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葬礼当天是个阴天。云层低垂,天空仿佛就要掉到头顶上。
宫永聪家离京叶线海滨幕张车站约五分钟车程。那天是周末,到处都是前往幕张展览中心参加活动的年轻人。没有阳光,但气温还是很高,年轻人都身穿鲜艳的衬衫或外套。点缀其中着丧服的,都是前往宫永家吊唁的。
由于得等警方完成尸体解剖和侦讯,碰巧又遇上友引日,从聪自杀到今天葬礼举行,已经过了四天。这四天,对某些人来说,虽然冲击渐渐平复下来,但伤痛却无法平复,反而更加严重了,就像跌打损伤慢慢变成淤青一样。
稻村慎司跟着父亲一起走出车站,他的脸上也浮现出这种淤青。稻村父子俩夹在欢声笑语的情侣和年轻人之间,只有他们脸上没有光彩。我们约好在车站前见面,但我一看到他们父子俩的脸,就后悔当初答应他们要一起来。’
慎司穿着制服,立领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紧紧的,上面一张憔悴得像月亮般苍白的脸,脸颊很粗糙,感觉刺刺的。应该没睡好吧。
“我看,你们还是别去了吧。”
我对向我点头示意的稻村德雄说道。慎司低着头,我看着他的眼睛。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和你没关系。都怪我不好,我应该向警方检举他们。是我判断错误。”
慎司默默摇摇头。
慎司的父亲说:“高坂先生,不能这样光从结果看问题。”
“除了结果,还有什么好说的?”
“慎司必须负责。”稻村德雄依然不改平静的语气,“不管你怎么看,我的看法都不会改变。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带着慎司参加这个葬礼。我们走吧。”
慎司踉跄地走向出租车站。我抓住走在他身后的父亲的手,说:“你儿子只有十六岁,还只是个孩子。”
“但他不是普通的孩子。”稻村德雄义正辞严地说,接着看着我,“我们走吧。”
无论哪户人家,举行葬礼时总显得很拥挤。可能是一下子涌进了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出现的人,如果用富有诗意的话来形容,可以说成——连房子都为了哀悼死者而缩着身体。
宫永聪的葬礼完全没有诗意,只有满眼的白花,络绎不绝的吊客以及年轻往生者的遗照,还有就是悲愤。
坐在灵堂前的死者家属中,有一名中年妇女始终低着头趴在地上,仿如在用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仪式祈祷着。从旁人的窃窃私语中,我得知那个人是聪的母亲。
我看到另一个承受悲痛打击的母亲。望月大辅的母亲和宫永聪的母亲,这两个死去的孩子,不知道为何而死。
没有人知道他们踏上黄泉路的原因。除了我和慎司,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
望月大辅掉入不知被谁打开的井盖而死。
宫永聪则突然自杀身亡。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从圣桥上一跃而下。我听参加葬礼的人轻声嘀咕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错。他既没留下遗书,也没告诉家人自杀的理由。
这四天,我查了他死前及死后的情况。他死前什么也没说。同时,我还试着和垣田俊平联络,却徒劳无功。
我张大眼睛四处寻找,也不见垣田俊平的身影。他站在这些吊客之间,应该会高出一个头,但我找不到他。
诵经声震撼着我的内心。无论是那个七岁孩子的死,还是这个二十一岁的未来画家的死,仿佛都是我的责任。
稻村慎司和他父亲并肩站着,与我有段距离。他们身旁,一个年轻女子大声哭泣。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她朋友的女孩子流着泪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抚着她的背。我想慎司一定是刻意站在她们身旁,听着她们哭泣,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
宫永家不是新房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扩建,房子旁边有一间看起来很新的、附铁卷门的车库。铁卷门一直关着,但在烧香时,稍微打开了一下,两个戴着臂章、看起来像是葬仪社的男人勉强弯腰钻了进去,我在那时候看到了汽车轮胎。
我弯下身,探头望了一眼,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红色保时捷的车体。
我想起在井盖事件发生后,一个对汽车很熟的同事对我说,保时捷既任性又神经质,引擎发动和行驶的状况,每次都不一样。他还说保时捷是有生命的。
车子依然在,驾驶的人却死了。
在那两个戴着臂章的男人走出来、铁卷门重新拉下之前,我一直想象着在台风中疾驶的红色车体;想象着在草丛中翻滚的黄色雨伞。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垣田俊平消瘦的下巴出现在教面前。
“如果当时我在旁边,就能阻止他了。”
他一开口就这么说,似乎不是对我,而是对挂在远处的好友的遗照说。
他拉着我准备离开参加葬礼的人群,慎司发现了我们,脸色大变走了过来。我还没开口,垣田便缓缓摇着头,意思是说你别过来。慎司呆在那里,一直盯着我们,这时他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离出殡还有点时间,我们走一走吧。”我对垣田说。我就是想远离这里,并没有特殊的理由。我知道,只要慎司想,即使看不到我们,也可以听到我们的交谈。
“那个孩子,”垣田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是不是看到我们做了什么?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会追到‘回力球’来。”
我们来到距离宫永家两个街口的地方,渐渐放慢了脚步。路旁的电线杆上,贴着往宫永家去的路标。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没错。”我决定让他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但事后决定怎么做的是我,并不是他。”
垣田像醉汉一样踉跄地走着。
“是你们干的吧?就像他说的那样,你们不想让车子的引擎泡水,才打开井盖,让水流下去……”
他默默点点头,然后木然地看着天空,小声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我没有回答。不管我怎么回答,都像是在辩解。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他觉得是他想的那样好了。
垣田说:“你是不是同情我们?”
“同情……”
“对。我们干了蠢事,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一定觉得我们蠢到了极点,要是你们去报警,我们就太可怜了。你一定以为,即使不报警,我们也会去自首,对不对?”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给了我们自首的机会,我们应该有所行动。”
“宫永这么说的吗?”
垣田没有回答。
“我们看了《亚罗》的报道,”他说,“我对聪说:‘我们去自首吧!’我说:‘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不知道是不是风向的问题,即使离这么远,仍然闻得到线香的味道。宫永聪会不会也跟着我们来了——我突然想到。
“你真平静,”我说,“你真的很平静。即使你揍我,骂我为什么要这么凌迟你们,我也无话可说。”
垣田冷笑一下,从他的嘴角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齿。
“即使这么做,聪也不能活过来了。”
说完,他慢慢眨了眨眼,然后用手背抹了抹下巴。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是我把聪逼上这条绝路的。我说要去自首,他说:‘难道你想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吗?’聪很害怕,他担心对警方说了实话,就当不成画家了,他担心一切都完了。所以,是我让他左右为难的。”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宫永聪在跳河之前,一直靠着栏杆,望着神田川。
他就像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发狂似的坠入死亡的深渊。
“他说他要去买画‘柠檬’的颜料,就出了门。他说画下一幅作品时,一定要用柠檬黄的颜料。”
说完,他又看着半空中。他并不是在看眼前房子的门、墙壁或是路旁的招牌,而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如果当时和他一起去,如果帮他买颜料……
“那时候,是聪说要把井盖打开的。”他淡淡地解释着。“虽然我说:‘打不开吧?’但试了以后,真的打开了,用撬棒、千斤顶做杠杆。我们还笑着说,这比想象中容易多了。当时我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掉下去。那里有一点下凹,形成一个大水洼,我们还觉得把井盖打开比较安全咧。”
住在附近的人也会很高兴的。
“但聪说,谁会相信我们的话。”垣田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说,不可能的,警方才不会相信我们说的,我们一定会被当成罪犯。他真的吓死了。”
我停下脚步,他终于看着我。
“他还说:‘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他甚至还说,我去干掉他们,这样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是当真的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辆跟踪我的灰色国产车。虽然我只瞥到对方的后脑勺,但开车的是男人。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
然而垣田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摇着头。“他只是说说而已.不可能做这种事的。所以他才选择走上绝路。”
没错——事实上他已经自杀了。
垣田俊平似乎好几天都没睡了。由于疲劳,他的脚步很沉重,但没得选择,今天是好友下葬的日子。
垣田像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拼命吞着口水。
“我们很合得来。”他努力挤出声音,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是长大以后才成的朋友,但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聪说过,我们的老妈一定是喂我们一样的奶粉,给我们用一样的纸尿布,一样的爽身粉。”
我们很合得来——他不断重复着,又低声补充道:“这一次,是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左。我想去自首,聪却不想。他说,他绝对不去。我们第一次意见不同。”
虽然很合得来,但意见相左。我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对了,稻村慎司和织田直也也是这样。
“等聪的葬礼结束,我就去自首。”
垣田俊平看着自己的脚说道。
“大家都想不通聪为什么自杀,但他家里的人已经对警察说了,最近他不太对劲。他的自杀太突然了,警察也觉得奇怪。再这样下去,警方一定会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不想让警方找上门。”
他转头看着宫永家的方向,畏光似的眯起眼睛。
“聪死了,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我不想让别人乱猜。只要我去自首,说出真相,警方应该不会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至少会稍微相信我吧?”
“对。”我说。
“所以,拜托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曾经见过面——那天在‘回力球’的事忘了?可不可以当作是我——我们自动向警方投案的?可以吗?”
我点点头说:“但是——”
“但是什么7”
“我在想,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应该说服宫永,在他自杀之前就向警方自首,那该有多好。”
垣田立刻移开视线,我继续说:“当然,我也必须反省,如果我早一点督促你们就好了,不应该放任你们不管。”
“你来说服的话,我们更会躲得远远的,或许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这件事请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尽管我听了之后心情并没有变轻松,但却明白了,我已经不需要再为他做什么了。
“我会告诉那个孩子,我要去自首。”
垣田开始往回走。
“我会告诉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回到宫永家,我远远地看着他这么做了。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慎司也能知道——如果我跟生驹这么说,他一定又会说“你太投入了”。
垣田抓起慎司的手,紧紧地握着。虽然眼前的情景让人感动,但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慎司脸上毫无表情。垣田握着他的右手,他却像黏土娃娃一样毫无表情,定定看着垣田。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垣田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即使在他说“我们闯了祸”的时候,听起来也不像是因为那个孩子死了,而是因为自己触犯了法律——他才说“我们闯了祸”。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这副德性吧。
出殡时,慎司被挤到前面,他穿着学生制服,别人还以为他是家属,递给他一朵白菊花:“请你放进棺木里。”
慎司显得有点困惑,但还是照做了。他似乎明白丢花的意义,丢时用了左手。
灵柩车离开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稻村德雄悄声问慎司:“你从他身上读到什么了吗?”
慎司漠然看着他父亲和我,只回了一句“什么也没有”,便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告诉稻村德雄,可以给慎司引见一位值得倚重的退休警官。当然,这必须征得慎司的同意。
“真是太感谢了,”慎司的父亲说道,“真希望他能对慎司有帮助。”
“你不要抱太大期待,否则会给我带来压力的。我也还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我现在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稻村德雄露出无奈的笑容.“谁叫我们遇上了。”
慎司小小的背影独自走在前面,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垣田俊平信守了他的诺言。
葬礼后三天,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据一位对刑法知之甚详的同事说,他的刑罚应该不会太重。
“他们之前并没有想到打开井盖会造成有人掉落死亡,虽然这种行为很白痴,但他顶多被判过失致死,应该可以交二十万元罚金抵罪吧。虽然法律制裁不重,但还是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不过,这也很难说,现代人都很健忘。”
好不容易处理完一件事,又有另一件烦心事上门了,完全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这天下午,我又收到信了。已经是第八封了。
这次,写了一个“怒”字。
这三天,在主编“偶尔也做点事”的命令下,我把慎司和直也的事都束之高阁了。
“只要关键时刻比别人勤奋点儿,其他时候你稍稍放松一下,我也不会管你。”
主编这么一说,我立刻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快截稿了,才叫我赶出十页的特辑报道,忙得晕头转向,我根本无暇为这封烦人的信操心,收到信后几乎没多看一眼,就用橡皮圈和其他七封绑在一起,依旧放到最下面抽屉的一角,水野佳菜子看到我这样,送了我一个责备的眼神,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之后,我没再接到电话,装在电话旁的录音机还没开张就歇业了,上面积满了灰尘。生驹时不时给川崎明男打电话询问情况,但那边也毫无动静。我家里也没再出现用红色油漆写的警告。这三天,我整天东奔西跑,并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第二天晚上,我和三村七惠通了电话。准确地说,是请她敲话筒,只能谈一些简单的事。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No。
“织田有没有和你联络?”
No。
“如果他给你打电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害他的。”
没有回答。
“不行吗?”
还是沉默。
“三村小姐,你该不会以为织田不会再和你联络了吧?”
Yes。
“为什么?他难道想躲起来吗?”
过了几秒钟,她才回答Yes。
稻村慎司也没有直也的消息。慎司想找他出来,应该是拼命“呼唤”他,但仍然没有响应,这表示直也不想响应。
要不就是根本没有向天空“呼唤”这回事。
到底什么事可能,什么事不可能,我都被搞糊涂了。
咚、咚,电话的那端响了。这应该是“喂?喂?”的意思吧。
“三村小姐,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试着呼唤过织田?当你想和他联络时,有没有试着在脑海里呼唤他?”
七惠没有回答。当我握着话筒等待她回答时,在带着微微杂音的沉默中,又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声音很轻,但和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时听到的声音一样。
要是我问她这是什么声音,恐怕要耗掉一晚上,她才说得清楚吧。真是让人着急。然而七惠从前就活在这种感觉中。现在、以后也将活在这种令人心急的感觉中。
不久,我听到她指尖缓慢敲打了话筒两次。
Yes。
我说了句“谢谢”便挂上电话。
2
我对着鼻子前的球鞋说:“太危险了,赶快下来吧。”
球鞋的主人是稻村慎司,他爬上了绿叶茂盛的法国梧桐树,跨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脚不停地晃动。
“不用担心,我不会掉下去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他和直也见面或是想冷静下来时喜欢待的小型儿童公园。正如慎司所说,虽是秋高气爽的午后,但公园里却空荡荡的。由于上方架设了高速公路,这里几乎见不到太阳。我把手搭在一旁的秋千架上,那种感觉凉凉的。
“我不知道你喜欢爬树。”
“你小时候没爬过吗?”
“我家附近只有柿子树。”
“柿子树不能爬吗?”
“树枝很松脆。”
“是吗?我没听过。时代不同,生活也不一样吧!”
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梧桐树的绿叶映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有点脸色发青,但从上头传来的声音却很有精神。
“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
“警官的事吗?他说了。”
“你想见他吗?”
两三片枯黄的叶子飘下来,慎司用力点点头说:“很想。”
“好,那我来安排。”
“要采访吗?”
他坐直身子往下看,两只脚摇来摇去的,眼神却很认真。
“你要把我的事登在《亚罗》上吗?”
“你希望我写吗?”
“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无可奉告。”
“真狡猾。不过很好玩。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写吗?不会这样吧?”
“无可奉告。”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像那些政客。”
我很久没来公园这种地方了。没有可以和我手牵手的女朋友,也没有可以牵着的小孩子,公园已经变成一个和我无缘的地方。
“你说过,既然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希望能为别人做点事。”
停顿片刻之后,他“嗯”了一声。
“如果这位退休警官为你开辟出这条路,肯定会想尽办法不让世人知道你的存在。”
“是吗?”
“那当然。一旦被发现是特异功能神探那就不稀奇了,而且一定会像艺人一样,整天被狗仔队紧盯不放。”
“特异功能神探?”慎司喃喃地说,晃着脚。
“很酷吧?”
“一点也不酷,大逊了。我又不是菲利普·马罗。”
慎司已经很久没问“你相信我吗”这句话了,可能他也累了。
“谢谢你来找我。但不知为什么,我爸妈每次看到你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黑道找上门一样。”
那是因为只要一见到我,他们就会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已经不能再把慎司——慎司的能力藏在家里了。
“我以后不会让你烦恼了。”
“我可没担心你啊!”
“是吗?你很紧张,我看得出来。”他的腿停止了晃动。“啊,对了,是不是有其他事让你操心?”
我伸手拉拉他的裤脚:“你还是下来吧,我从刚才就提心吊胆的,树枝都吱吱发出哀号了。”
慎司一动不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说:“如果掉下去可以一命呜呼,那倒也省事。”
傍晚的风吹来,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台风?”
我抬头看着他:“去看台风?”
“对。那天晚上,我不是因为骑自行车旅行才被台风困住,我一开始就是去看暴风雨的。”
“奇怪的兴趣。”
树枝又发出吱吱声。
“看到这种——大自然的力量,可以让我放松下来,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我可以知道别人所有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万中选一的。其实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痛苦的自我嫌恶。
“直也,我呼唤他,但他没回应我。”
“是吗?”
“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他总是说这种能力不可能对别人有帮助的。”
我想起了三村七惠,说:“那倒不一定。”
“他说,如果真有这种想法,就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好像在井盖事件中,我借助了你的力量那样。他说,如果没有自己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不知道织田直也经历过怎样的失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难道是看到母亲和奶奶整日争吵,父亲失去人生目标整日沉迷于喝酒,看到他们内心的苦恼、梦想和希望,自己却无能为力,才决定独善其身的吗?
“我有点糊涂了,”慎司小声说,“当我觉得直也说的有道理时,我就很迷茫。”
正当我想说直也有你不了解的一面时,一个不祥的声响传来,树枝“哗”地断开来。
“啊!”
慎司大叫着,屁股朝下从半空中摔下来。我立刻奔过去接住他,梧桐树的叶片雨点般纷纷落下。
树枝并没完全断裂,但连接树干的部分已经撕开了,露出白色的内里。
在我的搀扶下慎司站起来,拍了拍长裤。
“哇,真把我吓坏了。这可是毁坏公物呀,我闯祸了。”
当我的手抽离时,他侧着头,面带微笑地说:“你在为一个女人担心吧?”
“什么?”
“我刚才看到了。对不起,我偷看了一下。”他把手放在背后,意思是说不会再看了。“这是我的坏习惯。但是,这个人好像不错。”
“你怎么知道?”
“因为很温暖。我摸到的‘记忆’很温暖,和上次那个‘小枝子’不一样,完全不同。”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能说这个女人就是直也的女朋友了。
“你这家伙真讨厌。”我数落了他一句,他笑了。
“我也觉得自己挺讨厌——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到了原矿。”他说。
“是藏在心里的许多原矿,是组成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原矿。但有了这些还不够,必须把它们时常拿出来研磨。上次我扫描到‘小枝子’这个人时,还以为你一直因为这位‘小枝子小姐’痛苦。看来我错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早已把那块原矿收起来,再也不会拿出来研磨它了。”
我想起当时慎司正经八百向我道歉,我反而忐忑不安的情景——难道我对小枝子就那么眷恋不舍吗?
“现在,我明白了,不分青红皂白跟当事人提起过去的事,反而会让对方陷入迷茫。”
慎司露出一个感染旁人的轻松笑容,好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了。
“虽然我只是看了一下,但很温暖,感觉很舒服。这个女人应该很适合你。”
最后,我还是没向他提三村七惠的事。
3
学友社的教育杂志《未来》占据了位于神田须田町共同大厦的一整层楼,但仍然乱成一团。
“喂,这里、这里。”清水正纪向我们招手,但我们必须跨过两大捆堆在地上的杂志,才能到他那里。我轻巧地跨了过去,生驹却出了糗。
“哈,柏林墙也会倒嘛。”他笑着跟坐在旁边桌子前校对的女编辑搭讪,对方拿着手上的红笔做势要刺他肚子。
“所以我说,你们不用特地跑一趟嘛。”
“那怎么行,我最喜欢丑闻了。”
清水是我调到《亚罗》后结识的朋友,在《未来》杂志担任副总编。他的耳朵就像装了天线的顺风耳,表面上通过中规中矩的杂志帮助全国各地的家长们教育下一代,其实熟知教育界的内幕。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实在太小了。”
清水随手拉了两张椅子让我们坐下,他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洋明学园’的情况,看看我们杂志的特辑就够了。”
“洋明学园”就是小枝子的丈夫川崎明男担任副理事长的名校。
“我们想要了解隐私,无法报道出来的内容。”
“怎么讲?”
“川崎副理事长的风流韵事。”
清水大笑,拿下原本夹在耳朵上的烟——不,是戒烟用的假烟。
“你戒了吗?”
“正在努力,有可能成功哟。”他一脸得意地扭扭鼻子,耳垂也跟着动起来,看来他的耳朵上装了天线可不是说说而已。
“连编辑也戒烟,这个世界快完蛋了。”生驹一脸不屑。
“如果我得肺癌死了,会耽误日本好多孩子的未来——哈,开玩笑,我老婆生了,所以我才下定决心。”
“都是你这种人把父亲的权威搞得荡然无存,才需要这些教育杂志。”
生驹面带笑容地反唇相讥。
“对了,你们想知道副理事长的风流事?”
“对。只要是丑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清水跷起二郎腿,直截了当地说:“他和秘书有一腿。”
生驹斜眼看了我一眼。
“三宅令子吗?”
“对。你们见过?很漂亮吧。”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说,“这里也很管用。”
“他太太知道这件事吗?”生驹问道。
“应该不知道吧。虽然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没有人笨到去向他太太告密。我们可不能破坏人家的家庭,更何况我们也不是靠丑闻赚钱的,又不能当饭吃。”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清水偏着头:“在我当上副总编时就已经开始了。”
真是令人震惊。清水是在四年前接任《未来》副总编的,从此之后,他就像停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的游艇一样,丝毫没有动过。
“这么说,在川崎结婚之前就开始了?”
“对。川崎原本想娶三宅令子,但他父亲,也就是理事长极力反对,他不得已才放弃三宅的。”
“理事长为什么反对?”
“出身不同。”清水说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可不是电视剧,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故事。上流社会里还是有这种事的。”
三宅令子出生于埒玉县草加市,在当地县立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即进入洋明学园行政部门工作,两年后,成为前任副理事长的秘书。三年前,当时的副理事长退休后,川崎担任副理事长。她并没有调动,直到现在,仍是川崎的直属秘书。
“她人品没问题,但只有高中学历,家境也不富裕。她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在老家经营文具店。听说她还有一个哥哥,是卡车司机。虽然我觉得这种事不重要,但豪门大户可不这么认为。”
“明男的太太也不过是他们学校老师的女儿。”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但女方的父母都是大学学历,她父亲还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好像姓相马。他已经退休了,以前可是以严格出了名的,也是校长这边的人,所以川崎家才会接纳他女儿。这是理事长亲自安排的婚事。”
生驹使劲儿眨着眼睛说:“我听说是明男对他太太一见钟情。”
“表面上当然要这么说啦。”清水猛摆手。
“嘿,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表面功夫给骗了的一年级新生。”
“但毕竟领域不同吧。即使是高手,拿着打大象的枪去南极,也不可能捕到鲸鱼。”
生驹被这么一反驳,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清水向刚好经过的女孩子说了声“喂,去倒三杯咖啡来”,接着便探出身子。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听说他们有秘密协议。”
“秘密协议?”
“对,理事长和副理事长父子之间有一个秘密协议,川崎不能和三宅令子结婚。如果和她结婚,就会被逐出家门,但如果与他父亲挑选的女人结婚,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理事长宝座的下个主人……”清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而且,即使在台面下继续和令子之间的关系,他父亲也不会干涉。”
一阵错愕沉默之后,生驹吼道:“哪有这种父亲?”
“对啊。要是我,绝不会让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儿子。”
“他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三宅令子?”我问怒气冲冲的生驹。
“这所高中以考入东大的高升学率为噱头,如果理事长夫人只是高中毕业,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就好像说学历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品和能力,即使进不了东大,也可以有美好的未来。”
“就是这么回事。”清水点头说道。“其实,川崎明男对他父亲整天东大东大的做法持反对意见,然而他缺乏足够的勇气,无法放弃理事长这个职位,才会屈服。可见理事长这个宝座魅力多大。”
“听说明男快当理事长了?”
“十之八九。可能就在年底前交棒。”清水抬头看了看日子所剩不多的日历。“今年春天,现任理事长脑溢血病倒了,不过不严重,只住了几天院,但目前差不多引退了,现在是明男代理理事长的工作。不过,他父亲还有一大票手下,即使明男当了理事长,也不见得轻松。”
“简直难以置信。他们不是父子吗?哪有父子之间还这么耍心机的?”生驹瞪大眼睛。
“这是常有的事。别以为学校很单纯,把学校当成法人看,就容易接受了。每所学校都有内斗,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心腹比不听话的第二代更可靠。”
刚才的女孩端来咖啡,清水很有礼貌地道了谢,然后碰碰她的胳膊,转过头来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是我朋友,还是单身呢。”
接着又补了一句:“对不对?还是已经有对象了?”
女孩丢下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便转身离开了。
“理事长也像你刚才那样多管了儿子的闲事。”
“没错。但是他握有实权,并不是单纯地征询川崎明男的意见,而是要求他必须照做。”
“他太太怎么会答应这种婚事?听说叫小枝子吧,她应该还很年轻。”
生驹问道,清水点点头。
“对。好像才二十四五岁,人长得也很漂亮。像涉世未深的小家碧玉,她一定也是听了她父亲的安排。还有一件事,我还不确定,所以也不太敢声张……”他进一步探出身子说道,“听说小枝子夫人以前也有过什么事,好像是在婚礼举行前突然解除婚约了,也是三四年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所以,能攀上副理事长,她当然求之不得,也就满口答应了。”
如果我告诉皱着脸的清水“那个人就是我”,他可能会从椅子上跌下来。生驹也笑了起来,他可能和我想的一样。
“哈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那当然。再说,川崎太太的八卦没什么价值。”
“那就告诉我们有价值的八卦吧。川崎明男是因为和小枝子结了婚,没有违背父亲的意志,才当上理事长的吗?”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不过,等川崎明男正式上任,洋明应该会有所改变吧。可以说,他是为了筹措改革的资金,才对目前这种只追求升学率的教育方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我个人来说,对他的改革还是充满期待。”
清水说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硬拉着我们去了那家小酒店。那里似乎是《未来》工作人员的据点。人越聚越多,一直找不到开溜的机会,
结果,快到十一点,我和生驹才离开。
“没想到教育杂志的编辑这么能喝。”生驹大声地打了一个饱嗝,“日本的未来一片光明。至少政府不用担心收不到酒税。”
我们走向杳无人迹的靖国大道,夜风吹来,感觉有点冷。
“你还真清醒呢!没喝醉吧?”
“嗯。”
“你在想什么?”
“我怎么算都不对。”
“那就用计算器算啊。我珠算很厉害,计算器根本派不上用场。你是怎么算的?”
“我想,会不会是三宅令子……”我一抬头,发现生驹涨红了脸。
“我说的是那些恐吓信。”
“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觉得那种做法太小家子气了吗?那根本就不是恐吓,如果真想吓得我发抖,应该用像样一点的方法。”
“突然来个炸弹什么的?”生驹笑笑,然后一脸正色地说,“言之有理。”
“那次跟踪也是半途而废。用红色油漆写字也一样,对方可是特地拿着油漆到我家哟!对于一个心中有恨想要报复的人来说,你不觉得太可爱了吗?”
“想想还真是这样呢!对方可能还是穿着吊带裤去你家的呢。”
我们来到靖国大道,旁边就是地铁站,只有那里灯火通明。
“我觉得对方在做假动作。”
“假动作?”
“对,假装恐吓我,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寄那些恐吓信,假装要报复我,然后把小枝子扯进来,这样的话,我迟早会和她联络。按常理说来,我肯定会这么做,毕竟还是会在意嘛。”
“那当然。”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一说完,生驹立刻停下脚步。
“啊?什么意思?”
“我上次不也说了吗?当我提起这件事时,她老公一定会不高兴,明知道错不在我,他还是会不高兴。这就是目的,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惹恼川崎明男,利用我来煽风点火。”
当我们走下楼梯时,我发现自己的说话声太大了,急忙降低音量。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和她毫无瓜葛了,听到小枝子的名字,只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这么跟川崎明男说,他会相信吗?他其实恨死我了,而且还想还以颜色,但我竟然对他说‘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小枝子’。你认为川崎明男会只想着‘真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提我老婆’吗?’’
生驹用力拍了一下手:“不,他肯定会怀疑这家伙会不会和我老婆还藕断丝连?”
“没错。就算他怀疑,我也无话可说,因为这样才合乎情理。”
我们来到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只闻到油和金属的味道。
“我们担心,才觉得有必要和小枝子说一下,但对方却防得滴水不漏,最后变成单独和川崎谈了。他反应太平淡了,照理说,不应该这样的。”
“对对,你说得对。”
“假如我们私下和小枝子谈这件事,她应该不会这么平静。她会感到害怕,迟早会把这件事告诉川崎,或是川崎自己发现她的反常。如此一来,事情才会被搞复杂。”
生驹像演戏一样用假声说道:“川崎会问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枝子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于是川崎就会胡思乱想。”
“这么一来,获利的就是三宅令子。虽然跟踪我的人是个男的,但这花钱就能搞定,电话也可以变声……”
“只有情妇对破坏夫妻感情乐在其中。”
“可不是吗?既然她是这种动机,做法应该更大胆些,根本不需要用返些手段。毕竟川崎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说起来,她在川崎明男面前最有发言权。”
“昨天,寄来了第八封信,只写了个‘怒’字,从战术角度来说,不是反而退缩了吗?最近都没打过电话,也没跟踪,或是用油漆写字,我原以为对方认为这些招术效果不如预期。这么说来……”
“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对。要重新分析。”
电车轰隆隆滑进站台。
如果就这么打道回府,就等于一整天没进办公室,所以我特地跑回编辑部,但似乎没这个必要。桌上连一张留言条也没有,也没有信件。
我想,等我安排好慎司和那位退休警官见面,在找到直也之前,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东京调查”会继续寻找织田直也,毕竟办事要靠内行。至于其他的事,等找到他之后再操心也来得及。
该来的总是会来,对此我喜忧参半。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整理桌子时,发现书本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就算自己把东西随便乱放,但只要别人动过,我就能察觉出来。这种习性简直就和到处撒尿的野狗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的是我后来买的有关特异功能的书。位置不一样了。
几个记者拉了椅子在办公室一角看电视,试图从中寻找报道题材。我探出身子问他们:“有没有人动过我桌上的书?”
没有人动过。森尾扯着嗓子回答我。
“虽然那些书挺有意思,但没人随便动你桌上的东西。”
我后来买的都是一些很通俗的书,其中还包括《一百位灵验的灵感占卜师》。
“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不,没有。”
算了,正当我这么想、拉好椅子转过头时,发现水野佳菜子就站在我面前。
“你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我根本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怎么像猫一样?还不回去啊?”
“我有事找你,一直在等你。”
她双手放在身后,一副别别扭扭的表情。她没正眼看我,斜眼看着桌角,我觉得苗头不太对。
“不好意思,什么事?”
森尾转头看着我们,苦笑着。
“到底什么事?”
佳菜子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嘟起了嘴。
“有人来找过你。”
“找我?”
“对。五点半左右来的,等了你很久,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虽然我告诉她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但她还是一直等。”
佳菜子在说“一直”的时候特别用力。到底是谁?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森尾一脸开朗却认真地插了话。
“佳菜子,不要影响别人的工作。赶快说吧。”
“是女人。”佳菜子说,她仍然瞪着桌角。“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回答。这也难怪,她好像是个哑巴。”
是七惠。
佳菜子抬头看我的眼神犹如利箭。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了。哼!”
“对,对啊。她等到几点?”
“你还真关心她。她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别闹了。”
“原来她那么重要。哼!”
“佳菜子!”森尾生气了。“你真是个笨蛋,快别闹了,赶快把她寄放在你那儿的东西拿出来。这是工作。你这女人,你可是领薪水的。”
“森尾先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她交给你什么东西了?”
佳菜子抬起下巴:“如果你不告诉我她是谁,我就不给你。”
森尾一下子冲过来,绕到佳菜子身后,抢走她手上的棕色信封,递给我。
“笨蛋,这里可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
佳菜子看了我一眼,说:“那个女孩子好像不能说话。她用写的方式告诉我,只要把这个交给你,你就明白了。她七点左右才离开。”
“谢谢。”
我打开信封,看到便条纸上七惠那熟悉的笔迹。
我又看到那辆灰色车子了。昨天晚上,他在监视我住的这幢公寓,我拍下了照片。我去快冲店把照片洗出来了,底片也放在里面。三村
照片共有六张。好像连续拍照一样,场景十分连贯。
没错,就是那辆灰色国产车。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就是上次那个人。第一二张时,他还偏着头,第三张则正对镜头,第四张拍摄时手有点抖,画面模糊,第五六张是开车离开的画面。
这些照片是在晚上拍的,七惠用了闪光灯,对方肯定是在发现有人拍他之后才逃走的。
难道七惠没想过,被拍的人会冲进来威胁她吗?
第二日出庄七惠的房间没有亮着灯。我敲了几下门,没有响应。不久,隔壁邻居探出头来。是个年长的女人。
“三村小姐好像不在家。”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太清楚……”她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从阳台上探头看一下,看看三村小姐在不在。”
对方打量了我半天才说:“请你等一下。”
她很快就跑了回来,似乎被吓醒了,睡意全无。
“窗户开着。七惠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
我急忙跑到房子后面,从两幢房子之间的窄道走向窗户。一楼的其他房间也都一片漆黑,借着隔壁公寓的光线,只见七惠的房间并没有关防雨窗,落地窗也半开着。
锁孔的旁边有个圆洞。
我探头张望着房里,看到桌子四脚朝天、衣柜的抽屉被拉了出来.整个房像是忙翻了的洗衣店。
我脱下鞋子,用手帕包住手,进了房间,打开灯,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七惠不在。我找不到她。
接着,我在脚边的榻榻米上看到两滴血。
这时我才真正觉得毛骨悚然。
“请你帮忙报警。”
我拜托在门口张望的邻居,她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下子就不见了。不知她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
榻榻米上的血已经干了。我四处走动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血迹,发现盥洗室的地上也有一滴。我的脑海也像这间房间一样整个被翻了过来——一片空白。
“我已经报警了!”邻居跑回来,大声叫着。
“你知道三村小姐工作地方的电话吗?好像是在附近吧?”
“对,绿叶幼儿园。但这么晚了,应该没有……”
说到一半,邻居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走廊的方向,“啊”地叫了出来。
“她回来了。”
七惠惊恐地瞪大眼睛,出现在门口。
4
“没有少什么东西吗?”
火速赶来的警官侧着头问道。七惠用力点点头。
“现金没少,存折也没丢。”警官笑了起来。“看来,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偷,进来时还割破了自己的手。”
事情就是这样,玻璃上也有血迹。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原来只是笨贼一个。
“小姐,请问你都把贵重物品放在哪里?”
听到警官的问话,七惠带他来到厨房,指了指一个小瓮。
“米糠桶吗?”
七惠点点头,又指了指米糠桶。警官笑笑说:“很好。”
我把包括照片在内的事向警官作了说明。
“噢,”警官环视屋内,“我看过很多现场,但这看起来像是在演戏。”
正是这样。我和他想的一样。
一开始我看到桌子四脚朝天时的确胆战心惊,但七惠安然无恙,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对方如果是找照片,根本不需要把没有抽屉的桌子掀翻。再说,小偷都十分警觉,尽量轻拿轻放,以免被邻居察觉。
可见这都是在演戏。
进来的人装成找照片的样子。如果不是七惠今晚参加了朋友的结婚派对晚回来,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对方真的想拿回照片,可以躲在房间里等七惠回来。这种方法直接多了。但他这么歇斯底里地把房间搞得一塌糊涂,可见并不是冲着照片来的。
所以,跟踪的人脸有没有被拍到并不重要。
但他想让我们觉得被拍下照片他很在意,要我们以为这件事很严重。
为什么?
“这就难办了。”警官虽然显得一筹莫展,语气却很轻松。“即使对方监视过这里,也不容易查到是什么人。你是媒体人,应该有一些头绪吧。”
“但那和三村小姐无关。我更在意昨天晚上对方监视三村小姐的事,而不是今天找照片这场戏码。”
“你不是经常来这里吗?”警官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对方可能觉得你会来,才在这里等你。”
即使我回答“不是”,那位警官恐怕也不会相信。
“总之,我们会加强巡逻。明天也会再来看看。”
警察离开后,隔壁的女人对七惠说:“七惠,我想你在这里也睡不着,今晚就睡我家吧。我去帮你铺被子。”邻居走后,只剩我们两人。我坐在唯一幸免于难的沙发上,七惠拉了拉裙子坐在地上,显得很无助。
“这人真鲁莽!”
我苦笑着说。七惠一脸疲惫地看着我。
“以后即使被别人跟踪,也不能随便拍照。”
七惠四处张望着,应该是在找白板。但白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掏出笔记本和笔,递给她。
“我以为是你的竞争对手在监视你。”
“我们才不做这种事。”
七惠夸张地做出一个“是吗”的表情。
“为什么对方监视你、跟踪你?”
“我也不知道。”
“没有线索吗?”
“完全没有。”
“那天晚上,织田说你经常遇上这种事,还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有人监视你。”
“他误会了。”
“织田绝对不会误会。他可以透视人心。”
她说得直截了当,我不禁看着她。她坚定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也是。他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知道他在监视你,才通过我来告诉你的。”
我“噢”了一声,七惠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
“请你告诉我,他有没有说什么人在监视我?”
“他说那个人只是无聊。”
“哦?这样啊。那我今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真的。他对我说,虽然并不危险,但总觉得不太舒服,才叫我告诉你。”
写完这句话,她把笔记本还给我,那动作似乎在向我示威。
我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你很相信他。”
她使劲点点头。
我从七惠手上接过笔记本,重新看了一遍她写的话。
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
慎司说直也时时刻刻都处于几近危险的开放状态。在开放状态下.或许可以像听醉汉呢喃一样,听到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跟踪者的想法。
如果真有特异功能。
七惠靠过来,在我手上的笔记本上写道:“你不是知道织田的能力吗?”
“知道。但我不相信。”
七惠似乎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况且,他可没告诉我他有这种能力,他还否认了。”
“因为他很害怕。”
“为什么?”
七惠静思片刻,写道:“你知道一眼国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