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长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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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裴玄静从睡梦中惊醒。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阿灵在屏风外发出酣眠的呼吸声。巡夜的梆子响隔着庭院深深,从坊间的街上传来。

应该刚过四更天。

裴玄静翻身下榻,打起帘子叫阿灵:“阿灵快起来!帮我梳洗了去给叔父请安。”

“娘子你闹什么呀,天还没亮呢……”

裴玄静把迷迷糊糊的阿灵直接揪起来,“不早了!”

阿灵吓醒了。相处这几天,裴玄静无论悲喜总是从容不迫的,阿灵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慌张。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裴玄静从榻边抱起一个包袱就走,到门口时想了想,又将它放在门边的地上。阿灵看得莫名其妙,“嗳,娘子这是什么东西,放这儿干吗……”

裴玄静说:“走吧。”

两人往裴度的屋子走去,阿灵还在问:“娘子,阿郎的脚还没好呢,又不去上朝怎么会起那么早?”

“你拿好灯笼,仔细看着路。”

到了裴度的房外,竹帘已经半卷起来,窗内烛光摇摇,人影晃动。

裴玄静站到廊檐上,轻声唤道:“叔父婶娘,玄静来给你们请安。”

房门应声而开。杨氏的婢女倩儿吃惊地瞧着裴玄静,“是大娘子来了吗?快请进屋。”

这时裴玄静反而镇静下来,理了理衣裙,迈步进屋。

裴度端坐在镜前,正由杨氏给他梳着头。裴玄静便在他们二人身后拜倒请安。

一见到裴玄静,杨氏就抱怨起来:“你这个叔父啊,脚伤刚好了点儿就非要去上朝。圣上不是都让好生养着嘛,也不知道他着什么急。”

对这种话,裴玄静当然只能笑笑。裴度却将深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裴玄静太聪慧了,竟然真的看透了来自大明宫的无声命令。他意识到,自己的良好愿望或将落空,侄女似乎注定要卷入本不该属于她的巨大漩涡之中。

倩儿又来报告:“王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裴玄静转首望去,只能看见王义肃立在门边的粗壮身影,但她就是觉得,自己看见了王义那双混合了绝望与希冀的眼睛。短短的一刹那,她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杨氏唠叨着把裴度的头梳好了,裴玄静抢着说:“我来给叔父取帽子。”她一进屋就看准了,东墙边的帽托上搁着裴度日常所戴的幞头,便走过去举起双手。

“咦,怎么取不下来?”她叫阿灵,“你来帮我照一下。”

“哦。”阿灵端了烛台,慌慌张张地往裴玄静面前伸。突然“哎呀”一声,整个人往裴玄静身上倒过去。

“小心!”裴度和杨氏异口同声叫起来。

来不及了,烛火恰恰烧到裴玄静手中的幞头上。倩儿抢步上前,从阿灵手中夺过烛台,裴玄静也赶紧拍打幞头上的火星。可是黑纱面子上已经烧出好几个洞来。

杨氏气急,指着阿灵训斥:“你怎么搞的!”

阿灵刚想说话,右手却被裴玄静用力一捏。阿灵满腹的委屈和狐疑——真不知道娘子是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好端端地站着,却伸出足尖将自己绊倒。惹出了大麻烦,又不许自己辩解。

但是阿灵忍住了,涨红着脸什么都没说。

现在轮到裴度着急了。

上朝的时辰眼看就到了,自己脚伤未愈行动也不顺遂,必须提早出发。糟糕的是,以节俭为上的御史中丞大人只有这么一顶便帽。要不然,今天就戴个破帽子上朝吧!等监察御史发现了再解释。

裴玄静突然说:“叔父,玄静从家中带来一顶毡帽,本来就要送给叔父的,这两天心神不宁就没想起来……”

“快去取来!”裴度也顾不得其他了。

王义在门边高声道:“我去吧!”

他一转眼就抱着包袱回来了。裴度戴上毡帽时,王义深深地看了裴玄静一眼,便扶着一瘸一拐的裴度走了。

晨钟响起来。到长安城才几天,裴玄静已经熟悉了这来自东北方向的庄严钟声,今天听来,却仿佛传递着不尽苍凉的启示。

裴玄静虽然做到了王义所托付的事,却被更深更大的无力感所包裹。直觉明白地告诉她——要出大事了。可是现在除了等待,她什么都不能做。

从兴化坊去大明宫上朝,要先向西出坊门,再折向北。裴度仍然一人一骑,由王义右手牵马,左手提着灯笼,出府门沿着东西向的坊街前行。

天还没有亮。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东方的天际,月亮的清光从背后照向他们。马蹄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脆。

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出奇敏锐,那声唿哨起得虽然极轻微极迅疾,王义立刻就听到了,几乎同时将裴度扯落马下。

裴度掉在地上时,已有数枝羽箭插入马身。马匹负痛狂呼,其余的箭支被王义挥舞的长刀扫落。

第一轮远攻之后,立即从墙角树荫处蹿出数名黑布蒙面的杀手,开始第二轮近身肉搏。

刀光四溅,兴化坊的清晨瞬间被照得透亮。

王义仅一人,虽接连击退数名杀手,不免顾此失彼。突听裴度一声惨叫,扭头便见到一个杀手挥刀,结结实实地砍在裴度的头上。

王义狂呼着冲上前砍倒那名杀手,再不顾其他,一脚将裴度往路边踹去。裴度翻滚着跌入树下的沟渠。

杀手们又一起涌上来。王义知道,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惊动了金吾卫,再多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赶到的。现在只需要他守在沟渠前面,能守多久就守多久。这便是他殚精竭虑设想出来的最后一招。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刀砍进肉里,他不觉得疼,血糊了眼睛,看不见就靠耳朵听。王义很快失去了全部知觉,完全凭借本能坚持战斗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见人喊马嘶。周围像是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肯定是金吾卫赶到了,王义冲着他们大喊:“裴中丞在这里,快来救裴中丞!”

他松懈下来,两条腿顿时软了。他想用刀拄地,撑一撑身体。又觉得奇怪,两肩处怎么变得空空荡荡?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双臂已经在刚才的搏斗中被砍断了。

王义的身躯轰然倒下,倒在了遍地血污之中,但仍坚持着最后的一线清醒。直到他听见金吾卫们叫嚷:“裴中丞还活着,活着!”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这才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上朝的时间早就过了,皇帝还留在延英殿中,而没有前往举行常朝的紫宸殿。

皇帝在哭泣。

他已经哭了很久,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该哭完了,可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送来噩耗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文通、被皇帝紧急召见的宰相李吉甫和郑絪都在殿前静候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震惊、恐惧和愤怒渐渐变得迟钝了。看着在殿上泪流不止的皇帝,兔死狐悲的巨大悲凉感浸透了这三位当朝重臣的心。

皇帝终于停止哭泣,用嘶哑的嗓音对李文通说:“你再对朕讲一遍事情的经过。”

李文通只好重新叙述一遍——宰相武元衡被害的惨痛过程。

与裴度不同,武元衡有一支十来人组成的侍卫队。今日凌晨他们准时离开靖安坊中的宰相府,才走出一条街,就听到树上有人在叫:“灭灯!”与此同时,卫队所提的灯笼全部被箭射灭。数十名杀手随即从黑暗中一涌而出。

侍卫们纷纷被砍倒,有些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只剩下武元衡一人一马留在原地,正在仓皇四顾之际,带头的刺客冲上前,一刀砍在武元衡的腿上。武元衡惨叫一声伏于马上,动弹不得。那刺客不慌不忙,竟然牵着马向前又走了十来步,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武元衡的脸,才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宰相的脖子。

这些细节是从逃跑的侍卫和附近住户的讲述中拼合的。事实上,刺客行凶后还带走了武元衡的首级。武元衡的马匹驮着失去头颅的主人,径直跑到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前。

那是武元衡的魂魄仍然惦记着上朝,惦记着天子,惦记着他未尽的使命吧。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时,御史中丞裴度也在兴化坊中遭遇刺客。幸而未死,现已被金吾卫救回裴府,但头部遭受重创,仍处于昏迷中。

“金吾卫!”皇帝大叫起来,“快派金吾卫去守卫裴中丞的府宅。”

李文通忙答:“已派了重兵前往。”

“还有御医,遣朕的御医去给裴中丞诊治,一定要把他救过来!”

宰相李吉甫道:“也已安排了。”

皇帝这才安静下来。良久,他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问:“据你们看来,此事是何人所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三位重臣均低头沉默着,刚才皇帝哭时,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已对各自的想法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怎么?你们都没话要对朕说吗?”

李吉甫奏道:“陛下,据臣们推断,此案无疑是藩镇所为。刺客很可能就是淮西吴元济派来的。天下人都知道,武相公和裴中丞是陛下削藩最坚强的支持者,刺杀他们,无非是为了砍断陛下削藩的左膀右臂,进而威胁朝廷,迫使陛下停止淮西战事。”

“你们都这么认为?”

大家默认了。

皇帝长出一口气,“那么你们说,朕应该怎么做呢?”

又是沉默。延英殿中的闷热空气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铅块,压迫得人想立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说话啊!”

“臣、臣以为,陛下应三思而后行。”

“三思?三思?”皇帝的面容扭曲起来,表情由哀恸转为狰狞,“你们是不是想说,朕应该听从吴元济的威胁,应该停止削藩,应该撤兵?”

没有人回答他。

皇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臣子们。失去了武元衡和裴度,眼前这几人就是自己最可依靠的力量了。然而此刻他们却都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与他交错。

皇帝感到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不可啊,现在不行……”随着吵闹声,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进了殿。其中一个是吐突承璀,正在竭力阻挡闯入者。但显然对方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把吐突承璀放在眼里,还直接冲到了皇帝的驾前。

“陛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御座前,高喊道:“陛下啊,一国宰相横尸街头,这是自古未有的惨案啊!贼寇狂妄到此等地步,竟敢在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行刺,刺杀的还是我大唐的宰相!他们、他们分明是欺我朝廷软弱,大唐无人啊!陛下,此实乃国之耻,帝之殇,民之痛啊!陛下……”说到痛切之处,七十三岁的兵部侍郎许孟容已然泣不成声。

一整个上午了,皇帝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他豁然站起,喝令:“许侍郎莫要悲泣!立即随朕去紫宸殿,众僚已等待多时了,咱们现在就上朝,商讨灭贼大计!”

“大家……”吐突承璀拦在皇帝面前。

“你要干什么!”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额头青筋暴突,“紫宸殿中根本就没几个人在啊。”

“……什么意思?”

“因为武相公和裴中丞遇害,百官恐惧,很多人都不敢出门,纷纷告假了。所以直到此刻,紫宸殿中来上朝者还未及三分之一呐。”

皇帝瞪着吐突承璀,复又缓缓坐下。

寂静重新降临延英殿,就连许孟容也停止了号啕。皇帝在思考,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没人猜得出,皇帝在想什么。

——皇帝在想十年前。

正是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将武元衡送到了他身边,那时他还是皇太子李纯。

当时,先帝顺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无法上朝听政,只能将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给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国的权柄几乎完全操纵在他们手中。这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们的对立面。朝野遂形成了两派相争的局面。

武元衡时任御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礼仪使,绝对是朝中的实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拢到革新派这边来。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丝毫不为所动。他的不合作态度大大触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顺宗皇帝的名义下诏罢免武元衡。

卧病的顺宗皇帝说不出话,对王叔文所拟的诏书基本上都是点头同意。但在看到罢免武元衡的诏书时,他竟然挣扎着拿起笔,写下了“迁太子右庶子”这几个字。

就这样,遭到贬谪的武元衡奉诏来到了太子东宫,担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时,距离李纯被册封为皇太子仅仅过去三天。

几个月后,皇太子李纯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数清洗王叔文的党羽。武元衡由于站队正确,很快便官复原职。元和二年更升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从此当上了帝国的宰相。

在短短几个月的东宫生涯中,李纯和武元衡深刻地了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干和主张,为之后的合作打下了极好的基础。恰恰是“太子右庶子”这项任命的功劳。

然而,就因为这项任命是顺宗皇帝下达的,李纯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疙瘩,无法对武元衡给予彻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时候,李纯任命武元衡为西川节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绩斐然。元和八年时,削藩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急需调整战略并将全局交托给最忠诚有力的执行者。值此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时刻,李纯终于下定决心从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将帝国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赖全部交付给他。从那一刻起,武元衡对李纯的意义就已经超越了君臣遇合的范畴。

对于李纯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认又一再肯定的父爱的证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扫过臣子们的头顶。

没有人,他们之中没有人真正懂得,今天皇帝失去了什么。

然后,臣子们便听到皇帝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下达命令——即以举国之力搜捕残杀宰相的罪犯。从此刻起,皇帝将罢朝、禁食,直至元凶到案!

2

“凶狡窃发,歼我股肱,是用当宁废朝,通宵忘寐。永怀良辅,何痛如之?宜极搜擒,以摅愤毒。天下之恶,天下共诛,念兹臣庶,固同愤叹。”——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当天,宪宗皇帝颁发缉凶诏书,向全天下宣誓绝不善罢甘休。同时皇帝下令在京城内外增设武力警戒,撒下天罗地网防止刺客外逃。还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卫,授予内库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时执行护卫任务。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卫就将裴府团团包围,重兵把守。

但这丝毫无补于裴府内部的混乱。杨氏刚一见到满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过去。等好不容易唤醒过来,不巧又看见失去双臂,几乎变成一堆血疙瘩的王义,杨氏再度倒下,彻底失去了知觉。

阖府上下眼面前只有裴玄静算半个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当务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来的御医很快就到了。裴度的头上肩上腿上都有伤,虽不致命,但也因失血过多导致深度昏迷。御医们忙着包扎止血。按他们的说法,裴度的性命总算是无虞的。如今必须小心照料,等待他苏醒。

杨氏不过是惊吓过度,喂了安神的汤药,让婢女们看护着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松了一口气,见御医稍有空闲,裴玄静便恳求他去看一看王义。

按规矩御医只为皇帝服务,就算替皇子和后妃看病,也需皇帝恩准。今天来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静可不管这一套。王义快不行了,裴府又给金吾卫围住不便出入,只能找御医。

御医草草收拾了王义的断臂,叹口气道:“预备后事吧。”

裴玄静也知道王义断无生机,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答案,王义也肯定有话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义气息愈加微弱了,看起来随时都会撒手归西。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阿灵跑进来:“娘子娘子,门口打起来了!”

裴玄静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只见两名金吾卫一左一右,押进一个人来。

金吾卫道:“裴大娘子,这人非说与你有约,死活要往府里面闯。我们不想让他在中丞府门口聒噪,就抓进来了。大娘子认得他吗?”

当然认得!阿灵先叫起来:“崔郎中,怎么是你!”

崔淼的双臂被金吾卫兵反剪着,苦笑道:“崔某听说裴府出事了,想来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这……”

裴玄静忙对金吾卫说:“二位将士,此人是常来府中的崔郎中,请放开他吧。”

金吾卫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头巾,问裴玄静和阿灵:“裴中丞还好吧?”

“阿郎他……”阿灵刚要开口,就被裴玄静制止了。她紧盯着崔淼问:“崔郎中从哪儿来?”

“我早上在西市的医馆里坐堂,听闻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赶过来了。可是在府门前被挡了很久,跟那帮子金吾卫怎么都说不清楚。”

“西市的医馆?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游方到长安的吗?”

崔淼没有回答,只是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神情颇似一位医生在安抚病人。

裴玄静有点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御医照看着,已无大碍。请崔郎中随我去看看王义……他的情况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药箱就走,“请大娘子带路。”

王义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但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崔淼摇着头说:“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让他清醒片刻?”裴玄静急切地说,“让他交代了未尽心愿再去,行吗?”

“可以试试。”崔淼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捡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义头顶的穴位扎,裴玄静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休怀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这样子,还需要我怀歹意吗?”

裴玄静悻悻地松开手,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崔淼给王义连扎数针,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渐渐有了变化。突然,王义的眼睛睁开了。

“大娘子……”他看见了裴玄静。

裴玄静知道他此时最想听到什么,不等他问便道:“王义,是你救了叔父,他没事。”

王义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裴玄静的眼圈红了,“你让我给叔父戴的毡帽帮了大忙。刺客的刀已经砍到叔父的头上了,可是那帽子够厚,叔父才没有受重伤。”

王义咧开嘴笑了。裴玄静凑上去,听到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我盘算着,刺客来时……我就把阿郎踢、踢进沟里。有帽子他、他不会跌伤头……”

所以王义的确事先知晓刺杀的行动了。裴玄静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却感到更多的困惑和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他明知有危险却不警示,反而任由主人身处险境。可与此同时,他又想尽办法,不惜以命相搏保护主人。

“王义,你之前故意让叔父摔伤,也是不想让他上朝对吗?因为你知道,他只要一上朝就会遇到刺杀?”

王义没有回答,笑容却越放越大,在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愈发诡异。

裴玄静明白了,再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真相。于是她轻声说:“无论如何,你都是叔父的救命恩人。谢谢你王义。”

“大娘子……”王义说,“我的怀里,怀里有……”

裴玄静掀开他胸前的衣服,赫然露出一个浸透血的绢包。她伸手去取,却取不下来。他竟用鱼胶把绢包粘在了皮肤上。裴玄静咬牙撕开绢包,心中顿时痛不可当——果然是那支金簪,她送的红穗子已经系在上头。因为沾满了血,穗子比原先更红了。

“大娘子替我、替我给我的女儿吧……”

裴玄静含泪点头。

“还有阿灵……”王义好像突然发现了阿灵,“你、你别怪我……凶。我看见你,总想起、想起自己的女儿,所以……”

虽然压根什么都没闹明白,阿灵也伤心地痛哭起来。

王义又说:“王义……对不住大娘子,那几、几天王义骗、骗阿郎去……找大娘子,其实、没有去。我、我是在找……”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崔淼沉声道:“不行了。”

裴玄静叫起来:“王义,你女儿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寻到她?”

王义拼命把嘴巴张大,却只有黑红色的血块喷涌而出。他挣扎着像要挺起身,最终却只能把头仰起一点点,目眦欲裂。随即,双眸中最后的光彩没入混沌。

崔淼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长叹一声。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女儿的名字啊!裴玄静急了,这可怎么完成王义的临终嘱托呢?她循着王义最后的目光看过去,一抹夕阳从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铜镜上。

原来已到了日落时分。这一天实在太漫长了,裴玄静觉得精疲力竭。

崔淼问:“要不要叫人来收殓?”

裴玄静吩咐阿灵去找人来,自己则对崔淼说:“天不早了,我送崔郎中出府吧。”

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快到府门时,裴玄静停下脚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崔郎中。”

“大娘子请讲。”

“崔郎中为什么要骗人?”

崔淼微微挑起剑眉,“唔?”

“你我都知道,春明门外贾老丈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崔淼又“唔”了一声。

“你和王义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总是请你来府中?”

崔淼说:“崔某建议裴大娘子先去西市的医馆调查一番,然后再来问案,如何?”

“我会去的。”裴玄静说,“但眼下你必须先说出实情。”

“实情?裴大娘子对实情似乎比崔某了解得更多啊。”夕阳西照,崔淼的笑容比晚风还要清爽,使人无端地想放弃一切对他的怀疑,选择相信他,依赖他,应该比怀疑他要轻松得多。

“崔郎中,我怀疑你。”裴玄静慢条斯理地说起来,“我怀疑你和贾昌老丈的死有关,否则就不必用幻觉这种瞎话来搪塞我。我怀疑你和王义的关系非比寻常,否则他怎么可能轻易找到我和车者,又矢口否认去过贾昌的院子……我还怀疑你和叔父被刺有关。因为叔父受伤告假,今天早上是临时决定如常上朝的,连府中的人都没有准备,刺客怎么会预先设下埋伏?而只有你,能够根据叔父的伤情判断出,今天早上他勉强可以上朝。所以崔郎中如此急切地来府中,难道不是来探听情况的吗?”

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裴大娘子,真没想到在你的眼中,崔某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凶徒。”

“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你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裴玄静静默片刻,扬声召唤守在府门口的金吾卫,“此人形迹可疑,请诸位将士速速将他拿下!”

几名金吾卫闻声而动,崔淼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崔淼终于失掉了风度,哭丧着脸喊:“裴大娘子!你这是做甚啊!”

金吾卫们却很兴奋,连连追问:“大娘子,此人是不是刺客同党啊?这桩案子现在是朝廷第一要案,嫌犯要送大理寺关押受审的。我们现在就把他押过去?”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说:“倒是与刺杀案无关。叔父有件要紧的东西不见了,最近这些天就他一个外人到府里来过,故有嫌疑。我想,能不能暂且将他押在府中,待明日再做区处。”她也没料到自己竟能如此流利地编瞎话,仿佛一向说惯了似的。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这样做怎么也有点用私刑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与裴度有关的都是头等大事,他们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想得罪裴家人,便应道:“就按裴大娘子说的办。”

崔淼被关到马厩里去了。遍地草料和马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来。天越来越暗,马厩没窗,早就一片漆黑了。他想睡上一觉,却被刺鼻的味道熏得头昏脑涨。崔淼无奈地想,今夜只怕是难过啦。

就这么半睡半醒地熬着。三更敲过时,马厩的门轻轻打开了。

微弱烛光引入一个窈窕的身影。崔淼的心中倒有那么点儿欢喜——是她来了。

裴玄静带来了茶水和蒸饼。在他跟前放下提篮,她轻声问:“渴了吧?”

崔淼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却看都不看蒸饼,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饿吗?”

其实他的气已消了大半,但还是板着一张脸说:“崔某从不在这么腌臜的地方吃东西。”

裴玄静“扑哧”笑了出来,好像在周遭臭浊的秽气中吹入一阵香风,崔淼顿觉神清气爽,从脑门子到后脖颈都无比受用。

他再也绷不住了,叹道:“大娘子啊,非是我矫情,偌大一个御史中丞府,大娘子找哪里关我不行,非关到这么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崔某好歹也是个郎中,甚好洁净的。”

“你真的是郎中吗?”

“娘子认为呢?”

荧荧烛光照耀下,二人都目光炯炯的,仿佛瞬间具备了看穿彼此的力量。还是裴玄静率先挪开视线,低声道:“不管怎样,关在马厩里总好过关在大理寺。”

“这样说来我还应该感谢大娘子咯?”崔淼讥讽地说,随即又换成关切的语气,“裴中丞醒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娘子的面色虽然疲惫,却比午后时轻松一些。我想,现在也只有裴中丞的好转才能令娘子愁容略开了。”

裴玄静点点头,“是的。叔父半个时辰前醒来了。不过人还非常虚弱,我们只是尽量说些宽解的话让他放心。现在服了御医开的安神药,复又睡去了。”

“是该好生静养。”崔淼的口吻还挺专业。

裴玄静又极低声地说:“没敢提王义的事,只说也在给他疗伤。”

“更不敢提武相公的事吧。”

裴玄静悚然变色,“崔郎中还真是消息灵通。”

崔淼冷笑道:“这算什么消息灵通。坊间早传开了,才半天之内,长安城已人心惶惶。”他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愤世嫉俗的神情,裴玄静最早在贾昌院子里遇见他时,就对此印象深刻。

她说:“我错了,我还是应该让金吾卫把你抓进大理寺。”

“为何?”

“因为我从你嘴里问不出的实情,大理寺有办法问出来。”

“怎么问?”崔淼鄙夷地反问,“施以酷刑吗?呵呵,原来大娘子过去就是这么断案的?”

裴玄静真的惊讶了,“你还说你只是个郎中?”

“裴大娘子的名声可比你自己以为的响亮得多了,一点儿不难打听。”

裴玄静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恨恨地道:“每次我打算要相信你的时候,你总有办法令自己显得更可疑。”

崔淼开心地笑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说实话的。”裴玄静说。

“好啊,崔某自当耐心等待。”崔淼微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娘子为何不干脆把我交给金吾卫呢?”

“因为……那个雨夜毕竟是你收留了我。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会怎样。”

“娘子果然通情达理。”

裴玄静的眼睛一亮:“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那晚在贾昌的院子里见过我。”

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此好事,为何不认?”

裴玄静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紧接着说:“那就再做一件好事,如何?”说着便从提篮的最下层取出样东西——一面铜镜。

她注视着崔淼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王义。”

裴玄静不禁垂下眼睑——崔淼确实聪明过人,但也太聪明外露了。她觉得和他打交道既轻松,又费劲。不过扪心自问,她还是很喜欢与他相处的。就算说谎,崔淼也能说得潇洒磊落。裴玄静总觉得,假如能拨开笼罩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雾,或将发现一位真君子。

她把铜镜搁在膝上,用手轻轻摩挲。

“王义临终嘱咐我找到他的女儿,我发誓要帮他实现心愿。可是眼下叔父身负重伤,还需卧床静养,婶娘又不理事,我已派人送信给几位堂兄,请他们速速回京。但在他们到家之前,只能由我暂时支撑府中的局面,确实脱不开身。而王义女儿的事情,本就没什么线索,若是拖延久了的话,我担心就更难办了。因而想来想去,只能请崔郎中帮忙。”

“为什么是我?”

裴玄静说:“崔郎中只说应不应吧。”

“也罢。”崔淼倒干脆,“王义忠勇可嘉,我就算为英雄效一份绵薄之力了。”

裴玄静仰起头,冲着崔淼粲然一笑,双手将铜镜递过去。

崔淼亦双手接过,“这就是王义墙上挂的那面铜镜?”

“对。看来崔郎中也注意到了,这就是王义临终前死盯着看的镜子。”裴玄静解释说,“关于王义的女儿,目前没有丝毫线索。只有最后当我问起他女儿名字时,他口不能言,却拼命瞪着这面铜镜看。所以我推想,铜镜里或许埋藏着什么线索。可是……”说到这里,她蹙起眉头,不解地道,“我翻来覆去检查过了,铜镜本身毫无特别之处,就是一面最普通的镜子而已。连悬挂的墙面我也仔细查看过了,没有发现任何记号或者暗洞之类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只能是……”

“什么?”

“镜子是刚挂上去不久的。因为镜子背后和墙面上都没有积灰。”

“没错。”崔淼赞同,“你看这镜面多么光洁和平滑,显然是刚刚磨过的。”

“也就是说,镜子确实是王义最近几天才特意弄来的。”

崔淼说:“那还用讲。王义是个武夫啊,你以为他真会挂面镜子在墙上天天照吗?”

“但这的确就是一面平凡无奇的铜镜啊。”

崔淼没有答话,而是拿着铜镜颠来倒去地又看了几遍,才说:“嗯,也许是一件信物?也许是一个象征?也许是一个谜题?总之,它应该能引导我们找到王义的女儿。”

裴玄静惊喜地问:“你也这么认为?”

“我倒是想到了些什么,姑且一试吧。”崔淼习惯性地卖起关子来,神神秘秘地笑道,“只要娘子把崔某从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放出去,我立刻就去查访一番。”

“我怎么知道你还会回来?而不会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淼看着裴玄静,正色道:“大娘子固然精明过人,却总是容易忽略一点。”

“哪一点?”

“世间除了道理之外,还有人情。王义临死不忘女儿是情,娘子答应帮他实现遗愿是情,难道崔淼愿意助娘子一臂之力就不是情吗?”

“崔郎中到底想说什么?”裴玄静可不买他的账。

“我是想说王义、娘子和崔某,都在做于理不合却关乎于情的事。在这种时候,人的选择并不总是符合趋利避害的常理。”

“绕了这么一大圈,不就是为了让我放你走吗?”

“唉!”崔淼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玄静轻声说:“只要你能帮到王义,我会放你走的。”

“那崔某就先谢过大娘子了。”崔淼意味深长地说,“大娘子终究是个有情之人啊。正如诗中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住口!”裴玄静突然厉声喝道。

崔淼吓了一跳,“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不许你提那句诗!”她的嗓音都有些颤抖了。

“诗又怎么了?李长吉写得多精彩,堪称千古绝唱……”

“你不配念他的诗!”她一脸悲愤。

“我……”

裴玄静起身就朝马厩外走去。

崔淼冲着她的背影急叫:“大娘子!”

她已经出了马厩,关门落锁,方转身道:“崔郎中好生在此待着吧,天亮后自会有人来放你出去。”

崔淼颓然倒下,平生头一次懊悔自己太多嘴了。

3

晨钟响过后,果然有仆人来把崔淼送出府了。裴玄静没有亲自到场监督,她在房中睡得死死的。这些天根本就没好好休息过,裴玄静确实撑不住了。

等她一觉醒来,就见到阿灵抱着双膝,坐在榻前发呆。

裴玄静忙问:“几时了?”

“辰时刚过。”阿灵嘟着嘴说,“娘子不必急着起来,阿郎早上醒过一回,精神好多了,吩咐了不少事情,还特地嘱咐让娘子好好休息。刚才阿郎服过汤药又睡下了,娘子且放宽心吧。”

看来叔父的头脑并未因肉体的重创而受损,裴玄静暗自庆幸。她欲起身下榻,突然瞥见榻前的几上放着一只陌生的卷轴,便问:“咦,这是打哪儿来?阿灵是你拿来的吗?”

“呃,不是我。是武相公家里送来的。”

原来,今早武元衡家中派人正式来报丧了。正巧当时裴度清醒着,就躺在榻上接待了来者。

裴玄静喃喃:“叔父知道了……”

“是啊。”阿灵说,“阿郎可伤心呢,当时就落了泪。”

早晚要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但是裴玄静坚信,武元衡的死讯在裴度心中所掀起的巨浪,绝对不是几滴眼泪那么简单。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会对大唐,乃至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产生重大的影响。实际上,这样的影响已经在发生了。

裴玄静拿起卷轴问:“武相公家的人送东西来时,可曾说了什么吗?”

阿灵说:“就说这卷轴是在整理武相公的遗物时,从他的书案上发现的。因见上面写着赠予娘子的字样,便专门送了过来。听他们讲……应该就是武相公遇害前一晚写的呢。”

裴玄静点点头,珍重地展开卷轴。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笺来,原先是夹在卷轴中间的。

她捡起素笺,见上面题着一首五言绝句:“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裴玄静反复读了三遍,眼前又栩栩如生地出现了武元衡的形象。虽然上了年纪,依旧英挺如玉、清雅从容。他就像一杆修竹,又似一丛杜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盛世大唐的雅韵遗风。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样一位翩翩君子的生命,没有终止在女人的泪眼中,却完结在刺客的屠刀之下。似乎是,他自己想到了……

裴玄静发觉,在武元衡这首写于被刺前夜的绝句之中,分明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世上若真有“诗谶”的话,那么这首诗无疑可以算得上了。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将这首诗赠给裴玄静呢?

裴玄静将这个问题和素笺暂且放到一边,再看那幅卷轴。

只扫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感动、困惑、惊讶,乃至恐惧所混合的复杂情绪攫取了。

在卷轴的最右侧,武元衡题道:“元和十年六月,欣闻裴氏大娘子玄静婚讯,自临右军《兰亭序》以贺之。半部在此,余者自取于秋。”

题辞左面的卷轴上,便是武元衡亲手临摹的传世神作《兰亭序》。

所以宰相信守了会面时对裴玄静所做的承诺:赠她一幅右军书法作为新婚贺礼。

然而,正如他自己在题辞中所写的,临本仅到“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就完结了。裴玄静曾经读过《兰亭序》,当然能看出来,武元衡赠给自己的卷轴上,只临摹了《兰亭序》的上半部。

这又是怎么回事?

武元衡在题辞中还特别写了“余者自取于秋”。难道是说,要等到秋天再赠下半部《兰亭序》给裴玄静吗?

有必要搞得这样麻烦吗?裴玄静思索着:不对,他写的是“自取”。若按字面去理解,是让裴玄静自己去获取的意思。也就是说,其实武元衡临摹了一部完整的《兰亭序》,不知为何故意拆成了两半。卷轴中只有上半部,下半部现在何处尚不得而知,必须由裴玄静自己设法去找出来。

她陷入彻底的迷茫之中。

裴玄静与武元衡不过是一面之缘。虽然她在那次会面中,竭尽所能地博取武元衡的好感,并且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争取到武元衡表态支持她和李长吉的亲事。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武元衡会留给自己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谜题。

裴玄静哭笑不得地想,真要算一算的话,这些天自己绝对是谜题大丰收了。

不过,武元衡的谜题和裴玄静所遇到的其他谜题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武元衡显然是刻意设计了一个谜给她。而别的谜题都出于偶然、巧合或者意外。

裴玄静回想着与武元衡会面的过程,猛然意识到:其实自那时起,武相公就在给她出题了。而且谜题和今日这幅卷轴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都与王羲之的书法有关。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会引起武元衡如此大的兴趣?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为题考验裴玄静?

再有一点,武元衡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有预感的。从那首五言绝句中就可以看出来。普通人都懂得轻重缓急,更何况一位帝国的宰相。所以,既然武元衡已经预见到了“日出事还生”,就绝不可能将出事前夜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游戏中,也不可能仅仅用来准备一份新婚贺礼。他给裴玄静出的这个谜题一定至关重要。

当王义决定舍身救主时,心中百般放不下的是女儿,此乃人之常情。那么作为大唐的宰辅,当武元衡直觉到面临生命威胁时,他顾虑最深的究竟是人情、家事,还是社稷安危呢?

令裴玄静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武元衡的人情、家事或者社稷安危,都似乎与她没有直接的关联。更蹊跷的是,他为此还特意设计了一个谜题给她。这也就意味着,万一裴玄静解不出这个谜的话,武元衡所顾虑的东西就将永远地湮灭了。

还有,王义临死前求裴玄静寻找女儿,是因为事发紧急,也因为裴玄静勘破了他的秘密。可武元衡为什么要选择裴玄静呢?如果是出于信任的话,裴度总比裴玄静更值得他信任吧。如果是因为她的破案解谜的能力,难道整个大唐就找不出比她更强的人选了?武元衡是站在帝国制高点上的大人物,全天下的才俊几乎都在他的视野内,他却偏偏选中了裴玄静。

裴玄静觉得头疼死了。

既然分析不出武元衡的意图,那半部《兰亭序》在裴玄静的眼中也就成了一堆沉甸甸的墨块,把谜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当然懂得,解开这个谜已经成为自己无可推卸的职责。毕竟,这是宰相在遇刺前夜留下的,其中埋藏的秘密可大可小。小则罢了,大的话说不定真的关乎社稷存亡、大唐的安危。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是全无头绪。

只能先暂时搁下了。凭裴玄静的经验,越难解的谜越需要灵感。而灵感往往在不经意中闪现,傻盯着想是没用的。于是裴玄静打开存放贵重物品的妆奁,里面已经有两样东西:一支染了血的金簪和一柄匕首。她将卷轴和素笺放进去,想了想将匕首取出,才又锁上妆奁。

现在妆奁里收藏的,都是死者的遗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