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e And Seek
表面上看,所有的人都做得很好,而且他们互不相让,希望做得更好。每个人都在身态娇媚地晾晒盈余的粮食。
有人在敲门。敲门人很懂礼节,使用的是陈旧的黄铜门环——他从没清洗过那门环。雷布思睁开眼,看到阳光静静地泻进起居室里,接着就听到一声唱片播放完时的咔嚓声。昨天晚上他睡在椅子上,连衣服都没脱。他卧室的床垫都可以拿去卖了,但是有谁会买没有床架的床垫?
来人一遍遍不断地敲着门,节奏并不急促,在耐心地等着雷布思的回应。雷布思此时还是睡眼蒙眬,他把衬衫塞进裤子里,从起居室向房门走去。他感觉还不错,脖颈并没有僵硬和紧绷的感觉,如果再洗一下脸,刮刮胡子,就会看上去很精神了。
正当福尔摩斯又要敲门时,他把门打开了。
“布莱恩。”雷布思的声音中透露着由衷的喜悦。
“早安!介意我进来吗?”
“毫不介意!内尔还好吗?”
“我今早打过电话,他们说她昨晚睡得不错!”
他们一起向厨房方向走去,雷布思走在前面。房子里到处弥漫着啤酒和香烟的味道,福尔摩斯早就料到了——典型的光棍生活。实际上,房子要比他想象的干净得多,家具也有一些品味。屋子里有很多书,但雷布思给人的印象不像个爱读书的人。但是有一点,有些书看上去还从未被读过。买书时,是想着在下雨的无聊的周末去读的,但这样的周末从未有过。
雷布思指了指茶壶和橱柜。
“你泡点咖啡,好吗?我去冲个澡。”
“好的。”福尔摩斯想,或许可以等一会儿再告诉他新消息,至少得等雷布思彻底清醒了。他想找速溶咖啡,但没找到,而在其中一个橱柜里找到了一包真空包装的咖啡粉——已经过期好几个月了。他打开包装,舀了几勺放进盛满沸水的壶里。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透过水流声可以听到微弱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的声音,里面有人声,好像是某个脱口秀节目。
在雷布思洗澡的时候,福尔摩斯借机参观了一下他的房子。起居室很大,高高的天花板上饰有檐口。福尔摩斯突然感到一丝嫉妒,他一直想买一套这样的房子,却买不起。他分别在复活节路和佐治路周围,在希伯尼安队和哈茨队的足球场附近都找过房子,这两个社区的房子他都买得起,而且能买下一栋三居室的公寓。但是屋子很小,而且房子的地段也不好。他不是一个虚荣的人,是的,一点也不虚荣。他想住在新城,住在马奇蒙特的迪恩村,也就是此地。这里有很多有格调的咖啡店,经常有学生一起探讨深奥的哲学问题。
他把唱针从唱片上抬起来,并没有过分小心翼翼。唱片很陈旧,是某个爵士乐组合的专辑,他找了找唱片套,但没找到。此时浴室里的声音停止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回到厨房,在餐具抽屉里找到一个滤茶器,这样他就可以以此来掩盖这段时间的行为,而此刻他正在把咖啡倒进两个杯子里。雷布思走进来了,身上还裹着浴巾,正在用一块小毛巾擦头发。他看上去需要减肥了,或者需要多锻炼。他胸膛的肉已经开始下垂,肤色苍白如死尸一般。他端起一杯咖啡,喝了一大口。
“嗯……原汁原味的咖啡。”
“我在橱柜里找到的,但是没有牛奶。”
“没关系,这就很好。你说你是在橱柜里找到的?你有成为侦探的潜质。我去穿件衣服。”他又离开了,但这次只用了两分钟。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但没熨过。福尔摩斯注意到厨房里有洗衣机用的管子,但没有洗衣机。雷布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我妻子搬出去时把洗衣机带走了。她带走了很多东西,所以屋里看上去空荡荡的。”
“并没有显得很空荡,看上去很规整。”
雷布思笑了笑,说道:“我们去起居室吧。”
雷布思示意福尔摩斯就座,然后自己也坐下,他昨晚睡的椅子还有温度。“我知道你已经参观过这里了。”
福尔摩斯很惊讶,顿时不知所措。他想起来了,他动过唱片上的唱针。
“是的。”他说。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雷布思说,“不错,我们要把你锻造成一个侦探,布莱恩。”
福尔摩斯不知道雷布思是在恭维他还是在暗讽他,他没有太在意。
“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可能想知道。”他说。
“我已经知道了,”雷布思说,“抱歉破坏了你的意外之喜。我昨晚在警局待到很晚,有人已经告诉我了。”
“昨晚?”福尔摩斯很迷惑,“但他们今天早晨才发现的尸体。”
“尸体?你的意思是他死了?”
“是的,自杀的。”
“老天啊,可怜的吉尔。”
“吉尔?”
“吉尔·坦普勒,她原本要跟他一起出去。”
“坦普勒探长?”福尔摩斯吃了一惊,“我还以为她和那个DJ住在一起。”
现在雷布思感到困惑了,问道:“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不是。”福尔摩斯说。那个惊喜仍被完整地保存着,他着实舒了一口气。
“那我们说的是谁?”雷布思问,心里有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谁自杀了?”
“詹姆斯·卡鲁。”
“卡鲁?”
“是的,今早在他的公寓内发现的,很明显是过量致死。”
“什么过量?”
“我不知道,某种药丸。”
雷布思感到很震惊,脑子里浮起了那天在山顶上卡鲁脸上的神情。
“该死的,”他说,“我还想同他谈谈呢。”
“我在想……”福尔摩斯说。
“什么?”
“我想你还没问过他给我弄套公寓的事吧?”
“没有,”雷布思说,“我没有机会。”
“我只是开个玩笑,”福尔摩斯说,他意识到雷布思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了,“他是你的朋友吗?我是说,我知道你同他共进过午餐,但我没意识到——”
“他有留下什么便条吗?”
“不知道。”
“嗯,那么谁会知道呢?”
福尔摩斯想了想,说:“我想麦考尔警长当时在现场。”
“是的,我们走。”雷布思突然站了起来。
“咖啡怎么办?”
“去他妈的咖啡,我要见托尼·麦考尔。”
“卡勒姆·麦卡勒姆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说,他慢慢站起身。
“你的意思是你没听说过他的事?”福尔摩斯摇摇头,“我路上给你讲。”
雷布思动身了,他抓上一件外套,拿出钥匙锁上了前门。福尔摩斯还在想雷布思所说的秘密。卡勒姆·麦卡勒姆做了什么?天啊,他讨厌别人闭口不说秘密。
在卡鲁的卧室里,雷布思读了便条。便条是用粗细适中的钢笔书写的,字迹很优雅,但在一两个字中可以明显看到恐惧——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写字的手已经不受控制了,字上还有潦草的几笔纠正的笔画。纸张质量不错,是很厚的水印纸。那辆V12还停放在公寓后面的车库里。这座公寓本身就是一件惊世之作,像是一座现代艺术装饰品的博物馆,玻璃橱窗里保存着许多现代艺术印刷品和珍贵的第一版作品。
这简直与范德海德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雷布思走过房子时就感觉到了。之后,麦考尔就递给了他那张写着自杀遗言的便条。
“如果我罪孽最深重,我所受的惩罚也会最多。”这句是从某处引用的吗?当然,对于一张自杀遗言来讲,这一句有点多余。那么卡鲁一定是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为止。这些遗言必须准确,堪为他的墓志铭。“有一天,你或许会明白个中的对与错。”这一句雷布思倒是不难理解。在读遗言的时候,雷布思有一种倒胃的感觉——这些话仿佛是对他说的,他的这些话也只有雷布思能够完全理解。
“这种便条遗言真是很有趣。”麦考尔说。
“是的。”雷布思说。
“你最近见过他,对吧?”麦考尔问,“我记得你说过。那时候他看上去还正常吗?我是说,他没有抑郁什么的?”
“那之后我还见过他。”
“噢?”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我在查探卡尔顿山时,他也在那儿,当时是在车里。”
“啊哈!”麦考尔点点头,“一切开始有头绪了。”
雷布思把便条还给麦考尔,走到床边去查看。床单很凌乱,床头柜上整整齐齐放着三个药瓶子。地板上有一个空的白兰地酒瓶。
“这人死得很排场。”麦考尔说着把便条装进了衣兜,“在死之前还喝了几瓶酒。”
“是的,我看到起居室里的酒瓶了,1961年的拉菲,特殊场合才有的东西。”
“它们并不特殊,约翰。”
两人同时转过身,又一个人出现在屋里,是法玛尔·沃森,由于爬楼梯他此刻正喘着粗气。
“这让我们很丢脸,”他说,“竞选活动的一个重要人物自杀了,而且还是由于饮酒过量,这传出去会怎样,嗯?”
“丢脸,长官。”雷布思说,“正如您所说。”
“我说了,我说了。”沃森指着雷布思说,“约翰,你负责不让媒体对此或对我们大肆报道。”
“是,长官。”
沃森朝床的方向看了看,说道:“这样一个体面的人,真是可惜了。是什么会让这样的人自杀?我是说,看看这个地方,在这个岛上拥有这样一座房产,这样的事业和豪车,都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让人不理解,不是吗?”
“是的,长官。”
“对,”沃森最后看了看床,然后将一只手搭在雷布思的肩膀上,“我就靠你了,约翰。”
“是,长官。”
麦考尔和雷布思目送长官离开了。
“糟糕!”麦考尔小声说,“他都没看我一眼,就好像我不在场。”
“你应该感谢你的幸运之星,托尼。我倒希望拥有你这隐身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约翰,只有一件事。”
“什么?”
“你午夜到卡尔顿山顶做什么?”
“不要问。”雷布思说。他向起居室走去,顺便给了他一个飞吻。
当然,这起事故在当地肯定会是一条大新闻。电台和报纸会很难决定哪个头条会更吸引眼球,是“DJ参与非法斗狗被捕”,还是“房地产巨头自杀奇案”。嗯,吉姆·史蒂文森肯定会爱死这样的新闻了,他此刻正在伦敦,娶了一个据说比他小一半的女孩。
雷布思钦佩这样的冒险举动,他不羡慕詹姆斯·卡鲁,一点也不。沃森至少有一点说对了:卡鲁拥有一切,只是因为在卡尔顿山上被一位警官逮到而自杀,这很难让人信服。不对,那只是导火索,肯定还另有隐情。或许在他的公寓里,或者在乔治大街上鲍耶·卡鲁的办公室里还藏有秘密。
詹姆斯·卡鲁收藏了很多书。只要快速浏览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些书大多数价格昂贵、名目高雅,但从未被读过。当雷布思打开书时,书脊嘎嘎作响,很明显是第一次打开。他对书架右上侧的书格外地感兴趣,有热内[1]和亚历山大·特罗基[2]的书,福斯特[3]的《莫里斯》(Maurice)副本,甚至《布鲁克林黑街》(Last Exit to Brooklyn)[4],还有沃尔特·惠特曼[5]的诗集和《火炬三部曲》(Torchlight Trilogy)[6]的文本。书目鱼龙混杂,但总体上都是些令人愉悦的书籍。这一点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它们在书架摆放的位置——恰在最顶端,与其他的书隔离开——说明书的主人是个自感羞耻的人。但他毫无理由感到羞耻,至少在当下……
他在欺骗谁呢?艾滋病的出现使得同性恋问题又回到了社会的阴暗面,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卡鲁的羞耻心变得很敏感,因此,很容易受到敲诈勒索。
对了,敲诈。很多自杀的人都是受敲诈所害,他们找不到走出困境的出路。或许此处会有一些证据、一封信或一张便条什么的——任何可以证明这不是雷布思的妄念的东西。
他找到了。在一个抽屉里,确切地说,是一个锁着的抽屉,而钥匙在卡鲁的裤兜里。他死时身上只穿着睡衣,而他其他的衣服则没有被和尸体一起带走。雷布思在卧室找到了钥匙,然后就回到了起居室的桌子旁。这是一张精美的桌子,古色古香,桌面不大,仅能容下一张A4纸和胳膊肘。它也就是一件很实用的家具,但在这个富豪的公寓里却是一件装饰品。雷布思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日记本页面很大,一页为一天。这不是一本约会日记,不然不会锁起来,而是一本私人日记。雷布思急切地翻开本子,但立刻就失望了。大多数页码都是空白的,顶多用铅笔写着一两行字。
雷布思咒骂了几句。
不错,约翰,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翻到另一页,上面有几个用铅笔书写得工整的淡淡的字:杰里,下午4:00。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约会。雷布思翻到他们在艾瑞餐馆共进午餐的那一天,页面是空白的。很好,这说明上面记录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约会并不属于商务类型。雷布思确信,卡鲁办公室的商务日程表应该是排得满满的,而这一本记录的是私人事务。
“林赛,6:30。”
“马克斯,上午11点。”这天的约会很早啊,这名字有什么秘密:是两个名字都叫马克的人呢,还是一个人姓马克斯?或许是一家百货商店……其他的名字——杰里、林赛——都是男女通用的名字,而且是隐秘的。他需要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和地址。
他又翻到另一页,看了两遍才看清上面的字。他用手指摩挲着这些字迹。
“海德,晚上10点。”
海德。罗尼死那天对特蕾西说什么来着?藏起来(英文里与“海德”发音相同),他在追我?是的,詹姆斯也跟他提起了这个名字,不是“藏起来”而是“海德”。
海德!雷布思激动地喊了一声。此处有一个微妙的关系,存在于罗尼和詹姆斯·卡鲁之间,他们之间绝不仅仅是卡尔顿山上短暂的业务关系。一个名字。他迅速翻看剩下的页码,海德一词又被提到过三次,而且都是在深夜(在卡尔顿山的交易开始的时候),总是在周五,有时是每月当中的第二个星期五,有时是第三个。在六个月里共提到过四次。
“有线索吗?”麦考尔问道,他正依靠着雷布思的肩膀瞥看。
“是的,”雷布思说,但他改变了主意,“没有,还没有,托尼。就是一本旧日记,但这个家伙不像是个记日记的人。”
麦考尔点点头走开了,他对立体声音响更感兴趣。
“这老家伙很有品位,”他欣赏着音响说,“Linn唱盘。你知道这一个多贵吗?几百块,这些东西可不是摆设,质量就是好。”
“有点像我们。”雷布思说。他想把日记本塞进裤子里,但他知道这不允许。再说,这对他有什么好?但托尼此刻正背对着他,对他很有利……不,不,他不能这样做。他把日记本扔回抽屉里,又合上抽屉上了锁,把钥匙交给了在音响前蹲着的麦考尔。
“谢啦,约翰!你知道吗,这可是精良的设备。”
“我不知道你对这东西感兴趣。”
“从小我就喜欢,结婚时把我那套给扔了,噪音太大。”他站起身来,“在你看来,我们在这儿能找到什么线索吗?”
雷布思摇摇头,说:“我想他把所有的秘密都烂在肚子里了,毕竟他是个非常隐秘的人。我想他把那些秘密带到坟墓里了。”
“哦,好吧。他把一切弄得利落干净,对吧?”
“同水晶一样干净,托尼。”雷布思说。
那个老家伙范德海德曾说过什么?说把水弄浑浊了之类的话。雷布思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些谜团的答案很简单明了,就如同水晶一样透彻明白。问题是这些看似互不关联的故事正在交织成一个整体。“我把这些隐喻混在一起了吗?那么非常好,我把这些隐喻混在一起了。”所有这些正在慢慢沉入池底,被覆以淤泥或明净如初,然后把水底的一小块宝藏托出水面,那宝藏就是真相。
他也知道破案也是个分类过程。他需要把相互交织的故事分割成相互独立的线索,并从中理出头绪。而此刻,他正试图把这些事情编织成一个图式,而这个图式可能根本不存在,他为此感到惭愧。把这些剥离开来,或许他有机会将各个谜题逐一解开。
罗尼自杀了,卡鲁也自杀了。这使得二者除了海德之外又多了一层联系。或许海德只是卡鲁的一个客户,用交易毒品赚来的钱购买了他的一大块房产?这会使二者建立联系。海德,这个名字也可能不是真名。在爱丁堡的地址目录上会有多少个叫海德的人?海德也可能是个化名,毕竟男妓很少用真名。海德,杰克和海德[7]。又是一个巧合:特蕾西造访的那天,雷布思一直在读史蒂文森的书。或许他应该找找叫杰克的人。杰克,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享受很高的社会声誉;而海德是他的本我,是暗夜的精灵,阴暗而凶残。他想起在卡尔顿山碰到的那个暗影……答案有这么明显吗?
他把车停在大伦敦路警局外面唯一剩下的空位上,然后又爬上了那熟悉的阶梯。这些年来,这些台阶似乎也变大了,而且他确信,台阶的数目比他第一次来时要多,总共——多久?6年前?这同一生比不算长,不是吗?但为什么感觉像是无休无止呢?
“你好,杰克。”他跟办公室的小队长打了声招呼,而杰克看着他走过没像平常一样点头示意。奇怪,雷布思想。杰克不是个活泼的家伙,但他通常会点头。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带有侮辱性,他见人点头是出了名的。但今天,他对雷布思没有任何表示。雷布思没有理会这种怠慢,继续往上走。两个巡警正从上面下来,经过雷布思时两人都默不作声。雷布思开始感到不安,但仍继续往前走,就当这是因为他忘了拉上裤裆的拉链,或是鼻子上沾染了灰之类的事情。他会在私人办公室里把事情搞清楚。
福尔摩斯此刻就坐在雷布思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等着他回来。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关于财产的详细资料。当雷布思进门时,他立即站起身,收集整理那些纸张,其神态就像是一个孩子被抓到看黄书。
“你好,布莱恩。”雷布思脱下外套,挂在了门后,“听着,我要你去给我弄爱丁堡所有叫杰克或海德的居民的姓名和地址。我知道这有些愚蠢,你就照做,然后——”
“我想你应该坐下,长官。”福尔摩斯声音战栗地说。雷布思盯着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眼神中的恐惧,他知道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雷布思推开会面室的门,脸色阴沉如腌甜菜根。福尔摩斯紧随其后,担心他的上司会心肌梗塞。屋里有两名刑事调查局人员,两人都穿着短袖衫,就好像刚刚开完一个难熬的会议。雷布思进门时两人都转过身,坐着的那位站起来,好像要打架。在桌子另一侧,一个被雷布思称作“詹姆斯”的长着黄鼠狼脸的男孩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把椅子撞倒了,椅子咔嗒一声摔在地板上。
“别让他靠近我。”他喊道。
“现在,约翰——”其中迪克警长说话了。雷布思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是来打架的。这两个警察互相看看,不确定该不该相信他。然后雷布思讲话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少年。
“你终究会遭到惩罚的,所以不如帮助我。”屋子里一片寂静,雷布思的嗓音里明显带着愤怒,“我会把你捏碎,小子。你最好相信这一点,真的,最好相信。”
那小子冷笑了一下,知道其他人会制住雷布思,而雷布思只是说一些空头的威胁。
“嗯,是的。”他轻蔑地说。雷布思往前扑去,但福尔摩斯的手紧紧摁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回去。
“顺其自然吧,约翰。”另外一个警员库珀警告说,“就让车轮自己磨圆,时间不会太久。”
“怎么不会太久。”雷布思愤愤地说。福尔摩斯把他拽出屋子,关上了门。雷布思垂头丧气地站在阴暗的走廊里,很难相信……
“雷布思探长。”
听到这声音,雷布思和福尔摩斯都猛地抬起头。是一位女警,她看上去也很害怕。
“什么事?”雷布思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咽了几口气。
“长官要你去他的办公室,我想事情很紧急。”
“我确信很紧急。”雷布思说着直接向她走去,吓得她直往后退,退到了有日光的接待区。
“恕我直言,长官,这是栽赃陷害。”
雷布思在脑子中想,还记得那条黄金法则吗,约翰?在上级面前宣誓的时候一定要加上“请恕我直言”。这是他在军队里学到的规矩,只要你在最后加上这句,谁都不能判你不服从命令。
“约翰,”沃森仔细研究着交叉的手指,就好像那是新兴起的狂热潮流,“约翰,我们得对此进行调查,这是我们的职责。我知道这很愚蠢,每个人都这样认为,但是我们必须向别人证明这是愚蠢的,这是我们的职责。”
“完全赞同,长官——”
沃森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然后又开始绕手指。
“天晓得,你被停职了,停职日期直到我们的活动充分开展起来。”
“是,长官,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
“一个叫海德的人,他不想让我再调查罗尼·麦格拉斯的案子。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说这是栽赃陷害。”
“可能吧,但事实是,有人控告你。”
“就是楼下那个小混蛋?”
“他说你给过他20英镑,我信了。”
“我确实给过他20英镑,但不是为了同他性交,而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那究竟是为什么?”
雷布思还想争辩,但被反驳得无语了。他为什么要给那个叫詹姆斯的男孩钱?他把自己给陷害了。而现在,詹姆斯就在楼下,正在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精心编排的台词向刑事调查局的人员诉说。我现在沾上污泥了,随你怎么说吧。到基督那儿也争辩不清,用肥皂和水也无法将这污泥洗掉。你这个小混蛋!
“这正中了海德的奸计,长官。”雷布思还在争辩,做最后的努力,“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他昨天为什么不来?为什么等到今天?”
但沃森心意已决。
“不要争辩了,约翰。我要你离开一两天,甚至一周。休息一下,做点喜欢的事情,但别插手这件事情。我们会查清的,放心吧。我们会把他的故事逐一分解,大事化小,直到毫无痕迹。其中的一些小故事会很难处理,但我们会解决的,连同整个案子。别担心。”
雷布思盯着沃森看。他说得有道理;不仅如此,这一招其实相当巧妙、精明。或许这个老法玛尔有自己的行为方式,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是个土包子。他叹了口气。
“听您的,长官。”
沃森微笑着点点头。
“顺便问一下,”他说,“还记得那个叫安德鲁斯的家伙吗,他开了一家叫作芬莱的俱乐部?”
“我们同他共进过午餐,长官。”
“对,他邀请我加入他的俱乐部。”
“很好,长官。”
“很明显,申请者名单排到了一年后——都是来自北方的富有的撒克逊人——但他说可以给我简化一下程序,我告诉他不要麻烦了。我很少喝酒,当然更不赌牌。但他一直保持良好的态度。或许我应该让他考虑让你代替我,这样你就可以打发时间了,嗯?”
“是的,长官。”雷布思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饮酒和赌博:不错的结合。他的脸上焕发了光彩。“是的,长官。”他说,“这真是太感谢您了。”
“到时候我会尽力帮忙。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什么,长官?”
“你打算参加今晚马尔科姆·兰因的聚会吗?他在艾瑞餐馆请过我们,还记得吗?”
“我都忘了,长官。我不去参加……是不是更合适?”
“根本不会,我自己可能应付不过来,你完全没理由不参加,但不要谈论……”沃森朝门那边点点头,向他暗示对过的会面室。
“了解,长官。谢谢您!”
“嗯,还有约翰?”
“什么事,长官?”
“不要再说‘恕我直言’之类的话向我发誓,好吗?”
雷布思感到脸红了,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出于羞愧。“是,长官。”他说,然后退出了屋子。
福尔摩斯正在雷布思的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
“他要做什么?”
“谁?”雷布思看上去很不在意,“噢,你是说沃森?他是要告诉我他把我的名字填到芬莱的申请名单上了。”
“芬莱俱乐部?”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很怪异,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是的,我想在我这个年龄也该拥有一家俱乐部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
“噢,他还提醒我参加今晚在马尔科姆·兰因家举办的聚会。”
“那个律师?”
“就是他。”雷布思知道他已经使福尔摩斯处于下风了,“我希望我刚才在聊天时你没闲着。”
“嗯?”
“海德和杰克,布莱恩。我要你去找他们的地址。”
“我已经拿到名单了,谢天谢地,名单不太长。我还以为得为这事跑断腿呢。”
雷布思看上去很吃惊,说道:“根本不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我想这次该由我来跑腿了。”
“但……恕我直言,你不是应该回避这些事情吗?”
“恕我直言,布莱恩。这不关你的事。”
回到家里,雷布思一直给吉尔打电话,但没人接听。毫无疑问,这是要他回避,昨晚载她回家时她就一言不发,而且也没邀请他进屋。很正常,他想。他也不打算利用……那他为什么还给她打电话呢?他当然想利用她!他要她回来。
他打扫了起居室,清洗了餐具,还把一大包脏衣服拿到附近的洗衣店去洗。店里的服务员麦基太太对卡勒姆·麦卡勒姆的事情充满了愤怒。
“他是个名人,应该有更好的结果。”
雷布思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回到公寓里,雷布思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但他知道他没心思读。他不想让海德得手,也不想回避这件案子,但这已成事实。他从衣兜里拿出那张名单,在洛锡安区没有姓杰克的,倒是有几个姓海德的,至少他可以确定这些人没问题。倘若海德的电话不在名单上呢?他必须让布莱恩·福尔摩斯去核实一下。
他拿起电话,拨到一半时才发现拨的是吉尔办公室的电话。他继续按了其余的号码,管他呢,反正她不会在办公室。
“你好?”
是吉尔·坦普勒,声音还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是的,在电话里这种伎俩很容易过关,所有的最原始技巧都一样。
“我是约翰。”
“噢,你好,感谢你载我回家。”
“你好吗?”
“我很好,真的。我就是觉得有点……我说不清,有点困惑,但又不完全是。我感觉好像被骗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描述。”
“你要去见他吗?”
“什么?见他?不,我想不会。并不是说我无法面对他,而是一想到走进警局每个人都会认出我,知道我为什么去那儿。”
“如果你想去,吉尔,我同你一起去。”
“谢谢你,约翰!或许一两天后我会想去,但现在不想。”
“理解。”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手把听筒握得太紧,手指都疼了。天啊,那痛遍布全身了。她此刻有没有察觉到一丝他的感受?他无法用言语描述这种感觉。他感觉与她是这么近,又那么远,就像一个小学生失去了女朋友。
“谢谢你打电话来,约翰。我很感激,但我得——”
“哦,对,那好吧,你有我的号码,吉尔,保重。”
“再见,约——”
他挂断了电话。他脑中一直在想:不要逼她,约翰,第一次你就是这样失去她的,不要胡思乱想,她不喜欢。给她一些空间,或许刚才给她打电话就是个错误,真是该死!
恕我直言。
那个小黄鼠狼詹姆斯,小混球!要是再遇到他,他肯定把他从头到脚撕碎。他不知道海德付了那个男孩多少钱,一定比20镑多很多,这点毫无疑问。
电话响了。
“我是雷布思。”
“约翰?还是我,吉尔。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他假装漠不关心,但他知道她会立即识破的。
“有人控告你这件事。”
“噢,这件事啊。行了,吉尔,你知道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是,但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让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没有絮叨。”
“该死的!”她现在几乎要哭了,“你为什么总是像这样对我隐瞒实情?你究竟怎么回事?”
他正要解释电话就挂断了。他哑口无言地直直地看着听筒,后悔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她。就因为她有自己的担忧?因为这会让他难堪?因为他不想要一个柔弱女子的同情?总是有充足的理由。不是吗?
当然,他有充足的理由。但问题是,这些理由并不能让她好受些。“你为什么总是像这样对我隐瞒实情?”此处又出现了这个词:hide。它可以是一个动词,一个动作,也可以是一个名词,一个地方,也是个面容模糊的人,但雷布思对他的了解在增加。毫无疑问,这个对手很狡猾,阻止他把这些松散的线索交织在一起,在他把罗尼和卡鲁的死联系在一起时,他把自己也陷了进去。电话铃又响了。
“我是雷布思。”
“我是沃森。我很高兴逮住你待在家里。”
雷布思无声加了一句:因为这说明你没出去给我找麻烦。
“是,长官。有什么问题吗?”
“恰恰相反。他们还在审问那个男妓,不会太久了。我打电话的原因是我去赌场了。”
“什么赌场,长官?”
“你知道的,芬莱俱乐部。”
“噢,是的。”
“他们说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加入。你只需提一下芬莱·安德鲁斯的名字,那就是你的入场券。”
“好的,长官。嗯,谢谢您。”
“不客气,约翰。遗憾的是,关于自杀的整个案件你不能参与。现在各大媒体都在报道这件案子,他们在四处寻找任何可以发现的污点。这是份什么职业啊?”
“是的,长官。”
“麦考尔在回答他们的提问,我很不希望他出现在荧屏上,他有点对不起镜头,不是吗?”
沃森的口吻让这一切听起来都是雷布思的错,雷布思刚要道歉,他的长官用手捂住了话筒,他在同别人讲话。当他再回来时,只仓促地说了句道别。
“显然是新闻发布会的事情。”他就说了这一句,然后挂了电话。
雷布思盯着听筒足足看了一分钟。如果还有人打电话,那就现在一起打吧,但没人再打。他把电话重重地扔在地板上。其实这些天来,他心里一直想把电话摔坏,这样他就可以换一个旧式听筒,但这该死的东西比表面看上去要结实。他刚要打开一本书,突然有人敲门。敲门声咚咚的,很正式,不像是科克伦太太来问他为什么还没打扫公用楼梯间。
是布莱恩·福尔摩斯。
“我能进来吗?”
“我想可以。”雷布思并没有衷心地感到高兴,但还是开着门让那位年轻的警员进屋了,并随他走进起居室,如果他是这么想的。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带着虚假的热情跟着雷布思进了屋。
“我正要在托尔克罗斯附近看一套房子,想着我——”
“不用找借口,布莱恩。你在盯着我,坐下来告诉我,我不在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当福尔摩斯坐下时,雷布思看了看表,“根据记录,我才离开不到两个小时。”
“啊,我很担心,就这个。”
雷布思盯着他,这个回答简单直接,切入要点。或许雷布思能从福尔摩斯身上学到一些东西。
“不是沃森的命令?”
“完全不是,实际上,我确实是看房子。”
“房子怎么样?”
“差到了极点,无法形容。厨具放在起居室里,只能在一个狭窄的储物间里淋浴。没有浴室,没有厨房。”
“他们要价多少?算了,仔细想想还是别告诉我了,这会让我感到不爽。”
“的确让我很不爽。”
“如果有人以打破镜子的罪名判我入狱,你就可以报价把这地方买下来。”
福尔摩斯抬起头,看到雷布思的微笑时,也咧嘴宽慰地笑了。
“那个家伙编的故事已经败露了。”
“你曾经怀疑过这件事吗?”
“当然没有。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些会让你振奋起来。”福尔摩斯挥舞着一打吕宋纸信封,那些信封被谨慎地塞在他的灯芯绒夹克衫里。雷布思以前从未见过这件夹克衫,还以为是这个巡警为买房子特意穿的制服呢。
“这是什么?”接过包裹时,雷布思问。
“图片,昨晚搜查时找到的,我猜你可能会感兴趣。”
雷布思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叠尺寸为10cm×8cm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影像很模糊,是几个人在垃圾场爬行的影子。照片中,一只卤素灯发出强烈的光线,投下了巨大的黑影,在灯光照耀下,镜头捕捉到了几张面容苍白、表情震惊的脸。
“你从哪儿弄到的?”
“亨德利警长寄给我的,还附了一张便条,表示对内尔的同情。他以为这些东西会让我高兴。”
“我跟你说过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你能猜出这些笨蛋中哪一个是那个DJ吗?”
雷布思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给他看,福尔摩斯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在了雷布思的身旁。
“不能,”他说,“有一张更清晰的照片。”他翻了翻那些照片,找到了那张图片,“找到了,这个人就是麦卡勒姆。”
雷布思仔细看着眼前这张模糊的图片。图片像是一个小孩画的涂鸦,人物的面容很模糊,但明显透露出恐惧:他的双眼大大地睁着,嘴聚拢成了O形,双臂悬在空中,像是一种介于突然起飞和投降之间的姿势。
雷布思笑了,笑得眉眼都开了。
“你确定这是他?”
“有一张照片是在车站拍的,从那张可以辨认出是他。亨德利警长说他曾经向麦卡勒姆要过一次签名。”
“对此我印象深刻,我想他不会给很多人签名。他被关押在哪儿?”
“所有被捕的人都被关在邓弗姆林监狱。”
“对他来说还不错。对了,他们有没有抓到头目?”
“都逮住了,包括布莱特曼,他是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