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第一章</h2>
赫尔克里·波洛的蛋形脑袋微微向一边歪着,眉毛挑起表示好奇,他十指交叉,看着年轻男子踱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年轻人可爱的面孔此刻愁云密布。
波洛说:“好吧(原文为法语。——译者注),我的朋友,到底怎么啦?”
彼得·洛德停下了脚步。
他说:“波洛先生,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帮我的人。我从斯蒂灵福丽特那里知道你的。他告诉我你在本尼迪特·帕利的案子里的作为。人人都以为是自杀,你却证明了是谋杀。”
波洛说:“那么,是你的病人中有人自杀了,但你对这样的结论不满意吗?”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他在波洛对面坐下。
他说:“有一位年轻姑娘被逮捕了,她将因谋杀罪而受审!我希望你能找到证据,证明她没有这样做!”
波洛的眉毛挑得更高了。然后,他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他说:“你和这位小姐——你们订婚了,是吗?还是你们彼此相爱?”
彼得·洛德笑了,那是一种刺耳又苦涩的笑。
他说:“不,不是这样的!她眼光不好,喜欢一个长鼻子、目空一切、长着一张苦哈哈马脸的混蛋!蠢透了,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波洛说:“我明白了。”
洛德痛苦地说:“哦,是的,你能明白的!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我对她一见钟情。正因为如此,我不希望她被绞死。明白了吗?”
波洛说:“她被控什么罪名呢?”
“她被指控谋杀了一名叫作玛丽·杰拉德的女孩,用盐酸吗啡毒死了她。你也许已经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案子的报道。”
波洛说:“动机是什么?”
“嫉妒!”
“而在你看来,她并没有杀人?”
“是的,当然没有。”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那么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调查这个案子吗?”
“我希望你能使她脱罪。”
“我不是辩护律师,亲爱的朋友(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我希望你找到证据,使她的律师能帮她脱罪。”
波洛说:“你的要求有点奇怪。”
彼得·洛德说:“你的意思是我说得太直接了吗?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我希望这个姑娘无罪释放。我想你是唯一能办得到的人!”
“你希望我调查案件?找出真相?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希望你能找到任何对她有利的证据。”
波洛仔细地点了一支非常纤细的香烟。他说:“不过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不道德?是的,找出真相一直是我感兴趣的。但真相往往是一把双刃剑。要是我发现的真相不利于这位小姐呢?你会要求我隐瞒真相吗?”
彼得·洛德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都不可能比现在的证据对她更不利了!它们完完全全是毁灭性的!摆在世人面前的事实件件致命,不容辩驳!你不可能找到比现有这些证据更对她有害的了!我请求你运用你所有的聪明才智——斯蒂灵福丽特说你聪明绝顶——发现错漏,找到可能的活路。”
波洛说:“这些她的律师不是会做吗?”
“他们?”年轻人嗤之以鼻。“他们没开始就认输了!认为这个案子没有希望!他们听取了皇家顾问布尔默的意见,那人根本不抱希望,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暴自弃!打算发表一通感人的演讲,以情动人,强调罪犯年轻不懂事。诸如此类!但法官不会买账。根本没有希望!”
波洛说:“假如她是有罪的,你仍然希望帮她脱罪吗?”
彼得·洛德平静地说:“是的。”
波洛坐在椅子上动了动。他说:“你让我很感兴趣。”
一两分钟后,他说:“我想,你最好把这件案子的确切经过告诉我。”
“你在报纸上没有看过相关报道吗?”
波洛挥挥手。“看到过。但是,报纸上的东西向来不准确,我从来不把它们当依据。”
彼得·洛德说:“案情很简单,简单得要命。这个姑娘,埃莉诺·卡莱尔,刚刚继承了这附近的一所宅子——亨特伯里庄园,是从她姑姑那里继承的,老人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姑姑的名字是韦尔曼夫人。姑姑的丈夫有一个侄子,罗德里克·韦尔曼。他和埃莉诺·卡莱尔订了婚,他们是青梅竹马。H庄园还有一个女孩叫玛丽·杰拉德,是门房的女儿。老韦尔曼夫人对她关爱有加,为她支付各种教育费用等等。因此,这个女孩外表上和真正的淑女无异。罗德里克·韦尔曼似乎爱上了她。结果,他和埃莉诺·卡莱尔的婚约取消了。
“现在,我们来说说发生的事。埃莉诺·卡莱尔出售了庄园,一个叫萨默维尔的人买下了它。于是埃莉诺去庄园清理她姑姑的个人物品等东西。玛丽·杰拉德的父亲刚刚去世,她也回去清理门房小屋。这就把我们带回了七月二十七日的上午。
“埃莉诺·卡莱尔住在当地的饭店。她在大街上遇见了以前的管家毕索普太太。毕索普太太提出到庄园给她帮忙。埃莉诺拒绝了——反应有点过激。然后,她去杂货店买了些鱼糜,她还和商店里的人提到了食物中毒。你瞧,本来是很寻常的聊天,但是,出事后就成了对她不利的证据!她到了庄园,她在一点左右去了门房,玛丽·杰拉德和来帮忙的社区护士霍普金斯护士——一个好管闲事的女人在一起忙着清理物品。埃莉诺告诉她们,她做好了一些三明治。她们就和她一起去了大房子,吃了三明治,大约一个小时后,我被紧急叫去,发现玛丽·杰拉德已经不省人事。我尽了全力,但是回天乏术。验尸报告显示死者在短时间内服下了大剂量的吗啡。而警方在埃莉诺·卡莱尔做三明治的地方发现一张写有盐酸吗啡的废弃标签。”
“玛丽·杰拉德还吃了或喝了别的东西吗?”
“她和社区护士吃三明治的时候还喝了茶。护士泡的茶,玛丽倒的。茶不可能有问题。当然,我知道律师一定会就三明治大做文章,三个人都吃了,无法确保只让其中一个人中毒。你应该还记得,在赫恩的案子里,他们就是这样辩护的。”
波洛点点头。他说:“但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你做了一堆三明治,其中一个是有毒的。你端着盘子。依照我们通常的礼节,人们会拿托盘里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我猜,埃莉诺·卡莱尔第一个把盘子递给玛丽·杰拉德吧?”
“没错。”
“而房间里的那位护士,年纪要比玛丽大吧?”
“是的。”
“这样看起来情况不乐观。”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不过是一顿简便的午餐,谁会太在乎礼节。”
“谁做的三明治?”
“埃莉诺·卡莱尔。”
“房子里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
波洛摇摇头。“这一点十分不利。那姑娘除了茶和三明治,没吃别的什么?”
“没有。胃里的残留物可以证明。”
波洛说:“这说明埃莉诺·卡莱尔想把女孩的死伪装成食物中毒吗?她怎么解释三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中毒的事实呢?”
彼得·洛德说:“这种情况有时候确实会发生。再说,有两罐鱼糜,外观都差不多。会不会一罐是好的,而另一罐坏的恰巧都被玛丽吃了。”
“对概率法则的有趣研究,”波洛说,“我想这种情况发生的数学概率确实很高。但换个角度考虑,如果打算通过食物下毒,为什么不选择别的毒药?吗啡的症状并不是最像食物中毒的。显然阿托品会是更好的选择!”
彼得·洛德慢慢地说:“是的,这是真的。但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那个该死的社区护士声称她丢了一管吗啡!”
“什么时候?”
“哦,几个星期前,老韦尔曼夫人去世那晚。护士说,她把药箱忘在门厅,早上发现一管吗啡不见了。我相信那是胡说。也许之前什么时候在家里摔破了,只是过了段时间她忘记了这事。”
“她是在玛丽·杰拉德死后才提起这事吗?”
彼得·洛德不情愿地说:“事实上,她当时就和值班护士说过了。”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彼得·洛德。
他轻轻地说:“我想,亲爱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还有别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彼得·洛德说:“哦,好吧,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一切。他们已经申请要对老韦尔曼夫人开棺验尸。”
波洛说:“是吗(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彼得·洛德说:“如果他们这样做,可能会发现他们想找的东西——吗啡!”
“你怎么知道的?”
彼得·洛德的脸色一白,雀斑更明显了,他喃喃道:“我猜的。”
波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他喊道:“我的老天(原文为法语。——译者注),我真搞不懂你了!难道她死的时候你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吗?”
彼得·洛德喊道:“天哪,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以为她是自己服的吗啡。”
波洛往椅子里一靠。“啊!你是这么想的。”
“我当然这么想!她曾经跟我提起过这事。不止一次地问我能不能‘结果她’。她讨厌生病,痛恨因疾病而丧失尊严,无助地躺在那里像个婴儿一样被人照顾。她是一个性格非常刚强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接着说:“她的死让我很吃惊,出乎我的意料。我把护士支开,尽可能为她做了详细的检查。当然,不对尸体进行解剖不可能有确定的答案。那么,怎么处理这事好呢?如果她是自求解脱,为什么还要大肆张扬,闹得尽人皆知呢?还不如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让她入土为安。毕竟,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我想我做错了。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要故意欺骗大家!我真的以为她是自杀的。”
波洛问:“你认为她是怎么弄到吗啡的?”
“我想不出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女人,有着极佳的头脑和卓越的意志。”
“她会不会从护士那儿弄到?”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不可能!你不了解那些护士!”
“她的家人呢?”
“有可能。如果对他们动之以情的话。”
波洛说:“你说韦尔曼夫人没立遗嘱就去世了。如果她还活着,她会不会立遗嘱?”
彼得·洛德突然咧嘴一笑。“你是与魔鬼订了契约吗?竟能如此一针见血。是的,她正要订立遗嘱,而且很急迫。虽然已经说话困难了,但她还是明确地表达了这个意愿。埃莉诺·卡莱尔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律师了。”
“所以埃莉诺·卡莱尔知道她的姑姑想立遗嘱?而如果她的姑姑没立遗嘱就死了,埃莉诺·卡莱尔将继承一切吗?”
彼得·洛德连忙说:“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姑姑从来没有立过遗嘱。”
“我的朋友,那只是她自己说的。她有可能知道。”
“得了,波洛,难道你是控方律师吗?”
“目前,是的。我必须知道这件案子里所有对她不利的事实。那么埃莉诺·卡莱尔有没有办法可以从护士的药箱里拿到吗啡?”
“有。任何人都可以。罗德里克·韦尔曼、奥布莱恩护士、任何一个仆人。”
“包括洛德医生吗?”
彼得·洛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说:“当然可以。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怜悯吧。”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你一定要相信我!”
波洛向后靠在椅子上。他说:“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假设埃莉诺·卡莱尔确实从药箱里拿了吗啡,用在了她姑姑身上。关于丢失的吗啡有什么说法吗?”
“别人不知道吗啡丢失的事。两名护士没有告诉别人。”
波洛说:“那么,你认为警方会如何处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在韦尔曼夫人的尸体内发现了吗啡吗?”
“是的。”
彼得·洛德神情凝重地说:“后果很有可能是——即使埃莉诺在当前的谋杀指控中被判无罪释放,她也会再次被捕,被控谋杀她的姑姑。”
波洛沉思道:“动机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在韦尔曼夫人的案子里,动机是谋财,而在玛丽·杰拉德的案子里,动机是嫉妒。”
“是的。”
波洛说:“辩护律师打算如何辩护?”
彼得·洛德说:“布尔默建议从没有杀人动机展开辩护。他会强调埃莉诺和罗德里克订婚是从家族的利益考虑,为了让韦尔曼夫人开心,所以老太太一死埃莉诺就自己提出了解除婚约。罗德里克·韦尔曼会为此作证。我认为他自己八成也相信这一点!”
“他相信埃莉诺对他没有强烈的情感?”
“是的。”
“在这种情况下,”波洛说,“她就没有理由谋杀玛丽·杰拉德了。”
“没错。”
“但是,这样一来,谁杀了玛丽·杰拉德?”
“你说呢?”
波洛摇摇头。“这可难说(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彼得·洛德激动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她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如果是茶的问题,但霍普金斯护士和玛丽都喝了。辩护律师会试图提出,玛丽·杰拉德在另两人离开房间后,自己服下了吗啡——其实她是自杀。”
“她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吗?”
“没有。”
“她有自杀倾向吗?”
“没有。”
波洛说:“那她是什么样的人,这位玛丽·杰拉德?”
彼得·洛德想了想:“她是……嗯,她是个好孩子。是的,绝对是个好孩子。”
波洛叹了口气。他喃喃地说:“这位罗德里克·韦尔曼爱上她,就因为她是一个好孩子吗?”
彼得·洛德笑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很漂亮,这样行了吧。”
“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喜欢她?”
彼得·洛德瞪大了眼睛:“老天啊,绝对没有。”
波洛沉思了片刻,然后他说:
“罗德里克·韦尔曼说,他和埃莉诺·卡莱尔之间没有很强烈的感情。你同意吗?”
“该死的!我怎么会知道?”
波洛摇摇头。“你刚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就曾告诉我,埃莉诺·卡莱尔没有眼光地爱上了一个长鼻子、目空一切的混球。我可以据此推测,你指的是罗德里克·韦尔曼。因此,根据你的说法,她的确爱他。”
彼得·洛德恼怒地低声说:“她爱他好了吧!疯狂地爱他!”
波洛说:“那么就有动机了。”
彼得·洛德猛得转过身,满脸怒容。“那又怎样?是的,也许就是她做的!就算是她做的我也不在乎。”
波洛说:“啊哈!”
“但我不想她被绞死,我告诉你!假如她是被绝望驱使呢?因为爱情破灭而走上绝路。爱情可以让懦夫变成勇士——把君子变成人渣!假如她真的那么做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同情她吗?”
波洛说:“我不赞同谋杀。”
彼得·洛德看看他,看看别处,又看看他,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说得好听!多么冠冕堂皇!谁问你赞不赞同了?我又不是让你说谎!事实就是事实,不是吗?如果你发现一些对被告有利的证据,你不会因为她是有罪的就加以隐瞒,是吗?”
“当然不会。”
“那么该死的你为什么不愿接受我的请求?”
波洛说:“我的朋友,我非常愿意这样做。”
<h2>第二章</h2>
彼得·洛德瞪着他,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全身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呼!”他吁了口气。“你弄得我心情七上八下!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想法!”
波洛说:“我在研究埃莉诺·卡莱尔的案子。现在我了解了。玛丽·杰拉德是吗啡中毒,并且,据我判断,它是放在三明治里。除了埃莉诺·卡莱尔外,没人碰过那些三明治。埃莉诺·卡莱尔有动机杀害玛丽·杰拉德,而且,根据你的观点,她有能力杀死玛丽·杰拉德,并且她很有可能真的杀了玛丽·杰拉德。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这个,我的朋友(原文为法语。——译者注),是一个方面。现在,我们把这些考量全部从头脑中排除,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方面来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埃莉诺·卡莱尔没有杀害玛丽·杰拉德,那么是谁做的呢?还是说玛丽·杰拉德是自杀呢?”
彼得·洛德坐了起来。他皱起眉头,说:“你刚才说得不准确。”
“我?不准确?”波洛的声音听起来像受到了冒犯。
彼得·洛德坚持不懈:“是的。你说除了埃莉诺·卡莱尔外,没人碰过三明治。你并不知道这一点。”
“房子里没有其他人。”
“只是据我们所知没有。但是你没有排除一小会儿时间,就是埃莉诺·卡莱尔离开大宅去了门房的那段时间。那时三明治就放在厨房的盘子里,有人可能对它们动了手脚。”
波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我承认这一点。确实有一段时间有人能够接触到装三明治的盘子。我们必须分析一下谁可能这么做,也就是说,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做。”
他停顿了一下。
“我们先看看玛丽·杰拉德。有个人希望她死,这个人不是埃莉诺·卡莱尔。为什么?什么人能从她的死亡中获利?如果她死了,会有很多钱财留下吗?”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现在没有。再过一个月,她将得到两千英镑。埃莉诺·卡莱尔答应给她这笔钱,因为她相信她的姑姑是这么希望的。但老太太的遗产手续还没有办好。”
波洛说:“那么我们就可以排除钱的因素。你说玛丽·杰拉德长得很美。美貌总是伴随着麻烦。她有追求者吗?”
“也许吧。我不太清楚。”
“谁知道?”
彼得·洛德笑了。“我最好介绍你认识霍普金斯护士。她是个大喇叭。梅登斯福德发生的大小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我想请你说说对两名护士的印象。”
“好的,奥布莱恩是爱尔兰人,是个好护士,能干,有点傻气,有时会撒点谎,但没什么恶意,就是为了把一个故事说得精彩而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波洛点点头。
“霍普金斯是一个理智而精明的中年妇女,人很亲切、能干,就是太爱管闲事!”
“要是村里的年轻人有什么事,霍普金斯护士都会知道吧?”
“没错!”
他慢慢地说:“尽管如此,我觉得这个方向没什么可查的。玛丽已经很久没在家了。她过去两年都在德国。”
“她二十一岁吗?”
“是的。”
“她也许在德国会有一些复杂的关系。”
彼得·洛德的脸色一亮。他急切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某个德国人可能和她有过节吗?他可能一路跟随她来到了这里,伺机等待,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这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波洛迟疑地说。
“但是,这是有可能的,对吗?”
“对,但可能性不大。”
彼得·洛德说:“我不同意。有人可能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姑娘,而她拒绝了他,令他恼羞成怒。他也许觉得姑娘对不起他。这是一个思路。”
“是的,这是一个思路。”波洛说,但他的语气并不令人鼓舞。彼得·洛德恳求道:“继续说,波洛。”
“我明白,你希望我是个魔术师,能从空帽子里变出一只只兔子来。”
“随你怎么说。”
“还有一种可能。”波洛说。
“快说。”
“六月的那天晚上,有人从霍普金斯护士的药箱里拿走了一管吗啡。要是玛丽·杰拉德看到了是谁做的呢?”
“她早就会说出来了。”
“不,不,亲爱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要讲道理。如果埃莉诺·卡莱尔,或者罗德里克·韦尔曼,或者奥布莱恩护士,甚至任何一个仆人,打开药箱拿走一个小玻璃瓶,刚好有人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呢?他一定简单地以为是护士让那人来拿东西的。玛丽·杰拉德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她无意中看到了并不以为意,后来,她想起了这事,并可能随口和拿药的那个人提起此事,当然,她没有丝毫怀疑。但对于谋杀了韦尔曼夫人的那个人来说,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句话的效果!玛丽看见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玛丽保持沉默!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朋友,一个人如果曾经杀过人,就很容易有第二次!”
彼得·洛德皱着眉头说:“我始终认为韦尔曼夫人是自己拿走了药。”
“但她瘫痪了,无能为力,她那时刚刚第二次中风。”
“哦,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她找到什么机会拿到了吗啡,然后藏在一个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在第二次中风前就拿到吗啡,而护士是在那之后才丢的吗啡。”
“霍普金斯护士是那天早上才发现丢了吗啡。也许它是几天之前就丢的,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而已。”
“那老太太是怎么拿到的呢?”
“我不知道。也许通过贿赂一个仆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仆人永远也不会说的。”
“你不认为是哪个护士被收买了吗?”
洛德摇了摇头。“不可能!首先,她们都是严格遵守职业道德的人,再说,她们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她们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波洛说:“是这样。”
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看来,我们又回到原点了。谁是最有可能拿走吗啡药瓶的人呢?埃莉诺·卡莱尔。我们可以说,她希望确保自己继承一大笔财产。我们也可以更宽容地说她是出于同情,经不起她姑姑再三的恳求,所以拿了吗啡。但是她拿药的时候被玛丽·杰拉德看见了。这样我们又回到了三明治和空房子,我们再次抓住了埃莉诺·卡莱尔,但这次动机不同。”
彼得·洛德喊道:“这是信口开河。我告诉你,她不是那种人!金钱对她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对罗德里克·韦尔曼也一样,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亲耳听到他们俩这样说过!”
“你亲耳听到的?这就有意思了。对于这种说法我总是存疑的。”
彼得·洛德说:“去你的,波洛,你难道一定要歪曲事实,把矛头对准那个姑娘吗?”
“不是我在歪曲事实,而是事实自己展现。就像游园会上玩的轮盘。不管怎么转圈,停下来的时候总是指向同一个名字——埃莉诺·卡莱尔。”
彼得·洛德说:“不!”
波洛难过地摇摇头。然后他说:“她有亲属吗,这位埃莉诺·卡莱尔?姐妹,表兄弟?父亲或母亲?”
“没有。她是个孤儿,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听起来多么可怜!我敢肯定,布尔默会就这一点大做文章!那么,如果她死了,谁将继承她的钱?”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一点。”
波洛责备说:“每个人都应该想到这些事。那么,她立遗嘱了吗?”
彼得·洛德脸红了。他不确定地说:“我——我不知道。”
波洛看了看天花板,两手指尖并拢。他说:“你知道的,最好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管那想法对埃莉诺·卡莱尔多么不利。”
“你怎么知道?”
“是的,是的,我知道。有些事——你心里藏着一些事!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否则我会想象一些更糟糕的事!”
“没什么,真的……”
“可能没什么。但是,我还是想听听到底是什么。”
彼得·洛德吞吞吐吐、不情愿地讲出了那件事——埃莉诺靠在霍普金斯护士小屋的窗口那一幕,还有她的笑声。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那么说了,是吗?‘这么说你要立遗嘱,玛丽?有趣,真有趣。’而你非常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也许在想,玛丽·杰拉德活不久了。”
彼得·洛德说:“我只是想象。我不知道。”
波洛说:“不,你不只是想象。”
<h2>第三章</h2>
波洛坐在霍普金斯护士的小屋里。
洛德医生带他过去,把他介绍给护士。波洛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就心领神会地先行告辞了。
一开始,霍普金斯护士稍有些戒备地打量了这位外国人派头的访客,但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她有些沮丧地滔滔不绝说起来:“是的,这是件可怕的事情。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可怕的事。玛丽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完全可以去拍电影了!她还是个稳重的好姑娘,虽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从不骄纵。”
波洛巧妙地插进一个问题:“你的意思是韦尔曼夫人非常宠爱她?”
“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太太非常喜欢她。真的,喜欢得不得了。”
波洛低声说:“是不是有点不同寻常?”
“那要看是怎么回事了。其实是很自然的,真的。我是说——”
霍普金斯护士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我的意思是,玛丽人长得漂亮又懂事,说话做事都温柔得体,特别讨人喜欢。有这样一个年轻人承欢膝下,对老人家来说是福气。”
波洛说:“我想,卡莱尔小姐偶尔会来看望她的姑姑吧?”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卡莱尔小姐该来的时候才会来。”
波洛低声说:“你不喜欢卡莱尔小姐。”
霍普金斯护士喊道:“喜欢才怪!一个毒妇!冷血的毒妇!”
“嗯,”波洛说,“看来你已经拿定了主意。”
霍普金斯护士狐疑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拿定了主意?”
“你已经非常肯定是她用吗啡毒死了玛丽·杰拉德?”
“不然的话,还有谁会那么做呢?你该不会说是我做的吧?”
“绝对没有。不过别忘了,她的罪行还未得到证实呢。”
霍普金斯护士笃定地保证:“是她做的,不会有错。不说别的,光看她的脸就知道了。一整天都怪里怪气的。她还带我到楼上去,把我留在那里,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后来当我发现玛丽中毒后,我回头看见她的脸了,竟然面无表情。她知道我知道是她干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的确很难找出别的嫌疑人。当然,除非是玛丽自己做的。”
“你是什么意思,自己做的?你的意思是玛丽是自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荒唐的话!”
波洛说:“谁也说不准。年轻姑娘的心是非常多愁善感的。”他顿了顿,“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她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加了点东西到她的茶里?”
“你是说,把毒药加到她的杯子里?”
“是的。你总不可能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她。”
“我没有盯着她——没有。是的,我想她是能够这么做……但是,这是胡说八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波洛摇了摇头,重复了先前的话。“年轻姑娘的心,就像我说的,非常多愁善感。也许,因为一段不快乐的恋情。”
霍普金斯护士对此嗤之以鼻。“姑娘们才不会为了爱情自杀。除非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而且玛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来告诉你好了!”她挑衅地瞪了他一眼。
“她没有谈恋爱?”
“没有。她无牵无挂。热爱自己的工作,也享受生活。”
“但她一定有追求者,毕竟她是这么迷人的姑娘。”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不是那种到处卖弄风情的女孩子。她很文静!”
“但是无疑,村子里一定有喜欢她的年轻人。”
“当然,有个叫泰德·比格兰德的小伙子。”霍普金斯护士说。
波洛仔细打听了泰德·比格兰德的情况。
“他非常喜欢玛丽。”霍普金斯护士说,“但就像我告诉玛丽的,他配不上她。”
波洛说:“她不接受他,他一定很生气吧?”
“是的,他是伤心了,”霍普金斯护士承认,“还怪我多管闲事。”
“他认为这是你的错吗?”
“他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完全有责任劝告这个姑娘。毕竟,我比她的社会阅历丰富。我不希望玛丽自暴自弃。”
波洛温和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呢?”
“哦,我也不知道。”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有些事情……好吧……玛丽的身世遭遇让我觉得挺传奇浪漫的。”
波洛低声说:“玛丽的遭遇也许比较不同寻常,但她的身世有什么特别呢?她不是门房的女儿吗?”
霍普金斯护士说:“是的,是的,当然了。至少——”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波洛,波洛回以她最善解人意的目光。
“事实上,”护士霍普金斯笃定地脱口而出,“她根本不是老杰拉德的女儿。老杰拉德亲口告诉我的,她的亲生父亲是一位绅士。”
波洛低声说:“我明白了……那她的母亲呢?”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然后接着说:
“她的母亲曾经是老韦尔曼夫人的侍女。她是在玛丽出生后才嫁给杰拉德的。”
“照你这么说,确实挺浪漫的——还很神秘。”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色一亮。“是吧?当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时,总是忍不住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我也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件事的内情。事实上,是奥布莱恩护士提醒了我,说来话长。但是,正像你说的,了解过去的事情是很有意思的。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悲剧。这真是一个悲惨的世界。”
波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霍普金斯护士突然警觉起来,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这件事我是一句都不会再说了!毕竟,这事和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世人只用知道玛丽是杰拉德的女儿就行了。人都已经死了,不能再让她被人说三道四!杰拉德娶了她的母亲,这就够了。”
波洛低声说:“不过,你是不是知道谁是她的亲生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无奈地说:“好吧,也许我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我不知道。也就是说,我并没什么真凭实据,只能凭猜测。俗话说,旧罪有着长长的阴影!但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波洛明智地就此打住,换了另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比较微妙。不过我相信,我可以仰仗你的判断力。”
霍普金斯护士仰起头,灿烂的笑容出现在她平庸难看的脸上。
波洛继续说:“我说的是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我听说他迷上了玛丽·杰拉德。”
霍普金斯护士说:“被迷得神魂颠倒呢!”
“尽管那时他和卡莱尔小姐还有婚约在身?”
“要我说,”霍普金斯护士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卡莱尔小姐。我可不会说那叫爱。”
波洛以旧式的做派问:“玛丽·杰拉德有没有鼓励他的追求?”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她的表现无可挑剔。没人能说她鼓励他的追求!”
波洛说:“那她爱上他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不,她没有。”
“但是她喜欢他吧?”
“哦,是的,她挺喜欢他的。”
“我想,假以时日,他们也许会有进一步发展吧?”
“这有可能。但是玛丽不会操之过急。她在这儿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还和埃莉诺小姐有婚约,不应该和她说这些话。后来他到伦敦找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
波洛颇为直接地问:“你自己怎么看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
霍普金斯护士说:“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虽然有点神经质。看起来好像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那些神经质的人往往都这样。”
“他喜欢他的婶婶吗?”
“我认为是的。”
“她病重的时候,他有没有经常来陪伴她?”
“你是说她第二次中风的时候吗?他们来庄园那天,是她去世前一天晚上?我相信他甚至都没进过她的房间!”
“真的吗?”
霍普金斯护士赶紧说:“她没有提出要见他。当然,我们也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死了。你知道的,很多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害怕进病房。他们也没办法。而且这不是无情。他们只是不想自己被弄得心烦意乱。”
波洛会意地点点头。他说:“你肯定韦尔曼先生在他婶婶去世前没有进过她的房间吗?”
“至少我值班的时候是没有进过!奥布莱恩护士凌晨三点来换我的班,也许她见过。但是,她并没有和我提起过。”
波洛说:“也许他是在你们不在的时候进入了她的房间?”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我不会擅离职守,放着我的病人不管的,波洛先生。”
“非常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也许你有时需要去烧个水,或者到楼下拿一些必要的药剂。”
霍普金斯护士的面色缓和了一些,说:“我的确下楼换过热水瓶,重新装了一瓶水。我知道厨房里有水壶在烧热水。”
“你离开了多久?”
“大概五分钟吧。”
“啊,是的,那么韦尔曼先生有可能在那时去看过她吧?”
“如果他那么做的话,一定动作非常快。”
波洛叹了口气。他说:“照你这么说,男人都害怕进病房。看护病人的天使都是女人。要是没有你们,我们该怎么办啊?特别是从事你这个工作的,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红了,说:“你说得真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护理工作太辛苦了,根本没想过它崇高的一面。”
波洛说:“关于玛丽·杰拉德,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告诉我的吗?”
一阵明显的停顿之后,霍普金斯护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确定?”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不明白。我很喜欢玛丽。”
“没有别的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是的,没有了!就这些了。”
<h2>第四章</h2>
波洛一脸谦卑地坐在一袭黑衣、庄重威严的毕索普太太面前。
要融化毕索普太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毕索普太太是一位秉持保守的习惯和观念的女士。她对外国人抱有强烈的反感,而波洛又无疑是个地道的外国人。她非常冷淡地接待他,用厌恶和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
洛德医生的引见也丝毫没有起到缓和局面的作用。
当洛德医生离开后,毕索普太太说:“我敢肯定,洛德医生是个聪明的医生。他的前任兰塞姆医生在这里行医已经很多年了!”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兰塞姆医生是个可靠的医生,行事作风符合乡村的风俗习惯。而洛德医生,只是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一个走运接替了兰塞姆医生职务的人,对他的评价只有“聪明”二字。
毕索普太太的整个神态都似乎在说——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波洛能说会道,机智过人。但即使他使出浑身解数,毕索普太太对他仍是爱理不理,横眉冷对。
韦尔曼夫人的死很让人伤心,她在这一带备受尊敬与好评。逮捕卡莱尔小姐是“令人不齿”的行为,都是那些“新发明的办案手段”的杰作。毕索普太太对玛丽·杰拉德之死的看法是模棱两可的,她说来说去只是:“我说不上来,真的。”
波洛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得意扬扬地提起最近拜访桑德灵厄姆的事,他仰慕地说起那位皇亲贵胄的平易近人与慷慨仁慈。
毕索普太太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关注王室贵族的动向,这下她被波洛震慑到了。毕竟,如果他们都把波洛先生奉为座上宾,嗯,当然,情况就大不同啦。外国人也好,本国人也罢,她艾玛·毕索普算哪根葱,难道还要跟王室对着干吗?
很快,她和波洛先生就愉快地谈论起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关于公主挑选合适的未来夫婿的问题。
经过一圈的筛选,他们得出结论,目前的这些候选人都还不够好,随后谈话也陷入无聊的兜圈中。
波洛语重心长地感叹道:“婚姻,唉,充满了危险和陷阱!”
毕索普太太说:“是的,的确如此,还有讨厌的离婚。”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种传染病,例如水痘。
“我想,”波洛说,“韦尔曼夫人去世前,一定很希望看到她的侄女找到理想归宿吧?”
毕索普太太点点头。“确实如此。埃莉诺小姐和罗德里克先生的订婚让她十分欣慰。这是她一直希望的。”
波洛大胆猜测:“他们订婚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讨好她吧?”
“哦,不,我不认为是这样,波洛先生。埃莉诺小姐一直都倾心罗迪先生,一直如此,从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起就这样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埃莉诺小姐天性忠诚执着!”
波洛低声说:“那男方呢?”
毕索普太太严肃地说:“罗德里克先生也喜欢埃莉诺小姐。”
波洛说:“然而,婚约还是取消了不是吗?”
毕索普太太的脸红了。她说:“都怪那草丛里毒蛇的诡计,波洛先生。”
波洛适时地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此话怎讲?”
毕索普太太的脸更红了,她解释说:“在这个国家,波洛先生,人们通常不说死人的坏话,但是那个年轻的姑娘,波洛先生,诡计多端。”
波洛看着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直言不讳道:“你让我太吃惊了。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对那姑娘的印象完全不同,都说她是一个非常单纯朴实的姑娘。”
毕索普太太的下巴颤抖了一下。“她是很狡猾的,波洛先生。人们都被她骗了。比如那个霍普金斯护士就是!是的,还有我那可怜的女主人!”
波洛同情地摇了摇头,嘴里配合地“啧啧”了几声。
“是的,千真万确,”毕索普太太受到鼓励越说越起劲,“可怜的女主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年轻姑娘花言巧语骗得她的信任。她知道怎么样可以得到好处。总是缠在她身边,给她读书,给她带一束束鲜花。使得女主人一刻也离不了她,玛丽长玛丽短,一天到晚都在问‘玛丽在哪里?’还有她花在这姑娘身上的钱!昂贵的学校,还送她到国外去留学,而那个姑娘只不过是老杰拉德的女儿!我告诉你,连她父亲都看不下去了!他常常抱怨她的小姐做派。有悖她的身份,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这一次,波洛同情地摇摇头说:“真是的,真是的。”
“还有就是她勾引罗迪先生的手段!他太单纯了,根本没有看穿她。而埃莉诺小姐,像她这样心地善良的年轻姑娘,当然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男人都是一样的:只要几句奉承话和一张漂亮的脸蛋,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波洛叹了口气。“我想,她也有和她身份相当的追求者吧?”他问。
“当然,有的。鲁弗斯·比格兰德的儿子泰德就是一个——那可是一个少有的好小伙子。但是,哦,不行,他配不上我的大小姐!我真是受不了她的装模作样!”
波洛说:“她这样对待他,难道他没有生气吗?”
“他生气。他责怪她跟罗迪先生眉来眼去。我知道这是事实。那小伙子生气是有道理的!”
“我同意,”波洛说,“你让我大开眼界,毕索普太太。有些人就是有本事用寥寥几句话就能把一个人形容得惟妙惟肖。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天赋。我现在对玛丽·杰拉德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
“你要知道,”毕索普太太说,“我不会再说这个姑娘的坏话了!我不想这么做,毕竟她人都已经死了。但毫无疑问她的确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波洛低声说:“我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呢?”
“这正是我想说的!”毕索普太太说,“相信我,波洛先生,要是我亲爱的女主人还活着,当时我们都震惊得不得了,但现在我倒觉得,她去世得早反而是一种幸运。要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波洛追问:“你是什么意思?”
毕索普太太严肃地说:“我见过这种事情不止一次啦。我姐姐服务的人家就发生过这种事。一次是老兰多夫上校,去世后一分钱也没有留给他可怜的妻子,全都给了一个住在伊斯特本的荡妇。还有一次是老戴克斯太太,把钱留给了教堂的管风琴手——那些留着长头发的年轻小伙子中的一个,而不是她那些继子和继女。”
波洛说:“你的意思是说,韦尔曼夫人也有可能会把她所有的钱都留给玛丽·杰拉德?”
“如果真那样的话,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毕索普太太说,“我一点都不怀疑,那个年轻姑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如果我冒昧地对此多说几句,韦尔曼夫人会把我生吞活剥的,尽管我已经跟随她将近二十年。这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世界,波洛先生。你想尽忠职守,但没人领情。”
“唉!”波洛叹了口气,“多么真实的领悟啊!”
“但是终究邪不胜正。”毕索普太太说。
波洛说:“确实。玛丽·杰拉德已经死了。”
毕索普太太舒心地说:“她已经得了报应,我们不要再批评她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的死似乎相当令人费解。”
“都怪这些警察和他们的什么新的办案手段,”毕索普太太说,“像埃莉诺小姐这样一个出身良好、有教养的年轻淑女怎么会下毒害人呢?他们还想把我拖下水,还说我说过她的神情很奇怪!”
“那么不奇怪吗?”
“神情奇怪有什么不对呢?”毕索普太太叹了一口气,“埃莉诺小姐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年轻姑娘。她要去整理她姑姑的遗物,这终究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
波洛同情地点点头。他说:“要是你当初陪着她一起去,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想陪她的,波洛先生,但她坚决地拒绝了我。哦,埃莉诺小姐一直是个非常骄傲而矜持的年轻姑娘。我真希望当时和她一起去了。”
波洛低声说:“你没想到跟过去到房子里看看?”
毕索普太太威严地昂起头。“别人不需要我,我是不会去的,波洛先生。”
波洛显得有些尴尬。他喃喃地说:“再说了,你那天早上一定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吧?”
“我记得,那天天气非常暖和。十分闷热。”她叹了口气。“我走到墓地,放了些鲜花到韦尔曼夫人的墓前,表示悼念。我在那里逗留了挺长时间。我都快热晕了。我很迟才回家吃午饭,我姐姐看到我大汗淋漓的样子很生气!怪我不应该在那样热的天气里奔波。”
波洛敬佩地看着她。他说:“我真佩服你,毕索普太太。你对去世的女主人的感情令人感动。我想,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一定很自责那天晚上没有去看他婶婶吧?虽然他也不可能知道她竟然这么快就去世了。”
“哦,这你就完全弄错了,波洛先生。我可以告诉你真实情况。罗迪先生其实进过他婶婶的房间。我当时就在外面。我听见护士下楼的声音,我想我最好去看看女主人会不会有什么需要,因为你也知道那些护士是什么样的,她们总是待在楼下和女仆闲聊,要不然就是到处打听,烦人得要死。那个霍普金斯护士比那个红头发的爱尔兰护士好不到哪儿去。总是喋喋不休,制造麻烦!所以,正如我刚才说的,我想过去看看是否一切都好,而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罗迪先生溜进他婶婶的房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他来过,但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理由责怪自己!”
波洛说:“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
“只是有点爱胡思乱想。他一直都是这样。”
波洛说:“毕索普太太,你显然是个非常有见识的女人。我对你的判断力有很高的评价。你认为玛丽·杰拉德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毕索普太太哼了一声。“我觉得答案一目了然!肯定是艾伯特装馅料的那些脏兮兮的罐子。在货架上都摆了有一个月了!我表弟有一次吃了他家的罐头螃蟹,得了一场病,差点都死了!”
波洛提出反对意见:“但是在尸体里发现的吗啡又是怎么回事呢?”
毕索普太太郑重地说:“我不知道吗啡是什么!但我知道医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就会找到它!他们大概觉得变质的鱼糜不够刺激吧!”
波洛说:“你不觉得她有可能是自杀吗?”
“她?”毕索普太太嗤之以鼻。“不可能。她都打定主意要嫁给罗迪先生了,为什么要自杀!”
<h2>第五章</h2><h3>1</h3>
由于是星期天,波洛在泰德·比格兰德父亲的农场找到了他。
要让泰德·比格兰德开口一点都不难。他似乎很高兴有一吐为快的机会,就好像是一种解脱。
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是想找出是谁杀了玛丽?这可不容易。”
波洛说:“这么说你不相信卡莱尔小姐杀了她?”
泰德·比格兰德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样子好像一个孩子。
他缓缓地说:“埃莉小姐是位淑女。她是那种……嗯,你无法想象她会做那么暴力的事情,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毕竟,先生,一个那么好的年轻淑女哪会去做那种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说:“是的,这不太可能。但是,要是涉及嫉妒——”
他停了一下,看着他面前这个英俊高大的小伙子。
泰德·比格兰德说:“嫉妒?我知道这种事情确实有,但通常是借酒浇愁,醉后闹事,打一架流点血。但埃莉诺小姐,像她那样善良文静的年轻淑女——”
波洛说:“但是,玛丽·杰拉德死了,非自然死亡。你有什么想法,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帮我找出是谁杀了玛丽·杰拉德?”
男孩慢慢地摇了摇头。他说:“这看起来不对劲。这不可能,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人会杀玛丽。她就像一朵花。”
突然之间,在那么鲜明的一瞬间,波洛对那个死去的女孩有了一个全新的印象。在男孩结结巴巴、朴实无华的形容下,女孩玛丽再次活了过来,青春怒放。“她就像一朵花。”
<h3>2</h3>
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美好的东西被毁坏的凄美。
波洛心中一一浮现出人们对玛丽的评语。彼得·洛德说“她是个好孩子”。霍普金斯护士说“她美得可以去拍电影”。毕索普太太怨毒地说“受不了她的装模作样”。而现在,最后,使其他评论黯然失色的这句简单而神奇的话:“她就像一朵花。”
波洛说:“但是?”他双手大大地摊开,颇具外国人风范地表示询问。
泰德·比格兰德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仍然呆滞无神,像只受伤的动物。他说:“我知道,先生。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她不是自然死亡。但是,我一直想不通——”
他停了一下。
波洛说:“什么?”
泰德·比格兰德慢慢地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不会是个意外!”
“意外?但是,会是什么样的意外呢?”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没道理。但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依我看来,只能是这样。本来就不是故意的,或者是弄错了。只是……嗯,只是一个意外!”
他恳求地看着波洛,为自己的口才不佳而感到尴尬。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他说:“你这么想很有意思。”
泰德·比格兰德自嘲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没道理,先生。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想。只是我的感觉。”
波洛说:“感觉有时候是很重要的指引。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揭人伤疤,你很喜欢玛丽·杰拉德,是不是?”
泰德晒得黝黑的脸罩上了红晕。他坦率地说:“我想这儿的每个人都知道。”
“你想和她结婚?”
“是的。”
“但是她不愿意?”
泰德的脸色微微一沉。他愤愤不平地说:“有些人本意是好的,但他们不应该随意地干涉别人的生活。上学啊,出国啊!所有那些事改变了玛丽。我不是说宠坏了她,或者她变得趾高气扬,她没有。但是——哦,那迷惑了她!让她无所适从。她……哦,说句不好听的,她对我来说太好了,我配不上她,但她对于韦尔曼先生这样真正的绅士来说又还不够好,配不上人家。”
波洛看着他,问:“你不喜欢韦尔曼先生?”
泰德·比格兰德粗声说:“我凭啥要喜欢他?韦尔曼先生是个好人,我对他没有什么意见。虽然他在我看来并不算什么男子汉!我可以一拳把他劈成两半。我想,他是有头脑的……但是,比如说吧,如果你的车子坏了,头脑可没什么用处。哪怕你知道汽车运行的原理,可是在一辆坏了的车子面前你就跟个婴儿一样无助,其实你要做的只是把车轮取下来擦一擦。”
波洛说:“对了,你在汽车修理厂工作吧?”
泰德·比格兰德点了点头。“亨德森修理厂,就在路边。”
“出事的那天上午,你在那儿吗?”
泰德·比格兰德说:“是的,我在给一位绅士检查汽车。那车子不知哪里堵塞了,但我找不出来。我开着那辆车出去兜了几圈。现在想起来似乎很奇怪。那是美好的一天,篱笆上开着几朵金银花……玛丽以前很喜欢金银花。她出国之前,我们经常一起去摘花。”
那种迷惑不解的孩子般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波洛默然。泰德·比格兰德先回过神来。
他说:“对不起,先生。忘了我说韦尔曼先生的那些话吧。我是太难过了,因为他缠着玛丽。他不应该招惹她的。她跟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波洛说:“你觉得她喜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