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国的故事是说有个人去寻找只有一只眼的人所在的国度,想要把一眼人抓回来供大家观赏,结果反而被一眼人抓走,成为被观赏的对象。
“我知道。”
七惠抬头看着我,意思是说就是这样。
“我是因为得了盲肠炎才认识他的。”
“盲肠炎?”
“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肚子痛,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他来敲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吃了一惊。后来,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便告诉了我。”
她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好像在确认自己写的内容。
“我小时候,家附近的化学工厂发生爆炸,导致我嗓子坏了。还有几个人和我一样,因为含有药物的烟破坏了喉咙。但我们还算幸运.保住了性命。”
“你家人呢?”
“我父亲是工厂的技师,在那次意外中过世了。母亲也因为那次意外切除了半个肺,卧病不起,现在和我大哥大嫂住在一起。”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东京?”
“在乡下很难找到工作。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就来东京了。我总不能让大哥养我一辈子。”
“你在幼儿园当老师吗?”
七惠点点头,“我教聋哑孩子手语。绿叶幼儿园很难得,让这些孩子和健全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
“健全”这字眼还真令人讨厌,即使是一肚子坏水的人,只要四肢健全,就会被归为“健全的人”。
“当织田告诉我他的事时,我很吃惊。我失去了应有的能力,活得很辛苦;而他是因为具有额外的能力过得很辛苦。”她停顿片刻,接着写道,“从那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了些改变。”
“他最近和你联络过吗?”
七惠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吗?”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即使我叫他也没有回应。但他可能来过附近。”
“是因为担心你吗?”
“我想应该是。他很善良。”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佳菜子那么沉不住气。七惠化着淡妆,穿着得体,头发整齐地绑在脑后。这身装扮很适合她。
“织田和我”,七惠写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我觉得她仿佛在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无法简单地一言概括。
她握着笔,侧对着我,一直思索着。
如果慎司在这里,透视到我的心理状态,一定会说“你在嫉妒”。我把笔记本放在一旁,猛地抓住七惠的手,把她拉向自己,用力地把双唇压在她的唇上。七惠手上的笔掉了下来,滚落一旁。
七惠惊慌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推开我。我的嘴里感受到淡淡的葡萄酒的味道。
在彼此的双唇分开后,我仍然不想放开她,紧紧地抱着她。七惠顺从地将头倚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没有抗拒。
正当我们想要重新换个姿势拥抱时,响起了敲门声,七惠立刻跳开了。
“七惠,我已经帮你铺好被子了。”
结果,我第二天早晨才离开第二日出庄。我靠在公寓入口的门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
那辆灰色车子,开车的男人,尽管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我并不害怕。不过在不能确定今天晚上没人打扰七惠之前,我无法放心地离开。
“病得可不轻啊!”慎司或许会这么笑我。
5
“你最近好像很不顺啊。等你的人才刚走。”
我回到办公室,坐在我前面的同事对我这么说。那是在第二日出庄事件几天后,临近傍晚的时候。
“谁啊?”
“上次是美女,这次是个可爱的小弟弟。刚才还在这儿。”他指了指我的椅子说:“坐着等了你半天,三十分钟前走的。他说他叫稻村。”
果然是他。
“他看起来怎么样?”
“有气无力的,好像精神不太好。”
昨天出版的某杂志刊登了垣田俊平的手记。在“痛苦的懊悔——为吾友祈祷”的标题下,垣田描述了整个事件以及宫永聪自杀的经过。文章里完全没提到慎司和我,这篇手记应该不是他本人写的,只是记者将采访内容整理后加以报道,但看完之后,仍然让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完全搞不懂那本杂志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篇报道似乎在揶揄这两个人愚蠢到连基本常识也没有,又像在赞颂他们的友情。生驹斜眼看完整篇报道后,骂了一句“垃圾”。
最让我忍无可忍的是,整篇报道完全没有考虑望月大辅父母的心情,还刊登了几幅垣田的作品,一位年轻的美术评论家称赞他具有“敏锐的眼光”。
刊登这篇报道的是一本非主流杂志,并不是那种有钱打广告的大型杂志,我心存侥幸——说不定慎司不会注意到——我希望他最好没注意到,但事情终究没那么顺遂。慎司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表示他又在苦心焦虑了。
“我中间离开了一阵子,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和佳菜子聊得很热络。你去问问佳菜子。”
佳菜子不在。同事说她提前走了。
“咦?她是和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一起走的吗?他们两人头靠着头,可亲密呢。”
他们两个不可能一下子变成好朋友吧?
最近佳菜子似乎在生我的气,绝不拿正眼看我,更不主动找我说话。虽说有点尴尬,但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前天晚上,她深夜回家时搭乘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昨天请了一天假。虽然她声称没有受伤,但今天早晨看到她时,她脸色铁青,连主编都被吓到了,赶忙把她叫过去了解情况。可能她身体不太舒服吧。
我看了一下时钟,打电话到慎司家里,他家人说他还没回家。我问稻村德雄,他说慎司的确很在意那篇手记。
“慎司气得跳脚。虽然我告诉他,叫他别再管这件事了。”
“看来他很生气。”
“对,他嘟着嘴说太过分了。”
“他好像无精打采的。”
“可能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吧,听说你和上次提到的那位警官约下星期见面?”
“对。”
日子是慎司决定的,原因可爱得很,有学生的味道——我要考试了,可不可以安排在考试之后?那样的话,可以专心备考。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由此可见,他很认真地过着正常的生活。
“等他回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可能他想找你聊一聊吧,不好意思,又打扰你工作了。”
“请别这么客气。今天晚上,我会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我等会儿再打。”
我正在写一篇关于车祸肇事逃逸的报道。虽然车祸事故在不断增加.但肇事逃逸增加得快多了。主编认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车祸问题了。
讨论报导方针,每次都是从编辑部转移到会议室,最后转战到这家常来的餐厅。正当我洗耳恭听没有驾照的主编和大学时靠送货赚取学费的车迷记者热烈讨论时,有人叫我接电话。是慎司打来的。
“编辑部的人要我打到这里试试看。”
他的声音很轻。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十点多了。
“你在家?”
“对。我刚回来。”
“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
他真的很没精神。
“别在意垣田俊平的手记。上次我们不是谈过这件事吗?即使你对他的所作所为再生气,也于事无补。”
“这我知道。但是,我……”
他含糊了一下,又闭口不语了。
“你不是快考试了吗?别想这些了。”
慎司突然问:“高坂先生,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什么?”
“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恐吓信,“什么意思?”
“嗯……算了,没什么。”
“到底什么事?”
“没事,真的没事。对了,下星期就能见到那位警官了吧。到时候再说.晚安。”
他逃避般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又有电话找我。这个人的开场白和慎司一样。
“他们叫我打到这里看看。”
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人。
“喂?喂?你听到了吗?”
“我在听。”
我的同事在包厢里各持己见。主编提高了分贝,和他争辩的同事也不甘示弱。电话那端的声音快要被他们的噪音淹没了。
“喂,喂,你那里很热闹嘛。”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一下子跟踪,一下子用红油漆写字,这种事到底有什么乐趣?”
对方出声地笑了,“上次栽了跟头,没想到竟然会被拍照。不过,这种事无所谓,反正我是个隐形人。高坂先生,如果你想不起来,就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你有没有搜肠刮肚地好好想呢?毕竟是你干的好事。”
“很遗憾,我没时间想这种空穴来风的恐吓。”
“你还挺嘴硬的嘛。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可别怪我。”
我告诉自己要镇定。
“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要是你那么恨我,不妨说说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只要你愿意说,我随时听候指教。”
坐在远处的主编可能发现了我神色不对,用力拍了拍一旁说得吐洙横飞的记者的肩膀,示意他闭嘴。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我偏不。即使你想破脑袋,也要给我用力地想!”
主编推开其他人,走到我旁边。我用眼神告诉他,就是上次那个人,他耳朵贴了过来。
“你见过小枝子小姐了吗?”他用充满戏谑的口吻问道。
“她身体好吗?听说她过得很幸福。真可怜,如果不是和你有牵扯,就不必担心了。”
“我和她已经没关系了,你为什么老是提到她?”
“那是我的自由。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
“自由个屁——”
“我再给你一星期的时间,”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在这个星期好好想想,如果还是想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喂!”
对方挂了电话。我用力放下听筒。主编脸红脖子粗地转头看着我,眼神十分锐利。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知道的话,我就不跟他在这里耗了。”
“如果你瞒着我,我可饶不了你。”
“你饶了我吧。最烦的人是我。”
主编皱着两道粗眉说:“对方是玩真的。”
“玩真的——”
“他已经给了你期限,这是最后通牒。他已经打算采取行动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如果一星期后什么都没发生,那就可以一笑了之。他提到的小枝子就是那个小枝子吧?有没有和她联络?”
“有。已经说明情况了,同时也拜托她周围的人多加提防。”
“其他呢?会不会连累到谁?除了家人,还有没有其他人?还是小心为妙。到底有没有?”
除了七惠,别无他人。
6
她在家。虽然还没睡觉,但她一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的表情。
然后她随即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开朗表情,双手拼命在身体前比画着,用纳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到里面拿了白板跑回来:“很遗憾。我还没找到织田。”
七惠垂下手,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我来,是为了拜托你一件事。”
她纳闷地偏着头,比了个“请说”的手势。我在脱鞋子的时候,挂在厨房的小鸟时钟里跑出一只小鸟,报告已经午夜十二点。
房间整理得千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井然有序。落地窗换成了装有铁条的玻璃。公寓的入口处也装了锁,每位住户都有一把钥匙,每天晚上十二点就会锁门。我今天刚好在锁门前赶到。
“你可不可以去朋友家住一星期,不要住在家里?或者考虑搬家?我可以帮你找房子。”
七惠背对着我,将水壶装满水,放在煤气灶上。她在做这一连串的动作时似乎也在思索着。等她转过身走向桌子时,立刻写道:“我想。你应该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提出这个要求,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无法回答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问?”
“不行。”
“上次,我应该也提过希望你搬家。”
“你可能忘了,我这种人要租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抛来一个抱怨的眼神。
“许多房东都不想租房子给我,很难找到这样的房东。”
说来十分汗颜,我真的没想到这点。七惠是个爱干净、安分的女孩,也有正当的工作,只因为她语言上的障碍,就被拒于门外。
“许多房东都跟我说对不起,他们怕一旦破了例,就会后患无穷。”她写完后向我频频点头,催促我回答她的问题。
于是,我和盘托出。七惠从头到尾没眨一次眼。中途只站起来一次,关掉煤气灶,把热水倒进茶壶而已。看她这么冷静,我觉得自己正在告诉她的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事情就是这样。”我摊开双手。“我不是在开玩笑。”
七惠微笑着写道:“我没觉得你在开玩笑。”
“可不可以请你去其他安全的地方?只要一个星期。对方知道这里,也曾经闯进来过。”
“因为照片的事吗?”
“谁知道呢。”
她轻轻咬着嘴唇,用笔敲着白板,陷入了思考。
“你自己呢?难道不会有危险吗?我觉得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冲着我来倒还好,但看那个人的样子,应该不会直接找上我,而是把目标放在我身边的人身上。老实说,这才更可怕。冤有头,债有主,冲着我来,我还能接受。如果连累别人,我反而会提心吊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七惠缓缓点点头。
“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恐吓你吗?”
“不知道。这句话我已经说了一百万次了。但也可能是我忘了。”
“你要在这个星期里想吗?”
“对,拼了命地想。”
七惠把手放在桌上,看着白板,托着腮思索,始终“一言不发”。
然后,她又开始写起来,“织田。”
我急忙大声澄清“和他没有关系”,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七惠停下笔,抬头看看我,轻轻摇摇头,继续写道:“叫我不要和你有来往。”
“他叫你不要把他的事告诉我,是吗?”
“不光是这样,他还说,和你扯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看了两遍她的话,抬眼问她:“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七惠慢慢擦掉刚才写的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渐渐消失了。
“他跟你说的吗?”
七惠没回答。房里一片沉默。
她轻轻把白板移到身旁,写道:“我会留在这里。”
“但是——”
“就算能平安度过这一星期,这件事也不一定会结束,何况你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遵守约定,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全。”
“你不害怕吗?这次可不像上次那么简单。”
“那你呢?”
她一脸哀戚,好像在同情我。
“害怕。”我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威胁你的人要找上我。”
我凝视着她的脸:“你真的不知道吗?”
七惠垂下双眼,继续写着,然后把白板塞给我,径自站起来,走去流理台前。
白板上写着:“你知道吗?”
她背对着我,踮着脚,从碗柜上方拿出招待客人的茶具,然后关上了碗柜的门。七惠走动时,地板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并没有停下。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她这才停下手。
她绑起的头发,垂到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水龙头“答”地滴下一滴水。
七惠在我的臂膀中轻轻转过身来,抬起脸。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极力想要从中寻找到什么。
“你找到答案了吗?”我问她。“你可以一直找到你满意为止。”
她的眼角突然放松下来,然后无力地将额头靠在我的胸前,安心地叹了口气。我手臂稍稍用力,七惠也拥抱着我。我低下头,她柔软的脸颊和耳垂刚好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抱起七惠,关上了灯,房里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中,既没有危险,也不需要思考。只要让黑夜完全占据脑海就好。
“五十音都有吗?”
我的肩膀感觉到七惠点了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并肩躺着,仰望着天花板,真觉得天下太平。七惠枕在我手上,紧贴着我。
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纤细的手就像空中的手影画。
她慢慢比画出手语的五十音。
“就像《第三类接触》。”
我举起右手,和她一起比画。
“‘你’要怎么比?”
七惠用一根手指指着我。
“‘我’呢?”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这几个还比较容易……要多久才能学会?”
七惠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学。”
她微偏着头,比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
不是,她摇着手。
“一个星期?”
这次,她轻轻捶我的胸口。
“一年?要那么久?”
七惠用力点点头。
太久了……我暗自想。还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和七惠轻松地交谈。虽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
织田直也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了。
“如果我也有特异功能……”
我喃喃地说,七惠的肩膀动了一下。她趴在床上,托着腮,慢慢摇着头。
“不好吗?”
她用力点着头,似乎是说绝对不好。我也用手托着头,侧对着她。
“告诉我,他都做过些什么事?”
七惠翻身下床,捡起掉在床边的衬衫穿上,去厨房拿来白板。我打
开床边的台灯。
七惠把白板放在枕头上,眯起眼睛写了起来。
“他说,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是吗?不需要手语和白板也可以交谈?”
“他在我旁边的话就可以。”
“听稻村慎司说,他可以移位。”
七惠瞪大眼睛。
“意念移动?”
“对。”
她摇摇头,表示“我从没见过”,然后戳戳我的脑门,手指在嘴前“啪’’地张开,作出形容其人是大嘴巴时所做的动作。
“他可以直接——对人的大脑说话?”
七惠点点头。
“我听说他可以和慎司交流。”
不是,她摇摇头,然后指着自己的胸口。
“和你?他直接对你的大脑说话?”
“他可以。”她写道。
我笑着说:“你该不会也有特异功能吧?”
七惠笑了,意思是说怎么可能。
“和没有特异功能的人交流很辛苦,所以织田只和我试过一次。”
“是他很辛苦吗?”
“都很辛苦。”七惠写道。她像在回忆似的把脸皱成一团。“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可我的头整整痛了一天,什么也不能做。”
有这种可能吗?我不禁纳闷起来。七惠也一副“你一定无法相信”的表情。
没过多久,她又写道:“如果我有特异功能,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现在这样就够了。”我一边说一边把垂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到她脑后,她作了一个用手切东西的动作。
“谢谢?”
对,她点点头,像小孩子一样托着腮,又拿起笔,思索良久才开始写。
“织田”,她写到这里,瞥了我一眼。
“嗯。”
“以前常说一句话。”
“说什么?”
“要帮我,”写到这里,她又想了一下,“找个适合的人。”
我看着七惠写的字思索着。
“他觉得自己不合适吗?”
她抿起嘴,好像在看很细的刻度一样眯起眼睛。
“应该说,我配不上他。”
“怎么说?”
“织田在身边我很安心,”她写到这里,表情严肃起来,“但这样只是方便了我而已。”
这话让我觉得心虚。
织田直也可以看到。正因为可以看到……
我想到了加油站的麻子。那个无忧无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女孩。直也和她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麻子表里如一的缘故。虽然很多人觉得她“轻浮”,但也许正是她的轻浮让直也感到放心。
“我很喜欢织田,”七惠写完,抬头看着我,我默默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他很害怕这个世界,也很可怜!”
“他很痛苦是吗?”
七惠又在白板上写起来:“因为他可以看到一切,所以很难相信别人。他还这么对我说过,别人是不值得依赖的。”
“比如……”我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歪着头,“他会说你很信赖的人或是朋友,心里想的并非你一厢情愿认为的那样。”
七惠用力点点头。
不知道我被他看穿了多少——这么一想,直觉得全身发毛。直也到底是根据哪一点向七惠提出忠告,说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事?
他看到了什么?
这个住在一眼国里独一无二的双眼人。
七惠也随着我疑惑的表情忐忑起来。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我挤出笑容,她也心领神会地冲我微笑,然后突然表情严肃地坐了起来,指指我,又用双手作出掏心的动作。
“什么意思?”,
七惠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你……”我从她的表情猜到了意思,“让我很担心?”
对,她点点头。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问题的。”
这次她始终没露出笑容。
7
“要调查你这家伙的过去还真不容易。”
不需要生驹提醒,我自己也有切身体会。我早就学会了调查他人的方法,但套用在自己身上,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就好像自己反而看不清自己鼻尖上的东西一样。
生驹发挥了不输中世纪审判邪说的法官一丝不苟、不屈不挠的精神,三天后,他终于面露疲态。
“你给我从实招来。”他说得倒简单。
“我已经连胃袋都翻给你看了。”
“我们家由美子整天为便秘烦恼,她哪个牌子的便秘药都吃了,已经拉得肚子都瘪下去了,还整天嚷嚷‘好像还没有拉干净’。只要没有连肠子一起拉出来,她都会觉得还没干净。你要不要也试试?”
“你只会说风凉话。”
“那当然。要不是做了太多亏心事,就不至于这么累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当我问他“到底有哪几桩”时,他却侧着头想了半天。
“好像也没什么。对了,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起的特异功能热潮时自杀的那个孩子,算是我的心结。但是,我不是给自己找台阶下,那又不是我~个人干的。干我们这行的,虽然老是做些惹人厌的事,但这又不是我们个人的事,我们是扛着杂志社和报社的招牌才干那些勾当的。”
仿佛要好好反省反省似的,他用一双大手抱着自己的头。
其实,我也有一两件感觉心虚的事。一件是四年前采访的民事案件,那是常见的土地纠纷,又扯上继承权问题,双方互揭疮疤,闹上了法庭。当时刚好八王子地价飙涨,所以我在有关土地问题的特辑中曾提及这件事。
“听说你采访原告时,被告一方的男主人冲进来就要揍人?”
“对。他喝得酩酊大醉,手上还拿着金属棒球棍。”
“可能是喝闷酒越喝越气吧。有没有大打出手?”
“算是吧,但很快就平息了。不过把他手上的球棒抢走后,他还拼命吼着:‘你给我记住!’”
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又调查起这件事,发现当事人已经死了。官司缠讼至今还悬而未决,不过双方都已筋疲力尽,目前正在讨论和解事宜。
另一桩则与一个有被害妄想症的女人有关。
“这件事,一开始还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市区某宾馆发生火灾,记者赶去拍摄火灾现场的照片。照片刊登后,有个女子说她刚好被拍到了,因此暴露了她和上司的不伦之恋,导致她被迫离职。
但调查后发现,她其实是自动离职,公司里也没有和她发生不伦之恋的上司,一切都是她凭空捏造的。
“搞什么,根本是信口雌黄嘛。”
“但当事人很认真,泪眼汪汪紧咬着我不放,对细节也交待得很清楚。那算是很有条理的妄想症。”
“但该找的不是当时去拍照的摄影师吗?”
“她跑到分社来的时候,刚好是我接待的。”
“果然倒霉。”
“有什么办法?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她一口咬定是我,最后差点告我强暴呢!你笑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生驹笑岔了气。
“我还真想知道,在分社办公室里,当着十几个人的面,怎么个强暴法。”
“你也太神了吧。”
“后来她父母还跑来报社,她父亲气得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我扭送到警察局。”
“看来你的人生也是波澜起伏啊。”
“如果那个父亲至今仍然相信他女儿,认为我行为不轨,或许会对我怀恨在心。”
“不会吧。那也太离谱了。”
生驹说得没错。我打电话到分社,请他们调查,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个女人后来看了医生,早已康复,已经结婚了。
同事说她还曾来分社道歉。
“你根本就没和人结怨嘛,”生驹身子后仰,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喂,高坂,如果你曾把哪个女孩子骗到手性侵害,又杀掉埋在山里了,就趁现在招供吧。”
我一脚踹开旁边的椅子。
我和川崎家联系得很频繁。每次接电话的不是川崎明男就是三宅令子,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异常。不仅如此,令子还笑了出来。
“你真辛苦。”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呆呆地回答“是啊”。
“但还是请你多留意。”
“我知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提到这一阵子和我关系密切的人,当然不能把稻村慎司排除在外,但我不想造成他的混乱,所以只把大致情况告诉了他父亲。他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吧?”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可能只是虚惊一场。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只有这句话让我汗毛直竖。
“我会提醒他多注意,请你不要担心。这阵子,慎司为了准备考试,一放学就马上回来了。”
“他真用功。”
“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满脑子都是功课,他很少和我们说话。其实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拼命用功的。偶尔他也会一个人出去溜达溜达,通常在天黑以前就回来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他说得斩钉截铁。
生驹皱着眉头说:“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你了。”
“我没什么关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当然。你在大学时是田径运动员,跑起来一定像飞毛腿。”
“我可是长跑运动员。”
“那正好。如果有人攻击你,你就一直跑到箱根,顺便刷新一下纪录。”
我们能够把这成当成笑话来说,是因为实在没有丝毫紧迫感。虽然我很在意一星期的期限,但无论对方如何出言恐吓,我还是不知道所为何来,至今仍然觉得没什么好惊慌的。
“笨蛋,好心被当成恶意才是最可怕的。”主编气急败坏地说,只有他最当回事。不过,他也不忘提醒我“等事情结束后,可以写一篇独家报道”,可见他早有打算。
我和七惠常常见面。准确地说,是我每天晚上都去找她。只有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打电话联络。我和她几乎算是同居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陪在她旁边才是最能安心的。”生驹一脸严肃地说。第四天晚上,他竟然说“也介绍我认识一下”,就跟着我去了第二日出庄。
生驹的冷笑话让七惠笑弯了腰。由于她无法发出声音,我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担心她笑过头了,反而对身体不好。
当七惠笑得站在厨房边擦泪时,生驹很认真地夸她是个好女孩。
“你中头奖了,真希望自己可以年轻十岁。”
七惠也说生驹“人很好”,还问我:“你们两个人经常这样一唱一和地开玩笑吗?”
七惠和我在一起时,从没露出害怕的样子,但有时候会突然看一下电话,或是看着窗外。
“是他吗?”我问她时,她点点头。
“他会和你联络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只有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写满孤寂。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期限越来越近了。还剩下一天,第六天下午.正好是约好将慎司引见给那位退休警官的日子。
8
村田熏身上散发出“铁汉”的味道。
他古铜色的皮肤,半白的粗发剪成平头。以他那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的个子算是相当高,肩膀也很厚实。彼此寒暄时,他身上的深灰色羊毛西装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
“我很久没来东京了。”他用略微沙哑的男低音泰然地说道,“东京永远是个让人搞不清方向的城市。”
“你迷路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下午三点,会议室内,村田熏背对着窗,靠在椅子上,佳菜子端茶上来时,他轻声道了谢。
慎司说三十分钟后赶到。阳光灿烂,开着一条细缝的窗户外,是薪桥街道的喧嚣声。
宽敞的桌子上,只有我事先准备的一台小型录音机。村田先生什么都没带,他说不需要带任何东西。
我不是科学家,只要和他谈一下就行了。
退休刑警双手放在桌上,歪着嘴角,不带任何感情的黑眼珠注视着我。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不知会有多少犯人不由自主地招供——对不起,是我干的。他眼神锐利,只有优秀刑警或是泯灭良心的罪犯、疯子才能用毫不透露内心世界的眼神看人。
“那么,”他静静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你相信他——不,有两个人,应该是他们,你相信他们吗?”
我看着桌子。
“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当我回答时,我发现自己很紧张,好像是在面试。“虽然我很想相信他们。”
“这样不太好。”村田不改之前的语调,动也不动地说:“这样最糟糕。”
“为什么?”生驹问。
“当你对自己内心的情感,不知该如何判断时,就会出现空隙。你可以持保留意见,但绝对不能迟疑。”
“会有空隙——”
“对。骗子会利用这种空隙乘虚而入,加以操控,就像演傀儡戏一样。所以,如果你被他们骗了,那是因为你让他们看到了这种空隙。你想要相信他们,这是你善意的想法——但换个角度来看,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想法。”
“不是这样的……”我正想反驳,村田轻轻举起手来阻止了我,他继续往下说:“‘我很想相信他们’,这是一种逃避的想法,你不可以逃避。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在为自己准备后路,真的上了当,就可以保全面子,找台阶下,辩解说我本来就觉得他们有问题。这样就不会栽跟头。但这样不行。要么相信,要么不信,或是完全中立地搜集资料,抛弃成见和私人感情。你必须作出选择。”
没想到被他一语破的:“在和他们相处时,能够做到这样吗?”
“做不到。”他干脆地自问自答道,然后露出微笑。“应该做不到,才会发生这种事。”
生驹忍俊不禁,点头如捣蒜。
“那个叫稻村慎司的少年真有特异功能的话,他一定察觉得到你内心这种明哲保身的情感。他之所以常常要求你相信他,就是因为他希望你可以抛开这种情感,认同他,然而你却无法理解他。如果他是奸诈的骗子,也会察觉到你内心的这种情感,利用这种情感牵着你的鼻子走。无论他有没有特异功能,对你都不好。”
虽然我想展开猛烈的反驳,但却无计可施。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哑口无言”吧。
“我明白了。”生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你至少也说句话吧。”
村田笑了,他的笑容很平静,“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并不是只有你才有这种想法。”
“你认识几个有这种特异功能的人?”
村田侧着头,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嗯……在我当警察的三十五年里……自称有特异功能的有五六个,再加上自己没察觉到的,应该不下十个。”
“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吗?而且当事人怎么可能没察觉到?”
“当然可能。”他点点头。“他们的能力有限,而且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说不定,你们两个也有。”
我不禁和生驹互看了一眼,他说:“我没有,我老婆可能有。我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这是两回事。”村田笑道。“家人生活在一起,会在无意间交换许多信息,比如,以什么样的姿态坐在椅子上,是怎么脱鞋子的,洗完澡之后光着身体凉快多久才穿上衣服。彼此都很了解的生活细节,其实就是信息。所以,当你某天坐在椅子上跷脚的方式和平时不同时,你太太就会狐疑:‘咦,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村田的声音很低沉,但非常清晰,用字遣词也很简洁明快。
“想要骗过家人轻而易举,方法实在不胜枚举。不要以为和家人紧密地生活在一起,耍诈会立刻被发现。不是有一种魔术叫‘桌子戏法’吗?魔术师当着你的面把硬币或扑克牌一下子变出来,一下子又变没了。如果你不知道其中的玄机,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父母往往认为对自己的孩子了如指掌,其实有很多事情他们不了解。”
他拿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注视着桌子一角,继续说道:“听了你们之前的介绍,我认为等一下要见的少年,具备的不是那种可以说出密封信封内信纸上的内容,或是遮住睛也知道黑板上写了什么那种无需见证人的特异功能。要分辨他是不是骗子很简单。”
他抬头看着我。
“把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丢给他。告诉他你也不了解的事,问他可以读取到什么,事后再验证他所说的话。但整个过程必须保密,并且需要不断重复这样的测试。一两次不够。要不厌其烦地不断重复。这么一来,骗子就撑不下去了”剩下的当然是真的有特异功能的人。”村田“呼”地吐了口气。“但这种测试进行起来比想象中困难得多。要找一件目前完全不清楚、但只要花工夫就可以找到答案的事,并不容易。你们有没有这类事?”
生驹抢先道:“那封信怎么样?”
“我也这么想,”我喃喃地说,“但这个问题太大了。”
我没告诉生驹,不过最近我想过要问慎司这事。
但是我很害怕,万一重蹈井盖事件的覆辙,就会深深伤害到慎司。我不想在试探他的同时,又利用他,这是我最不乐见的事。
“没这回事。这要比调查这张桌子、椅子的来历简单多了。”生驹振奋起来。“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也算是帮了大忙。绝对值得一试。况且又不会让慎司卷入危险。”
“我不想这么做。找其他的事来试好不好?”
“不要掺杂私人感情,这才是最糟糕的。”
村田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们说话,静静插问:“有目标了吗?”
“有。”生驹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你们也不用告诉我。你们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他,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出面,到时候你们再告诉我。”
好严密的验证。真希望慎司不会感到害怕。
“听说你借由有透视能力的人破了一桩女子失踪的案子?”生驹探出身子,把椅子摇得咯吱作响。
“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神奈川县连续发生了四起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女子突然行踪不明的案子。县警局赌上警方的威信,展开了大规模搜索,但仍没有任何线索,破案的希望十分渺茫。
“当时,我从调查主力中被撤了下来,”村田说,“我注意到其中一位失踪女子的朋友关系复杂,便从这点入手展开调查。就那个案子而言,凶手不可能是熟人,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作了调查。”
“你怎么认识那位有透视能力的人的?”
“她——我们不妨称她明子,明子是其中一位被害人的朋友。我是在查访时认识她的。”
当时明子主动提出自己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我觉得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但明子很热心.也很坚持,而且……我有些被她打动了,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大碍,就答应了。”
“她为什么要主动帮你?”
村田笑着对我说:“她觉得我值得信赖。她说,和我说话时,看到我内心有一本管理得十分严谨的剪贴簿,所以她觉得我口风很紧,而且——我不会被吓到。”
生驹瞥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村田继续侃侃而谈:“我带明子到她朋友最后出现的地方。那是一家保龄球馆的停车场。她和男朋友一起去那里打保龄球,回家时,她男朋友说忘了东西,让她在原地等。五分钟后,当男朋友回来时,她就没了踪影。”
其他失踪案的情况也十分相似,完全没有线索。
“明子在那里——看到了带车篷的卡车。”村田微微皱着脸,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绿色的车篷上,用黄油漆画着翅膀。我很失望,就调侃她为什么没看到车牌。明子没回答,然后要求我带她去其他几个女人失踪的地方。”
“在另外两个现场,明子看到了相同的卡车,另一个现场,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男人的背上有一个大鸟展翅的图案。”
“她说有一种奇怪的臭味,好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还可以看到黏稠的黑色的水,好像是池塘,四周堆了很多垃圾,还有旧轮胎和自行车轮子……”
“我觉得是汽车废弃厂,于是试着找周围有池塘、河流,总之是有水的地方,以及工作服上有鸟的图案的公司。”
“找到了吗?”
“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乌山的山里找到了,那是一家已经破产的小型货运公司。有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员工死也不肯搬出员工宿舍,仍住在那里。宿舍的后方有一个小型污水池。当我从难以想象有人住的、兵营一样的宿舍窗户中,窥见背上有鸟图案的夹克时,我腿都软了。”
一阵沉默之后,我问:“那个人是凶手?”
村田点点头说:“四个女人的尸体都沉在污水池底。”
生驹抱着手,低低叹了一声。
“沉尸地点是后来才查到的。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幸好调查小组发现失踪现场都留有相同的轮胎痕,根据轮胎痕找出了车型。我以这个为借口和他见了面,我看到了绿色车篷的卡车,黄油漆已经脱落了。那车是那家已经破产的公司的,他把名字涂掉后,擅自开着四处跑。我对他虚晃一招,问他:‘卡车后面有女生的头发,是你女朋友的吗?’他脸色铁青拔腿就跑,就这么破了案。”
他轻轻晃晃肩,“后来,其他刑警问我:‘虽然这家伙的确很奇怪,但看起来很老实,我还以为他是清白的。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无法说实话,因为我和明子有约在先。她不想让世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想为朋友报仇。”
“但是之后——”
“没错,我不时借助她的力量,有成功也有失败。久而久之,就瞒不了其他同事了。我带她见过我们的搜查科长,但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开她。”
“现在呢?”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结婚了,也生了孩子,她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走到这一步。她以前曾向我哀叹:‘知道太多别人的事,就无法谈恋爱了。’其实,明子在三十岁时自杀过。从那之后我就不去麻烦她了。我明白,对她来说,我要她做的太残酷了。”
“我觉得……我能理解。”
村田看似坚强的表情初次露出缓和,就像杯子里的冰块融化了。
“以前明子曾对我说:世上只有一个村田先生,也只有一个我。我们能做的太有限了。她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具备了这种特殊能力,她说大概是从少女时代开始的,那时候,她就看过太多可怕的东西。在超市排队结账时,她后面的家庭主妇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杀死婆婆而免遭怀疑;晚上回家时,擦身而过的车子里,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正准备物色合适的女人下手……”
生驹表情畏缩地摸着自己的额头。
“她说,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这样下去,这些人肯定会付诸行动,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即使我追上他们,告诉他们别干这种事,也无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只能默默看着他们,这让我觉得比死还难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想起了慎司的话——直也说,如果无法自己解决问题,就不要干涉别人的事。
“然而,我却要她帮我重建那些已经发生的惨剧,这对她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她每次都和被害人一起渐渐走向死亡,是我加速了她的衰老。幸好——真的是幸好,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这种能力渐渐衰退了,或者是她的控制能力变强了。她三十二岁时,我们断绝了合作关系。之后只在每年过年时,互寄一张贺卡而已。我觉得这样最好。”
他点点头,似乎在确认自己这种做法。
“我和她的事在警局十分出名,特异功能正热时还上了报,拜她所赐,之后也有缘结识了另外几位特异功能人士,但是这些人的能力都不及她。等一下要见的少年,如果真有特异功能,那么,他就是继明子之后,我再度遇到的和明子具有相同能力的特异功能者。”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隔着走廊的编辑部里,传来嘈杂的电话铃声。对面和这里的气氛迥然不同,仿佛象征着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和不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之间的差异。
“你们要不要看看我的护身符?”
村田再度恢复了开朗的语气。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颗粒。
上面穿了根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白色颗粒有半个指头那么大,不知道是用象牙还是用塑料做的——形状十分奇特。像是动物的牙齿,前端呈圆弧状,根部有个洞。绳子从那个洞里穿过。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
生驹想了想说:“不知道。”
“看起来像是粗呢料大衣上的装饰扣。”我猜道。
“应该吧。有人掉的。”村田笑道,“四年前,我还当警察时,带着六岁的孙子在附近的神社捡到的。据说那个神社的神明以前是住在附近池塘里的龙,所以,当孙子问我‘爷爷,这是什么呀’时,我告诉他:‘是龙的牙齿。’”
“龙的牙齿——”
“对。我孙子觉得不可思议,问我龙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可怕。我说:‘不可怕。’我不想让孙子吓着,所以又加了旬‘只要带着它,它就会保护你的’。结果我孙子说:‘还是爷爷带着吧,这样就能保护爷爷不被坏人打伤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带在身上。”
村田小心地把护身符握在手上:“有时候我想……或许我们身体里真的有一条龙。这条龙很不可思议,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它时而沉睡,时而苏醒,时而乱发脾气,时而病恹恹的。”
我静默不语看着村田的脸,生驹也一样。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这条龙,默默地祈祷它保护我们,让我们好好地活下去,避免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我们身上。当这条龙觉醒时,我们只能用力抓住它,不要被它甩掉,因为你根本不可能驾驭它,只能听命于它。”
老刑警注视着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映照出他一路走来的过去。
“如果这位少年具有特异功能,他体内的这条龙或许已经醒了,他正试图驾驭这条龙。至少,他希望龙头可以朝向他希望的方向。这我可以协助他,但在紧要关头,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真希望可以早点儿见到他。”
然而,慎司却没有出现。
三个小时后,我接到他被送进医院的消息。
9
他被送进佐仓市内的急诊医院。
尽管我立刻赶了过去,但一开始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回事。慎司的父母也惊慌失措,答非所问。
“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
“这里的警局吗?”
“对。傍晚五点半左右,路人看到慎司倒卧在工业社区附近的仓库后面。警察从学生证上得知他的身份。”
十一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太阳早就下山了。
“他去那儿干什么?”
“不知道。”稻村德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浑身颤抖着。“我完全没有头绪。我打电话到学校,学校说他今天请了假——但早上出门时,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佐仓工业社区在井盖事件现场附近。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仍然不得不想起那件事。难道那件事还没结束吗?·
与此同时,恐吓信闪过我的脑海。难道对方盯上了慎司?
“别慌,今天才第六天,还剩一天。”
生驹拍拍我的肩膀,但我无法赞同他的说法。
“盗未必有道。”
“没有理由找上孩子。”
“根本不需要理由——”
“别争了,你先静下来,去外而深呼吸几次。”
医生一开始说并无大碍,但随着进一步的详细检查,情况越来越不妙。医生说慎司是被人痛殴了一顿。
“脑震荡,全身都有挫伤。而且发现他的现场是一个堤坡坡底,坡道旁有一道狭窄的楼梯,他好像是从那里滚下来的,他左腿大腿骨的骨折应该也是那时候造成的。”
“还有救吗?”慎司的父亲急切地问。
“他还年轻,肌肉很柔软,心脏也很健康,没问题。我担心的是他头部受到撞击,必须等过了危险期才能作进一步的详细检查。警方有没有问你们情况?”
“问了,但我们根本……”
“听说你儿子在救护车里一直说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