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1 / 2)

藏起来 伊恩·兰金 13054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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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de And Seek

房子作茧自缚……令人难以琢磨的遁世状态。

筋疲力尽,福尔摩斯又打了个哈欠,快累死了。以前,他也曾按下闹钟,所以他可以喝一杯速溶咖啡,接着倒头再睡,尽管收音机一闪一闪地开始播音。每天就是这么起床的!有时候,能偷半个小时的闲,他就把收音机调到三台,或者别的台。他很清楚,三台的节目会直接把他送回梦乡,而DJ卡勒姆·麦卡勒姆会放些刺耳的唱片,掺杂着喇叭声、歌声,以及DJ饶舌的热情洋溢的糟糕笑话,会直接把他镇醒,他咬紧牙关,面对新的一天。

今天早上,他关上闹钟,关上收音机。

“给你,”他说,“咖啡,该起床了!”

内尔的头还贴在枕头上,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看着他。

“已经9点了吗?”

“还没到。”

她又转过脸去,头埋在枕头里,轻轻哼着。

“好。9点了再叫我。”

“快把咖啡喝了。”他有点责备的意思,摸着她的肩头。她的肩膀暖暖的,充满了诱惑。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卧室。他走出去十步,突然停住了,又转过身,向回走去。内尔的胳膊是小麦色,长长的,伸出来,欢迎他的回来。

尽管雷布思给特蕾西带来了早饭,带到牢房里,她还是一肚子的火,生他的气。尤其是雷布思告诉她,其实她并没有被捕,随时都可以离开,她就更火大了。

“这叫保护。”他告诉她,“保护你不受伤害,让你远离跟踪你的人,还有查理。”

“查理……”听到查理的名字,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摸摸乌青的眼圈,“那你怎么不早来看我?”她抱怨道。雷布思耸耸肩。

“有事要做。”他说。

现在他正盯着她的照片看,布莱恩·福尔摩斯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喝着咖啡,杯子有个缺口。

雷布思不知道自己是该爱还是该恨福尔摩斯。因为福尔摩斯把照片带到办公室,把它四平八稳地放在他的办公桌子上。而且福尔摩斯一言不发,也没问一句早上好,不像朋友似的打招呼。就这样,就这么一张照片,还是一张裸照,特蕾西的裸照!

雷布思盯着照片看,福尔摩斯在做报告。看得出来,福尔摩斯昨天工作很卖力,收获不小。那他为什么要在酒吧里冷落雷布思,装没看见。雷布思要是昨天晚上就看到了这张照片,就不会毁了这么美好的一个早晨了,也不会破坏他昨晚一夜的安眠了。

雷布思清了清嗓子。

“关于她,你查到了什么?”

“没有,长官。”福尔摩斯说,“就那张照片。”他朝照片扬扬头,眼睛一眨不眨:照片都给你,还想让我找什么啊?

“知道了。”雷布思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翻过照片,看到背面的标签。标签上写着霍顿摄影工作室,还有一个办公电话。“行。照片放到我这儿就行了,布莱恩。我会好好考虑的。”

“好。”福尔摩斯说,心想:他直接叫我名字,布莱恩。今天早上他的脑袋又不清醒吧。

雷布思靠着椅背坐着,喝着咖啡。咖啡,加牛奶,不加糖。刚才福尔摩斯点咖啡的时候,也要了加牛奶,不加糖的。他有点失望。这样一来,他们俩就有了共同点,喜欢喝同样口味的咖啡。

“房子找得怎么样了?”他随口问道。

“很不乐观!你怎么知道我在……”福尔摩斯突然记起口袋里的“出售房屋”广告,就塞在口袋里,看上去像一张小报。他摸摸广告。雷布思笑了,点点头。

“我还记得我买这套房子时,”雷布思接着说,“我天天翻这些小广告,翻了好几周才找到一套喜欢的房子。”

“喜欢?”福尔摩斯从鼻孔里重重出了口气,“那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了!我现在的问题是能找到买得起的房子,就不错了。”

“这么惨?”

“你没有注意到吗?”

福尔摩斯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最近找房子找得身心俱疲,太投入了,很难相信会有人能置身事外,“房价都涨到房顶上去了。说实话,在市中心,我也就只能买得起房顶了。”

“是。我记得也有人跟我说过这话。”雷布思开始沉思,“是在昨天中午的饭桌上。我和那群为‘农民沃森’缉毒活动投资的冤大头们一起吃的饭,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叫詹姆斯·卡鲁。”

“他不会是和鲍耶·卡鲁房地产有什么关系吧?”

“那儿的老板。要不要我给你带个话,看能不能给你的房子打个折?”

福尔摩斯笑了。他们之间的坚冰开始裂开一道缝。“那再好不过了!”他笑着说,“说不定他可以搞个夏季大酬宾,所有的房子都降一下价。”话还没说完,他就笑意全无了。雷布思显然没有在听,他完全走神了,在想自己的事情。

“是,”雷布思轻声说,“反正我也要跟卡鲁先生谈谈。”

“是吗?”

“要淘点信息。”

“你自己也要换房子?”

雷布思看着福尔摩斯,一脸不解。“不管怎么说吧,”他说,“我想咱们得计划一下今天的行动。”

“噢,”福尔摩斯有些不安,“正想跟你商量呢,长官。我今天早上接到一个电话。我一直在查一个斗狗的案子,他们要抓嫌疑犯了。”

“斗狗?”

“是的。就是把狗围起来,让它们撕咬,撕个粉碎,大家对狗下赌注。”

“我还以为,经济危机以后就没有干这事儿的了呢。”

“最近有所抬头,而且非常残忍。我可以给你看些照片——”

“为什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有人就是想找刺激吧,找些比赛马还要刺激的东西下赌注。”

雷布思这次点点头,差点又陷入他自己的思绪。

“你说这是不是雅皮士式的追求,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耸耸肩:他清醒一点了,不再直接叫我的名字了。

“算了,没关系。那你是要去抓现行?”

“如果可能的话,长官。”福尔摩斯点点头。

“完全可能,”雷布思说,“在哪儿?”

“具体地址还要查一下,但就在法夫附近。”

“法夫?那可是我的大本营。”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那话怎么说来着?”

“遇上法夫人,千万要小心,就算吃个饭,长勺最方便。”

福尔摩斯笑了,接着说:“对,就是这么说的。关于魔鬼,也有这么个说法,是不是?”

“福尔摩斯,其实这话意思是说,我们法夫人跟别人的关系处得很近,很亲密。我们不会眼看着别人受苦,哪怕是陌生人或者傻子。那你现在去法夫吧,你就知道我说的意思了。”

“好的,长官。那你呢?我是说,你要怎么处理……”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雷布思拿起照片,仔仔细细地塞到上衣口袋里。

“你就不用操心了,孩子。我有很多事情要忙。单是躲农民沃森就够我忙活一天的了。我可能会开车出去兜一圈,天气很好,正好兜风。”

“天气很好,正好兜风。”

特蕾西故意无视他。她透过副驾驶的玻璃往外看,好像对奔驰而过的一排排商店、店主、游客以及孩子们很感兴趣。孩子们都放暑假了,没有什么事儿可以做。

她强烈要求离开警局。他开着车门等她,劝她还是不要走回去的好。她也同意了,但是一句话都不说,生着闷气。好吧,她是生他的气了。他是消气了,她迟早也会的。

“知道你的意思了,”他说,“你生气了。但我还要告诉你多少遍?我都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不是在忙吗,要查别的事情。”

“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对这片不熟吗?”

她不说话。两个人根本无法聊天,只是问一句答一句,都是她在问问题。

“我们就开车转转而已。”他说,“你应该对这片很熟。过去这边很热闹的。”

“关我什么事儿!”

轮到雷布思闭嘴沉默了。他知道该怎么玩这种游戏,他还没有老朽到那种程度。他向左转弯,然后左转,又向右转。

“我们刚才来过这儿了。”她说话了。那她是注意到了,聪明的女孩。她注意到了也白搭,现在关键的就是他慢慢地绕来绕去,一点一点地,左转、右转,然后再左转、再右转,慢慢接近目的地。

他突然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

“好,我们到了。”他说。

“这儿?”她向窗外望去,看到那栋廉租房。过去的一年,把红色的石头洗得很干净,看上去像是孩子玩的橡皮泥,粉粉的颜色,很有延展性。“这儿?”她重复一句,两个字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因为她认出了这个地方,但又想努力掩饰,不想让雷布思看出来。

她转过头来时,照片已经在她的双膝上。她尖叫着把照片打落,好像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只虫子。雷布思拾起照片,递给她。

“你的吧。”

“你他妈的从哪儿弄来的?”

“想跟我说说这照片吗?”

她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就像外边的石头。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闪着惊恐,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手忙脚乱地要去解安全带,迫切地要出去。无奈雷布思的手按在安全带扣上,坚如磐石。

“让我出去!”她吼道,不停砸着他的拳头。然后她推开车门,可是车门撞在马路沿上,又弹了回来。而且她还困在安全带里,根本使不上劲。她是结结实实被困住了。

“我觉得咱们应该拜访一下霍顿先生。”雷布思开口了,声音像刀片一样锋利,“问问他照片的事儿。问问他,你给他做模特他付给你多少钱;还得问问他,你怎么把罗尼的照片给他的。你是想多拿点钱呢,还是存心刺激罗尼?特蕾西,是这样的吗?我敢说罗尼看到霍顿窃取了他的创意,肯定气疯了。但是他没有证据,是不是?他怎么会知道霍顿是怎么把照片搞到手的呢?我想你是栽赃给查理了,这就是你们两个争执的原因吧。你可真是罗尼的好朋友啊,亲爱的,你可太够朋友了!”

她再也受不了了,也不再试图解开安全带了,低下头,捂住脸,终于大声哭了起来。

雷布思换了口气,并为自己感到光荣。但是这些话,他不得不说。特蕾西不能再耍把戏了,不能再遮遮掩掩,不能不说实话。

当然,这些都是雷布思猜的,但是他确信,只要稍微施压,霍顿肯定能证实其中的细节。她为了挣钱,去做人体模特,顺口提到男朋友也是摄影师,然后她又把照片拿给霍顿,显示了罗尼的创造性,当然还能再换几个钱。要是连朋友都不能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他有意把她晾在警察局,让她待了一夜,就是试探一下,看她会不会崩溃。她并没有崩溃,所以她是清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别的习惯。她可能不吸毒,但还有别的。每个人都需要那么点小爱好,不是吗?而且她又缺钱,所以她就出卖了自己的男朋友……

“是你把相机放到查理那儿的吗?”

“不是!”好像经历了刚才的一切,这项新的指控仍然能伤害她。雷布思点点头。所以,是查理拿走了相机,或者是别人放到那儿的,故意放到他那里,等他发现,不……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查理还没有发现:是麦考尔发现的。而且麦考尔那么轻而易举就发现了,就像他曾经在睡袋里发现毒品的时候一样。

是做警察的直觉吗?还是另有隐情?或者另有内情?如果连朋友都不可信……

“罗尼死的那天,你见到相机了吗?”

“就在他的房间里,我确信就在那儿。”她眨着眼睛,压抑着眼泪,接过雷布思递过去的手绢,擦了擦鼻子。她的声音还是不连贯,喉咙有点哽咽,但是已经从照片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从雷布思揭穿她之后更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

“经常来找罗尼的那个家伙,他也来了,在我之后来的。”

“你是说尼尔?”

“可能是叫这个名字吧。”

牵扯的人太多了,雷布思想。他得重新定义一下“相关”这个词。至今,还没有什么是毫不相干的。他感觉所有的一切就像螺旋圈一样,越转越大,把他越带越远,远离了中心,在中心位置躺着死去的罗尼,就躺在光秃秃、潮乎乎的地板上,两边是燃尽的蜡烛和一群可疑的朋友。

“尼尔是罗尼的弟弟。”

“是吗?”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关心。安全的大幕已经落下,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午后的演出已经散场了。

“是的。”雷布思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如果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关心罗尼是怎么死的,除了尼尔和自己。那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心劳力?

“查理一直觉得他们俩是同性恋。我没问过罗尼。我想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她的头靠在座椅背上,已经放松了。“哦,上帝啊,”她从肺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非要在这儿晃悠吗?”

她的手缓缓抬出来,好像要抱住头。雷布思刚要说不,眼见她的手握成小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下来。根本没有逃脱的余地,她的拳头不偏不倚,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双腿之间。

一把闪光枪就在他的眼前爆了,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刻骨铭心的疼。他疼得弓起身子,头抵在方向盘上,正好按在喇叭上。喇叭无力地响着,特蕾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扬长而去。雷布思的眼里泛着泪水,感觉自己像泡在游泳池里,眼睛被氯水杀得生疼,只能眼睁睁看着特蕾西在泳池边上,越跑越远。

“我的上帝啊!”他大口喘着气,还是弓背伏在方向盘上,一时半会动弹不得。

想想人猿泰山,他爸爸曾经这样教育他,也是老爸为数不多的建议之一。老爸在教他怎么打架,教他怎么跟学校里的坏小子单挑,已经约好下午4点在自行车棚后见面。想想泰山,你很强壮,是丛林之王,最关键的是,你要保护好自己的果子。那个坏小子抬起膝盖,冲着小约翰的裤裆过来了……

“谢了,老爸。”雷布思嘶嘶喘着气,“谢谢你的提醒。”然后痛感蔓延到了他的腹部。

到该吃午饭的时候,他基本上可以走路了,但是要双脚拖在地上走,看上去就像他尿湿了裤子。当然,人们都盯着他看。为了满足看官们,他装作一瘸一拐地走。什么时候都要取悦大众啊!

只要想想迈上一层层台阶,走回办公室,他就头大。即使开车都痛苦不堪,根本无法控制油门和刹车。所以他打了一辆车,来到索色兰酒吧。几杯威士忌下肚,他觉得晕乎乎的麻木感逐渐占了上风,取代了痛感。

“就当以毒攻毒吧。”他小声自言自语道。

他不再担心特蕾西。她有着那么强有力的拳头,照顾好自己是绰绰有余了。说不定大街上的孩子们都比警局里的一半警员还要生猛。当然特蕾西并不是个孩子。关于她,他至今什么都没有查到。挖信息应该是福尔摩斯的工作,但是他去法夫稽查斗狗事件了,疯狂的斗狗。不用担心,特蕾西不会有事的。或许根本就没有人跟踪她,可是她那天晚上为什么会跑来他家?她可以找出上百个借口。毕竟,她睡了他的床,喝去了大半瓶好酒,洗了个热水澡,还骗了一顿早餐。她可真不赖,可他本该是个心狠手辣的老油条。可能是人太老了,太老油条了,就不像个心狠手辣的警官了。大概如此吧!

下面呢?他已经有了答案,上帝保佑他的腿,但愿他开得了车。

他把车远远地停下,不想吓跑了屋里的人,不管是谁在屋里。他走到门口,敲敲门,然后站在那儿,等着屋里的人回应。

他依稀记得特蕾西打开那扇门,扑到他的怀里,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泪眼婆娑。他感觉查理可能没在里面,特蕾西可能也不在。他可不希望特蕾西在里面。

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十几岁的男孩眯着眼看向雷布思。小家伙的头发暗淡无光,无力地搭在前额上,盖住了他的眼睛。

“什么事?”

“查理在吗?我找他有点事。”

“不在,一天没见到他了。”

“我能等他一会儿吗?”

“随便。”男孩子就要关门,雷布思伸手抵住门,向屋里看去。

“我是说,在屋里等。”

男孩耸耸肩,慵懒地走回屋子去,门开着一道缝。男孩钻进睡袋,盖上头,接着睡他的觉。

雷布思想他这么随随便便就让陌生人进来,一定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雷布思让男孩继续睡他的觉,匆匆扫了几眼楼下的房间,他发现没有别人在,就沿着楼梯上了楼。

雷布思随手开了房门边上的开关。书还是零落地摊在地上,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那天麦考尔从袋子里倒出来的东西也堆在地板上。雷布思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书桌旁,打开台灯,开始翻动桌上散落的纸。出奇的是,墙上一张海报、一张明信片都没有贴,看上去不像是学生的房间。其实根本看不出房间主人的身份,这可能正是查理要的效果吧。在他的学生朋友中间,他看起来不像是个辍学的人;而在他的一帮辍学的朋友中,他看起来又不像个学生。查理是想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变色龙,或者说是一个游客。

雷布思关心的是那篇关于巫术的论文,但既然来都来了,他还是好好检视一番桌上的东西。没有什么可疑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查理在大街上兜售毒药。所以雷布思拾起论文,打开,开始读。

内尔很享受图书馆此刻的安静。平时上学的时候,很多学生把这当作聚会的地点,一个备受吹捧的年轻人俱乐部。那时候,一楼的阅览室充斥着噪音,书扔得到处都是,或者根本找不到,或者是胡乱塞在哪个架子上。这很让人抓狂。但是暑假期间,只有最有定力的学生才会来图书馆:有论文要写,或者来补落下的课,当然还有极少数,难能可贵的极少数是特别热衷自己研究的领域,他们宁愿放弃阳光和自由,来到这里,安静地学习。

她慢慢记住他们的脸,后来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寂寥的咖啡厅,她会跟他们聊聊天,交流一下最近读过的书。午餐时间,大家可以坐在花园里,或者是绕过图书馆,来到馆后的梅多斯公园,在那儿看书,能见到更多沉思的面孔。

当然,暑期也是图书馆工作最无聊的时候,要整理书库里的书,重新装订、修补用坏的旧书,重新给图书分类,更新电脑里的数据,等等。不过气氛倒是正好适合做这些工作。一切都是不紧不慢的,再也没有学生抱怨这本或者那本书订得太少了,因为有200多个学生正等着用这本书,补写一篇早就该交的论文。但是暑假一过,又会有新的学生到来。每年新生一入学,她总觉得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自己跟学生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在她看来,这些学生看上去如此朝气蓬勃,他们浑身散发的某种光芒,让她想起了一些自己再也不能重新拥有的东西。

她正在整理新书申请表,听到了外面的骚动声。图书馆的门卫拦下了一个想要强行入馆的人,那人没有任何证件。内尔清楚,一般情况下门卫是不会为难人的,但是这个女孩看上去心急如焚,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来看书的,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个学生。她大声地争辩着,通常真正的学生会小声解释他们忘记带注册证了。这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内尔皱起眉头,在想这个女孩是谁。看到女孩的侧影,内尔记起了福尔摩斯包里的照片。对,就是那个女孩。其实,她并不是个女孩,而是个成年人,虽然是很年轻的女人,但她眼角的鱼尾纹说明了一切,不管她身材保持得多么苗条,就算她穿得很入时,很显年轻。但是她为什么要来这儿闹事呢?她一直就只是在咖啡馆里待着。据内尔所知,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进图书馆。内尔顿时觉得很是好奇。

门卫捉着特蕾西的胳膊,她正冲着门卫大吼大叫,眼中透出疯狂的目光。内尔向二人走过去,极力做出一副权威的样子。

“有什么问题吗,克拉克先生?”

“我能处理好,小姐。”他显然是言不由衷,眼神就说明了一切。他冒着汗,他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既不适合眼前的这些肢体上的扭打,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内尔转向女孩。

“你不能这么硬闯进去,你知道的。你要是想给里面的学生带个口信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女孩又开始挣扎,说道:“我就是要进去!”所有的解释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她只知道,无论是谁挡着她的路,她还是非要进去不可。

“那不行!”内尔生气地说。她不该掺和进来的,她习惯跟一些安静的、理性的学生打交道。是,他们中有人会发发脾气,那也只是因为一时找不到书,但是他们都清楚自己的位置。这个女孩看着她,眼神穷凶恶极,简直看不到一点人性的影子。内尔感到女孩脖子里的毛都竖起来了。突然女孩发出一声尖叫,向前一冲,挣脱了门卫。她的前额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内尔的脸上,简直要把图书管理员撞飞出去。但是内尔的脚还牢牢钉在地上,所以这一撞的冲击力很大。特蕾西站在那儿,好像是定了定神。门卫又想去抓她,被她大吼一声,吓了回去。特蕾西从他身边挤过,出了图书馆的门,扬长而去。她低着头,一路跑出去,手脚的配合都不协调了。门卫心有余悸地看着她跑远,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内尔·斯特普尔顿身上,她满脸是血,已经失去了知觉。

应声开门的是位盲人。

“有何贵干?”他问道,手把着门,墨绿色的镜片后,一双污浊的眼睛好像在审视着来者。他身后的走廊黑洞洞的。要光有什么用呢?

“范德海德先生吗?”

盲人笑了,“你有何贵干?”他重复问道。雷布思不得不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老人的眼睛看。那墨绿色的镜片让他想起了威士忌酒瓶。范德海德65岁的光景,也可能是70岁。他的头发黄黄的,泛着银色,很密,梳得整整齐齐的。他穿着一件开领衬衫,灰色的马甲,一只口袋里挂着怀表。他拄着一根拐杖,身子微微前倾,拐杖扶手上镀着银。出于某种原因,雷布思总觉得要是遇上讨厌的客人来访,范德海德可以灵活、有效地抡起拐杖,作为武器来用。

“范德海德先生,我是警察。”雷布思要去摸钱包。

“你的证件要不是盲文的话,还是不要费心拿了。”范德海德的话让雷布思一怔,手定格在上衣口袋上。

“当然。”他嘟囔一句,觉得有点可笑。有意思的是身体残疾的人总是有这种特殊的本事,会让正常人感觉自愧不如。

“你最好还是进来吧,探长先生。”

“谢谢。”雷布思进了走廊,才回过神来,“你怎么——”

范德海德摇摇头,“算是走运吧,猜中了。”他在前面带路,“或者可以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他的笑声很生硬。雷布思努力辨别周围的一切,很是纳罕一个盲人怎么能把房子布置得这么失败。一只假猫头鹰站立在落满灰尘的底座上,审视着下面。旁边的架子上放着的好像是大象的一只脚。一张雕饰华丽的桌子上,散落着一堆未开封的信件,还有一部无线电话。雷布思格外留意这部电话。

“科技的进步可真快啊,你说呢?”范德海德说,“对我们这些有残疾的人来说,可是派上大用场了。”

“是啊。”雷布思回应道,范德海德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在雷布思看来,这个房间跟外边的走廊一样阴暗。

“请进,探长先生。”

“谢谢。”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霉味,闻上去有一股老年人才吃的药味。有一张沙发,两把结实的太师椅,看上去挺舒服的。在一面墙的玻璃架子后边摆满了书,其他几面墙上挂着普通的水彩画,看上去不那么光秃秃的。屋里到处都是装饰品。壁炉架上的那些装饰品吸引了雷布思的目光。高高的木制的壁炉架上摆得满满的,简直一厘米的空隙都没有。饰品充满了异域格调,雷布思看到有非洲风格的、加勒比的、亚洲和东方风格的,虽然他不能一一对号入座。

范德海德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雷布思惊讶地发现,房间里没有一张多余的桌子,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以免主人会撞在上面,绊倒。

“都是些小玩意儿,探长先生,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出去旅游搜集来的。”

“证明你游历甚广。”

“证明我像个喜鹊,什么都往窝里拾,”范德海德纠正道,“来杯茶吗?”

“不用了,谢谢你,先生。”

“要不来点更烈性的?”

“谢谢,还是不用了吧,”雷布思笑道,“昨天晚上喝得有点高。”

“你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

“你好像并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儿,范德海德先生。”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探长先生。或许是因为我有的是耐心。对我来说,时间不像别人眼里那么宝贵,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解释。你看,我是不会看表的。”他又笑了,眼神落在雷布思的方向,却看向他的身后。雷布思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还有,”范德海德接着说,“反正我也不出门,又没有什么客人来,而且据我自己所知,我又没犯过法,那无疑缩小了你来访的可能原因。你确信不要茶吗?”

“你请自便,我不用了。”雷布思看到老者椅子旁边的茶杯已经见底了。他朝自己椅子周围看去,另一只茶杯静静地放在地毯上。他悄无声息地伸手摸了一下,杯子底部还有余温,下面的地毯还有点温度。

“我也不用了。”范德海德说,“我刚喝过一杯了。还有我的客人,都喝过了。”

“客人?”雷布思的声音充满了惊讶。老人笑了,轻轻地迁就似的摇着头。

雷布思感觉被看穿了,索性问下去,“你不是说,你没有多少客人吗?”

“不,我不记得有这么说过。但是,事实好像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是个例外,我有两位客人。”

“那我能不能问一下,另一位客人是谁?”

“那我能不能问一下,探长先生,你此行的目的?”

轮到雷布思笑了,并点了点头。老人的脸颊泛起血色。显然雷布思已经成功激起了他。

“是什么?”范德海德的声音里透出不耐烦。

“先生,”雷布思有意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悠,“我在一个本科生的论文里看到你的名字,论文是关于巫术的。你觉得意外吗?”

老人想了想,说:“我是有点惊喜,毕竟满足了我的自尊。”

“但你并不觉得意外?”范德海德耸耸肩,雷布思接着说,“论文中说,你和爱丁堡的一家团体有关联,某种女巫会,在20世纪60年代很活跃的一家女巫会。”

“‘女巫会’这个词并不确切,但是,没关系。”

“那你是参与其中了?”

“我不否认。”

“那好,在我们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事实上,你是里面的灵魂式人物。‘灵魂’这个词,可能并不确切。”

范德海德笑了,一种压抑的、让人不快的笑声,“一语中的,探长先生。是的,一语中的。请继续讲。”

“找到你的地址并不困难,电话黄页上姓范德海德的并不多。”

“我的亲人都在伦敦。”

“范德海德先生,我此行跟一件谋杀案有关,或者至少是有人在凶案现场破坏了证据,做了手脚。”

“有意思!”范德海德双手合在一起,指尖抵在嘴唇上。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盲人。雷布思在屋里的活动似乎并没有给范德海德造成任何影响。

“发现尸体时,死者双臂张开,双腿并拢……”

“裸体?”

“不是,不全是,光着上身。尸体两边都燃着蜡烛,有一面墙上画了个五角星。”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尸体旁边的盘子里有几个注射器。”

“那是吸毒过量致死?”

“是的。”

“嗯。”范德海德从椅子里起身,准确无误地走到书架旁。他并没有打开书架,而是站在那儿,好像在审视书名。“如果是献祭仪式的话,探长先生——我想这是你的假设?”

“其中一种,是的,先生。”

“那好,如果是献祭仪式,那就意味着死亡是很不正常的。不仅如此,简直是闻所未闻。首先,很少撒旦崇拜者会考虑拿人来献祭。有很多精神变态者杀了人,都栽赃给某种献祭仪式,那是另一码事儿。无论如何,人体献祭——任何一种献祭——都要见到血。有些仪式是象征意义上的,就像耶稣的血肉似的。另一些仪式要用真的血。但是,没有血的献祭仪式?太有创意了。而且设计成吸毒过量致死……不会的,探长先生,更为合理的解释是,就像你说的那样,人死了以后,有人动了手脚,要把水搅浑。”

范德海德又转向屋子,站在雷布思刚才的位置。他高高抬起双臂,标志着他所能提供的就这么多了。

雷布思又坐下来,再去摸茶杯,杯子已经没有温度了。证据没有了,消散了,消失了。

他拿起茶杯,看着它。杯子上是花的图案,看上去多么纯洁,一道裂纹从杯口蔓延到杯底。雷布思忽然感到一阵自信涌了上来,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又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走吗?”

他没有回答范德海德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暗色的橡木楼梯底部。在楼梯一半的位置,拐了个90度的弯。从底下看上去,雷布思只能看到半截楼梯,还有一个狭小的平台。

一秒钟之前,这儿有个人,有个人蹲在这儿,偷听。雷布思只是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并没有真的看到他。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是出于紧张,很没有必要的一个动作。

“下来吧,查理。”他顿了顿。沉默。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个年轻人就躲在楼梯拐角的后面,“除非你想让我上去。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上去,对不对?就我们俩,在黑暗里面?”还是沉默,却被范德海德的拖鞋擦在地板上缓慢的走路声打破了,还有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雷布思转头看着他,老人的下巴挑衅似的仰着。他还保持着尊严。雷布思不知道这位老人会不会感到羞耻。

地板“嘎吱”响了一声,查理出现在楼梯的小平台上。

雷布思笑了,胜利的微笑,轻松的微笑。他相信了自己,并且证明了那信任是值得的。

“你好,查理。”他说。

“我不是故意揍她的,是她先动的手。”

是查理的声音,但是查理站在楼梯那儿,一动没动。他的背微微驮着,他的脸埋在阴影中,胳膊下垂着。他有教养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失真,和皮影戏偶不太一样。

“怎么不到我们这儿来?”

“你是来抓我的吗?”

“罪名是什么?”雷布思问道,他的声音掩饰不住喜悦。

“这话应该你来问,查理!”范德海德发话了,像是在教训查理。

雷布思突然感觉眼前的游戏很无聊。“下来,”他命令道,“我们再喝一杯格雷伯爵茶[1]。”

雷布思拉开起居室里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借着透进来的阳光,屋子里看起来宽敞多了,也不那么压抑了,至少不那么阴森可怕了。壁炉架上的装饰品也现出了原形:只是装饰品而已。书架上的书其实大部分都是流行小说:狄更斯、哈代,还有特罗洛普。雷布思不知道特罗洛普是不是还很流行。

查理在狭小的厨房里泡茶,范德海德和雷布思在起居室里坐着,静静聆听着茶杯、勺子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你的耳力过人!”范德海德终于开口。雷布思耸耸肩。他还在检视着房间。不,他不会住在这种地方,但是至少他可以想象到去探望某位住在这种地方的年长的亲戚。

“啊,茶来了。”范德海德说道,查理正端着茶盘走进起居室,茶盘端得并不稳。

查理把茶盘放到沙发和椅子中间的地板上,双眼去找寻雷布思的眼睛。查理的眼神中充满了哀求,雷布思对此置之不理,略一点头,接过茶杯。雷布思刚想说查理对这个藏身之处似乎了如指掌,查理倒是先说话了。查理把杯子递给范德海德,杯子里只有一半的水——很明智的措施——查理摸到老人的手,把手放在杯子的把手上。

“您的茶,马修叔叔。”查理说。

“谢谢你,查尔斯[2]。”范德海德说,就好像他能看见似的,他浅浅的微笑不偏不倚朝向雷布思,而不是落在高于雷布思肩膀几寸的位置上。

“很温馨。”雷布思评论说,品着格雷伯爵茶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