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之后,我对乔安娜说: “那家伙太善良了,你不该戏弄他。”
乔安娜说: “听听你的话!你们男人全都一个鼻孔出气!”
“你为什么对他穷追不舍,乔安娜?因为你的虚荣心受到了伤 害?”
“也许吧。”我妹妹说。
4
那天下午,我们到艾米丽·巴顿位于村中的房子里喝下午茶。
我们是散步过去的,因为我觉得今天身体不错,能征服那些小山 丘。
我们大概出门太早,所以到得早了些。一个面貌凶狠、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女人为我们开了门,告诉我们巴顿小姐还没回来。
“不过我知道你们今天下午会来,要是你们愿意,请进来等她。”
显然,这位就是忠心的弗洛伦斯。
我们跟着她走上阶梯。她用力打开一扇门,带我们走进一间起居室——很舒适,就是装饰得过分了些。我猜测,这屋子里的某些东西是从小弗兹搬过来的。
弗洛伦斯显然很以这个房间为荣。
“很不错,对不对?”她问。
“非常棒。”乔安娜温和地说。
“我尽可能让她住得舒服。倒不是我愿意为她这么做,而是必须这样。她更适合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而不是到处走。”
弗洛伦斯显然是个严厉的女管家,她用责备的眼光轮流看着我们。我想今天大概不是我们的幸运日。乔安娜已经被艾米·格里菲斯和帕特里奇谴责,现在我们又双双受到女管家弗洛伦斯的斥责。
“我在那儿当了十五年客厅女仆。”她又补充了一句。
乔安娜觉得受了委屈,有意刺激她道: “哦,是巴顿小姐自己愿意出租房子的,她委托给了房屋中介。”
“那是被逼的。”弗洛伦斯说,“她生活得很节俭,很谨慎。可就算这样,政府还是不放过她!还要从她身上搜刮榨取。”
我悲哀地摇摇头。
“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家里钱多得不得了。”弗洛伦斯说,“可是后来她们一个接一个都死了,真可怜!艾米丽小姐一一送走她们,把自己累得半死,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永远那么有耐心。最后她却要为钱的事操心!她说股份分红也不像以前那样按时送来了,我不懂这是为什么。那些人真应该感到惭愧才对!欺负这样一位淑女,以为她没有数字观念,会中他们的诡计。”
“其实每个人都受过 这种打击。”我说,可弗洛伦斯却丝毫不为所 动。
“对能照顾自己的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但她不是。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打扰她。我愿意为艾米丽小姐做任何事。”
不服输的弗洛伦斯又凝视了我们好一会儿,希望我们把她的话记住了,这才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觉不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杰里?”乔安娜问,“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好像去哪儿都不大顺利。”我说,“梅根厌烦我们了,帕特里奇不喜欢你,现在我们两个人都被忠诚的弗洛伦斯厌恶。”
乔安娜喃喃道: “我想知道梅根到底为什么要走。”
“她待得腻烦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我在想,杰里,你觉得会不会是艾米·格里菲斯对她说了什么?”
“你是说今天早上她们在外面台阶上聊天的时候?”
“嗯,时间虽然不长,可是——”
我接下去说: “可那个女人的嘴巴又快又狠,也许——”
这时艾米丽小姐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脸颊微红,有点儿喘不过来气,看起来很兴奋,湛蓝的双眼闪着光。
她似乎有些心烦意乱,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哦,亲爱的,真抱歉我迟到了。我到镇上去买了点儿东西,‘蓝玫瑰’家的蛋糕好像不大新鲜,于是我又去李根夫人的面包店去买。我一向喜欢最后去买蛋糕,这样才能买到刚出炉的新鲜货,免得买到前一天的。可是让你们久等,真是抱歉——我真是罪不可赦——”
乔安娜打断她的话说: “是我们的错,巴顿小姐,我们来得太早了。我们一路走来的,没想到杰里走得那么快,所以到早了。”
“别这么说,做事永远不嫌早,好事永远不嫌多,你知道。”
老小姐亲切地拍了拍乔安娜的背。
乔安娜高兴起来,因为看起来她至少讨得了一个人的欢心。艾米丽·巴顿将微笑的脸转向我,不过略带些胆怯,就像面对一头保证暂时不会伤害人的吃人老虎似的。
“承蒙你来参加这种女性间的下午茶,伯顿先生。”
我想,艾米丽·巴顿脑子里的男人一定就是不停地喝酒、抽烟,时不时出去勾引一些农村少女,或者去挑逗有夫之妇。
后来我跟乔安娜谈到这一点时,她说或许艾米丽·巴顿一直希望自己能碰到这种男人,可惜始终没遇到。
同时,艾米丽小姐又在房里四处摸索,安排乔安娜和我坐在小桌前,谨慎地摆上烟灰缸。不一会儿,门开了,弗洛伦斯捧着茶盘进来,上面放着精致的茶具,想必也是艾米丽小姐带过来的。茶是香醇的中国茶,另外还有三明治、小面包、牛油,以及许多小蛋糕。
弗洛伦斯面带微笑地站在一边,用母亲般的喜悦心情看着艾米丽小姐,就像看着心爱的孩子办洋娃娃茶会一样。
由于女主人过于殷勤,我和乔安娜都被逼着吃了很多。这位老小姐显然很喜欢她的下午茶。我发现对她来说,乔安娜和我就像是一场大冒险——从伦敦那神秘、世故的世界里蹦出来的两个人。
当然,没过多久,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了当地。巴顿小姐用亲切的口吻谈起格里菲斯医生,说他态度和蔼,医术高明; 说辛明顿先生是位非常精明的律师,曾帮巴顿小姐收回一些所得税,要不是他帮忙,巴顿小姐永远不知道那些钱可以要回来; 说辛明顿先生对孩子和妻子都非常好,可惜她自我了断了。“可怜的辛明顿太太,留下几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真是太可悲了。或许,她向来不是个坚强的女人,最近身体又差。大脑受了太大的刺激,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事,这种时候,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就是这样,不然她不会忘记辛明顿先生和孩子们都还需要她。”
“那封匿名信一定使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乔安娜说。
巴顿小姐的脸红了,带着一丝谴责的口气说: “这不是件适合讨论的事,你说呢,亲爱的?我知道曾经有些——呃——信,可是我们别谈那个。太恶心了,我想我们最好别管那些。”
嗯,巴顿小姐或许可以不管,但有些人就没那么容易忘记了。总之,我顺从地改变了话题,我们又谈起艾米·格里菲斯。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艾米丽·巴顿说,“她的精力和组织能力真是了不起。她对女孩子们也很好,而且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实际,跟得上时代。这地方真多亏有了她。她对弟弟又那么全心全意,姐弟亲密无间,叫人看了真高兴。”
“难道他从来不会觉得她气势太盛了吗?”乔安娜问。
艾米丽·巴顿非常惊讶地看着她,用不失尊严的责备语气说: “她为他牺牲太大了。”
我在乔安娜眼里看到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于是赶紧把话题转到派伊先生身上。
艾米丽·巴顿对派伊先生的态度有点奇怪。
她只是一再地重复——语气怀疑——说他非常亲切。对,非常亲切,也非常富有,同时非常慷慨。偶尔会有些奇怪的客人来找他,不过也不奇怪,他经常外出旅行。
我们一致同意,旅行不但可以增长见识,偶尔还会有一些神奇的际遇。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搭飞机旅行。”艾米丽·巴顿渴望地说,“我经常在报纸上读到飞机旅行,真是太吸引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乔安娜问。
要把梦想变成事实,对艾米丽小姐来说似乎很不可思议。“哦,不行,不行,那太不可能了。”
“为什么呢?又要不了多少钱。”
“哦,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去。自己一个人旅行,看起来一定很怪,你不觉得吗?”
“不会呀。”乔安娜说。
艾米丽小姐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而且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行李——在外国港口上岸——还有各种不同的货币——”
老小姐畏惧的眼光中似乎升起了无数疑问。为了让她冷静下来,乔安娜立刻换了话题,谈起即将到来的游园会及售卖事宜。于是我们又自然而然地谈到邓恩·卡尔斯罗普牧师太太。
巴顿小姐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痉挛,她说: “你知道,亲爱的,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候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问她指的是什么事。
“哦,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事。还有她看人的表情,就像你不在她面前,她正看着别人似的——我形容得不够好,可是那副样子实在很难表达。另外,她也不会——嗯,完全不会——干涉别人的事。本来牧师太太可以参与很多事,比如给别人适当的劝告——你知道,拉人一把,让人修正生活的轨道。因为人们会听她的话,我相信,别人都很敬畏她。可是她偏偏自命清高,离众人远远的。最怪的是,她总是替可耻的人感到难过。”
“真有意思。”我说着,迅速与乔安娜交换了一下眼神。
“但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她是贝尔帕司家的小姐,非常好的出身。不过这种老式家庭多半都有点奇怪,至少我这么觉得。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丈夫,一个很聪明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窝在这种小地方真是埋没了他。他是个好人,非常诚恳,就是爱引用拉丁文,让人听不懂。”
“你听听,你听听。”我饱含热情地说。
“杰里念的是一所昂贵的公立学校,所以他一样听不懂拉丁文。”乔安娜说。
这使得巴顿小姐开启了新话题。
“这儿的女老师都是些让人讨厌的小姑娘,”她说,“很‘激进’。”说到“激进”这个词时,她刻意放低了声音。
后来,我们步行回去时,乔安娜对我说: “她蛮可爱的。”
5
那天晚餐时,乔安娜对帕特里奇说,希望她的下午茶喝得宾主尽 欢。
帕特里奇红着脸,站得更直了。
“谢谢你,小姐,可是安格妮斯并没有来。”
“哦,真遗憾。”
“我觉得没什么。”帕特里奇说。
她似乎满腔委屈,忍不住对我们诉苦。
“又不是我要她来的!是她自己打电话过来说有心事,问我能不能来,今天她休假。您允许之后,我才答应的。没想到接下来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半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不过我想明天早上大概会收到她的明信片。现在这些女孩子啊,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一点儿也不懂规 矩。”
乔安娜试着安慰帕特里奇受伤的心。
“也许她身子不舒服。你没打电话问问看?”
帕特里奇又挺直了身子。
“没有,我才没有呢,小姐!真的没有。安格妮斯喜欢乱来,那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过下次碰面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教教她。”
帕特里奇挺直身子气呼呼地走了,乔安娜和我忍不住会心而笑。
“原本以为是像‘南希阿姨意见栏’节目里的事例呢,”我说,“比如‘我男朋友最近对我特别冷淡,我该怎么办?’可惜南希阿姨失望了。帕特里奇还等着人家下午来向她请教意见,结果人家已经和好如初了。我想安格妮斯和她男朋友一定和那些好几天没说话的情侣一样,正躲在黑暗的树篱边彼此相拥,你走近会被吓一跳,进而觉得尴尬,而他们若无其事。”
乔安娜笑着说想必如此。
接着我们又谈到匿名信,猜想纳什和忧郁的格里夫斯不知道进展如何了。
“从辛明顿太太自杀到今天,”乔安娜说,“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我想他们应该有点儿收获了。指纹或者字迹什么的。”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她一句。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奇怪的不安,大概跟乔安娜所说的“整整一个星期”这句话有关。
我应该更早一些将这两点联想到一起。或许在下意识中,我心里起了怀疑。
无论如何,这种感觉在渐渐蔓延,不安在膨胀,最终深入脑海。
乔安娜忽然发觉,我并未注意听她生动地叙述一次乡下奇遇。
“怎么了,杰里?”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脑子正忙着把一件件事串在一起。
辛明顿太太的自杀……当天下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一个人是因为那天仆人休假……到今天整整一个星期……
“杰里,怎么——”
我打断她的话。“乔安娜,仆人们每星期有一天休假可以外出,对不对?”
“还有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天。”乔安娜说,“到底——”
“别管星期天。她们每周都是同一天放假,对吗?”
“对,通常是这样的。”
乔安娜好奇地盯着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穿过房间,去按铃叫人。帕特里奇闻声而来。
“你说,”我问她,“那个叫安格妮斯·华戴尔的女孩儿,也是个女 仆?”
“是的,先生,服侍辛明顿太太。哦,现在应该说服侍辛明顿先生 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钟,已经十点半了。
“你觉得她现在在家吗?”
帕特里奇一脸别扭,说: “是的,先生,女佣必须在十点以前回家,这是老规矩。”
我说: “我要打一通电话。”
我走出房间,乔安娜和帕特里奇跟在后面。帕特里奇显然很生气,乔安娜则很困惑。我拨电话时,她问: “你想干什么,杰里?”
“看看那个女孩是否平安到家了。”
帕特里奇吸了一下鼻子,仅仅吸了一下鼻子。不过我完全不在乎帕特里奇的不屑举动。
埃尔西·霍兰德接起电话。
“很抱歉打扰你,”我说,“我是杰里·巴顿。请问……府上的女佣安格妮斯回家了没有?”
说完之后,我才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要是那个女孩刚到家,我可怎么解释打这通电话的原因啊?要是我早一点想到,就该让乔安娜打。我已经可以预料到,一轮新的风言风语会在林姆斯托克掀起,议论中心便是我和那个见都没见过的安格妮斯·华戴尔。
不出我所料,埃尔西·霍兰德非常诧异地说: “安格妮斯?哦,她现在一定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是还是继续说: “可不可以麻烦你去看看她回来了没有,霍兰德小姐?”
和仆人说话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她们习惯了去做别人要她们做的事。埃尔西·霍兰德放下听筒,顺从地走开了。
两分钟后,我又听到她的声音。
“你还在吗,伯顿先生?”
“在。”
“老实说,安格妮斯还没回来。”
我知道我的预感成真了。
我听到那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接着辛明顿接起电话: “喂,巴顿,有什么事吗?”
“府上的女仆安格妮斯还没回去?”
“是的,霍兰德小姐刚才去看过了。怎么回事儿?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不是意外。”我说。
“你是说,你有理由相信那女孩碰到什么事了?”
我严肃地说: “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感到太意外。”
[1] 上文安格妮斯·华戴尔的原文为Agnes Waddle,其中Waddle意为摇摇摆摆地走,因此有这里的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