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后倚靠,一只纤细的脚微晃着,眯起眼。
“预先声明,我对雇主这一家谈不上多么忠诚。我为他们工作,只因为报酬丰厚,而且是我坚持要拿高薪的。”
“你干这一行,让我有点惊讶。在我看来,以你的聪明和学历——”
“所以应该坐办公室,还是在某个政府机关管档案?亲爱的尼尔警督,我对现在这份工作简直不能更满意了。只要能解决家务问题,他们给多少钱都愿意。寻找并雇用一批仆人的过程乏味透顶。给中介写信,登广告,走访,安排面试,最重要的是顺利运作这一整套程序——需要相当强的能力,大多数人都无法胜任。”
“如果你招够了人,结果他们都跑了呢?我听过这种事。”
玛丽一笑:
“必要时,我也能铺床、打扫房间、做好饭菜端上桌,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异状。当然,我没必要宣扬这一点,免得别人想太多。但我总能解决各种小麻烦,虽然麻烦也未必常有。我只替最最富有的家庭工作,他们愿意用高价换取舒适生活。既然我开得出高薪,就招得到最好的人。”
“比如那位仆役长?”
她丢过来一个心领神会、忍俊不禁的眼神。
“这就是招一对夫妻的常见问题。克朗普能留下,全是托克朗普太太的福,她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厨师之一。为了留下这块宝,有很多事都能忍。我们的弗特斯科先生——应该说是已故的弗特斯科先生——对家里的餐食很满意。这家人在吃喝方面都没什么忌口,克朗普太太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黄油、鸡蛋、奶油等。至于克朗普,只能算刚及格。他打理银器还过得去,伺候用餐也还不错。我负责保管酒窖的钥匙,盯紧威士忌和杜松子酒,并对他管理仆人的情况进行监督。”
尼尔警督扬起眉毛。
“好一位多才多艺的小姐。”
“事事都能胜任的人,往往也就不必亲力亲为了。话说回来,你是想听我谈谈对这家人的印象吧。”
“如果方便的话,请讲。”
“全都是可憎之人。已故的弗特斯科先生是那种行事一贯小心谨慎的骗子,常常吹嘘自己在生意场上的手段。他为人粗鲁,好逞威风,恶霸一个。阿黛尔·弗特斯科太太——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三十岁左右。他在布莱顿认识她,当年她还是个美甲师,一门心思想发大财。她长得很漂亮——真正的性感尤物,你懂的。”
尼尔警督大为惊愕,但尽量不表现出来。他觉得,玛丽·多芙这样的女子,不该谈论这些。
年轻的女人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
“阿黛尔嫁给他当然就为了钱。他的儿子珀西瓦尔和他的女儿伊莲气得要命。他们从不给她好脸色看,但以她的精明,根本不在乎这些,甚至都不去注意。她知道需要时有老头子给她撑腰就行。天哪,我又说错话了,应该是从前有老头子帮她,我还没习惯他已经死了这件事……”
“说说他的儿子。”
“珀西瓦尔?他太太都喊他瓦尔。珀西瓦尔是个油腔滑调的伪君子,表面上一本正经,骨子里狡猾阴险。他怕他父亲怕得要死,没少屈服于父亲的威势,却很会巧妙地给自己捞好处。与他父亲不同,珀西瓦尔在钱这方面很小气,以节约为一大爱好,所以他拖拖拉拉不肯自己找房子安家。住这里的套房,给他省了不少钱。”
“他太太怎么样?”
“詹妮弗性情温顺,显得非常蠢。但这也说不好。她结婚前是医院的护士——在珀西瓦尔肺炎期间照看他,结果两人就好上了。老头子对这门婚事失望透顶。作为一个势利鬼,他本来希望珀西瓦尔结一门‘天赐良缘’。他看不起可怜的瓦尔太太,对她非常冷漠。她嘛——我想她也很讨厌老头子。她的主要兴趣是购物、看电影,经常因为丈夫不给零花钱发牢骚。”
“女儿呢?”
“伊莲?我挺替她惋惜的。她不坏,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女学生。玩游戏、管理女童子军这类事情,她都做得不错。不久前她跟一个愤世嫉俗的年轻教师来往,但她父亲发现那人有共产主义倾向,就强行拆散了他们。”
“她没有勇气反抗他?”
“她反抗了,结果那个年轻人却变了心。估计又是用钱解决问题吧。伊莲长得不太吸引人,可怜的孩子。”
“另一个儿子呢?”
“我从没见过他。人人都说他颇有魅力,而且坏到骨子里。以前卷进一次伪造支票的案子。他住在东非。”
“跟父亲闹翻了。”
“对。因为弗特斯科先生已经安排他当了公司的小股东,所以也不能随便给点钱跟他说断就断,但确实很多年没跟他联系。如果有谁一提起兰斯,他总会说:‘别跟我提那个孽种,他不是我儿子。’话虽如此——”
“怎么,多芙小姐?”
玛丽缓缓答道:“话虽如此,如果老弗特斯科打算把他找回来,我倒也不意外。”
“这想法有依据吗?”
“因为大约一个月前,老弗特斯科跟珀西瓦尔大吵一架。他发现珀西瓦尔背着他干了些勾当,具体什么事我不清楚——他简直暴跳如雷。珀西瓦尔突然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了。最近他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弗特斯科先生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我是指珀西瓦尔。他看上去担心得要命。”
“那么仆人们呢?你已经介绍过克朗普夫妇。另外还有哪些人?”
“客厅女仆格拉迪丝·马丁,这年头她们都喜欢自称‘侍女’。她负责打扫楼下的房间、整理桌子、清理垃圾、帮克朗普上菜等。那女孩挺有分寸,但头脑不太好用,像是得了甲亢那样。”
尼尔点点头。
“保姆爱伦·柯蒂斯,上了年纪,脾气执拗,又很暴躁,但活儿干得不错,一流的保姆。其他都是外来的帮佣——偶尔来打点零工的妇女。”
“住在这里的只有这些人?”
“还有老拉姆斯伯顿小姐。”
“她是谁?”
“弗特斯科先生的大姨子——他前妻的姐姐。他的前妻比他年长不少,而她的姐姐比她还大很多岁——所以她已经七十多了。她在三楼有个房间——自己做饭什么的,只有一个女工帮她打扫。她性情古怪,一向看妹夫不顺眼,不过她是在妹妹还在世的时候过来住的,妹妹去世后还是留下了。弗特斯科先生不怎么管她。这个怪人,我们都喊她艾菲姨妈。”
“只有这些了吧。”
“就这些。”
“那就聊聊你自己,多芙小姐。”
“需要具体点吗?我是个孤儿,在圣艾弗雷德秘书学院上过秘书课程。我当过速记打字员,跳过槽,发现入错行,才选择了现在的职业。我跟过三家雇主,每次待上一年半载、觉得腻味了,就找下家。我来‘紫杉小筑’刚满一年。前任雇主的姓名和地址我都会打出来,连同他们的推荐信,一起交给巡官——他姓海伊对吧?这样你满意了吗?”
“非常好,多芙小姐。”尼尔沉默了片刻,想象着多芙小姐对弗特斯科先生的早餐做手脚的场面。他的思绪溯流而上,仿佛看见她有条不紊地摘下紫杉果,放进小篮子。他叹了口气,回到当下的现实中来。“现在,我想见见那个女孩——呃,格拉迪丝——然后是保姆爱伦。”他边起身边说,“对了,多芙小姐,弗特斯科先生的口袋里有些谷粒,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谷粒?”她瞪着他,显然十分惊讶。
“没错——谷粒。你想到什么了吗,多芙小姐?”
“毫无头绪。”
“他的衣服是谁准备的?”
“克朗普。”
“知道了。弗特斯科先生和弗特斯科太太住同一间卧室吗?”
“是的。当然,他有自己的更衣室和浴室,她也一样……”玛丽低头瞥了一眼手表,“估计她马上就该到家了。”
警督已经起身了。他以愉快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吗,多芙小姐,我怎么也想不通,这附近有三个高尔夫球场,可是,怎么会在任何一个球场都找不到弗特斯科太太呢?”
“警督,如果她根本没去打高尔夫球,那就不奇怪了。”
玛丽冷冷地回答。
“但你们明明告诉我她去打高尔夫球了。”警督厉声追问。
“她带了高尔夫球杆,自称要去打球。当然,她还开了自己的车。”
他牢牢盯着她,揣摩着她的话外音。
“她和谁一起打球?你知道吗?”
“有可能是维维安·杜波瓦先生。”
尼尔只回应了一句“懂了”。
“我去叫格拉迪丝进来。她肯定会吓个半死。”玛丽在门口稍作停留,然后又说:
“听我一句劝,我刚才说的这些,别太往心里去。我这人本来就不怀好意。”
她走出去了。尼尔警督望着紧闭的房门,心生疑虑。无论是否出于恶意,她透露的这些信息一定有所暗示。倘若雷克斯·弗特斯科真是被人蓄意毒杀的——现在看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紫杉小筑”一定还有许多内幕可挖。动机似乎一抓就是一大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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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六世纪意大利建筑家。
[2]“多芙”的英文“Dove”也有“鸽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