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餐巾往托盘上一扔,站起身来。同往常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也许她喜欢这样,也许她早已不再注意这些。她也确实值得一看——并不是说她有多漂亮,但确实十分引人注意。浅金色的头发,光滑整齐地垂落到肩膀上,头部和脸部的骨架十分精致,鼻子稍有点鹰钩,眼窝深陷,眼珠是纯正的灰色。她生来就有一张喜剧演员式的大嘴。让大多数男士感到迷惑的是,她的服装是如此简单。用的面料是最为粗糙的那种麻布,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到什么扣子,线缝之类的。女人们倒是深谙此道,甚至连那些住在伯特伦旅馆的外地老太太都知道,并且相当肯定,这身衣服一定价值连城。
在贝丝·塞奇威克大步穿过休息大厅走向电梯的路上,她同塞利娜夫人和马普尔小姐擦肩而过。她向前者点头致意。
“你好,塞利娜夫人。自从克鲁夫茨之后再没见过你。博日瓦斯一家怎么样了?”
“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贝丝?”
“只是在这儿小住。我刚从兰德那边开车过来,花了四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感觉还算不错。”
“总有一天你会害死自己,要不就会害了别人。”
“哦,但愿不会。”
“但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
贝丝·塞奇威克快速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似乎领悟到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嘲讽地笑了笑。
“有人对我说这地方值得一来。他们说得不错,我刚刚吃到了最美味的炸面包圈。”
“亲爱的,他们还有正宗的松饼呢。”
“松饼,”塞奇威克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没错……”她似乎也表示认同。“松饼!”
她点点头,继续向电梯走去。
“与众不同的姑娘,”塞利娜夫人说。对她来说,和马普尔小姐一样,任何小于六十岁的女人都是小姑娘。“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那时谁都拿她无可奈何。她十六岁时,跟一个爱尔兰马夫私奔,他们及时把她弄了回来——可能不算及时。反正最后他们把马夫打发走了,让她稳稳当当地嫁给了老科尼斯顿——他比她大三十岁,这个没用的老废物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桩婚事没维持多久,她就和约翰尼·塞奇威克跑掉了。要是他没有在马术障碍赛中摔断脖子的话,两人可能还会在一起。此后,她嫁给了里奇韦·贝克尔,那条美国游艇的主人。三年前他们离婚之后,我听说她一直和某个赛车手混在一起——对方似乎是个波兰人。我不知道她到底结婚了没有。和那个美国人离婚以后,她便恢复了塞奇威克这个姓氏。她和那些最不寻常的人四处游玩。还有人说她吸毒……这事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这些。”
“不知道她是否过得开心。”马普尔小姐说。
显而易见,塞利娜夫人从未考虑过这一类问题,她看起来非常吃惊。
“我猜她有大笔的钱,”她迟疑地说,“赡养费之类的。当然啦,那并不意味着一切……”
“嗯,的确不是。”
“并且她总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男人——追随在她身后。”
“哦?”
“当然,对一些女人来说,在这个年纪,这些便是她们想要的一切……但不管怎么说……”
她停了停。
“不,”马普尔小姐说道,“我还是觉得不是这样。”
也许有人会对这么一位老妇人的声明露出善意的嘲笑,她不可能是花痴界的权威。实际上,马普尔小姐自己也不会用“花痴”这个词——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总是对男人太感兴趣”。但是塞利娜夫人把她的观点视作自己看法的佐证。
“她的生活中确实一直有很多男人。”她指出。
“是的,没错。但是我想说,你难道不觉得男人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经历,而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吗?”
马普尔小姐怀疑地想,会有哪个女人来伯特伦旅馆只为和男人幽会?伯特伦旅馆绝对不是这样的地方。但对于贝丝·塞奇威克这样的人来说,也并非不可能。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角落里那只稳重地走着的古旧大钟,努力地用饱受风湿折磨的双脚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向电梯。塞利娜夫人朝四周望了望,目光落在一位军人模样的老绅士身上,他正在看《旁观者》杂志。
“真高兴再次见到你。呃,阿林顿将军,对吗?”
但这位绅士非常有礼貌地说自己并非阿林顿将军。塞利娜夫人道了歉,但没有觉得十分难堪。她集近视与乐观于一身,并且既然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与老朋友、熟人相会,那么难免就会犯这样的错误。这里为了让顾客感觉舒适,调暗了光线,在重重阴影之下,人们非常容易认错人。可从来没有人觉得被别人认错是一种冒犯,反而觉得是一种荣幸。
马普尔小姐等电梯的时候,不禁笑出了声。塞利娜就是这样的人!总觉得谁都认识。自己可比不上她。她在社交方面的唯一成就就是结识了那位英俊的、穿着漂亮高筒靴的韦斯特彻斯特的大主教。她亲热地称他为“亲爱的罗比”,而他也同样热情地回应她,并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汉普郡教区的教士住宅里快活地大喊着“快变成一条鳄鱼吧,简妮婶婶。变成鳄鱼来吃掉我”。
电梯下来了,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打开了门。让马普尔小姐感到惊讶的是,从电梯里出来的乘客是贝丝·塞奇威克,而她明明在几分钟前刚看到这位女士上楼。
随后,一只脚才站稳,贝丝·塞奇威克猛地定住了身。马普尔小姐吃了一惊,也停下了自己向前迈的脚步。贝丝·塞奇威克出神地从马普尔小姐肩膀上望去,她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引得这位老妇人也转过了自己的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看门人刚刚推开入口处的两扇弹簧门,他拉住门,让两位女士进入了休息大厅。其中一位是看起来颇为挑剔的中年妇女,她戴着顶不合时宜的印花紫帽;另一位是个身材高挑、衣着简单得体的女士,她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着一头亚麻色的长直发。
贝丝·塞奇威克定了定神,有点唐突地转过身,又回到电梯里。就在马普尔小姐跟着她进去时,她转身表示歉意。
“实在抱歉,我差点儿撞到您,”她的声音热情而友好,“我刚想起来我忘了带些东西,这事儿听起来有点可笑,但事实确实如此。”
“三楼到了。”电梯操作工说。马普尔小姐笑了笑,点头示意她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歉意。她出了电梯,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她愉快地思索着各种各样、无足轻重的小问题,这是她的习惯。
比如说,她在想塞奇威克夫人说的不是真话。她刚刚才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定是在那时她“记起来忘了点东西”(如果她说的是实话的话),于是就下楼寻找。抑或是她原来就打算下楼去见某人或者寻找某人?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一定看见了某位让她感到震惊和惊讶的人,因此她立刻转身回到电梯里,坐电梯上楼,而避免与某人相遇。
一定是那两位新来的客人。那位中年妇女和那个女孩。她们是母女俩吗?不对,马普尔小姐想道,不是母女俩。
就算在伯特伦,马普尔小姐欢快地想,有趣的事情也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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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此案,详见《加勒比海之谜》。
[2] 位于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