩子。不管怎样,他把它放到了口袋,又看了眼楼梯,想象着罗尼恢复知觉后爬向楼下的样子。
可能,只是可能。但最后躺成那个姿势……实在不太可能。
况且他为何要带着一瓶子注射器下楼呢?雷布思点点头,确定自己在迷蒙之中摸索到了正确的方向。当他再次走下楼梯回到起居室时,闻到了像是腐烂果酱上长出的霉菌发出的味道,并伴着沉闷的泥土气息和令人作呕的果酱甜香。他把手电筒对着远处的那堵墙,快步走了过去。
接下来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怦怦作响。圆和五角星都还在那里,五角星在圆里面。但有新画上去的东西,在两个圆之间加上了红色的黄道十二宫标记和其他符号。他碰了碰这些图案,尚未干透。缩回手指,他把手电筒往上照了照,念起那几个湿淋淋的大字:
你好!罗尼!
内心的迷信吓得雷布思拔腿就跑,也顾不得去锁身后的门,尽管他的眼睛盯着后面看,脚步却向前快速地奔向他的车。突然他撞到了一个人,绊了一脚。那个人笨拙地摔倒在地,又慢慢爬起来。雷布思打开手电筒,发现是个少年,只见他目光闪烁,脸上到处是瘀青和刀口。
“我的天,小伙子,”他低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被打了。”男孩说着,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了。
雷布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发动车子的,此刻他的神经就像破鞋带一样脆弱。回到家,他锁上门,闭上眼睛坐着,艰难地呼吸着。放松,约翰,放松,他告诉自己。很快,他就能自嘲刚刚失去胆量的片刻了。明天他还会到那儿,在白天去那里。
今天他已看够了。
[1] 1码≈0.9米。
[2] 1英寸≈2.5厘米。
[3]阿瑟·库斯勒(1905—1983),匈牙利裔英国作家、记者和批评家,犹太人。著有著名的政治小说《中午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