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2 / 2)

藏起来 伊恩·兰金 15514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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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布莱特曼?那个好斗的家伙?”

“就是他。”

“上学时,我曾和那个混蛋踢过几次足球。他在他们队踢左后卫,我是我们队的边锋。在一次比赛中,他狠狠地铲了我一脚。”

“复仇是甜蜜的。”福尔摩斯说。

“没错,布莱恩。”雷布思又仔细看了下照片,“没错。”

“很明显,有一些吸毒者漏网了,但他们在照片上都有,相机从来不说谎,对吧,长官?”

雷布思开始翻看其余的照片。“相机真是一个强大的工具。”他说。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长官?您没事吧?”

雷布思的声音降到很低,犹如窃窃低语。“我刚才得到一个启示,布莱恩。那个叫什么来着……主显节,对不对?”

“不知道,长官。”福尔摩斯相信在他上司心里,有些情感爆发了。

“主显节,没错。我知道这个要把我们引向何方,布莱恩,我确定。在卡尔顿山时,那个混蛋说过关于照片的事情,每个人都对它感兴趣,这些是罗尼的照片。”

“什么?在他卧室的那些照片?”

“不,不是那些。”

“那是在霍顿工作室的照片?”

“确切地说也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些特殊照片是哪儿的,但我有一个好想法,‘海德’可能是个名词,布莱恩。我们走。”

“去哪儿?”福尔摩斯看着雷布思从椅子上跳起来,径直朝门走去。他开始收拾那些从雷布思手里掉落的照片。

“别管那些。”雷布思以命令的口吻说,并顺手穿上了一件外套。

“但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你刚刚已经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雷布思转身对福尔摩斯说,“我们就去那儿。”

“但到底去哪儿?”

“当然去地狱了,走吧。”

天已经开始变冷了。太阳也似乎感到疲惫了,退出了与其他星体争辉的竞赛。粉红的云彩像一抹膏药,两股耀眼的光柱像炬光一样照射在皮尔缪尔的上空。光线只照在了一座建筑上,其余的建筑都隐没在了阴影中。雷布思吸了一口气,他得承认,这景色颇为壮观。

“很像伯利恒的马槽[8]。”福尔摩斯说。

“一个该死的怪异的马槽。”雷布思反驳说,“如果这是上帝的幽默方式,看来上帝也很有幽默感。”

“您刚才说过我们要去地狱。”

“但我没料到塞西尔·B.德米尔也在这儿。那里是怎么回事?”

在最后的一丝日光中,隐隐可以看见罗尼家的正前面停着一辆货车和一辆废料车。

“委员会的人?”福尔摩斯说,“可能正在清理房子。”

“以上帝之名告诉我,为什么?”

“有很多人需要找房子。”福尔摩斯答道,但雷布思根本没听他说。他停下车,朝着废料车快速走过去。车上已经装满了从房子里搬出来的废弃物,车身里传出砰砰的捶打声。在货车的后面,一个工作人员端着一只塑料杯子,正一口一口地喝水,另一只手里拎着热水瓶。

“这里谁负责?”雷布思问。

那个工作人员吹了吹杯里的水,又喝了一大口才回答雷布思:“我想是我。”他眼神慵懒,表现出十足的官派,“现在是合法的茶歇时间。”

“你别介意,这里在干什么?”

“是谁想知道。”

“刑事调查局。”

他紧紧地盯着雷布思那表情严峻的脸,立马就改变了态度,说道:“嗯,我们接到命令来清理这所房子,以腾出来给人住。”

“谁的命令?”

“我不知道,某个人的。我们只是按订单工作。”

“好吧。”雷布思转身走开了,朝前门走去。福尔摩斯向工作人员抱歉地笑了笑也跟着进去了。在起居室里,两个穿着全套工作服、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在粉刷墙壁。查理的五角星已经被盖住了,透过渐渐变干的涂料已经很难辨别其轮廓了。工作人员看了看雷布思,然后又转头看着墙壁。

“我们会再涂一层涂料把它盖住,”其中一个说,“这你不用担心。”

雷布思盯着工作人员看了一会儿,然后从福尔摩斯身旁经过走出了屋子。他爬上楼梯,转身进了罗尼的卧室。这里也有一个工作人员,看上去比楼下那两位要年轻得多,他正把罗尼为数不多的遗物收集装进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里。当雷布思走进房间时,那个人愣住了,僵僵地站着,他正把一本平装书往工装兜里塞。雷布思指了指书。

“房主还有一位近亲,孩子。把那书同其他的物品一起都放进袋子里。”

他的嗓音中带有的某种特质让那人服从了他的命令。

“还找到其他有趣的东西了吗?”雷布思问。他的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走近那个人。

“没有。”他羞愧地说。

“尤其是,”雷布思继续说,根本没在意男孩说的话,“照片,或许只有几张,或许有一整包,有吗?”

“没有,没发现照片之类的东西。”

“你确定?”

“确定。”

“好,下楼到货车上去拿一个撬棍之类的东西,我要掀地板。”

“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孩子。照做。”

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带着欣赏的目光在一旁站着。雷布思的身躯似乎变得伟岸了一些,肩膀更宽更高。福尔摩斯想不明白他使用了什么技巧:或许与他把手插进裤兜有关,胳膊肘不协调地向两侧舒展着,明显增加了一些厚重感。不管是什么技巧,很奏效。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踟蹰地走出门,下楼去了。

“你确定照片在这儿?”福尔摩斯小声地问。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腔调,以免显示出自己很怀疑。但雷布思已经过了怀疑的阶段了,在他心里,那些照片已唾手可得了。

“我确定,布莱恩。我都闻到它们的味道了。”

“你确定那不是浴室的味道?”

雷布思转过身看着他,就好像是第一次见面,说:“没准你说得对,布莱恩。你也许说对了。”

福尔摩斯跟着雷布思来到浴室。当雷布思踢开门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呛得他们弯下身子一阵猛吐,浑身不断地抽搐。雷布思从兜里拿出一条手帕捂住脸,弓着身子抓住门把手把门关上了。

“我宁愿忘掉这个鬼地方。”然后又说,“在这儿等着。”

他回来时把领班也叫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垃圾箱,一把铁锨和三个白色面具。他把其中一个面具递给了福尔摩斯,面具上有一条松紧带把塑胶鼻子固定住。雷布思深吸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设备。福尔摩斯刚要说屋里的气味还是很冲,雷布思就又把门踹开了,一脚踏进屋里。领班斜举着一盏工业用灯也进了屋子。

雷布思把垃圾箱拽到浴池旁,示意他们用灯照着浴盆。福尔摩斯差点向后摔到屋子外面。一只红眼的肥老鼠正在啮噬浴盆里的腐烂物质,它尖叫了一声,径直窜到了亮光里。雷布思一挥铁锹把它砍成了两截。福尔摩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摘掉面具,靠着湿漉漉的墙不断地呕吐。他想吸口气,但气味太浓,恶心感不断往上涌。

回到屋子里,雷布思和领班相视着笑了笑,由于面罩的缘故,眼睛周围被挤出了皱纹。他们先前经历过更恶劣的情况——非常恶劣。那一刻,没有人天真地想多磨蹭一会儿,他们开始工作了。领班举着灯,雷布思慢慢地把浴盆里的东西一锹一锹地铲到垃圾箱里。污水从铁锨上哗哗地流下来,溅在雷布思的裤子和衬衫上。他毫不理会,只是专心地工作着。以前他做过更脏的活,在特种空勤团一次失败的训练中执行的任务是他平生做过的最肮脏的工作。相比而言,这就是小菜一碟了。至少现在他是有意为之,而且可能会有一些收获。或者他希望是这样。

与此同时,福尔摩斯正在用手背揉擦润湿的眼睛。透过开着的门他可以看到里面的进展:灯光在屋顶和墙壁上投下两个怪异的影子,一个黑影拿着铁锨正哗哗地往垃圾箱里铲着肮脏的东西。这一幕就像是最近的电影《地狱》(Inferno)中的场景,只是没有魔鬼鞭打受诅咒的工人。但这两人算不上快乐的工作,但至少……嗯,看上去颇有职业精神。主啊!他只要求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偶尔度度假,有一部好车。当然还有内尔。这想法肯定会让她感到好笑。但他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笑。

突然他听到一阵咯咯的笑声,他看看四周,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笑声来自屋里,是雷布思在笑。雷布思此刻把手伸进那一团脏污里,从里面拽出来一个东西。福尔摩斯没有注意到雷布思戴着长及肘部的手套,只见他立马转身迈着小碎步下楼了。

“找到了!”雷布思大喊。

“外面有塑料软管。”领班说。

“拽过来,”雷布思甩掉包裹上的一些血块,“把管子拽过来,麦克达夫。”

“我叫麦克白。”领班回头喊了一声,向楼梯走去。

在清凉的空气中,他们把包裹竖起来靠墙放着,冲掉了外面的污物。雷布思仔细地凝视着包裹。外面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像是唱片店里的购物袋;袋子里面套着一层布,好像是衬衫之类的布料;再里面塞着一个东西,外面缠着厚厚的透明胶带,又用绳子紧紧地捆住,中间打着死死的结。

“聪明的小家伙,是不是啊,罗尼?”雷布思拿着包裹自言自语地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聪明。”

在货车旁,他扔掉橡胶手套,同领班握了握手,互相探讨了一下当地的酒吧,并许诺在将来的某个夜晚请他喝酒,再找个漂亮的情人。然后他就朝车的方向走去,福尔摩斯羞怯地跟在后面。在返回雷布思公寓的路上,福尔摩斯一直都不敢开口建议他打开车窗换换空气。

雷布思很开心,就像一个孩子在生日那天早晨收到了意外的惊喜。他紧紧地搂着包裹,衬衫都被染脏了,但迟迟不愿把它打开。现在包裹归他所有,由他决定何时打开包裹。但包裹会被打开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在他们到达公寓的时候,雷布思的情绪又变了。他冲进厨房去找剪刀,而福尔摩斯则找了个借口溜到浴室,把手、裸露的胳膊和脸彻底擦洗了一遍。他感到头皮发痒,真希望此刻站在喷头下面冲洗一两个小时。

他走出浴室的时候,听到厨房里有声音,与他先前听到的笑声相反,那声音有点像是夸张的哭嚎。他静静走进厨房,看到雷布思低着头站着,两手僵僵地扶着桌面,好像借此支撑整个身体。面前的包裹已经打开了。

“约翰,怎么了?”

雷布思的声音很轻,突然之间听上去很疲惫的样子。“这只是一些该死的拳击比赛的照片,就这些,都是该死的体育照片。”

福尔摩斯慢慢走上前来,担心任何声音和动静都会让雷布思彻底崩溃。

“或许,”他从雷布思消沉的肩膀上方窥视照片,“或许那人就隐藏在人群里,在观众当中,海德可能就是其中一位观众。”

“观众都很模糊,你看看。”

福尔摩斯看了看,一共大约有12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势均力敌的轻量级选手在决一雌雄。照片并不隐晦,却也没有什么异常。

“或许这是海德的拳击俱乐部。”

“或许吧,”雷布思说,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他之前是那么确信他会找到这些照片,确信这些照片会揭开最后的谜底。这些照片为什么会被谨慎地藏起来,而且保护得很好。肯定有原因。

“或许,”福尔摩斯变得有些恼火了,“或许我们漏掉了一些东西,比如裹照片的布,信封……”

“不要这么愚蠢,福尔摩斯!”雷布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但立即又冷静下来,“对不起,老天,对不起。”

“没关系,”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去泡点咖啡。我们为什么不再仔细研究一下那些照片?”

“对,”雷布思说着站起身,“好主意。”他朝门走去。“我得去洗个澡。”他转身对福尔摩斯笑了笑,“我身上肯定是臭气熏天了。”

“很有乡土气息,长官。”福尔摩斯也笑着说。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他们经常这样形容法玛尔·沃森。雷布思去洗澡了,福尔摩斯泡咖啡,浴室传出来的声音很是让他妒忌。他又仔细看了看照片,希望能找到一些东西,一些能让雷布思印象深刻的东西,至少能让他打起点精神。

照片上的拳击手都很年轻,都是从拳击场里或近景拍摄的。但是摄像者——假定是罗尼·麦格拉斯——并没有使用闪光灯,而是借助场地上空的烟蒙蒙的光线。结果,拳击手和观众的影像都不清晰。他们的脸上有噪点,其斗士般的身影也因为模糊而显得动作迟钝了。为什么摄影者不用闪光灯?

在一张照片上,右手侧的部分是黑的,可能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镜头的斜角。是什么呢?一个路过的观众,还是某人的衣服?

福尔摩斯忽然之间茅塞顿开:是摄影者的衣服挡住了镜头,其原因是这些照片是秘密拍摄的,镜头被隐藏在衣服下面。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些照片画面模糊,而且角度都很倾斜。这其中肯定有原因,这正是雷布思要寻找的线索。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这条线索是什么。

浴室的声音渐渐小了,先是听到水滴声,之后就彻底平息了。雷布思出来了,只在腰上围着一条浴巾。他走到卧室去换衣服。当福尔摩斯挥舞着照片闯进来时,他正一只脚伸进裤腿里,差点失去平衡。

“我想我弄明白了。”他喊道。雷布思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穿上裤子。

“是的,”他说,“我想我也弄明白了,我洗澡时突然想到的。”

“哦。”

“去倒杯咖啡,我们去起居室,看看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好吗?”

“好。”福尔摩斯说。他此刻又在想世上有那么多有意义的工作,他当初怎么就选警察这一行了呢!

当他端着两杯咖啡到起居室时,雷布思正踱来踱去,耳朵贴着电话听筒。

“好,”他说,“我等着。不,不,我不打回去,我说我等着。谢谢你!”

他从福尔摩斯手中接过咖啡,眼睛滴溜溜地转,表示电话那头的人蠢得让人难以置信。

“是谁打的电话?”福尔摩斯小声地问。

“委员会,”雷布思大声答道,“我从安德鲁斯那里得到一个名字和一个分机号码。”

“安德鲁斯是谁?”

“安德鲁斯·麦克白,那个领班。我想查出是谁批准清理那所房子的。有点太巧了,你不这样认为吗?就在我们要进行调查时他们批准把房子清理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听筒,“喂?没错。哦,我知道了。”他看看福尔摩斯,眼神中并未透露任何神色。“这怎么可能发生?”他又听了一遍,“是的,我明白了。哦,是的,我同意,确实有点奇怪。还有,若这些事情发生,嗯,拨打计算中心。感谢您的帮助。”

他摁了一个键,挂了电话,说道:“你或许已经猜到电话的大体内容了。”

“他们没有记录是谁批准了清理房子?”

“非常正确,布莱恩。文档都保存有序,但对于签名这种小事。他们是不会理解其重要性的。”

“留有手迹吗?”

“安德鲁斯给我的单据是打印的。”

“那么,你怎么看?”

“那位海德先生似乎到处都有朋友。起码在委员会里有,或许在警局也有,更不要说一些不太重要的机构了。”

“现在怎么办?”

“研究照片,还能从哪儿入手?”

他们仔细研究了每一张照片,慢慢地找出了上面的模糊点和细节,不断推敲着各种想法。这是一项艰苦细致的工作。整个过程中雷布思一直念叨着罗尼对特蕾西说的最后几句话,念叨说这是贯穿整个案子的关键线索。那话里有三层含义:让自己成为稀缺的人;当心一个叫海德的人;我藏了一些东西。很高明,心思很缜密,不像是罗尼能想出来的。或许其中隐含的一些意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研究了有90分钟,在结束的时候,雷布思把最后一张照片扔到地上。福尔摩斯正背靠着沙发半躺着,一只手揉着额头,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照片,但他不再聚精会神地看那照片了。

“没用,布莱恩,一点都没用。我从上面看不出什么端倪,你呢?”

“也看不出什么,”福尔摩斯说,“但是我假设海德以前——现在——很想要这些照片。”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知道有这些照片,但他不知道照片有多粗糙。他以为照片会透露一些信息,但实际上没有。”

“没错,但这又怎样?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罗尼·麦格拉斯那晚死的时候身上有瘀伤。”

“这并不奇怪,有人把他的尸体拖下了楼梯,还记得吗?”

“不,那时他已经死了。这伤在他死之前就有,他弟弟注意到了,特蕾西也注意到了,但没人问过。有人跟我讲过关于同性恋之间粗野交易的事情。”他指着那些散落的照片,“或许照片上就是这个意思。”

“拳击比赛?”

“那是一种非法的活动。两个无人匹敌的孩子互相暴打,直到把对方打死。”

“为什么?”

雷布思看着墙壁,在脑中搜寻词汇,然后他转身对着福尔摩斯。

“和人们设立斗狗比赛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寻求刺激。”

“听起来不可思议。”

“或许是不可思议。我的思维现在也处于这种状态,我甚至相信人类在月球上发现了轰炸机。”他伸展了一下身子,“几点了?”

“快8点了,你不是要去参加马尔科姆·兰因的聚会吗?”

“老天!”雷布思跳起来,“我得迟到了,我把这事全忘了。”

“好吧,我先走了,给你点时间准备一下。对这个我们是没什么辙了。”福尔摩斯指了指照片,“我应该去看看内尔。”

“是的,是的,你走吧,布莱恩。”雷布思顿了一下,“谢谢了!”

福尔摩斯笑了,耸了耸肩。

“还有一件事,”雷布思说。

“什么?”

“我没有干净的外套了,能把你的借给我吗?”

外套不太合身,袖子有点长,胸部太窄,但看上去还不错。当他来到马尔科姆·兰因的门阶前时,雷布思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很自然。开门的是上次在艾瑞餐厅时坐在兰因身边的那个美丽的东方女孩。她穿着一件低胸黑色礼服,裙子下摆刚刚能盖住大腿上部。她冲雷布思笑了笑,好像认出了他,至少假装是这样。

“请进。”

“我希望我没有来晚。”

“一点不晚。马尔科姆的聚会没有时间限制,人们来去自由。”她语调冷淡,但并未流露出不悦。在她身后,雷布思看到有几个男宾客穿着普通西服,还有几个穿着运动外套,他松了一口气。兰因的私人(雷布思不知道究竟“私人”到什么程度)助理把他带到餐厅,那里一个酒吧招待员站在一张摆满酒瓶和酒杯的桌子后面。

门铃又响了。助理用手指碰了碰雷布思的肩膀。“请恕我失陪。”她说。

“当然,”雷布思说,他转身对吧台服务员说,“一杯金汤尼。”然后他又回转身,看着她穿过大大的门厅走向大门。

“你好,约翰!”一只更加坚定有力的手拍了拍雷布思的肩膀,是汤米·麦考尔。

“你好,汤米。”雷布思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杯子,麦考尔递过手中的空杯子要服务员添酒。

“很高兴你能来,当然,今晚的聚会并不像平时那样气氛活跃。每个人都有点情绪低落。”

“情绪低落?”确实,他们周围人的谈话都是低声低语的。但雷布思也注意到有几条黑领带。

“我来只是因为我想詹姆斯希望我来。”

“当然,”雷布思点点头。他把詹姆斯·卡鲁自杀的事全然忘了。老天啊!这事儿今早才发生,但已经感觉恍如隔世了。所有来的人都是卡鲁的朋友或熟人。雷布思抽了一下鼻子。

“他最近看上去有抑郁的迹象吗?”

“没什么特别迹象。他只是新买了那辆车,还记得吧。这不像是一个抑郁的人的行为。”

“我觉得也不是,你对他了解吗?”

“我想我们中没人很了解他。他很内敛,当然很多时候他都不在城里,有时出去谈生意,有时就待在庄园里。”

“他没结婚吧?”

汤米·麦考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没有,”他说,“我相信没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一种福分。”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雷布思说,他感觉金汤尼已经渐渐渗透到了全身,“但是我仍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自杀。”

“很多安静内敛的人都有这种倾向,不是吗?马尔科姆刚才还说呢。”

雷布思四下看了一下,说道:“我还没见到主人呢。”

“我猜他在休息室里。让我带你参观一下?”

“好的,何乐而不为?”

“这真是个好地方。”麦考尔转头对雷布思说,“我们是先参观楼上的台球室还是从楼下的游泳池开始?”

雷布思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空杯子,说道:“我想我们参观的第一个地方是酒水间,不是吗?”

这房子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无法形容。雷布思突然想起了可怜的布莱恩·福尔摩斯,不禁笑了。你我都很可怜,孩子。来客都很友善,他认出了几个,有的是记得他们的长相,有的是记得他们的名字,有几个很有名声,但很多都是记住了他们公司的名字。尽管每个人都说“今晚早些时候”同主人讲过话,但始终找不到其人。

过了一会儿,汤米·麦考尔喝醉了,大喊大闹,而雷布思还丝毫没有醉意,他决定再次独自参观一下这房子。在一楼有个藏书室,他第一次转悠时并没有留意,里面有一张工作桌,雷布思很想去仔细看看那桌子。走到楼台时,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所有人都到楼下了,还有几个甚至已经换上了泳衣,他们在地下室那个20英尺长的热水池旁(或池里)慵懒地躺着。

他转动沉重的黄铜门把手,溜进了昏暗的藏书室。藏书室里有一股旧皮革的味道,这味道把雷布思带回到了过去——他在20岁或者30岁的时候。桌上有一盏灯,灯光下有一些文件。雷布思走到桌子旁时突然意识到一些事情:他第一次来这里时灯并没有亮着。他转身,看到兰因正双臂交叉着靠着远处的墙站着,在对他咧嘴笑。

“探长,”他说,声音同他的裁缝工艺一样优美,“这件外套真有趣。塞依柯告诉我你来了。”

兰因慢慢地走上前,伸出一只手。雷布思有力地握住他的手。

“我希望我没有……”他说,“我是说,你真是太好了……”

“哎呀,不要客气。你的上司来了吗?”

雷布思耸了耸肩,突然感到外套把后背裹得很紧。

“没有,哦,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也和我一样是个爱钻研的人。”兰因查看着书架上的一排排书,“在这所房子里,我最喜欢这间屋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举办聚会,我猜那是众望所归,所以就举办了。当然,通过聚会你可以观察到人生百态:谁在同谁谈话,谁的手碰巧轻柔地摸了一下谁的胳膊等等之类的事情。”

“在这里你可看不到什么。”雷布思说。

“塞依柯会告诉我,她很擅长捕捉这样的事情,即使人们自以为动作很隐蔽也逃不过她的眼。比如说,她告诉我关于你的外套的事情。她说你的外套是米黄色的,很瘦,既与其他衣服不搭,也不符合你的身材。所以你的外套是借的,我说的对吗?”

雷布思小声鼓鼓掌。“精彩,”他说,“我猜就是这种能力让你成为了一个好律师。”

兰因走过雷布思,在写字桌旁停了下来,翻看着桌上的文件。

“这里有什么特别让你感兴趣吗?”

“没有,”雷布思说,“就是这间屋子。”

兰因笑着看看他,似乎不太相信,说:“这房子里还有更有趣的房间,但是我给锁上了。”

“噢?”

“就像一个人不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收藏的画。”

“是的,我明白。”

兰因此刻坐在了桌子上,并顺手戴上一副半月形的眼镜。他似乎对眼前的文件很感兴趣。

“我是詹姆斯·卡鲁的遗嘱执行人,”他说,“我正在把这些分类整理,看看谁是遗嘱受益人。”

“一项繁重的工作。”

兰因最初似乎没有听懂,继而点点头,说道:“是的,是的,太悲催了。”

“我猜你跟他关系很紧密。”

兰因又笑了,就好像这一个问题已经被问过几次了。“我很了解他。”他最后说了一句。

“你知道他是同性恋吗?”

雷布思希望他会有所反应,但是他没有。他很懊悔这么早就使出了这张王牌。

“当然,”兰因以同样的语调说,他转身对着雷布思,“我想这不构成犯罪。”

“这要看情况,你是知道的,先生。”

“你什么意思?”

“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法律中尚有几条……”

“是的,是的,当然。但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詹姆斯曾有什么丑事。”

“你认为他为什么自杀,兰因先生?我想听听你这位专业人士的意见。”

“他是我的朋友,我无法从专业角度对此提出看法。”兰因盯着桌子前面那些笨重的窗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我也不确信我们能找出原因。”

“很难说,先生。”雷布思向门口走去,抓住扶手时,他停下了,“当你整理好之后,我很想知道谁会从他的财产中受益。”

兰因没有说话。雷布思打开门,出来后并随手关上了门。他在楼台上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表现还不错,雷布思想,至少应该为此喝一杯。而此刻他想敬杯酒——静静地——以祭奠詹姆斯·卡鲁。

保姆不是他喜欢的职业,但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当雷布思同站在门阶上的塞依柯匆匆挥手告别时,麦考尔正坐在车后座上唱橄榄球队歌。塞依柯还勉强笑了笑,毕竟他帮了她一个大忙,悄悄地把这个聒噪的醉汉从房子里抬到了车上。

“我被捕了吗,约翰?”麦考尔停止唱歌,大喊了一句。

“没有,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点闭嘴。”

雷布思走上车,发动引擎。他最后往回扫了一眼,看到兰因走出来同塞依柯站在一起。她似乎在向他报告情况,兰因不断地点头。这是雷布思从书房出来后第一次看见他。他松开手闸,开车走出了停车场。

“这里左转,下个路口右转。”

汤米·麦考尔喝了不少酒,但是他的方向感似乎并没有衰退,然而雷布思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但这不是你住的地方啊。”雷布思说。

“非常正确,探长。这是我哥哥住的地方,我想我们进去喝两杯。”

“天啊,汤米,你不能——”

“少废话。他见到我们会很高兴的。”

雷布思把车停到房子前面,他看了看车窗外,看到托尼·麦考尔家的起居室里还亮着灯。他舒了一口气。突然,汤米从一侧伸过一只手,摁响了喇叭,刺耳的嘟嘟声响彻寂静的夜空。雷布思把他的手推开,汤米摔到座位上,但他也闹够了。麦考尔家的窗帘抖了抖,不一会儿房子侧面的一个门开了,托尼·麦考尔走了出来,紧张地来回张望。雷布思摇下了车窗。

“约翰?”托尼·麦考尔看上去很紧张,“怎么回事?”

雷布思还没来得及解释,汤米已经跳下车,抱住了哥哥。

“是我的错,托尼。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见你,就这样。对不起。”

了解了情况后,托尼看了看雷布思,好像是表示“我不怪你”,然后又转头看着弟弟。

“嗯,你真是体贴,汤米。好长时间不见了,你进屋吧。”

汤米转身对雷布思说:“看到没有?我跟你说过托尼会欢迎我们来他家的,随时都欢迎。”

“你也进来吧,约翰。”托尼说。

雷布思不悦地点点头。

托尼带他们走过门厅来到起居室。起居室的地毯很厚,踩上去很柔软;家具很精美,像是陈列室展览的物品。雷布思不敢坐,生怕坐瘪了气鼓鼓的坐垫,而汤米一进来就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小家伙们呢?”他问。

“睡觉了。”托尼低声答道。

“啊,把他们叫醒,告诉他们汤米叔叔来了。”

托尼没有理会。“我去烧点水。”他说。

汤米已经合上了眼睛,两只胳膊软软地搭在身体两侧的扶手上。当托尼在厨房忙碌的时候,雷布思仔细打量了一下起居室。屋子里到处都是装饰品:沿着长长的壁炉,在宽大的空墙表面,甚至在咖啡桌上,有小泥塑、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和度假旅游纪念品。椅子和沙发的扶手及背面都罩着套子。整个房间看上去满满当当,让人很不舒服。在这种地方是很难放松的。他现在开始理解为什么在假期托尼经常到皮尔缪尔散步了。

有个女人从门后向屋里探头。她的嘴唇很薄、很直,眼睛很黑,带着戒备的神色。她正在盯着瘫睡的汤米,看到雷布思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门打开了一些,她穿着睡袍,说话时一只手紧紧地捏着喉咙处的衣领。

“我叫希拉,是托尼的妻子。”

“哦,你好,约翰·雷布思。”雷布思奋力要站起来,但她紧张地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哦,是的。”她说,“托尼说起过你,你与他共事,对吧?”

“对。”

“嗯。”她转移了注意力,转身看着汤米,说话时声音就像潮湿的壁纸发出的声响,“你看看他,这位成功的弟弟,拥有自己的生意和大房子。看看他。”她似乎要围绕社会不公正发表一通长篇大论,却被她丈夫打断了。他端着一个盘子从她身边挤过。

“你不必起来,亲爱的。”他说。

“刚才那阵汽车嘟嘟声让我睡不着了。”她的眼睛看着盘子,“你忘了拿糖。”她的语气很挑剔。

“我不放糖。”雷布思说。托尼把茶倒进两个杯子里。

“先倒牛奶,托尼,然后再倒茶。”她说,根本没理会雷布思的话。

“这没有任何区别,希拉。”托尼说,并把茶杯递给雷布思。

“谢谢!”

她在一旁站着看了两人片刻,然后一只手向下抚了抚身前的睡袍。

“那好吧,”她说,“晚安。”

“晚安。”雷布思回了一句。

“不要待太长时间,托尼。”

“好的,希拉。”

他们喝着茶,听她的脚步上楼走进卧室,然后托尼呼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啊。”他说。

“没什么。”雷布思说,“如果几个醉汉在这个点闯到我家,你绝不会听到我拿什么好听的话接待他们!我觉得她已经相当镇定了。”

“在外面时,希拉总是十分镇定。”

雷布思朝汤米点点头,问:“他怎么办?”

“他在这儿就很好,让他睡吧。”

“你确定?我可以带他回家,如果你——”

“不,不,老天,他是我弟弟。我想今晚我也要睡椅子了。”托尼看看对面的雷布思,“看看他。你不会相信我们孩提时经常做什么样的坏事:砸坏人家的门然后逃跑,放篝火,用足球打破人家的窗户。所有的街坊都怕我们。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那时很狂野。而现在,只在他像这样酩酊大醉时我才能见到他。”

“你是说他以前也曾这样?”

“有过两次。第一次他打车过来,然后就瘫睡在椅子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儿。吃完早餐,他塞给孩子几块钱,就离开了。平时从不打电话也不来看看。之后有一天晚上,我们听到外面有出租车响,又是他。”

“这我没有想到。”

“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你这些,约翰。毕竟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不介意倾听一下。”

但托尼似乎不愿再讲了。“你觉得这间屋子怎么样?”他问。

“很好,”雷布思撒谎说,“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是的,”麦考尔听上去不大相信他的话,“也花了很多钱呢。你看见那些玻璃小玩意了吗?你不会相信那些东西一个要多少钱。”

“真的?”

麦考尔像个访客一样打量着自己的屋子。“欢迎来到我的生活,”他最后说,“我宁愿住在警局附近的单人宿舍。”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汤米的椅子旁,蹲在弟弟面前。他已经睁开了眼,但还是睡意蒙眬的。“你个家伙。”托尼小声说,“你个家伙,你个家伙。”他垂下头以免让人看见他眼里的泪水。

当雷布思驱车赶回4英里之外的马奇蒙特时,天已经微明。他在一个昼夜营业的面包店停下车,买了一些面包卷和一杯冰牛奶。清晨的城市宁静而祥和,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不能知足常乐。我已经得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东西,但还是不够。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而不是椅子上睡一觉。他脑中一遍遍播放着这样一幕场景:汤米·麦考尔死了,下巴上粘着唾液,托尼·麦考尔蹲在他身前,身体由于悲痛而颤抖着。有兄弟是个可怕的事情,兄弟是一生的对手,你恨他也必定会恨自己。他的脑中也闪现着另外几幅场景:马尔科姆·兰因在书房里;塞依柯站在门口;詹姆斯·卡鲁躺在床上,死了;还有内尔·斯特普尔顿带着瘀伤的脸,罗尼·麦格拉斯遍体鳞伤的尸体,看不见的老范德海德,卡勒姆·麦卡勒姆恐惧的眼神,挥舞着纤细的拳头的特蕾西……

如果我的罪孽最深重,我所受的惩罚也最多。

这句肯定是卡鲁从某处剽窃来的……但是从哪儿呢?谁关心啊,约翰,谁会关心?这只不过是又一条线索,而线索已经很多了,它们交织成无法解开的混乱的一团。回家,睡觉,忘掉这些事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会做个狂野的梦。

[1] 让·热内(1910—1986),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也是位同性恋者。

[2] 亚历山大·特罗基(1925—1984),苏格兰小说家,被世人称为“颓废天才”“颓废作家”,代表作有《烈火亚当》等。

[3] E.M.福斯特(1879—1970),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著名作品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等。在他很小时已肯定自己是同性恋者,但由于英国当时的气氛(王尔德的审讯于福斯特16岁时举行)而终生没有说明,而他的性倾向也是在他死后因《莫里斯》的出版才广为人知。

[4] 《布鲁克林黑街》,美国作家小胡伯特·塞尔比于1964年创作,以“女王已死”开头,它是一本由六个意识流短篇构成的小说,主要讲述了毒品泛滥、街头暴力、群奸、同性恋、异装癖、家庭暴力。

[5] 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散文家、新闻工作者及人文主义者。他是美国文坛中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有“自由诗之父”的美誉。他的作品在当时极具争议性,尤其是他的著名诗集《草叶集》,曾因其对性的大胆描述而被归为淫秽。

[6] 《火炬三部曲》又名《同性三分亲》,原是百老汇的舞台剧,1983年获得东尼奖,1988年被搬上大荧幕。描述了一个扮装皇后成长过程中的性向认同、第一个恋人逃回婚姻体制、第二个恋人惨遭反同性恋攻击死亡,以及他如何重新开始,积极生活的过程。

[7]是史蒂文森作品《化身博士》里面的人物,书中主人公杰克医生,是一个体面的绅士,因抵挡不了潜藏在天性中邪恶、狂野因子的耸动,发明了一种药水。每到晚上,他就喝下药水,化身成邪恶的海德先生四处作恶。他终日徘徊在善恶之间,内心的愧疚和犯罪的快感不断冲突,令他饱受折磨。后来“Jekyll and Hyde”一词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的代称。

[8]出自《圣经》,相传出生在耶路撒冷的马利亚和拿撒勒的木匠约瑟订婚,因罗马帝国普查人口而返回家族故地伯利恒,他们到达伯利恒时,马利亚的产期到了,就生了头胎的儿子,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