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爪痕的疑点贯穿了整个案子。我们发现金医生在审问庭上的医学证词有些偏颇,而且耐人寻味。我这里有他证词的一些片段。咳咳!咳!我瞧瞧:
“‘有三道相当浅的伤口,’金医生是这么说的,”这时菲尔博士严厉注视着他的听众。“‘从喉咙左侧以微微上扬的曲线划向右下颏内侧的脖子。其中两道相互交叉。’接下来的描述就更关键了:‘肌肉组织有严重的撕扯现象。’
“组织有撕扯现象,呃?各位,如果说凶器就是艾略特巡官现在拿给你们看的这把锋利的刀子,虽说刀面有凹痕,那就奇怪了。喉咙肌肉有撕扯现象,这表示——
“我们来瞧瞧。咱们回来研究一下爪痕。爪子造成的伤痕有些什么特征?又会跟约翰·芳雷爵士的死亡产生什么关联呢?爪痕通常会有下面几个特征:
“1.伤口很浅。
“2.伤口会是由尖锐点拉扯、挠抓、撕裂所造成,而不是切割。
“3.伤痕并非先后形成,而是在同一时间所造成。
“我们发现这几点跟芳雷喉咙上伤痕的特征十分符合。我想提醒各位注意金医生在审问庭上的奇怪证词。他并没有直接说谎,但是他显然非常卖力地想要把芳雷的死硬生生解释成自杀!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他就跟柯诺斯一样,茉莉·芳雷是他们的小宝贝,她父亲是他的老友,她一向称呼他‘尼德叔叔’的,或许他也相当了解她的性格吧。但是跟柯诺斯不同的是,他掩护她;他没有把她送上绞刑台。”
柯诺斯伸出双手,像是在恳求什么似的。他的额头淌着汗渍,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菲尔博士继续说:
“不久前墨瑞先生向我们揭示了这桩案子的基础。他谈到有东西从半空飞过,并且一再质疑,这把刀子如果是凶器的话,为什么没有落在水池里。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知道有东西在暮色中朝着芳雷飞过去,比网球小的东西。我们知道这东西带着爪子,或者足以造成类似爪痕的尖刺——”
纳塔奈·巴罗吐出一声细弱的轻笑。
“会飞的爪子,”他揶揄着说。“真是的,博士,这什么神话?你能说说这飞舞的爪子是什么东西吗?”
“不只如此,”菲尔博士说。“我还能拿给你们看,你们昨天都看过的。”
他从他那大容量的侧边口袋里取出一个用红色大手巾包着的物品。他小心翼翼打开,避免那东西的尖刺钩着了手巾布。沛基认出了那里头露出的物品,有些诧异,而且困惑。那是昨天菲尔博士在阁楼书柜里发现的那只木盒内的东西。准确地说是一颗小巧但沉重的铅球,上头等距嵌着四个非常大的、类似用来抓顽抗的深海鱼的那种大型钩子。
“你们会怀疑这奇特的装置能有什么功用吗?”博士亲切地问。“你们是否怀疑这东西对人能有什么实质的作用?其实对中古世纪的吉普赛人——我再强调,是吉普赛人——来说,它可是有着非常实际而且危险的用处呢。请把葛罗的书递给我好吗,巡官?”
艾略特打开公事包,拿出一本包着灰色书套的大平装书来。
“在这里,”菲尔博士翻找着书页,“这本书里头有历来所有犯罪事件的完整记录。昨晚我派人到城里去找来的,好作为重要的参考依据。你们可以在第249到250页找到关于这颗铅球的详尽介绍。
“当时的吉普赛人把这东西拿来作为抛掷武器,以及某些神秘的、几近超自然偷窃行为的工具。这颗球的一端系着一条非常轻但极其坚韧的长钓鱼线。把球抛出去,不管击中什么目标,这些钩子都会把它轻轻钩住——不论钩子落下的方向为何都一样,就像船只的锚。铅球提供了抛掷所需要的重力,而钓鱼线则会把战利品给拉回来。关于它的用法书里有这样一段描述:
在抛掷方面,吉普赛人,尤其是小孩,可说技巧极尽纯熟。所有部落的孩子们都把抛掷石头当做游戏,但这游戏有个特殊目的,就是练习尽量丢远。较小的古普赛孩子就不这么做了;他会先搜集一堆大约核桃大小石头,然后选择一个距离约10到20步远的目标,例如大石块、小木板条或者旧布块:然后他开始把小石头一颗颗抛出去……就这样练习数个小时,很快地他的技巧便熟练到能够击中任何比拳头大的物体。当他达到这目标之后就能获得一个抛掷钩……
等到年轻吉普赛人能够击中落在树桠之间的一块旧布并且把它钩住的时候,便可结束他的训练。
“想想看,击中一棵树!拥有如此纯熟的技巧,他自然能够钩取铁窗或者密闭庭院里的布块、衣服等等东西。但如果把它当成攻击武器,你们可以想像会有多么可怕的威力。这东西足以把一个人的喉咙刺伤然后收回——”
墨瑞发出一声咕哝。巴罗没吭声。
“喝,没错。我们已经知道茉莉·芳雷拥有无比精湛惊人的丢掷技巧,正是她从吉普赛人那里学来的技能。是丹小姐告诉我们的。我们也知道她那要命的决断力,还有瞬间出击的能力。
“那么,谋杀案发生的时候茉莉·芳雷人在哪里呢?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当时她正在她那间俯瞰水池的卧房的阳台上。天啊,刚好在水池上方。我们知道她的房间是在餐室楼上。她和当时正在楼下的魏凯一样距离水池不超过20呎远,而且还位在高处。非常高吗?一点都不会。正如在场的柯诺斯——他提供我们用来将她入罪的线索实在价值连城——告诉我们的,这屋子新建的厢房‘有点像低矮的娃娃屋’,因此那阳台距离水池上方最多不过八九呎。
“好了,她正在暮色中,望着楼下的丈夫,她的高度足够她伸展手臂。她背后的房间是暗的——她自己说的。她的私人女仆又在隔壁房间。是什么促使她下了这致命的决心呢?她是否出了点声音好让她丈夫抬起头来?还是当时他已经伸长了颈子,正仰望着某颗星星?”
玛德琳眼里的恐惧逐渐涌现,重复说着:
“仰望某颗星星?”
“你的星星啊,丹小姐,”菲尔博士深沉地说。“我和这案子的相关人士谈了不少;我想应该就是你的星星。”
沛基再度回想起来。谋杀案发生那晚,当他走过花园来到水池边的时候,也想起过“玛德琳的星星”,也就是东边那颗孤独的星子,她为它取了诗意名字的,站在水池边只消仰起脖子望向新厢房上方的烟囱顶就能看见的……
“没错,她恨死你了。是她丈夫对你的关注造成的。也许正是丈夫仰望着星星、却茫然面对着她的这个景象激发她起了杀机。她一手拿钓鱼线,一手拿着铅球,举起手臂来展开袭击。
“各位,请注意那个可怜鬼遭到攻击时令人匪夷所思的奇怪反应。每个试图描述当时情景的人都有点被难倒了。曳足声、窒息声、栽进水池前的挣扎动作——这让你们想到什么?啊!想到了,对吧?非常明显,不是吗?像一条被钓上钩的鱼;事实上也就是这样。那些钩子并没有刺得很深入:她很小心。每个人似乎对那些伤口很有意见。那些伤口的方向很明显的是从左到右向上弯曲,这是他失去重心时所造成的;他落水的姿势是头微微朝向新厢房的方向。当他一落水她就把武器抽了回去。”
菲尔博士神情严肃地拿起那颗铅球。
“而这个小玩意儿呢?
“很显然的,它被拉回来以后自然没有沾染一点血迹。因为它落在水池里,被洗干净了。你们还记得池里的水搅动得很厉害——当然了,受害者拼了命挣扎——满溢的水还弄湿了周边好几呎的砂地。然而这颗球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是在灌木丛里钩了一下。
“回想一下,谁是惟一听见这奇怪声响的人呢?是当时正在楼下餐室里的魏凯,他是惟一和现场近到能够听见这声音的人。那阵窸窣声响是很有趣的一个重点。显然那并不是任何人所造成的。如果你们做个实验,试试看从一堵浓密宽广的紫杉树屏障之间穿过去——就像柏顿警佐发现那里头‘倒插’着那支沾有死者指纹的刀子时所感受到的——你们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先别谈这些枝节。总之,她就是这样计划、执行了我所见过的一桩极其邪恶的谋杀案。灵光一现,充满了恨意;而且成功了。她就像以往那样钓取男人,钩取她的受害者。当然,她是无法置身事外的。她将会被她遇见的第一个警察逮捕,然后被吊死。很高兴正义得以伸张,而这都得感谢柯诺斯心有灵犀地告诉我们暮色中有网球凌空飞过的这件事。”
柯诺斯突然轻轻挥了下手,好像在招呼巴士那样。他的脸像张油纸,沛基真担心他会昏倒。但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巴罗目光灼灼,似乎有所领悟。
“非常巧妙,”巴罗说。“非常聪明。可是这全都是谎言,我一定会在法庭上驳倒你的。你的话错得离谱,你自己清楚得很。因为其他人也作了证。例如魏凯!你无法否定他的说辞!魏凯说他看见花园里有人!他说他看见了!这你又该如何解释?”
沛基警觉地发现菲尔博士的脸色有些惨白。菲尔博士缓缓站了起来。他高高俯瞰着众人,伸手朝门口一指。
“魏凯先生已经来了,”他回答说。“就站在你背后。问他吧。问他是不是还那么肯定他在花园里看见的东西。”
大伙儿纷纷转头看。魏凯在门口站了多久,没人知道。他那一贯端整、毫无瑕疵、有些纯真过了火的仪态此刻流露着不安。他咬着下嘴唇。
“呃——”他清了清喉咙。
“说话啊!”菲尔博士咆哮。“你听见我说的了。快告诉我们,你确定当时真的看见有东西在看你吗?你确定门外真的有东西吗?”
“我想了一想,”魏凯说。
“怎样?”
“我——呃——各位,”他顿了顿。“我想请你们把思绪拉回到昨天。你们全都上阁楼去,后来我得知你们在那里发现几样奇怪的物品并且加以研究。很遗憾地我并没有跟各位一起上楼,也没有看见那些物品。直到今天,菲尔博士提起的那些东西吸引了我,我——呃——注意到你们在那只木盒子里找到那个污黑的雅努斯双面门神面具,”他再次轻咳喉咙。
“这完全是个诡计,”巴罗飞快看看左右,像是站在路边面对着忙乱交通不知所措的人。“你绝对无法得逞的。这完全是场有计划的共谋,你们全都有份。”
“请让我说完,先生,”魏凯急躁地反驳。“我说我看见有张脸从玻璃门的下面玻璃格望着我。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就是那个雅努斯面具。我一看见它就知道了。经过菲尔博士提醒,我才想到,应该是那位不快乐的芳雷夫人为了让我以为花园里有人,于是用另一条钓鱼线把那个面具抛下来,很不巧把它垂得太低了,低过了窗口,所以——”
柯诺斯终于开口。
他走到书桌前,两手搁在桌面。他哭了;有好一阵子他泣不成声。当他终于可以发声,却把所有听众吓一跳,以为是哪件家具开口说话了。
“全是谎言。”柯诺斯说。
老迈、迷惘又可悯的他突然用手掌拍击着桌子。
“就像巴罗先生说的,这全部是谎言!谎言!谎言!而且你们全都有份,”他的声音惊慌高亢得有些颤抖,一手狂乱地敲击桌面。“你们全都在反对她,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没一个人肯给她机会。就算她真的犯了点错,那又怎样?就算她真的读了那些书,也许跟一两个小子厮混过,那又怎样?这跟他们小时候玩的那些游戏有什么差别吗?他们都只不过是小孩啊。她没有恶意的。她从来就不想伤害任何人。你们不可以吊死她。老天,你们绝对不可以。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小女娃的,我说到做到。”
他的声音混合着泪水变成了嘶喊,他挥动手指将它抹去。
“你们净会扯些伟大的理论跟漂亮的推测,你们都被哄了。她没有杀死那个跑来冒充约翰爵爷的疯乞丐。他是约翰爵爷才怪!那个乞丐是芳雷家的人?就凭那个乞丐?他是罪有应得,我很遗憾他没能再死一次。从猪舍出来的,他就是从那地方出来的。可是我不在乎他的事。我告诉你们,你们绝不可以伤害我家小姐。她没有杀他;她没有;我可以证明这点。”
一片沉默当中响起菲尔博士拿手杖敲击地板的脆响,以及他急迫的喘息。只见他走向柯诺斯,一手搭上他的肩膀。
“我知道她没有杀他,”他温和地说。
“难道说,”巴罗大吼起来,“你坐在那里对我们说了那一大篇神话故事,目的只是为了——”
“你以为我喜欢这么做吗?”菲尔博士反问。“你以为我喜欢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个动作?我刚刚所说有关那女人对于恶魔崇拜的秘密喜好,还有她和芳雷的关系都是真话。每一件都是事实。是她唆使凶手犯案,操控谋杀的进行。惟一差别在于她并没有亲手杀害她的丈夫。她没有操作机器人偶,也不是那个当时藏在花园里的人。可是——”他紧捏柯诺斯的肩膀。“你也懂得法律。你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知道它是多么的不饶人。而我已经启动这机制了。除非你说出真相,否则芳雷夫人会吊得比圣经里的哈曼更高。你知道犯下谋杀罪的人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柯诺斯怒吼着说。“哼!”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
“这问题太简单了,”柯诺斯说。“那个蠢乞丐完全是罪有应得。凶手就是——”
第四部
弗朗柏尽管乔装技术精湛,仍然有个地方是他无法遮掩的,就是他那独特的身高。
无论他乔装成高大的卖苹果女、高壮的禁卫兵,或甚至异常高大的女公爵,
只要让瓦伦丁的锐利眼睛瞥见,就能立刻将他逮捕。
可是这整列火车没有任何人可能是弗朗柏乔装成的,就像长颈鹿无法乔装成小猫一样。
——G.K.切斯特顿:《蓝色十字架》