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坐在沙发上,盘着腿,很放松的样子。是的,他对这地方很熟悉,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就像是轻轻松松地穿上一条旧的舒服的裤子。查理可能有话要说,但范德海德似乎要先亮明立场。
“查尔斯都跟我说了,雷布思探长。当然,我的意思是说,他觉得我该知道的,都告诉我了。”查理看着他的叔叔,范德海德微微一笑,知道查理正不满地皱着眉头。他接着说,“我早就跟查理说,要他再跟你谈谈,他看上去不太愿意。虽然看上去不愿意,现在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查理问。雷布思自忖,查理在这儿自在多了,显然比待在皮尔缪尔丑陋的廉租房里要自如得多。
“知道?”雷布思问。
“知道在哪儿找到我?知道马修叔叔?”
“这个,”雷布思像是从裤子上捡起一个并不存在的线头,“你的论文,就你桌上的那篇。很方便。”
“什么?”
“关于巫术的论文,同时家里有位巫师。”
范德海德哑然失笑,说道:“我可不是巫师,探长先生,从来就不是。想来看看,这一辈子,我只见过一个真正的巫师,地地道道的巫师。注意了,他还是爱丁堡人呢。”
“马修叔叔,”查理打断了他,“我想探长先生并不想听——”
“恰恰相反,”雷布思说,“这正是我此行的原因。”
“噢,”查理听上去有点失望,“不是来抓我的?”
“不是。虽然你打黑了特蕾西的眼圈,该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她活该。”查理的声音透着任性,他的下嘴唇微微翘着,像个孩子。
“你打女人了?”听上去范德海德很不满。查理匆匆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开了,好像无法对视那并不存在也不会存在的眼神。
“是的,”查理小声回答,“但是,你看!”他拉下圆领毛衣的领子,露出脖子。脖子上有两道明显的红色印迹,还在肿着,显然是拜特蕾西的指甲所赐。
“抓得不轻呢!”雷布思评论道,好让盲人也能知道情况,“你的脖子挨了抓,她的眼睛挨了打。看来你们两个扯平了,以眼还眼了。”
范德海德又笑了,身子撑在拐杖上,微微前倾。
“说得好,探长先生,”他说道,“说得好。现在呢——”他端起茶杯,端到嘴边,轻轻地吹着,“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在查理的论文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论文下面有个注脚,说是采访了你。我就想,你肯定是本地人,而且还健在,也没有太多——”
“没有太多的范德海德在电话黄页上。”老人抢着说道,“是的,你刚才说过了。”
“我的大部分问题,你都给了答案,我是说跟巫术相关的问题。但是,我还想跟你的侄子确认几点。”
“你需要我——”范德海德说话间就要起身。雷布思摇摇手,示意他坐着不用动。雷布思突然又意识到摇手根本就没有用。然而范德海德好像能看到雷布思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不用,先生。”范德海德又重新坐定,雷布思才说,“只要用几分钟的时间。”他转过去,面向查理。查理这会儿已经深深陷入了柔软的沙发垫子里了。“好,查理,”雷布思开始说,“我下个结论,说你是个小偷,而且装饰了凶案现场。你有没有什么可说的?”
雷布思满意地看到年轻人的脸由红茶色慢慢变成了生面团的颜色。范德海德的身子也颤动一下,但是也带着愉悦,而不是由于不舒服。查理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又看看另一个,想要寻求友好的眼神,但是他看到的眼睛都无视了他的请求。
“我——我——”
“什么?”雷布思追问道。
“我要再去倒杯茶。”查理说,好像他的词典就剩下了可怜巴巴的这么几个字。雷布思耐心地坐着。让这个混蛋去倒吧,再去倒吧,再去煮茶吧。他是一定要拿到答案的。他要让查理汗流浃背,反正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法夫一向这么荒凉吗?”
“只有风景优美的地方才这样,别的地方都不是这么荒凉。”
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一位人员正带着布莱恩·福尔摩斯穿过一片黯淡的区域,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死树打破了单调。风吹得正急、正冷。同行的那人说这是“冲风”。福尔摩斯猜想“冲”大概是“东”,但是这个人的方向感未免有点斜,因为风明明是从西边吹过来的。
当地的地形给人一种错觉。看上去明明很平坦,其实是有坡度的。两人走上一道坡,尽管坡并不陡,但走在上面,还是能感觉到是在上坡。这让福尔摩斯想到了苏格兰的某座山,一座“怪山”。人们本来是在下山,但是周围的景观却给人以错觉,让人觉得是在上山。或者是正好相反?不知为什么,福尔摩斯觉得不该问身边的这位。
很快,就上了坡,福尔摩斯看到一处处废弃的矿场,一片阴暗粗糙的地貌。矿场被一排树圈了起来。这地区的矿都采空了,从60年代起就采空了。现在人们似乎有了别的生财之道。慢慢引燃的矿石堆已经夷平,大堆大堆的矿石曾经填平了地表采矿留下的一个个大坑。采矿的设备也拆除了,地表重新平整了。看上去,好像法夫的采矿史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当然对这些历史,布莱恩·福尔摩斯是很清楚的。他的叔叔们都曾是矿工。他们可能没在这片地区工作过,但他们可是下过深深的矿井,有一肚子的信息和逸闻趣事。这些故事的细节,小福尔摩斯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阴暗!”福尔摩斯跟着那名工作人员下了坡,走向那排树,自言自语道。树旁边,站着一群人,那6个人在地上来回搓着脚。他们听到脚步声,都转过身来。福尔摩斯向看上去最老的便衣介绍自己:
“探员布莱恩·福尔摩斯,长官。”
那人笑了,点点头,然后把头朝另一个看上去年轻得多的人扬了扬。每个人,穿警服的,便衣的,甚至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犹达斯都在笑,笑福尔摩斯认错人了。
福尔摩斯感到一股血液涌上脸来,一时站着一动不动。那位年轻人看出了福尔摩斯的不自在,主动伸出了手。
“我是亨德利警长,布莱恩。有时候,在这儿我管事儿。”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这次福尔摩斯也跟着笑了。
“对不起,长官。”
“其实我感到很荣幸。我自己看上去这么年轻,而哈利看上去那么老,感觉不错。”他朝福尔摩斯认错的那个人点了点头,“好,布莱恩。我也跟你介绍一下情况,刚在跟他们说。我们得到可靠消息,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斗狗。他们的行动很隐秘。地点离干道有半英里,离周围最近的建筑也有一英里。地方选得很完美。有条路从干道通到我们站的地方。他们会走这条路,可能有三四辆运狗的卡车,天知道有几辆车运斗狗的客人。要是车拐进了伊布罗克斯去,我们会请求援助。这次行动,我们不是随便捉几个斗狗参与者,而是要找出幕后操纵者。有消息说戴维·布莱特曼是核心人物。他在柯科迪和梅西尔有几处院子,我们知道他在那儿养了几条大狗。我们猜测他会让这几条狗上场。”
对讲机里传出静电的刺啦声,然后有声音传来,亨德利警长回应。
“有一位叫福尔摩斯的探员跟你在一起吗?”对讲机里传来信息。亨德利盯着福尔摩斯,把对讲机递给他。福尔摩斯看上去一脸的歉意。
“我是探员福尔摩斯,请讲!”
“探员福尔摩斯,我们有一条给你的口信。”
“请讲。”福尔摩斯说。
“和一位内尔·斯特普尔顿小姐有关。”
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吃着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巧克力饼干,雷布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的事情。想到他跟特蕾西在车里的事故,他的阴囊涨起,往身体里收缩,好像是要自卫。还在疼。感觉像是得了疝气,肿大了两倍,虽然雷布思并没有得过疝气。
但是下午却很有意思。范德海德很有意思。还有查理,查理简直像一只小鸟一样唱歌。
“你到底想问我什么?”他说,又端了一些茶走进起居室。
“我对时间很感兴趣,查理。你叔叔告诉我说,他对时间没什么兴趣,他不受时间的控制。但是警察们,要受时间的控制。尤其是在这种案子里。你也看到了,在我的脑子里,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并不清晰。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这些理顺。”
“好吧,”查理说,“那我能做些什么?”
“案发当晚,你在罗尼家,对不对?”
“是的,待了一段时间。”
“你后来走了,去参加别的聚会,是吗?”
“没错。”
“把尼尔和罗尼留在屋子里?”
“没有,那时候尼尔已经走了。”
“当然,你并不知道,尼尔是罗尼的弟弟。”
查理脸上的惊讶看上去很真实,但是雷布思意识到查理很会演戏,也就不把他的惊讶当真,不会再当真了。
“不,我并不知道。该死,他弟弟!那罗尼为什么不介绍我们认识?”
“尼尔和我吃的是同一碗饭。”雷布思解释道。查理笑着摇摇头。范德海德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里,就像法庭上一丝不苟的陪审员。
“现在,”雷布思接着说,“尼尔说他早就离开了,因为罗尼不怎么说话。”
“我能猜到为什么。”
“为什么?”
“很简单,他已经拿到了毒品,不是吗?他好几个世纪没见到那玩意了,一下子到手了。”查理突然记起他年长的叔叔还在听,突然打住,向老人望去。范德海德看上去还是那么机敏,似乎意识到了,朝查理权威性地摆摆手,好像在说,我都活了这大半辈子了,什么没见过,不会感到震惊的。
“我想你说的没错。”雷布思对查理说,“百分之百地正确。所以,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罗尼注射了毒品。结果那东西要了他的命。当特蕾西进来后,看到他在房间里——”
“那是她的一面之词。”查理打断他。雷布思点点头,表示认可查理对特蕾西的怀疑。
“我们姑且假定这是事实。特蕾西发现查理死了,至少她看上去是死了,所以她慌了,跑了。目前为止,是这样。后面就变得云里雾里、模糊不清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查理。接下来,有人把罗尼的尸体运到楼下,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纯粹好玩,还是像范德海德先生简洁总结的那样,是为了把水搅浑。不管怎么说,事情到了这个阶段,出现了第二包白粉。特蕾西只看到了一包——”
雷布思看到查理又要打断自己,补充说,“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所以,罗尼本来有一包白粉,他用完了。他死了之后,尸体跑到了楼下,神奇的是,另一包白粉出现了。这包新的白粉里面没有毒药,不像罗尼用的那包一样。更加复杂的是,罗尼的相机失踪了,结果出现在你租的房子里,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出现在你的黑色塑料袋里。”
查理不再看着雷布思。他低头看着地板,看着他的茶杯,看着茶壶。他开始说话,眼睛还是没有看雷布思。
“是的,是我拿的。”
“你拿走了相机?”
“不是说了吗,是我拿的。”
“好。”雷布思的声音保持平静。查理闷闷引燃的羞耻感随时都会擦出火花,恼羞成怒。“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我又没有特意停下来看表。”
“查尔斯!”范德海德的声音很大,这仨字要是能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好像能咬人。查理注意到了。他坐直了身子,像个受惊的孩子,很害怕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害怕眼前这位巫师——自己的叔叔。
雷布思清清嗓子——格雷伯爵茶的味道黏在他的舌头上,问道:“你回去的时候,屋子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当然,有,如果算上罗尼的话。”
“他是在楼上还是楼下?”
“他在楼梯顶层,你非要知道的话。他就躺在那儿,就好像他想要下楼似的。我以为他是睡过去了。但是,他看上去很不对劲。我是说,人睡着的时候,总会有点动作。但是罗尼却很……僵硬,他的皮肤又潮又冷。”
“他就在楼梯顶层?”
“对。”
“然后你干了什么?”
“我知道他死了。我感觉当时像在做梦。这听起来很蠢,但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我当时也是在努力排除这种想法。我进了罗尼的房间。”
“放注射器的缸子还在那儿吗?”
“不记得了。”
“没关系,继续。”
“我知道,要是特蕾西来了——”
“怎么?”
“上帝啊,下面这些话会让人觉得我像个怪物。”
“什么?”
“我知道,要是她回来了,看到罗尼死了,她就会把能拿的都拿走。我知道她会的,我能感觉得到。所以我拿了一些东西,一些罗尼想让我拿走的东西。”
“为了留作纪念吗?”雷布思有些玩笑地问道。
“不全是。”查理承认。雷布思突然冷静下来:这一切有点太简单了,“是罗尼唯一值钱的东西。”
雷布思点点头。这还差不多。查理不是缺钱,他一直都有马修叔叔可以依靠,而是拿别人东西的不合法性吸引了他。罗尼想让他拿的东西。正好是个机会。
“所以你拿了相机?”雷布思说,查理点点头,“然后你就走了?”
“直接回了我租的房子。有人说特蕾西来找过我,告诉我她看上去不太对劲。所以我想她可能是知道罗尼的事儿了。”
“她没能把相机搞到手,所以就来找你了。”
“是的。”查理看上去似乎有些懊悔。似乎。雷布思不知道范德海德对这一切会作何感想。
“海德这个名字呢,你觉得有什么意义?”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3]笔下的一个人物。”
“除此之外。”
查理耸耸肩。
“那爱德华呢?”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笔下的一个人物。”
“我不明白。”
“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在《化身博士》里,海德是姓,他的名字叫爱德华。不,我不认识叫爱德华的人。”
“好。查理,你想不想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
雷布思看看一边的范德海德,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事实上,我想你叔叔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范德海德笑着说:“是的。我要是说错了,请你纠正,雷布思探长。你想说的是,那个年轻人的尸体被人从卧室搬到楼下,你的猜测是,查理回去的时候,搬尸体的人其实就在房子里。”
查理惊得下巴掉了下来。在现实生活中,雷布思还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这种效果。
“没错,”他说,“我只能说,你很幸运,查理。我只能说,有人正在搬尸体,就听到你进来了。然后他们就躲到了别的房间,或许是那个臭气熏天的卫生间,一直躲到你走了为止。你在的每一分钟,自始至终,他们一直就在房子里。”
查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合上嘴。头耷拉下来,开始哭。他哭出了声音,他的叔叔闻听后笑了,向雷布思满意地点点头。
雷布思吃完巧克力,感觉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跟走廊里强烈的味道一样,跟病人身上的味道一样,跟这间候诊室的味道一样。候诊室里,人们焦虑的面孔埋在彩色杂志里,只是偶尔抬起头一两秒钟。门开了,福尔摩斯走了进来,一脸的焦虑和倦容。他刚坐了40分钟的车,途中肯定是心情忐忑,精神备受折磨。这些结果明显刻在他的脸上。雷布思知道福尔摩斯也需要“紧急抢救”。
“她没事。你想见她的话,随时就能见到。医生让她今晚留院观察,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她不过是鼻梁折了而已。”
“鼻梁骨折?”
“仅此而已。没有脑震荡,视力正常。不过鼻梁是彻彻底底折了,赤手空拳打架时,大家最怕这一手。”
雷布思一度担心,自己的交代太简短了,福尔摩斯会生气。但年轻人的脸上洋溢着轻松,他笑了,肩膀也放松下来,头微微垂下,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突降,不过是一场受欢迎的突降。
“那么,”雷布思问,“你想见见她吗?”
“是的。”
“来吧,我带你过去。”他把手搭在福尔摩斯肩上,带他走出了候诊室。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走在走廊里,福尔摩斯问。
“知道什么?”
“知道内尔,知道内尔和我的事儿。”
“这个吗,布莱恩,你也是个侦探,自己好好想想。”
福尔摩斯转动脑袋,开始解谜。雷布思希望这个过程可以让福尔摩斯分一下心,带来治疗的效果。最终,福尔摩斯开口说话了。
“内尔在这里无亲无故,她肯定是要找我的。”
“嗯,她是写着要见你。鼻梁折了后,她说出的话很难让人听懂。”
福尔摩斯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说道:“但是人们找不到我,所以有人问你知不知道我在哪儿。”
“接近事实了。干得不错。对了,法夫那边怎么样?我每年只回去一次。”每年的4月28号,雷布思心想。
“法夫?那边都正常。逮捕行动还没开始,我就离开了。真是可惜!而且,我觉得我并没有给要合作的人留下很好的印象。”
“负责人是谁?”
“一位年轻的叫亨德利的警长。”
雷布思点点头,说道:“我认识他。你没有留下好印象,我感到很奇怪。起码你的名声会让你留下好印象的。”
福尔摩斯耸耸肩,说道:“我只盼望他们能抓住那帮混蛋。”
雷布思在一间病房门前停下。
“这儿吗?”福尔摩斯问。雷布思点点头。
“用我陪你进去吗?”
福尔摩斯用几乎感激的眼光看着他的上级,然后摇摇头。
“不用了,没事的。她要是睡着了,我就出来。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什么?”
“谁干的?”
谁干的。
这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雷布思沿着走廊走回去,还能看到内尔肿胀的脸,看到她试图说话的痛苦,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示意要纸。雷布思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递给她。然后她气急败坏地足足写了一分钟。雷布思停下来,掏出记事本,又看了起来,是他今天晚上看的第五或是第六遍了。
“我正在图书馆里工作。一个女人想要硬闯进来,想越过门卫。你需要确认的话,尽管去问门卫。这个女人就撞到我的脸上。我是要帮忙的,想让她冷静下来。可她肯定是误以为我要插手阻拦她。但是我没有。我就是想要帮忙的。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的,就是昨天晚上在酒吧时布莱恩包里的那张裸照。昨天你也在那儿,是不是?和我们在同一家酒吧。要想不注意到,可太难了——何况酒吧里本来人就不多。布莱恩在哪儿?又出去给你搜集黄色照片了吗,探长先生?”
雷布思又笑了,这是头几次看的时候的反应。在医院里躺着的这位很有胆量。他都有些欣赏她了,尽管她的脸被绷带缠着,眼圈乌青。她在很多方面让雷布思想起了吉尔。
所以,特蕾西像一只银色蜗牛一样,在她身后留下了一道乱七八糟的痕迹,可以沿着痕迹找到她。小贱人!图书馆一行,她是仅仅闹事呢,还是真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目的?雷布思倚在走廊的墙上。上帝啊,看看这一天!他本该案件缠身的,本该把手头上的事情一一了结,然后全身心地投入缉毒运动中。他本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本该轻轻松松的。那才叫一天啊!
病房门关上了,然后布莱恩·福尔摩斯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一开始福尔摩斯好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可是随后看到他的上司,就疾步走了过去。雷布思还不知道福尔摩斯到底是个无价之宝,还是个大包袱。一个人可以两者兼是吗?
“她还好吧?”他关切地问。
“还好,我想是没什么大碍。她醒了,不过她的脸看上去很糟糕。”
“只是瘀青。医生说鼻梁会好的,根本看不出来曾经断过。”
“是的,内尔也是这么说的。”
“她能说话了?不错。”
“她还告诉我是谁干的了。”福尔摩斯看着雷布思,雷布思看向一边,“这是怎么回事?内尔跟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据我所知。她只是碰巧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等等。就算是巧合吧。”
“巧合?说得轻巧!要是都归为‘巧合’的话,我们就可以忘掉一切了,是不是?雷布思,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什么游戏,但是我不干了。”
福尔摩斯转过身,沿着走廊走开了。雷布思张口想要警告他,医院的那头没有出口,但是福尔摩斯好像并不需要这番好意。他需要一点时间,休息一下。雷布思也需要一点时间,休息一下。但是他还有事情要做,警局是最好的去处了。
雷布思缓慢地上着台阶,最终成功地上了楼。他实在口渴难耐,想要喝茶,在桌前足足坐了10分钟,才去打了个电话。然后他又坐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试图在纸上理清案子的来龙去脉。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不禁打了个寒战。陪审团要绞尽脑汁才能看到这里面有犯罪行为,毕竟没有迹象暗示罗尼不是亲自将毒药注射进身体的。然而,罗尼已经断货很久了,尽管市面上并不缺货。有人移动了他的尸体,留下了一包正常的海洛因,可能是希望这包能被检测,而且被证明是正常的,然后死因被归结为意外死亡,可以记录在案:仅仅是毒品过量致死。但是死者身上检测到了老鼠药。
雷布思看着纸,上面已经有太多的“可能”和猜测。也许整个框架就不对。那把这些反过来想,约翰,重新开始想。
为什么有人会费尽心机杀死罗尼?毕竟,这个可怜的家伙早晚也会自绝生路。罗尼急于过一下毒瘾,突然拿到手,明明知道东西可能不纯。所以无疑,他知道供货者要他死。但是他还是用了……不,从这个角度看,更没有什么道理了。再重新开始。
为什么有人想让罗尼死?
有几个很明显的答案:他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他有一些不该拥有的东西;或者是他没有一些他该有的东西。到底哪个是正确的?雷布思不知道,看上去没有人知道,整张蓝图还是没有意义。
有人敲敲门,门被推开了,一个探员端着茶站在门口。雷布思认了出来,是哈利·托德。
“值班呢,孩子。”
“是的,长官。”托德说,并把茶杯放在桌子一角,是整张木质桌子上唯一空白的三英寸见方的角落,其余的地方放满了各种文件。
“今天晚上还安生吗?”
“还是老样子,长官。有几个醉鬼,几起入室抢劫,还有码头附近的几起交通事故。”
雷布思点点头,手伸向茶杯。“认识一个叫尼尔·麦格拉斯的探员吗?”雷布思把茶杯送到嘴边,看着托德。托德的脸红了。
“是的,长官,”他说,“我认识他。”
“嗯,”雷布思尝了一口茶,看上去很享受热茶和牛奶混在一起的平淡味道,“他让你监视我,是吗?”
“长官?”
“你要是看见他了,托德,告诉他一切进展顺利。”
“是的,长官。”托德转身要离开。
“对了,托德。”
“什么事,长官?”
“别再让我看见你在我身边转悠,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托德很明显垂头丧气的。走到门口的位置,他又站住了,好像是突然有了什么计划可以讨好一下上级。他微笑着,转身面向雷布思。
“您听说法夫那边的行动了吗,长官?”
“什么行动?”雷布思听上去并不感兴趣。
“斗狗事件,长官。”雷布思还是刻意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他们破了一起斗狗事件。猜一下抓到谁了?”
“马尔科姆·里夫金德?”雷布思猜道。这下子,托德彻底感到气馁了,脸上的笑意也悄然离去。
“不对,长官。”他说,转身又要离开。雷布思的耐心已经濒临极限。
“那是谁啊?”他突然说。
“是电台DJ,卡勒姆·麦卡勒姆。”托德说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雷布思盯着门看了5秒,才回过神来:卡勒姆·麦卡勒姆……吉尔·坦普勒的情人。
雷布思仰起头,长笑一声,笑声里夹杂着某种胜利之后的苦涩,笑中带泪。他笑够了,拿手绢擦擦眼睛,又朝门口看去,发现门开着。走廊里站着一个人,那人目睹了自己刚才的这场表演,一脸的疑惑。
是吉尔·坦普勒。
雷布思看看表,时间将近凌晨1点了。
“值夜班吗,吉尔?”他说,努力掩饰心中的疑惑。
“看来你都听说了。”她说,无视他的问话。
“听说什么?”
吉尔走进屋,把椅子上的一些文件推到地上,坐了下来。她一脸倦容。雷布思看着文件在地上打滚。
“反正早上会有人打扫的。”雷布思说,“是的,我都听说了。”
“你刚才那一声就为这个吗?”
“哦,那个。”雷布思努力要敷衍过去,但是感觉血涌上脸来。“不是,”他说,“那是有点……有点别的事儿……”
“太没有说服力了,雷布思,你个混蛋。”她的声音里透着疲倦。雷布思想要讨好她一下,想告诉她,她今天看上去不错或者什么别的。但是那些恭维一听就是假的,还会招致她的怒吼。他索性打消这个念头。她看上去很憔悴,睡眠不足,生活再也没有乐趣了。她生活的全部应该已经被关在了法夫的某个牢房里。人们说不定还在拍照、取指纹、归档。她的生活,卡勒姆·麦卡勒姆。
生活充满了意外。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抬头看着他,仔细研究着他的脸,好像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儿。然后她的双肩颤动一下,像要把自己唤醒。
“可能听起来很假,但我的确只是路过。我在餐厅里喝了杯咖啡,正要回家。然后,我就听说——”她全身又颤动一下,又不完全像是颤动。雷布思可以看出她是那么柔弱。他可不希望吉尔会散了架。“我就听说了卡勒姆的事情。他怎么能这样对我,约翰?怎么能保守这么大的秘密?我是说,看狗厮打有什么乐趣——”
“这你得亲自问问他自己了,吉尔。要我给你倒杯咖啡吗?”
“上帝,不要。我本来就很难睡着觉了。不过可以告诉你,我想要什么,要是不太麻烦的话。”
“尽管说。”
“送我回家。”雷布思正要点头同意,吉尔接着说,“一个拥抱。”
雷布思慢慢站起来,披上夹克,把笔和笔记本放进口袋,走到屋子中间,面对吉尔。吉尔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两人站在一堆等着阅览的报告上,一堆要签字的文件上,一堆逮捕统计数据上,一堆别的什么上边,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胳膊有力地抱在一起。她的头埋在他的肩上。他的下巴靠在她的脖子上,眼睛看着关紧的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最终,她开始抽身,先是头,然后是胸部,但是胳膊还搭在他的胳膊上。她的眼睛还是湿润的,但是一切都过去了。她看上去好点了。
“谢谢。”她说。
“噢,我跟你一样,也需要这么一个拥抱。”雷布思说,“走,我送你回家。”
[1] Earl Grey,格雷伯爵茶,一种英式红茶,在19世纪,由英国首相格雷伯爵二世引入英国,因此获名。
[2] 查理是查尔斯的昵称。
[3]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英国文学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金银岛》《化身博士》等。其中《化身博士》在兰金的作品中多次被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